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飘香剑雨 作者:古龙 内容简介 名满江湖的铁戟温侯吕南人因妻子背叛自己、改嫁武林恶势力天争教教主萧无,打算从此隐姓埋名,躲避仇家。然而他与生俱来的正义之心却让他结识了一帮武林正道好友,更练就了一身非凡的武功。正当他准备踏上为武林除害的复仇之路时,却突然得知前妻曾为自己产下一子,当天就被人掠走等待着这对父子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上 第一章 铁戟温侯 茅屋,鸡声方鸣。 在严冬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少年俊彦,悄然推开了在这荒村里唯一的小客栈那扇白杨木板的店门,牵出他那视若性命般火红似的名驹,仰天长长吸了口气,寒风,很快地就冲进他火热的胸膛里。 他嘴角挂着一丝混合着傲慢和讥讽的微笑,倏然上了马,马迹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蹄痕,马鞍旁挂着的两件沉重的物件,虽然被严密地包在油布里,然而当它们撞击着马鞍或是马铠时,仍然发出一阵阵声音,而这种声音,很明显地可以让人听出那是属于两件铁器撞击时特有的声音。 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此刻根本没有任何人愿意冒着寒冷站在这晨风里,但若有人知道他是谁时,那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 他,就是近年来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的铁戟温侯吕南人,而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博得这如此盛名,是有其原因的。 一匹稀世罕有的宝马,和一身绝顶的软硬功夫,再加上两件奇门兵刃——寒铁双戟,这使得他在几年之内击败了所有想和他为难的武林人物,而那其中当然不乏许多是知名高手。 另外,他英俊的仪表,使得他赢得了当时武林第一美人薛若璧的青睐,于是铁戟温侯和销魂夫人成了武林中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妻。当然,和羡慕永远不会分开的两个字就是“妒忌”。 此时,像往常一样,铁戟温侯吕南人潇洒而松散地骑在他那匹马上,马蹄如飞,他的右手坚定地抓着缰绳,马的美丽的鬃毛在寒风中飘浮着。 人马过处,掀起一阵混合着冰雪泥沙的尘土,铁戟温侯那英俊的脸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来很容易地使人想到昔年叱咤风云的温侯吕布,这难怪他永远不愿意单身上路,因为他生怕江湖上一些未婚女子的纠缠,也许是这种纠缠他遇见得太多了吧。 但是——为什么他此刻是孤身而行呢?那和他时刻不离的销魂夫人薛若璧在哪里呢?为什么在他那惯有的笑容后面,竟隐藏着一片阴霾呢? 马行虽急,然而他却像是漫无目的似的,并没有一个一定的方向。 到了保定府,他却并不进城,只是在城门外兜着圈子,像是故意在吸引着别人的注意力似的,他甚至将本来包在油布里的寒铁双戟拿了出来,机械地拿在手上搬弄着。 果然,不一会儿,保定府里就传出铁戟温侯在城外徘徊的消息,城里的一些武林豪士都非常奇怪,他这是为着什么呢? 他当然是有着原因的,因为他那清俊的脸上,此刻还有些期待的神色,值得他所期待的事物,也该是非常奇异的吧? “前面就是文庙前的城门口了。”他在心中暗忖着,但是他依然不策马进城,只是在护城河外漫无目的地踱着马,两只炯然有光的眼睛,不时地望着那敞开着的保定府城门。 果然城门里风也似的冲出来数匹健马,略一张望,立刻向他所在的这个方向奔驰了过来,他望见马上的骑士中,有一个竟穿着金色的衣服时,傲慢的嘴角,难以觉察地微笑了一下。 那群健马到他身前半箭之地就齐都下了马,一个黑衣壮汉牵着马远远地走开了,另外三个穿着蓝色衣服的汉子,随着那金衫人大踏步向吕南人走了过来,步履稳健,都有不坏的武功根基。 尤其是金衫人,那是一个矮胖的老者——说他是老者,也许还太早了些,但是他面上松弛的皮肉,却使人看起来在他的真实年龄上加了十岁——他每一踏步,都像是一只巨象似的,使人不能不被他这种沉重的脚力有所惊异。 “这是谁呢?”吕南人在心中极快地一转,忖道,“朱砂掌尤大君?一点不错,就是此人了,他倒正合我的用场。” 看到此人,他竟像非常高兴似的,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那四人到了他面前,立刻散开,让那金衫的胖子——朱砂掌,稳如山岳地站在他面前。 “想不到吧?”吕南人讥讽地一笑,说道,“想不到我会从江南老远跑到此地来吧?” 尤大君的脸上,果然有惊疑的表情,但却被他脸上早已经松弛了的肥肉掩饰得很好,他沉声说道:“的确奇怪。”他故意在声音里放进些寒意,道:“只是我奇怪的并不是你跑到这里来,而是你居然还敢在此露面。” 吕南人仰天长笑了起来:“我为什么不敢露面,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他的脸上渐渐罩上一层寒霜,说道:“你们叫我吕南人无家可归,我也叫你们不得安宁,我在江南的老巢斗不过你们,难道在这里我还怕了你们几个鼠辈!” 尤大君立刻大怒起来,脸孔涨得通红,两边的太阳穴越发鼓起了。 “好,好!”他厉声道,“我姓尤的就叫你看看咱天争教在两河的力量!”略为停顿了一下,他似乎觉得所说的话还不能表示他的尊严,于是又加了句,道:“好朋友不去逃命,还想和天争教较较劲,那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姓吕的,你下来,让咱教训教训你!” 吕南人又是一阵长笑,随着笑声,他灵巧而快捷地下了马,将手中的双戟一分,那么沉重的兵刃,在他手中竟像草芥似的。 “朋友,废话少说,赶快亮‘招子’动手吧!”他沉声喝道。 “我姓尤的动手,还没有用过兵刃。”蓦地,尤大君厉喝一声,也未见他作势,手掌一扬,一晃眼便已蹿到吕南人面前。 他掌心血红,吕南人心中一动,忖道:“这厮的朱砂掌竟已有了九分火候。”冷笑声中,脚步一错,竟将掌中双戟抛在地上。 “跟你这种鼠辈动手,大爷也用不着动用兵刃。”吕南人也厉声道。这话果然将朱砂掌更为激怒,猱身进步,一掌向他天灵盖劈下。 掌风虎虎,掌力的确惊人,吕南人却也似不敢硬接,一晃身闪了开去,朱砂掌暴喝连连,错步转身,又扑了上来。 朱砂掌称雄两河多年,在武林论掌力,已可数一流人物,是以在威慑武林的天争教里,也占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只是他掌力虽雄厚,身法却不甚灵便,虽然他这种足以开山裂石的掌力,已可弥补他身法上的不足,但若真的遇到绝顶高手,便要吃亏,这点他自己也知道得极为清楚,是以他此刻掌掌都是杀招,而且都用上了九成功力,存心将这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却已大有盛名的铁戟温侯丧在掌下。 掌风如山,掌影如云,风云之中,铁戟温侯看起来已无还手之力了!在旁边虎视眈眈着的那三个蓝衣人,此刻面上都露出了喜色,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姓吕的一丢下兵刃竟这么不济事。” 欣喜之中,却又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我们上去也是一样能将这姓吕的收拾下来,是何等露脸的事!教主知道了,怕不把我们连升几级?” 他们贪婪地望了尤大君身上的金衫一眼,忖道:“那么我们也可以穿上金衣裳了。” 他们在心中搞鬼,尤大君脸上又何尝不是满面喜色,掌招更见狠辣,恨不得一掌就将吕南人置之于死地。这除了天争教和铁戟温侯之间的仇怨之外,还有一份他自己想借着击败名传四海的铁戟温侯,而能在武林中更增长几分声望的雄心。 他虽然很明显地占了上风,但一时半刻之间,却是无法取胜。又是十数个照面过去,铁戟温侯身手似乎越发不如先前灵便了。 朱砂掌精神陡长,倏然使了个险招,“怒马分鬃”,双掌一分,胸前空门大露。吕南人嘴角又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抢步进身,骈起双指,朝他左胁的“期门”穴点去。 “这小子果然上当了。”这念头在朱砂掌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暴喝一声,胸腹一吸,吕南人的手指堪堪够不上部位,就在吕南人撤招退步之间,尤大君手掌一翻,砰地击在他胸膛上。 朱砂掌以掌力称雄武林,这一掌力道何等之强,铁戟温侯狂吼一声,双脚点处,箭一般地掠了出去。 灵巧地掠到那匹始终等候在旁边的灵驹鞍上,双腿一夹,一支箭也似的蹿了出去。 “这小子轻功倒不弱。”朱砂掌一掌得手,心中狂喜,虽然转过这个念头,但却未去想人家的轻功怎会如此高明。 另外三个蓝衣人在怒喝声中,都追了过去。但瞬息之间,铁戟温侯人马都已掠出很远。 尤大君很得意地笑着说道:“这厮中了我一掌,焉能还有命在?”他狂笑着道:“我们慢慢追去不迟,就等着去收他的尸好了。”以朱砂掌尤大君的掌力而言,他此话倒并非是夸狂之语。 另三个蓝衣人,自然也相信,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事情却出于他们意料之外哩! 铁戟温侯风也似的奔驰了一阵,忖量已将他们抛下很远,便在一个荒僻地方倏然住了马,极快地翻身而下。他目光四转,确定了此处除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的踪迹。 再看护城河,上面虽结着冰,但尚未结成一层,只是在河上浮着些冰块,于是,他似乎颇为满意地笑了一下。 “一切都很合乎理想。”他暗暗忖道。蓦地,他撕开上衣,衣服里面的皮毛,立刻翻了出来,寒风也极快地吹了进去。但是,他却毫不在意,手掌动处,他竟自靴筒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自己的左臂上极快地一划,鲜血倏然而出。 他非常小心地不让血沾在他衣裳上,手指捺处,鲜血便在雪地上留下一大摊鲜红的血迹,而这些血迹,任何人都分辨不出那是因受了外伤而流出的,抑或是因为受了内伤而从口中喷出的。 在极为短暂的一刹那间,他完成了这些动作,然后他在从自己立马之处到河岸之间,弄了些凌乱的脚印,使一切看起来,都让人不得不相信铁戟温侯在中了朱砂掌尤大君的一掌之后,在保定城外,吐血而亡,只因为他不甘愿自己的尸身落在天争教手上,所以他尽了最后一分力量,挣扎着跃进河里。 他像一个恋人似的,极为留恋地望了那匹曾被无数人羡慕、妒忌,经过无数次争斗而且自己绝不愿放弃的宝马一眼,然后极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为了使人确信他的死,他只得放弃这匹马了,这是他这个计划中最难做到的一点。 但是他必须这样做,假若没有这匹马留下来,那么纵然他仗着早已准备好的金丝缠着发丝的背心,和背心里一块上面还连着鲜血的兽皮,而能奇迹似的挨过朱砂掌尤大君力能开山劈石的一掌,但人们也一定会怀疑铁戟温侯怎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他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想再多流连一会儿,然而这时候,风声中已有马嘶声传来,他知道此刻他——铁戟温侯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经到了,虽然他还有回到人世的机会,但这希望在他此时看来,就像深夜中的孤星一样渺茫! 他的马微嘶了一声,他伸起手在眼角微微擦拭一下,是有眼泪流下,抑或是有风沙呢? 身形猛一顿挫,脚尖在河岸边猛点,瘦长的身躯竟从这几达四丈宽的护城河上掠了过去,在地面上只微微一点,再一长身,身形暴起,双臂一张,竟跃上保定府的城墙。 就在他以绝顶的轻功,消失在保定府城墙上的时候,随着他的马在雪地上留下的蹄印,朱砂掌尤大君等四马也追了来。首先,他们所看到的就是那匹江湖上独一无二的火红色的宝马,孤零而无助地伫立在严冬黄昏的寒风里。 再加上吕南人所布置下的一切,于是铁戟温侯死了这消息,第二天便很快地在武林中传播着,使得武林中的豪士,对于“朱砂掌尤大君”这个名字也很快地换了一种看法。 对这件事唯一有些怀疑的,却是铁戟温侯“忠实的”妻子——销魂夫人薛若璧,因为她深知她丈夫的武功。 但是她却也不敢将她的怀疑,在她的新欢——独霸江湖的天争教教主萧无面前提起。 天争教主虽然亟欲置吕南人于死地。但他听到这消息后,只淡淡一笑。 因为他认为,和一个“人”争,是太无聊了些,他们要争斗的对象,却是古往今来从未有人敢争斗的——天,此所以为“天争教”也。 于是铁戟温侯在失去了家和妻子之后,自己在武林中也消失了。 上 第二章?隐迹潜踪 在城垛后的阴暗之处,吕南人隐伏了很久,然后他将身上穿着的武士短袄脱了下来,取下了一个他紧紧系在身上的包袱,那里面是一套在当时最为普通的衣衫,和一顶北方常见的皮风帽。 于是当他漫步从城上走下的时候,他已变成一个极为普通的人,和保定府终日在街上熙来攘往的小商人毫无二致,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和那些人绝不相同的罢了。 他的心,像被毒蛇啮噬般痛苦,以至他的脸更为苍白了,隐藏在风帽下的一双眼睛,也因着愤恨和怨毒而变得血红。 他在苏州城郊的庐舍,原本是温暖的,他和他的妻子,原来也是愉快的,他热烈地喜爱着人类,因此他不愿像大多数武林中的名人一样,将自己的住处,安排在深山里。而只是在苏州城里,和他那以美丽出名的妻子享受着大多数年轻而富足的夫妇所享受着的恬静、温暖而愉快的生活。 当然,会有很多武林豪士来慕名拜访。 他们也会在春深秋初,那些美丽的日子里并肩而出,驰骋江湖,享受着人们艳羡的目光。 纵然有些仇家,但也在他那一双寒铁短戟之下慑伏了。 但是厄运却并未放过他,在五年之内,就威慑天下武林的天争教主,被武林中目为百年来仅见的奇才——萧无,在偶然的机会和薛若璧邂逅之后,被吕南人一直认为非常忠实的妻子,竟对他不再忠实,居然私奔到天争教主怀里去了! 而且,天争教主萧无,竟运用了他的绝顶武力、绝高智慧和绝大毅力在武林中培植成的势力,要铲除这铁戟温侯。 吕南人是高傲的,他立刻全力反抗。 但是他失败了,像武林中其他的人一样,他无法和天争教庞大的势力相抗。 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死在天争教里地位最高的金衫香主们的环攻之下。 但是他却不甘就死,于是他费尽心力,逃出江南。用假死骗过了天争教,也骗过了所有武林中的豪士,隐迹潜踪起来。 没有人会想到他会在保定府里一条最繁盛的街道上,隐藏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想到和许多个落第秀才一齐住在一栋大四合院里的江南秀才——伊风,会是曾经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铁戟温侯。 这个四合院里,终日书声琅琅。落第的秀才们在书中寻找着自己的梦想,只要一旦大魁天下,那时候就一跃而至万人之上了。 像那些秀才一样,伊风也在读着书——各种的书。 他从小习武,根本没有时间读书,渐渐在书中寻得了一份安慰和满足,使他能静心期待着,期待着一个他能够复仇的机会。 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个人由盛名下返回拙境,那种心情往往是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但是他却挨过了。 两年之后——当人们已渐渐开始淡忘,甚至已完全忘记铁戟温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提着一筐书,穿着一领蓝衫,用药的黄色掩饰着脸上的苍白,低着头,像一个失意的游学士子一样,又开始了他的征途,只是他已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有时候,当一匹健马飞蹄奔过,当那匹马溅起的泥水溅到他身上时,他会发现那马上的骑士,曾经躬着身子去请求他的指教。 有时候,当他坐在嘈杂的茶馆里听到一些粗俗的汉子口沫横飞地谈论着武林中事的时候,他胸中积蕴已久的热血,也会沸腾一下,但瞬即就被自己按捺住了。 很快地,他就发现天争教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渐增长,昔日武林中的名门宗派,近年来人才凋零,江湖中已很难听到有几个新崛起的高手,即使有,也会被天争教网罗了去。 因此,才二十六岁的他,心情却已像六十二岁般消沉而落寞了。 只是那一份深邃的仇恨,却使他仍然在等待和期望着。 有许多人之所以能够在世上活下去,也是全凭着等待和期望的力量的。 当他开始厌倦城市的时候,他就到山野中去。在他已确定无人的时候,他也会用他那一身未尝一日荒废的武功,攀登到常人无法攀登的穷山绝岭中去。 当然,他是在冀求着奇迹。 但是奇迹会不会在一个像是穷途末路的人身上出现呢? 上 第三章?敌暗我明 华山乃五岳之一,山峦挺秀,风物绝胜,春秋佳日,本为骚人墨客游咏之地。 但是在这严寒的早春,纵然有人会提着兴致来赏雪,但也只到山腰之下,浅尝辄止。很少有人会冒着从山上滑下的危险,在积雪中爬上去的。 这天华山绝顶的山阴之处,捷若猿猴地爬上一人,定睛一看,这个身手绝高的人物,竟然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武林人物的迹象来。他当然就是吕南人——伊风了。 林木早就枯死了,他在满是积雪的山岩上纵跃着,极目四望,白云皑然一片,穹苍皓皓,风飒木立,寒威袭人。 这时候,他才真正觉到自己的渺小!胸中的闷气,在这一瞬间,俱都渺茫起来,只觉得心中坦荡荡的,舒服已极。 他恨不得引吭高啸。 若是在数年前,他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但是此刻,他却只有长叹一声的勇气,仿佛他若长啸一声,就会惊动了什么人似的,但是这种地方会有人在吗? 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之上,山风吹来,他整个人仿佛就要随风而起,这时候他已完全沉湎于自然风物之中。 蓦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妈,他会掉下去吗?”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口音说道,“我看他也会武功呢!” 这声音虽然极其好听,然而却使得他吓了一跳,倏然转身,后面是一片山壁,山壁上附生的林木,被风吹得直晃,山壁前是一片崎岖不平的荒地,荒地上的林木在夏日也许是繁盛的,但此时一眼望去,就可见底,哪里有人在!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吓得全身悚栗的,何况是为了避仇,竟不惜伪装一死的他? 他只觉得有一阵冷汗冒出,眼光仍在四下扫动着,突地,在一处停下了,因为他在山壁上的一个洞穴里面,看到一双转动着的眼睛。 他走前一步,全身已在为将要发生的任何一种事而密切准备着,因为这也许就是他的敌人。 在经过很长一段时期恬淡的生活之后,再碰到这类事情,他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了。 他缓缓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此时他已下了决心,只要那人有任何一点可疑之处,他就要不择手段将那人除去,因为他不能允许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否则就是自己的死亡! 他和那对眼睛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发觉那对眼睛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因光线太暗,他无法看清那对眼睛属于什么人。 突地,那对眼睛倏地蹿了出来,他大惊之下,错步挥掌,极为强烈的掌风立刻从他掌上发出,砰的,那对眼睛和他的身躯,竟被这一掌之力,震得撞到山石上,惨嚎一声死去。 他惊魂初定,定睛望去,那对眼睛竟属于一只山猫,他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 但是,“说话的声音,又是从哪里发出的?”他在想。 随着他的暗笑之后,他不禁开始更为惊恐,因为隐藏着的这个人,极可能是他的仇敌。而以此时的情况看来,此人若是他的仇敌,却是一个极为不容易对付的厉害角色哩! 他身形四转,真气已聚。他自信必要时的全力一击,力量足以惊人。 但山风吹处,景物依然,还是没有人的影子。 他忍不住沉声发话道:“在下伊风,偶游华山,是哪一位前辈高人出言,务请现身指教!” 声音中已失却了他平素习惯的镇静,因为任何一件不可知的事,都是令人感到恐惧的。 语声落处,依然没有回答。他的眼光锐利地四下搜索着,身形却不敢挪动一下。 因为他怕在自己离开时,躲在暗中的那人,也乘隙溜走。他也怕在身形移动时,受到别人的暗算。 这并不是他太过虑,须知他在受到天争教追杀的那一段时候,他如不是凭着这一份小心和机智,他怕不早已死去十次! 此时在这种深山穷壑里,他更不敢有一丝疏忽。因为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造成对他致命的打击。是以他虽然听得那是一个女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心中的恐惧,却未因此而丝毫减退。 因为在这种地方,怎会有女孩子的声音?而那声音为什么在说过一句话之后,立刻再也不响?而且也不现出身形来! “这显见得其中有什么阴谋。”他暗忖着,越发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个时辰过去,第二个时辰到来,山阴之处,静得像是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死光了似的,连一声鸟鸣,或是兽嘶都没有。 他紧瞪着的眼睛,因为长久的没有休息,而微微有些酸痛。他的耳朵,已可在风声中辨出一根微枝折断的声音。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于是这个时辰又过去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难道说话的那人早已经走了,我却一股傻劲地在此死等?不然,他绝不可能藏这么久呀!” 但是他却确信在自己听到那句话,和自己回转身来的那一刹那间,断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从自己身后逃出自己视线之外。 “除非他会飞。”他暗忖着。 “但假如他并未走,只是躲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却又是为着什么?” 于是他替自己找了个答案:“一定是要对我不利,怕我看到他。” 他疑心一起,更不肯放松自己已经绷得太紧了的神经。 暮色渐临的时候,他依然伫立在那里,心里却不免更着急,因为夜色一临,他自己所处的地位,就会更加不利。本来已是“敌暗我明”了,再加上夜色的掩护,暗中的那人要逃走,或是要暗算自己,不是就方便得多了吗? 须知这并不是他多虑,而是一个在经过许多次生死系于一发的灾难之后,所无法避免的现象。 因为在他的那种处境之中,生死之间的限界,的确是分得并不十分明显的。 上 第四章?华山之阴 突地——他的等待果然没有失望——他听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然后他立刻断定那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的。 这是他闯荡江湖多年所得到的经验,而他相信,这种经验绝对不会欺骗他。 于是他悄悄伸手入怀,抓了一把制钱,以“金钱镖”中的“漫天花雨”的手法,撒了出去。 这一把制钱,当然不及“金钱镖”锋利,然而从他这种内家高手手中发出,威力仍然相当惊人。制钱划破山风,带着尖锐的声音,袭向他确认为有人的地方。 那也是一个洞穴,但是极小,也很深,根本无法看出那里面的动静。 只是那一把制钱投进去后,竟如石沉大海,全无踪迹。 伊风更惊,因为此刻他更确定了,暗中的那人就是躲在这洞穴里。 但是他也不敢往那洞穴前面走,因为他知道躲在暗中的人假如有意伤害自己,那远比在明处的人要容易得多。 “朋友!你再也躲不了啦!是好汉,就出来!”他厉声喝道。 语声未了,洞中也有一个声音,尖锐地发出来。 “出来就出来,有什么了不起!” 随着话声一条黑影电射而出,不等伊风发招,已有十几缕尖风,向伊风袭到。 那正是先前伊风自己发出的暗器,此刻被人家回敬过来,手法亦竟异常高妙,在黑暗中,竟认得出自家的穴道。 更令他惊异的是:很显然的,自己方才发出的暗器,是被人家以绝妙手法接了去。 他虽然称雄江湖,也不禁为这种手法惊异。手掌挥处,来不及多加思索,将那一把暗器,全震得飞了开去。 但是那人影快如电光一闪,几乎和那暗器同时到达伊风面前,掌风锐利,瞬息之间,已从不同的部位,向伊风攻了三掌。 这三招快如飘风,是以虽是三招,但伊风却觉得仿佛有三只手掌同时向他袭来,在这种情况下,可没有时间允许他先看清人家的人影,拗步转身,身形溜溜地一转,倏地左掌穿出。 须知他在极短时期,在武林中能享盛名,武功自有独到之处,是以他在骤然被袭的情况下,仍能攻出一招。 那人影身法之快,更是惊世骇俗,左手手腕一翻,手指上点伊风的“脉腕”穴,右手圈了个半圈,倏地又是一掌。 这一招连攻带守,更是妙绝!伊风猝遇强敌,腕肘微一屈伸,身形一转,吐气开声,双掌一齐推出,竟用了十成掌力。 那人影招式虽奇妙,但伊风这一掌完全是硬功夫,没有丝毫取巧之处,那人影却也不敢硬接,身形一转,方才避开。 伊风闯荡江湖,不知打过多少次硬仗,此刻怎肯让对方有喘气的机会,右足猛进一步,闷喝一声,倏地又是石破天惊的一掌。 因为他已觉察到,那人影法虽快,掌招亦妙,但内力却似有逊于己,是以他才硬挡硬拿,使出这种“大马金刀”的招式。这就是他从对敌经验所得到的判断。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影不敢挡其锋,又退一步,似乎为他这种掌力所慑。 伊风精神陡长,但是在此刻,他却发现一件奇事。原来那身手妙绝的人影,在暮色之中,看起来竟是一个少女,而且身躯弱小,最多也只有十四五岁光景。 “怪不得她内力不济。”伊风忖道。 但这少女的这种身手,已足以使他大为吃惊了。 江湖中已经成名立万的英雄——包括了黑道中的豪士和白道中的剑手,在他手下过招动手的,不知凡几,他却从未有过和此刻被这少女一抢上风时那样的狼狈。 换句话说,就是这少女的武功,竟在许多成名露脸的人物之上! 那么这少女的来历和身份,就很值得推敲了。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该和人家动手?无论如何,以自己的身份,和这么个少女动手,总是不该。何况人家究竟对自己有何用意,尚在不可知之数。 先前他认为对方是敌非友的看法,此刻已因为对方只是个少女,而有所动摇了。 思忖之间,两人又拆了几招,这几招下来,那少女又抢了上风。 伊风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心神不专之故。但由此可见,这十四五岁的少女的身手,除了内力不如自己之外,和自己不过是在伯仲之间。 “那么这少女的师长又是谁呢?” 他心中越发不定。 那少女竟也是一味闷打,一声不响,仿佛和伊风有着什么仇怨似的。 这种双方都没有问清对方的来历就动手起来的情形,必定是其中有了什么误会。 伊风在动着手时,心中却在思索着如何应付这件事。 哪知手底一慢,腕肘竟微微一麻,自己右手肘间的“曲池”穴,竟被人家指锋扫着一些,过手之间,就有了不甚灵便的感觉。 于是他连忙收摄住精神,将一切事都暂时抛开,专心应敌。 两人身手都快,瞬息之间,已拆了数十招。伊风心中有些顾忌,是以并未使出全力,动手之间,不免稍受限制。 但那少女招式却一招紧似一招,而且出手甚奇,连伊风那么深的阅历,竟看不出这少女的身手,到底是属于何门何派。 两人过手之处,不过只是在枯木之间的一小片空地上,高手过招,虽本不需什么空阔之处,但伊风掌力所及,四周的枯木,自然被他这种凌厉的掌风摧毁不少。动手间,也难免会发出些声音来。 伊风不禁有些着急,此地虽是深山,但深山之中,正是武林豪士出没之处,他可不愿意被人看出身份。但他也势必不能在糊里糊涂地打了一场后,就突然溜走。 于是他很想喝住对方,问清来历。假如对方根本和自己无关,也认不出自己是谁,那么自己可实在没有动手的必要。 “人家或许也是隐迹在此地的武林人物,是以也不愿意被人探查。她大概也误会了自己对她有什么恶意,是以才会闷声不响地一味动手。” 他在心中极快地转了几转,确切地认为只有这个想法和事实最为接近。 这就是他超于常人的地方,因为他在此情况之中,还能为对方设想。 于是他出招之间,更是守势多于攻势,心中也在盘算着,该如何发话,使自己能分出这个少女到底是敌是友。 但是他的思索,却很快地被另外突然发生的事所打断了…… 他眼角动处,竟发现在那少女的出处,又有一条人影电射而出,伊风不禁暗叫一声:“糟!”假如这人也像那少女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那自己岂非要糟? 他可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发生,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自己的多虑,虽然这并不能怪他,可是也绝不能怪着人家呀! 那少女一看到另一人影,立刻娇喝道:“妈!这人不是好东西,恐怕是来查探我们的,可绝不能放他走了!” 伊风听了,眉头不禁一皱! 那人影却倏然顿住身形,道:“琳儿!先住手,让我问问他!” 那少女听了,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倏地掠后四尺。 伊风自然也不会再抢前出手,双拳一抱,卓然而立正待出言,后来的那人已说道:“朋友是哪里来的,到这里来是干什么?”语气冷冰冰的,大有“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了”之意。 伊风闪目打量,却见这人是个少妇,暮色中却看不甚清,但朦胧间已看出姿色甚美,尤其体态婀娜,动人已极。 他方怔了怔,那少妇又冷冷说道:“朋友到这华山来,若是想找我母女的晦气,那么,朋友!今天也别想再走出去了。” 她说话之间,完全是江湖口吻,显见得以前也是闯荡江湖的人物。 伊风心里有气,暗忖:“难道华山是你的,我就来不得?” “妈,这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待了三四个时辰还不走,又在我们这里东张西望的,一定是那家伙的狗腿子!” 这少女的话,竟是认定了他不是好人。 伊风知道误会已深,但他如何才能解释此事呢?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 “在下伊风,偶游华山,对两位绝无恶意。”他讷讷地说道。 此时他已确信这母女两人绝对不是自己的对头,心中所希望的,只是这母女两人也明白自己不是她们的对头就好了。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你偶游华山,可是你干什么要在这块地方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呢?难道这块地方有什么宝贝吗?” “以阁下的身手,该是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那少妇冷冷一哼,又道,“可是‘伊风’这名字,我却没有听人说过。” 这母女两人,词锋犀利。 伊风怫然道:“在下对两位确实没有恶意,也不知道两位是谁,两位如果不肯相信,在下也无法解释。” 他顿了顿,又道:“老实说,在下也有难言之隐,两位如能体谅,在下也绝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来的。” 他生性亦极高傲,出师未久,即享盛名,几时受过这样的盘诘?此时语气中,充满不悦之感,言下大有“信不信由你”之意。 哪知那少妇的神色,却大见和缓,说道:“可是我们却又怎能信得过你呢?”话虽仍是盘诘,但语气却已不再冷冰冰了。 伊风又怔了怔,想:“这母女两人必定也是为避仇,隐迹华山之阴,她两人武功极高,她们的仇家会是谁呢?” 他在心中思量,已经了解了人家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因为他自己也正是如此。 此刻人家这样问他,他知道倘若不善为答复,必定很难使人家满意,可是这种问话,自己又将如何答复呢? 上 第五章?夺命双尸 三人六目相对,静得除了风声之外,其他任何声音都没有。 蓦地,就在伊风先前伫立的那块山石之处,悄悄地露出了四只眼睛来,注视着他们。 这两人从山上下来,伊风和那母女两人竟没有觉察到,轻功能瞒过他们三人的,定是高绝的身手。当然,这也是因为伊风等三人全心在注意对方,而无暇顾及其他的关系。 伊风叹了口气,道:“在下实是无意闯入华山,对两位更毫无企图,两位如不见信,在下也实在没有什么方法可以……” “只要你说出你实在的来历就行了。”那少妇打断了他的话,说道,“须知阁下虽有难言之隐,我母女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伊风沉吟下半晌,慨然道:“我想两位必是为了避仇,只是在下的仇家,恐怕比两位的仇家还要厉害,在下实在……”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你不愿说是不是?”又侧脸向那少妇道:“妈!您跟他多啰唆干什么?我看他说话吞吞吐吐的,一定怀着鬼胎,说不定就是天争教下的狗腿子。” “天争教”这三字一出口,伊风不由蓦地一惊,忖道:“原来她们的仇家,也是天争教!”同仇之念,油然而生,正欲说出自己的来历。 他还未开口,突然有一阵刺耳的笑声,从他身后发出…… 笑声使得这三人同时一惊,赫然望去,却见两人并肩立在那块突出的山石之上,身形随风飘动,像是站立不稳似的,宽大衣衫中的身躯,好比两根竹竿,瘦得像是秋日田野间,农家用以防雀的稻草人,在那枯柴般身躯上的两颗头颅,却压得那细弱的脖子像是不堪负荷似的。 这形状虽然吓人,可是更令伊风吃惊的是:这两人身上穿着的竟是金色长衫! “天争教”这三字在伊风和那母女两人的心里,像是霹雳似的,轰的一声,直透心底。 “嘿!嘿!” 这两个怪人同时开口,生像是早已约好似的,齐声说道:“好极了!我兄弟真是有幸,想不到在这穷山之中,却见到名满天下的三湘大侠凌北修的夫人,真是好极了!” 那少妇脸色立时灰白,在夜色中看起来,这种全然没有血色的面孔,最令人觉得可怖。 她恨恨地望了伊风一眼,伊风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她一定误会这两人是被他引来的,于是不觉有些冤枉。 “可是,这两个魔头,怎会偏偏这个时候来呢?” 不用多作思索,他知道这两个怪人,就是江湖上人人闻名色变的夺命双尸。 因为武林之中,也唯有这两人才有这副长相。 这夺命双尸是一对孪生兄弟,自幼生息相通,长大后也没有一刻分开过。手底之狠辣,在武林中早负盛名。掌指的功力,自成一家,腰中十七节亮银长鞭“泼风十三打”,更是称誉武林,尤其厉害的是动手发招,两人之间的配合,天衣无缝。 这两人生性奇特,却不知道怎地也为天争教所网罗,在天争教下金衣坛里,为十九个金衣香主中武功颇强者之一。 那保定府外和吕南人动手的朱砂掌,却在金衣香主中占着第十八位,比起他们两人来,自是大大不如。 原来天争教自教主以下,依武功强弱,共分五坛,武功最强者,就是金衣坛,以下才是紫衣、蓝衣、褐衣,至于乌衣坛,就是最基层的教众了。 那少妇果然就是三湘大侠凌北修的未亡人孙敏。 三湘大侠以掌中剑独霸三湘多年,竟在天争教扩充势力至三湘时,在金衣坛中的七灵飞虹印宝林、万毒童子唐更的两件神奇兵刃和绝毒暗器之下,受伤而不治。 天争教素来赶尽杀绝,这孤苦无依的母女,才避仇至这华山之阴来,苦练武功,冀求复仇。 哪知却在此时,又遇见了江湖中的煞星——夺命双尸。 “凌夫人!” 夺命双尸阴森森地齐声道:“我们教主想念你得很!久闻你是武林中的美人,怎么忍心让我们教主想得这么惨?” 他们脸上的表情,使人看了不禁毛发悚然。 他们缓慢地迈着步子走过来,口中道:“夫人!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回去吧!” 那少女——三湘大侠的爱女凌琳,气得亦是面目变色,喝道:“你们两个怪物少废话,要找死,姑娘就送你们回老家去!” “怪物!”夺命双尸宫氏兄弟一齐裂开大口,怪笑着说,“这小姑娘说话真有意思,嗯!长大了和你妈妈一样,也是个美人。” 说话之间,他们已走到伊风身侧,却连眼角也不向伊风瞟一下,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不知他们认不认得我!”伊风暗忖。他的这个疑问,立刻就获得了答复。 夺命双尸中的宫申——因为他是在申时落地的——一伸手,推开了伊风,冷冷说道:“这位朋友像是和凌夫人也有未了之事,不过那些事却冲着我兄弟的面子上揭过了。朋友,你闪开!” 宫酉也望着他一笑,似乎对他甚有好感。 伊风退开一步,暗忖:“他们果然不认得我了。”看着夺命双尸和孙敏之间的距离更短:“不知道凌大侠的妻女,是不是这两个怪物的敌手?” 三湘大侠虽是颇有侠名,但伊风仍不禁为这母女两人担心。 最主要的是:他对这母女两人毫无恶感,何况还是同仇敌忾呢? 但是他暗叹一声,忖道:“只是我自身尚且难保,既然他们不认得我,我还是一走了之。我若一出手,这两个怪物必定可以看出我的来路,那时候他们的对象恐怕将是我,而不是这母女两人了。” 他回转头,不去看那边的情况。 “反正这母女两人,我又不认识,何况她们还要逼着我动手,我就是不管她们,也没什么说不过去。”伊风替自己解释着。 因为他已觉得良心有些不安。 他往那边走了几步,方想纵身离去,却突然听到一声惨呼……他愕然回头而望,因为他认为他们绝对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就分出胜负的。 他这一回头,使得后来许多事情改变了,连他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在这一回顾之间,决定了一切。 然而无论他这一回顾是对他有利抑或有害,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回头吗? 上 第六章?披星戴月 夺命双尸宫氏兄弟,远游华山,竟一去不返,天争教惊疑之下,大搜华山,竟在华山之阴发现夺命双尸的两具尸身。 这号称“双尸”的两个武林煞星,真的变成了“双尸”了。 而且,这兄弟两人,死状甚惨,一个面目血肉狼藉,生像是被人以大力鹰爪功抓在脸上,一抓而毙命。另一个却是身受五处掌伤,骨断筋折,恐怕连肝肠五脏都被震得寸寸断落了! 这件事立刻震惊武林,而且纷纷猜测,谁是击毙夺命双尸的人物。 天争教更是出动了绝大的力量,几乎将华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搜索殆尽,可是他们却哪里找得出人家呢? 只是教中蓝衣坛下一个本藉藉无名的香主,竟在华山之阴发现了一条秘径,由此秘径穿入,居然柳暗花明,有一个小小的峡谷,谷里烟火狼藉,地上满是烧残的木料,仿佛是本来此间有个人家,但却在最近被人纵火所烧。 于是很容易地就可以联想到,在这峡谷中本来一定是住着个避仇的武林人士,而且显然的,这人所避的仇家就是天争教,在夺命双尸发现此人后,自然不免有一场恶斗,但以掌指和秘技震惊武林的宫氏兄弟,竟不是这人的对手。 而这人在击毙宫氏兄弟之后,也自知无法再在华山隐迹,于是他自己烧毁了自己的房子,而开始第二次的潜逃。 这猜测自然非常近于情理,只是这人会是谁呢?竟能击毙夺命双尸。 有人又猜测隐迹在华山避仇的恐怕不止一人,可能是夫妇,可能是师徒,可能是父子,可能是兄弟……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是武林中,谁也不知道此事的真相。 就在天争教大搜华山的时候,在往长安的路上,有一辆大车疾行甚急,套车的牲口筋强骨壮,但此刻已累得嘴角不断地流着白沫了,显见得这匹牲口在很短时间中走了很多的路。 可是赶车的车把式,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牲口吃了亏,而有不悦的表情;相反的,他反而兴高采烈,仿佛接了一宗很好的买卖。 这一辆大车四面的车窗却关得很严密,这种景象在严冬的时候并不特殊,因为在路上所有赶路的车子,都是如此情形。 可是奇怪的却是这车上的人,并不在通商大镇上打尖歇息,晚上也总是在荒僻村落的茅店里。 车把式心里在想:“这车上的人,不是江湖大盗才怪!就连这女的,都透着些不正经的味道,受伤的两个,恐怕准是被官府的公差砍伤了。” 于是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不安分的狡笑,他心里转着的念头,也就越来越没有人味儿了。 只是车中的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大车里铺着很厚的棉被,因为怕受伤的人在路上颠簸;在车的中间,倒卧着两个人,一长一少,一男一女。 车的角落里盘膝坐着一个三十四五的少妇,黛眉深锁,姿容绝美。她的年纪,非但没有带给她半丝老态,而且是带给她一种成熟的风致,使她看起来,更令人为之意动! 这披星戴月,攒程疾行的三人,不问可知,便是三湘大侠的未亡人——孙敏、凌琳母女和隐迹潜踪、易名换姓的伊风。 愁容满面的孙敏,此时心中紊乱已极!在她面前,有受着重伤的两人,这两人一个是她的独生爱女,一个却是为了救她而身受重伤的陌生人。 此刻她知道自己在冒着生命的危险,因为她的行踪,只要被任何一个天争教徒知道,便是不得了! 何况,她还要带着这两个重伤的人,前途茫茫,连一个投奔的地方都没有! 她虽然身怀绝技,但也只是一个女子。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不深锁黛眉,柔肠千转,拿不定一个主意呢? 她望了躺在她面前的陌生人一眼,想起当时的情景,的确是九死一生,夺命双双尸那两张狰狞的面孔,在她脑海中仍然拭抹不去。 她想她的爱女凌琳,虽然武功亦得有真传,但年纪太轻,又毫无临敌经验,竟在夺命尸一步步逼近她们时,贪功妄进,以致前胸被这宫氏兄弟的指风所扫,在这兄弟两人苦练多年的“阴风指”下,受了极重的伤。 想到那时,她仍不禁全身起了一阵悚栗。 “真是生死关头!要不是这人……” 她又感激地望了伊风一眼,忖道:“要不是他,恐怕我也要伤在这两个煞星的掌下,现在我就是为了要看护他而多受些苦,但比起他为我们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呢?”原来,伊风听到的那一声惨呼,正是凌琳纵身一掠,以“饥鹰搏兔”之式,扑向步步进逼的夺命双尸而受伤时所发出的。 “饥鹰搏兔”虽是颇具威力的一招,但以名顾之,这一招大多用以对付武功稍弱于自己的对手。凌琳少不更事,竟以这一招用在成名武林多年的夺命双尸宫氏兄弟身上,正是犯了武家大忌! 宫氏兄弟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四条长臂一齐伸出。宫申的左掌和宫酉的右掌,砰然一声,硬接了凌琳的全力一攻。 但是宫申的右掌和宫酉的左掌,却各划了个半圈,倏然击出,虽未打实,但他们所发出的指风,已使得凌琳震飞数尺之外。 孙敏急怒攻心,娇叱一声,便和迎上来的宫氏双凶动起手来。 这也就是伊风回头的那一刹那。 见死不救,伊风是绝对不会做出的,纵然他明知一动手,便会带给他很大的麻烦,但是,他却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于是他厉喝一声,一掠而前,双掌拍出,攻向宫酉的左胁。 他这一动手,和在保定城外独斗朱砂掌时又大不相同。须知他那时是想利用尤大君完成他的计划,而此刻,他却是立心将这两人毙于掌下。 是以一上手,他便是招招杀招。 宫氏兄弟厉喝连连,突地冷笑道:“朋友!好俊的身手!怎地却和我兄弟动起手来?” 伊风闷声不响。 宫氏兄弟又冷笑道:“看朋友的身手,倒很像是和死去的一个朋友一样,想来阁下也是死了一次,再活回来的吧?” 他此言一出,伊风立时面色大变,他果然瞒不过这奸狡凶顽的夺命双尸宫氏兄弟。 须知任何事都可以伪装,但是,一个武林高手在拼命过招时,他的身法,却万万瞒不过明眼人的。 不出他先前所料,宫氏兄弟的杀招,果然大多招呼到他身上来。 “朋友!今天你就再死一次吧!”他们厉声喝道。 这夺命双尸的武功,自成一家,竟在伊风曾经对敌的许多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之上。 而且,最令他不解的是:这三湘大侠未亡人的武功,竟不如她已经受伤的女儿。 他不知道孙敏的武功,只是嫁给凌北修之后才学成的,自然不及自幼即打下了极好根基的凌琳。 此刻交手之下,伊风承受了大部分压力,虽然不致落败,要取胜却也不易! 但是,他自己知道,今日一战,除非将这宫氏兄弟全毙在掌下,否则自己日后永无宁日,因为人家已识破了自己的真相。 是以他出招不但招招致命,而且有时竟是拼了自己也中上一掌的路数。 孙敏大为感动,受了他的影响,也拼起命来。 可是,宫氏兄弟可没有拼命的必要。见了他们这种打法,心里不禁吃惊,但是自家却被逼得连亮出腰畔兵刃的时间都没有。 四人片刻之间已拆了数十招。 宫氏兄弟对望了一眼,忽地齐声冷笑道:“朋友!挣命也没有用。不出片刻,金衣坛里的另外三个香主也要来了。朋友!是识相的,还是认命了吧!免得等会再多吃苦。” 此话果然使得孙敏吃了一惊,但伊风走南闯北,是何等人物,根本没有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掌风虎虎,出招更见凌厉。 双尸眉头微皱,目标自然转到孙敏身上,齐声冷笑道:“凌夫人!我们兄弟是先君子后小人,歹话先说在前面。夫人此刻若不跟着我们走,等会那三位来了,可比不上我兄弟好说话呢!” 他们难听至极地笑了一阵,又带着更刺耳的声音说道:“那三位香主别的不说,可有点……” 他们故意顿住话,不怀好意地“嘻嘻”笑了两声,又道:“他们三位看见夫人这般美人儿,可保不准要出什么事呢!” 这种颇为露骨的话,立刻使得孙敏红生双颊,动手发招间,果然因为羞怒而显得没有先前的凌厉。 这种情形,被伊风看在眼里,厉喝道:“姓宫的!少给天争教现眼吧!用这种江湖下三门的伎俩,还在武林中道什么字号?” 宫氏双凶左右双掌同时挥出,在中途倏然变了个方向,猛击伊风的前胸和孙敏的左肩。 这兄弟两人联手攻敌,配合之佳,妙到毫巅!使两人本已不凡的武力,何止加了一倍! 他们冷笑着故意满怀轻蔑地说道:“朋友!你就少管管闲事吧!连自己的太太都管不了,还在这里装什么样,发什么威?” 这话果然使得伊风也气得失去了常态。脚步一错,避开宫氏双尸的一招,双掌再次交错拍出时,竟发出了十成功力。 这种不留退步的打法,也是犯了武家的大忌。 但是这种惊人的掌力,却使得宫氏双凶脸上虽仍带着冷笑,心中已有怯敌之意。 又是十来个照面过去了。 夜色愈浓,四人的掌风将这山侧的枯木,击得枝枝断落。 寒风凛冽,这四人的额上,都已微微渗出汗珠来。 宫氏双尸身形各转半圈,避开伊风的一掌,他们的“阴风指”力,竟不敢和伊风那种开山裂石的掌力硬拼。 就他们两面相接的那一刹那,两人又各自交换了一个含有深意的目光。 这兄弟两人,自幼心意相通,连说话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似的。此刻两人不约而同的,却有了“扯活”的念头。 “反正他们的落脚之处和虚实,已经被我们探得,我们又何苦要在这里和他们拼命?” 他们嘴角都挂着一丝狞笑,忖道:“难道他们还能在我们天争教的手下,再逃到哪里去?” 这两人长啸一声,掌影突然如落叶般落在武功较弱的孙敏身上。 这一个转变,使得伊风除了攻敌之外,还得留意孙敏的安全。 啸声再起,夺命双尸在全力攻出一掌后,突地一飞身,身形倒掠出去。 “失陪了!”他们冷喝道。两人又退在巨石之侧。 伊风怎肯让他们就此一走,如影附形般,也掠了过去,掌花错落,击向宫申背后的“灵台”“互汤”“筋缩”三个大穴。 宫申猛一塌腰,上身微微前伸,右足却向后倒出去,这一招以攻为守,却是攻敌之所必救之处,确是妙招。 哪知伊风此刻已横了心,微微一让,竟拼着自己受伤,双掌连环三掌,都扎扎实实地击在宫申的背上,自己下肚的左侧,也中了一脚。 宫申惨呼一声,转过身后,尽了最后之力,又发出一掌。 但这一掌已是强弩之末,伊风双臂一格,双掌一翻,掌尖刚刚搭上宫申的前胸,猛地吐气开声,竟以内家“小天星”的掌力,击在宫申前胸。宫申再次惨呼,一口鲜血,竟喷在伊风身上。 那边宫酉已将孙敏逼得连连后退。 但是宫申这两声惨呼,却使得他心胆俱裂!惨厉地长啸一声,扑向伊风。 伊风下肚中了一脚,虽然避过要害,但受伤已自不轻! 方自喘息间,宫酉的身形已快如闪电般,掠过来。 他兄弟连心,宫申毙命,宫酉此刻用的也是拼命的招数。 他人尚未到,双掌先已笔直伸出,十指箕张,猛抓向伊风胸前的“乳泉”“期门”“将台”“灵根”等几处大穴。 这一掌势如压顶之泰山,伊风无法硬接,但此刻他下部受伤,转侧已不灵便,只得往下一塌腰,让宫酉的双爪从肩下递空,自家左掌平伸,右掌却自下而上,劈向宫酉的面门。 哪知宫酉此刻也是心存拼命,对这致命的两招,亦是不避不闪,双爪微微一沉,倏然下抓伊风的左右两边的琵琶骨。 伊风大吓之下,身躯猛地一转,但右肩上已中了宫酉快如闪电的一抓,在他尚未因痛而晕绝的这一刹那,他左掌自宫酉双臂中穿出,抓在宫酉脸上,食指及无名指,竟深深陷中宫酉的双目,五指并力一抓,夺命双尸中的宫酉,就伤在他鼓着最后一丝真气使出的“大力鹰爪神功”之下。 他自己呢?身受两处重伤,望着垂死宫酉惨笑了一声,便自晕绝! 孙敏掠过来时,这震惊武林的夺命双尸,不但在同年而生,竟也在同时而死!他们死状至惨的两具尸身,倒卧在伊风的左右两侧。 伊风亦已全身浴血,右掌依然抓在宫酉的左掌上,脸上毫无一丝血色,牙关紧咬着,但嘴角却留着一丝安慰的微笑。 孙敏一生中不知曾见过多少惨烈的场面,但此情此景,却仍使得她觉得有一丝凉意,直透背脊。寒风,现在才使她感觉得冷。 她呆呆地伫立了一会,让自己在冬夜的寒风中,稍为冷静一下,清醒一下。 等到她心中的剧跳渐渐平复了的时候,她走到伊风倒卧着的身躯旁,摸了摸他的鼻息和胸口,知道这拼着生命来保护别人的年轻人,虽然身负重伤,却尚未死去。 于是,她再走到自己女儿身侧,她唯一的爱女,此刻亦是气息奄奄,但是也并未死去,所受的伤,甚至远远比那年轻人轻得多!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对那年轻人的感激,抑或是对上苍的感激,但总之这是感激的泪珠。 也许这两种感激都有些,因为,这两者使她和她的女儿,奇迹般地保全了性命。 上 第七章?浅水之龙 这份感激,此刻尚停留在坐在车中的孙敏心中,因为她一回忆到这些,她的眼睛就又开始湿润起来,像是大多数感恩图报的人一样,她对伊风的恩情,是永世不会忘怀的。 当然,她此刻能在天争教大搜华山之前,就安全地逃出,还是靠着自己,她自己那种在危急中仍然保存的明确的判断力。 在她神志清醒之后,她立刻将自己的女儿和伊风带回隐居之处,为伊风上了极好的金创药。 但是对他们——凌琳和伊风——所受的内伤,她却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 她当然着急,但是在着急之中,她仍想到了此事可能发生的后果。 于是她烧毁了自己辛苦搭成的草屋,受尽千辛万苦,将自己的女儿和救了她们的恩人,从华山绝顶上搬到山下去。 在一夜之中,完成的这些事,当然是靠着她的武功和她那种坚忍的毅力!“可是往哪里去呢?”接着,这问题又在困扰着她。 第二天,她不惜花了比应该付出的价钱,贵了好几倍的高价,雇了辆大车。 “不管怎样,我们先往偏僻点的地方去吧!”她替自己下了个决定。 其实此刻除了她自己之外,又有谁能帮助她们呢? 于是这辆大车由华山的山脚,奔波连日,昼夜攒行,赶到这里。 但是孙敏知道天争教的势力,遍布中原,此刻仍未逃出人家的手掌,再加上受伤的两人情势愈发危殆,她芳心缭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我该想办法将他们两人的伤治好才行呀!”她暗忖着。 但是这种被内家高手所重创的内伤,又岂是普通人可以治得了的?她虽然也知道几个以医道闻名江湖的人物,但自家在这种情况中,又岂能随便求救?万一对方近年来已和天争教有了联络,那么自己一去,岂非羊入虎口! 就算不致如此,她也明白自己此刻已是惹祸的根苗,又怎能再让别人惹祸? 但是,这受着重伤的两人,又该怎样呢? 她长叹了口气,悄悄地将车窗推开一线,发觉外面天已经暗了,风很大,从窗隙中吹进来,使得她打了个寒战。 于是她掩上窗子,朝前面赶车的车把式高声说道:“前面有歇息一会的地方吗?” 车把式扬起马鞭,呼哨一响,道:“方才我们经过两处大镇,你都不肯打尖,现在呀,可找不到什么地方了!就是有,恐怕也是像昨天一样那种连热水都没有的小店。唉!这么赶车,实在是在受活罪!” 孙敏一皱眉,她对车把式说话的这种态度,非常不满意,尤其这车把式竟直截了当地称她为“你”,更使这平素极受人尊重的三湘大侠的夫人,觉得说不出的气愤,几乎要打开前面的窗子,将这无礼的粗汉,从座上拉下来。 但是,她又长叹一声,忍住气,自家已到了这种地步,又何苦为了些小事,和这种粗鄙的车把式,再怄些闲气呢?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困在浅水里的蛟龙,连鱼虾的气,都要忍受了。本来已经潮润的眼睛,不禁更潮润了些。 但她毕竟是刚强的女子,而且前面还有许多事情等她去做,这受重伤的两个人的性命,也全操在她的手上,容不得她气馁。 于是她强自按捺住了心中的怒气,和那种被屈辱的感觉,说道:“随便找个地方歇下好了,等会……等会儿我再加你的车钱。” 那车把式呼地又一抡鞭子,将马打得啪啪作响,咧着嘴道:“不是我总是要你加车钱,实在因为这种天气,冒着这么大的风,晚上连口热水都喝不着,你说这个罪是不是难受?” 这车把式讲的话,使她极为讨厌,但是她却没有办法不听。 于是她低下了头,为受伤的两人整理一下凌乱的被褥,他们发出的呻吟之声,几乎使得她的心,都碎做一片一片的小块了。 车子突地停住,车把式回过头来吆喝道:“到了,下车吧!” 坐在车厢里的孙敏,看不到车外那车把式嘴角挂着的丑笑,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 这些天来,为了看护受伤的人,她几乎没有睡过,此刻她伸腿直腰之间,才觉得自己的腰腿,都有些酸了。 她下了车,才发现面前的这家客栈,果然小得可怜,但是她却认为很满意。回头向车把式道:“帮我忙把病人扶下来!” 车把式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先帮着她扶下伊风,抬到那家客栈的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再出去抬车里的凌琳。 孙敏发现这车把式和这小客栈的伙计和掌柜的,都非常熟悉,但是她也未在意。 可是,那车把式在帮着她抬凌琳时,乘机在她手上摸了一把,却使得她的怒火,倏然升起! 她的目光,刀一样地瞪向那车把式身上,那车把式也不禁低下了头。 店伙却在旁边笑着道:“小王头还懂得低头呀!” 孙敏如刀的目光,立刻转向那店伙。 那店伙耸了耸肩,表示:“我又没有讲你,你瞪我干什么?”样子更为讨厌。 孙敏也觉得这店伙有些不对路,但是她自恃身手,怎会将这些小人放在眼里? 其实,她年龄虽大,但一向养尊处优,就是跟着凌北修在江湖上走动,也是像皇后般被人尊重,这种孤身闯荡江湖的经验,可说少之又少。 是以,她不知道世间最可怕的,就是这些小人!真正绿林豪客,讲究的是明刀真枪,三刀六眼,卑鄙龌龊的事却很少做。 她不敢和受伤的人分房而睡,晚上,她只能靠在椅上打盹。 她因为太过疲劳,在这小客房的木椅上竟睡着了,蒙蒙眬眬间,有人轻轻推开房门,她正惊觉,两臂已被四条强而有力的手抓住,她这才从沉睡中完全清醒了过来。 “老刀子!这娘们儿来路可不正,说不定手底下也有两下子,你可得留点神!” 这是叫作“小王头”的那车把式的声音。 “老刀子”就是那店伙,怪笑着说:“小王头,你就心定吧!连个娘们儿都做不翻,我宋老刀还出来现什么世!” 孙敏心里大怒:“原来这车把式不是好东西!” 她方在暗忖,却听得宋老刀又道:“我看床上躺着的两个,八成儿是江洋大盗,说不定将他们送到官府里去,还可以领赏哩!” 孙敏知道自己只要一抬手,凭着自己的功力,不难将这两个草包抛出去,但她心中转了几转,却仍假装睡着,没有任何举动。 “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这娘儿陪我睡几晚。”小王头淫笑着道。 “这几天我只要一看着她,心里就痒痒的!”他哈了一声又道,“我小王头就是这个毛病,银子,我倒不在乎。” 孙敏极快地在心中动了几动,种种的忧患已使她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先,就先考虑到退路。 她想到若将这两个浑蛋除掉,那以后她就得自己赶车,每一件事就都得自己动手做了。 “我是不是能做得到呢?”她考虑着。 “这娘儿倒睡得沉,像是玩了几次一样。”宋老刀怪笑着。 孙敏更大怒:“我岂能被这种人侮辱!”她虽然事事都考虑周详,但本性也是宁折毋弯的性子,怎肯受辱。 于是,她暗将真气运行一转。 “宋老刀,我得借你的床用用,不瞒你老哥说,我实在熬不住了,尤其看到这娘儿脸上的这……” 小王头话未说完,突地身子直飞了出去,砰地撞到土墙上,又砰地落了下来,眼前金星乱冒,屁股痛得像是裂了开来。小店里那用泥和土砖做的土墙,被他这一撞,也摇摇欲倒。 那边宋老刀也被跌得七荤八素。 孙敏却大为奇怪:“我还没有动手呀,这两人却怎的了!” 回头一看,又险些惊唤出声。 在她身侧,卓然站着一人。 因为这间斗室中的阴暗,是以她看不清这人的面貌,只觉得此人衣衫宽大,风度甚为潇洒。 孙敏只看得见他的一双眼睛,凛凛有威,正待说几句感谢的话,那人却摆手道:“你不用谢我!我也不是特地来救你的。” 口气竟生冷已极,转瞬之间,已失却了安慰的味道。 上 第八章?万剑之尊 孙敏立刻忖道:“这人的脾气,怎地如此之怪?” 却见那人一抬腿,已跨到小王头身侧,冷然道:“你罪虽不致死,但也差不多了。我若不除了你,只怕又有别的妇女要坏在你的手上。” 他声音冰冷,声调既无高低,语气也绝无变化,在他说两种绝对性质不同的话的时候,却绝对是同样的音调。 那就是说——他语气之间,绝对没有丝毫情感存在,像是一个学童在背诵着书上的对话似的。 可是,小王头听了,却吓得魂不附体,哀声道:“大爷饶……” 他的“命”尚未说出,那人衣袖轻轻一拂,小王头的身体就软瘫了下来。 那边宋老刀大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那人连头都未回,脚下像是有人托着似的,倏然已挡到门口,刚好就挡在宋老刀身前,冷然道:“你要到哪里去?” 宋老刀冷汗涔涔而落,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道:“你的伙伴死了,你一个人逃走,也没有什么意思吧?” “我还有……” “你还有什么?”那人冷笑道。 宋老刀凶性一发,猛地自怀中拔出一把匕首,没头没脑地向那人的胸前刺去。 那人动也不动,不知怎地,宋老刀的匕首,却刺了个空,那人已凭空后退一尺,袍袖再一拂,宋老刀“哎呀”二字,尚未出口,已倒了下去。 坐在椅上的孙敏,看得冷汗直流。她虽是大侠之妻,但她有生以来,却从未看过这种惊世骇俗的武功,也没有看过像这人这么冷硬的心肠!别人的生死,他看起来都像是丝毫不足轻重的,而他就像佛祖似的,可以主宰着别人的生死。 那人身形一晃,又到她的面前。 孙敏心中大动:“有了此人之助,我们不能解决的问题,不是都可以完全迎刃而解了吗?” 那人冷冷道:“以后睡觉时要小心些!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凑巧,再会碰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也住在你同一家客栈里。” 孙敏怕他又以那种惊人的身法掠走,连忙站了起来。 却见门口忽然火光一亮,一人掌着灯跑了过来,看到躺在门口的宋老刀,哎呀一声,惊唤了出来,手中的灯也掉了下去。 可是,就在那盏灯从他手中落在地上的那一刹那间,孙敏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盏灯竟没有掉到地上,而平平稳稳地拿在那武功绝高的奇人手里,她不禁被这人这种轻功,惊得说不出话来。 掌着灯走进来的店掌柜,此时宛如泥塑般站在门口,原来就在这同一刹那,他也被那奇人点中了身上的穴道。 孙敏目瞪口呆,那人却缓缓走了过来,将灯放在桌上,灯光中孙敏只见他脸孔雪也似的苍白,眉骨高耸,双目深陷,鼻子高而挺秀,一眼望去,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人并不能说漂亮,然而却令人见了一面,就永远无法忘却,而且那种成熟的男性之美,更令人感动! 他年纪也像是个谜,因为他可能是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任何一个年龄。 孙敏出神地望着他,竟忘记了一个女子是不应该这么看着一个男子的,尤其是她才第一次和这男子见面。 那人一转脸,目光停留在孙敏的脸上,脸上的肌肉,似乎稍微动了一下。 就在孙敏第二次想说话的时候,那人身形一晃,已自失去踪影。 就像是神龙一般,他给孙敏带来了很久的思索。 然后她走到床前,俯身去看那两个受伤的人,眉头不禁紧紧皱到一处。 原来伊风和凌琳,竟仍是昏迷不醒,伤势到底如何?孙敏也不知道。她即使急得心碎,却也无法可想。 她摸了摸两人的嘴唇,都已干得发燥了,她回转身想去拿些水来,润润他们的嘴唇。 但她一回身,却又是一惊! 原来先前那位奇人,此刻又冷然站在她身后,就像是一个鬼魅似的!他第二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像是一道轻烟。无论来的时候,抑或是去的时候,都绝对没有一丝声息。 孙敏忍住了将要发出来的惊呼之声。“前辈……”这是她在见到这人之后,第一次能够说出话来,但仅仅说了这两字,就被那人目光中所发出的一种光芒止住了,无法再说下去。 她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窒息似的,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有些人可以绝对地影响到凡是看到他的人,而此人便是属于这一种人。 “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替你找麻烦的……”他向宋老刀和小王头的尸身一指,说道,“但是这两具尸体,却一定会替你找来麻烦。” 他仍然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但是孙敏却似乎从他这种冷冰冰的语调里,寻找到一份温暖。 于是她笑了笑,说道:“谢谢前辈!” 等她说完了话,她才恍然发觉在最近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出来哩! 那人目光一转,似乎在避开她眼中的那份温暖的笑意。 “受了伤?”他简短地问道。孙敏点了点头。 他走到床前,掀开伊风的被子,扫目一望,略为探了探脉息,两道长而浓的剑眉,微微皱了皱。 孙敏关切地问道:“还有救吗?” 他沉吟了一会,并不很快地回答,却道:“他武功不弱,但是伤得也很重。” 目光一转,瞪在孙敏脸上,道:“你们是什么人?” 孙敏又在心中转了几转:“我该不该将我真实的来历告诉他呢!”抬头再望了他那冷然的目光一望,坚定地说道:“先夫凌北修……” 她将自己的身份和她们所经历的事,完全在这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面前,说了出来。 于是她的眼睛又已经潮湿了。 在这人的面前,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她需要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再来保护她,就像以前凌北修保护她一样,这种感觉的由来,连她自己都茫然。 那人听她说着,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打断她的话,面上仍是毫无表情,然而他那坚定的目光,却也起了波动。 “天争教!”他哼了一声,道,“怎地我近来总是听到这个名字?” 突然语锋一转,指着昏迷不醒的伊风说道:“那么这个人叫作什么名字,你也不知道吗?” 孙敏点了点头。 那人轻轻说道:“这人倒也难得得很!”略一停顿,又道:“碰到我,这也算他运气,他身受两处重伤,又经过这么些日子的奔波,受伤的确很重。” “请前辈无论如何救救他们!”孙敏凄楚地说道,“我……” 她以一种类似痛哭的声音,结束了她的话。 那人又沉吟半晌,突然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前辈。”他又停顿一下,像是考虑着该不该说出他自己的身份。 在这停顿的一段时间里,孙敏热切希望他能说出他的名字来,因为此刻,不知怎的,她对这人竟有说不出的关切。 “别人都叫我剑先生,你——你不妨也叫我这个名字吧!”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像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在说自己的名字时的神态。 然而剑先生这三个字,却使得孙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异地望着她面前的这个奇人,心中却有如一个顽童无意中确定了被他遇到的一人,竟是他所看过的童话中的英雄一样。 因为剑先生这三字,二十年来在武林所代表的意思,就是神秘、神奇和神圣的混合!而这么多年来,人们只听到他所做过的奇事和他的侠义行为,却从来没有人能和他面对面地说话。 那么,孙敏此时的心情,就很容易了解了。 因为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早就听到过剑先生这个名字,她再也想不到自己能碰到他!也更想不到面前这看来极为年轻的人,竟是二十多年来,被武林中人视为剑仙一流人物的“万剑之尊”剑先生! 斗室中倏然静寂起来,然而窗外却已有雄鸡的啼声! 剑先生眼中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然而脸上却仍然是那种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是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感动他似的。 “他一定受过很深的刺激。”孙敏直觉地想道。眼光自他脸上溜下,发觉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着的不过是件夹衣。 “此地已不能久留。”剑先生道,“我也是四处飘游,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不过我可以将你们带到我的一个至友之处。” 孙敏暗忖:“原来他也是有朋友的。” 却听得剑先生又道:“那所在离此并不甚远,我们先到那里,治好这两人的伤再说。”他说得极快。 然而在他心中,却闪过一点他已经多年来没有的感觉。“我怎会又惹来了这些麻烦?”他暗自怪着自己。 正如孙敏所料,这武林中的奇人剑先生,确是受过很深的刺激,是以多年来他绝没有和任何一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此刻他自己也在奇怪着,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子这么关切?他外表看来年纪虽不大,然而那不过是因为他其深如海的内功所致。 是以他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忘却“男女之情”的年龄。 然而世事却如此奇怪:在你认为已经绝不可能的事情,却往往是最可能的! 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那小窗的窗纸,竟已现出鱼白色了,甚至还有些光线射进来。 他再看了那两具尸身和那被他点中穴道的店掌柜一眼,说道:“你会套车吗?” 孙敏点了点头,心想这人真是奇怪,既然帮了人家的忙,却叫人家女子去套车。 “我将这两具尸身丢掉,你快去套车!还有这厮虽被我点中穴道,耳朵却仍听得到,也万万留他不得!”他平静地说道。 孙敏知道在他这平静的几句话中,又决定了一人的生死之时,她也恍然了解了他为什么要自己套车的原因。 于是她转身外走。 哪知刚走出房门,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噔噔噔”,倒退三步,眼中带着惧之色,望着门外。 上 第九章?三心神君 孙敏历劫之余,带着受伤的爱女凌琳,和力毙夺命双尸后自己也受了重伤的救命恩人,连夜奔下华山,在险被车夫所辱的情况下,却遇见了武林中盛传已久的异人——剑先生。 自三湘大侠凌北修为群小所乘而死后,孙敏这些年来,可说是历尽艰辛,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以前坚强得多。 可是在她走到门口的那一刹那,她仍不禁被门外的一事骇得脱口而呼……此时晓色方开,但门外的走廊仍然阴暗得很,墙角昏黄的灯笼犹自有光,在这种光线下,走廊里当门而立站着一条人影,依稀望去,这条人影身上穿着的衣衫,赫然亦是金色。 孙敏惊弓之鸟,自然难免骇极而呼。 就在她惊呼的尾音方住的那一刹那,剑先生瘦长的身驱,已如电火一闪掠了过来,低喝道:“什么事?” 这低沉而坚定的声音,立刻带给她极大的安全之感! 但是她的目光,仍不禁惊骇地望着那条穿着金衫的人影。 “难道天争教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她暗忖着,“我这样隐藏自己的行迹,怎地还是被他们追踪而来?” 心念一转,又忖道:“可是我又何必害怕呢?我旁边站着的这人……” 她侧目去看剑先生,那位武林异人正以他那种惯有的冷静之态,凝目门外,他永远让人家无法猜透他的心意。 那条人影此刻又向他们缓缓走来,居然也是冰山般地没有任何表情露出。直到他面对面地站在剑先生面前,孙敏竟从他那也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孔上,看到一丝笑容。 她再一望剑先生,却见这奇侠脸上也正有一丝相同的笑容慢慢泛起。她心里不禁奇怪:“难道他们竟是朋友?” “可是名闻武林的万剑之尊,又怎会和天争教徒是朋友?”她又禁惊慌起来,“难道这昔年以一柄铁剑,连闯武林七大剑派所布下的九种剑阵的异人,也和天争教有着什么关联吗?” 须知她身处危境,自然什么事都会往最坏的那一方面去想,于是她悄悄让开两步,目光却紧紧地留意着他们的动态。 蓦地,剑先生和那金衫人同时伸出了手,紧紧握在一起。 “呀!他们果然是朋友。”孙敏为自己确定着,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噩运要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那两人紧握着的手竟仍未分开,他们那同样苍白的面庞上泛起的同样的笑容,也仍自挂在嘴角。 但是,从他们那四只满聚神光的眼睛里,却可以看到他们的凝重之态,既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却又像是互结深仇的敌人。 这却让孙敏越发不懂了。 良久,那个金衫人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而将薄而冷峭的嘴唇,紧闭成一道弧线,嘴角微微下垂,像是里面的牙齿也在紧紧咬着。 孙敏赶紧再去看剑先生面上的神情,却见他脸上的笑容仍自未敛,她暗自松了口气。因为她知道,若这两人是敌非友,而他们也是在互较内力而非握手言欢的话,那么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毫无疑问的是:剑先生已占了上风。 这是她暗松一口气的原因之一,何况她以情况揣测,这两人显然在较量着内力,而并非她先前所想的握手言欢。 她高兴之余,又不禁惊骇!“这金衫人的内力,竟已到了能和‘万剑之尊’一较短长的地步,天争教中,何来如此高手?” 她心念频转,目光再落回剑先生身上,却见剑先生倏然一松手,脸上的笑容益见开朗。 那金衫人已撤回手,怔了片刻,却也张口大笑起来。 可是孙敏见了这人的神情,却不禁觉得有一阵凉意,自脚跟升起。 原来这金衫人看起来虽是笑得极为开心,然而却绝无一丝笑声发出,只是脸部的肌肉扭曲成一个笑的形状而已。 这情形使得孙敏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聋子,但是别的声音,她却又可以照常听得到呢。 孙敏悚栗之余,心念一动,不禁暗笑自己:“我虽不聋,可是他却一定是哑巴。唉!我怎么连这点都没有想到呢?” 她惊悸之下,心思也不大如前灵敏了。人类的思想,本就是受着环境影响的。 这两人这一相视而笑,孙敏已觉不妙。再看见那金衫人竟又一张臂,拥住剑先生的肩头,口中嘴皮连动,像是在说着什么话。孙敏心头又一凉,先前的设想,又全部推翻。 “这两人还是朋友!”她现在已被他们这种玄虚的举动,弄得非常莫名其妙。 而他们到底是敌是友?她再也不能妄加推断。 只是她却更为注意地望着他们,因为她认为:这两人若是朋友,那她自身安全,就可能不保,因为这金衫人显然是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呀! 接着,另一事又使得这可怜的妇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剑先生此刻嘴皮也在连连动着,只是,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孙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难道我真的聋了吗!”她暗自吃惊。但是窗外一声鸡啼,却又使她证实了自己“听”的能力。 现在,她是完全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假如这两人对她有恶意,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跑不了,这是她极为清楚的。剑先生一转身,和那金衫人并肩走到床前,他们背对着孙敏,孙敏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看到剑先生的手,仿佛向自己指了指,那金衫人就回过头,冷然望了她一眼。 孙敏心里又不禁“扑通”一跳。 这金衫人的两道目光,竟比秋雨中的闪电还要锐利,使得她不得不避开人家的目光,畏缩地站在门边。渐已刚强的她,在这诡异的两位奇人之前,又变得像是回到二十年前,仍是云英未嫁的弱女那么懦弱了! 那金衫人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转,突然道:“你三根本弱,积劳又重,若再不静养,那么内外交侵,更是不治之症!” 他又一指榻上的两人道:“这两个人受了阴寒掌力所伤,虽然仗着根基好,但命门之火已冷,更是危在旦夕!” 也和剑先生一样,他说话的声音,亦是毫无顿挫高低。 但是使孙敏惊异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她以为人家是哑巴的人,竟然开口说了话。语气之中,对自己不但绝无恶意,而且仿佛医道甚精,像是肯为爱女他们疗伤的样子。 她惊异之余,又觉得高兴得很。至于他所说有关自己的病,她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天下父母为子女者,往往如是。 但是,那金衫人说了这两句话后,却住嘴不再发言。孙敏不自觉地朝前走去,耳畔却听剑先生的声音,说道:“这位金衫人就是昔年的三心神君,你有幸遇见此人,令爱和那个年轻人的伤势……” 孙敏方听到此处,却见金衫人袍袖一扬,剑先生的语声竟突然中断。那金衫人却道:“你这厮又在嚼什么舌头!我老人家虽然多年来不问人间之事,但是看在你的面上,这两人我一定管了就是。” 他嘴角又泛起笑容,但语声中却仍无笑意。 而孙敏此刻心中,却闪电般转过无数念头:“呀!此人竟是三心神君!我还以为他是天争教的金衣香主呢。我真是笨!难道所有穿金衫的人,都是天争教下的吗?” “我真幸运,居然在同一天晚上,遇见了两个武林中只闻其名,却极少人有缘一见的奇人!尤其这三心神君,武功虽绝高,行事却反复无常,这就是人家为什么叫他‘三心神君’的原因。而且武林传说,此人除了武功深不可测外,诗词绝妙,医术更是通神,几乎已有起死回生之力!琳儿和那位年轻义士,有了他的帮忙,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此刻她心中的欣喜,真是难以形容!抬头一望,这两位奇人又在微笑着说话,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自己仍然一句也听不到,她心中又一惊:“难道他们已将‘传音入密’的内功,练到随意可以控制自己声音的境界吗?” 她目中所见,俱是不可思议之事,这原因就是因为她所遇见的,正是武林中不可思议的人物——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 这三心神君本是浙东雁荡山下的一个樵夫之子,但是却遇奇缘,自雁荡绝沟之中,得到了古之神医华佗遗留的一本秘籍。 华佗,不但医道通神——这是他久为世人所知之处——而且还是一代武学宗师。 这樵夫之子,得到那本秘籍之后,十数年间,以绝大的智慧和绝大的定力,练成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 但是,却因为他在幼年时,便独自修习这种绝高内功,受了无数的苦,心情不免偏激,甚至可说是有些失常。 他武功既成,认为自己受了这么多苦,就该有所补偿,是以行事任意所之,完全不理会世间一切善恶、道德规范。 是以武林中人背地里就称呼他为“三心魔君”。 他知道了,也不生气,却将“魔”字改为“神”字。 三十年后,在武林中声威显赫无比——也是恶名昭著而已! 可是,他生平却只服一人,那就是武林中另一奇人剑先生。因为他们性情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只是剑先生不但武功较胜他一筹,而且“善”“恶”之间,也分得远比他清楚。 这三心神君二十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和剑先生一样,没有为着任何理由,只是厌倦风尘而已。 他在深山之中,潜居那么多年——自然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对于修炼内功,更不会忘记——这种避世的生涯,除了他这种有绝大智慧和异乎常人的性格的人之外,谁也无法做得到。 但是,他也有静极思动的一天。 于是他飘然又回到人世,而天下之事,又那么凑巧,他竟也投宿在这荒村野店之中,剑先生的举动,他都了解。 两人见了面后,一言未发,他竟就在剑先生身上,较量起自家的功力起来。 这就是奇人奇行! 他们的内功,自然也是不可思议,“传音入密”之功,已入化境。 所谓传音入密,就是内功绝顶之人,能将自己的声波,收敛自如,而随意灌注到任何一人的耳中去,别人却无法听到,这在普通人听来,非但不可思议,而且已几近神奇了。 方才剑先生“传音入密”传声孙敏之时,三心神君袖袍一展,以无比掌风,震散了剑先生凝练的声波,是以孙敏会突然听不到话声。在这两位奇人之前,她的武功自然已是有些幼稚了。 抬起头来,目光投在剑先生身上,而剑先生也不自觉地朝她一笑。 于是她走到床前,轻轻去抚弄她爱女的秀发。 此刻她的疑惧、不安,都已成为过去。代之而起的却是无比欣喜。 妇人多半在嗅到一点幸福气息的时候,就会牢牢地去捉住它。孙敏也不例外——虽然她并未开始捕捉,却已开始幻想了。 “琳儿的伤若好了,而能拜在他们两人任何一人的门下,那该多好!” 她禁不住微微一笑,但却又有些凄婉地忖道:“琳儿父亲的大仇,能不能报,要到哪一天才能报?就要看自己的努力了。至于我——” 她暗中幽幽长叹一声,仿佛有眼泪在目眶中流出,眼帘一夹,不忍再往下想了。 于是,她又侧过头,去看那两位武林中的异人。 哪知剑先生那一双朗若明星般的眼睛,也在望着她,目光中甚至已有些温柔之意。她不禁心中又泛起一丝涟漪。 可是,她虽为爱女幻想幸运,对于她自己,她却不敢去期望什么,祈求什么。 这也许是所受的创伤,已断了她对幸福憧憬的勇气了吧! 上 第十章?终南山去 三心神君和剑先生,互以内家绝顶功夫“传音入密”说话,倒并不是不愿让孙敏听到,而仅仅是他们生性如此,高兴这么做而已。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互道这数十年的经过罢了。 可是,孙敏却不这么想。 “他们在说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让我听到?”她暗忖着,“此刻她若有三心神君的功力,也会一掌震散他们的声波。” 她垂着头,因为她不敢去接触人家的目光。而她脸上所带着的那种似喜似怨的淡淡忧郁之色,任何人见了,都不免生怜。 剑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却很难被人家发现。 “三心神君,虽具无上神通,但是他俩的伤,却也不是在片刻之间,就可以医愈的。”他向孙敏说道,语气已不如先前的冷漠生硬。 然后他目光一扫,又道:“这里我们也势难久留。” 他侧目向三心神君道:“刚刚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本来准备将他们送往终南山……” 三心神君立刻打断他的话,道:“终南山那老牛鼻子还没有死呀?” 这两人彼此说话的时候,随便已极,全然不遵守当时世人说话时那种彬彬有礼的规范,只是任意说出而已。 剑先生道:“玉机道人命可没有你长,七年前已经羽化登仙了。可是他的首徒妙灵,却已是终南派的掌门人。” 他一笑又道:“就是昔年你我在终南山上对弈时,那始终等候在我们旁边,你以中押胜了我一局之后,还传给他一手‘五禽身法’的那个稚龄道童,现在人家已是陕甘一带武林中的名剑客了!” 三心神君嗯了一声。 孙敏却忍不住问道:“可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妙灵道人吗?” 剑先生微一颔首,又道:“老实说,这两人受伤太重,我也束手无策,想到那妙灵道人,昔年从你处也学了不少医道,本来想到他那里一试,可是却没有想到,徒弟还没有见着,却先见着师父了。” 三心神君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也是人越老越滑,只要你肯拼耗一些真气,为这两人打通奇经八脉,这两人伤势再重,还用得着别人出手吗?现在我已将这事招揽了过来,可也容不得你太舒服,事完之后,我也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替我做做哩!” “这个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我昔年练功时,棋差一步,虽将玄释两门都视为秘技的先天之气练成,但因初步功夫,求速太急,以致现在弄得真气一发,便难收拾,势必伤人而后已,想以此疗伤,不是做不到,只怕在紧要关头,我所用之力过刚,不但不能助人,反而害人,是以我就没有轻易出手罢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转,脸上却露出喜色,缓缓说道:“这一下先前我所说之事,不但不是我求你,却是你要求我了。” 他故意话声一顿,果然望见剑先生脸上有些心动之色。 “只是现在说出,为时还早,日后你只要帮我那事完成,我也可以将你这大成中的小缺弥补。”三心神君道。 剑先生神色果然又一动,张口想说话,但心念微转,又咽了回去,却说:“我们只顾自己这里说话,把人家都忘了。” 他微指窗外,又道:“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在此间一日行程,大概就可以赶到终南。” 他微微一笑,又道:“你我昔日终南一别,至此已有二十余年,我记得在终南绝顶之上,你我还有一局残棋未竟呢。你那时被我围去一角,推说有事,竟赖掉了,可是现在我却容不得你再如此推诿了。” 三心神君哈哈笑道:“好,好,好!你可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我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天天都在想着那一局残棋的破法,这次你又输定了。” 孙敏听着这两人的对答,知道这两人虽是奇行异癖,但却都是性情中人,尤其这万剑之尊,他出道江湖后,从未示人姓名来历。自己初见他时,亦觉得他性情冷漠,不通人情。但此刻一看,他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下,也有着满腔和常人一样的热血哩!只是他隐藏得较严密,别人无法发现而已。 他们所投宿的小店,是在方过临潼,不到长安的一个小镇上。 孙敏套好车马,便在天虽已明,但辰光仍早之际,离店而去。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游戏风尘,随意所之,都未曾骑马。孙敏车虽套好,但她却又势必不能坐在前座,权充马夫。 这一来是因为伤病之人,仍须她在车内照顾,再者她以一个女子,总不能在道上如此抛头露面呀! 何况在旁虎视耽耽的还有密布江湖的天争教,她也不能不为之顾忌。因此,她为难地怔住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扫,微微笑道:“此行虽非遥,但若带着两个重伤之人,却非易事。我看就委屈我们这位万剑之尊一下,为姑娘权充车夫好了。” 日光下,他眼角额上已可看出不少皱纹,他内功虽已参透造化,但岁月侵人,他仍无法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为,说起话来,却仍像个未经世故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种说话的声调,使人听起来,仍有一份冷冰冰的感觉。 孙敏感激地望他一眼,对这声名传遍宇内,奇行震撼武林的奇人,大有好感。 目光动处,又落在傲骨凌云的剑先生身上,她实在不敢想象这位武林巨人,会为自己充当车夫。 哪知剑先生却笑道:“你莫以为这难倒了我,当当车夫,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要你跨在车辕上,做一个牵马提镫的随行小厮,你自诩……” 三心神君接口笑道:“只要我高兴,什么事我都能做,做做小厮,又有何妨?” 他转脸向孙敏道:“只是姑娘的这车夫和小厮,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份哩!” 他笑声清悦,丝毫没有不满之意。 这类奇人行事,常人实在无法揣测,坐在车里的孙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 “剑尊车夫”“神君小厮”,这令她简直不相信会是事实!但俯目所见,日光却已从车窗中依稀照了进来。 她望着被日光所照着的爱女凌琳,娇美如花,但却憔悴不堪的面靥,和那她尚不知道姓名,人家就为她冒死却敌少年的俊美脸孔,不禁升起一缕幸福之遐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由一个平凡的妇人,而变得有如皇后般尊贵。因为即使是皇后,也无法叫这两位奇人来充当自己的车夫和小厮。 这份尊荣,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换取的。 “而我,”她思忖着,“却得到了!” 这突来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来。这也许是她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吧! 车声辚辚——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睡去。这么多天来的劳顿,她本已倦极,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极熟。 日光隐没,已交戌时,马车越过长安,来到终南山脚。 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为道教名山之一。终南剑派,在中原七大宗派外,自成一家。昔年终南派掌门人玉机道人,以掌中松纹剑,和终南镇山之“七七四十九手回风剑法”,称誉武林。 玉机道人虽然身怀绝技,但却绝不轻易炫露,收徒又极严,是以终南弟子也大多是内外兼修,清净无为的玄门道者。这些年来,终南派虽因不常涉足武林,是以名声轻微;但是武功却日渐精进,偶一出手,便是惊人之笔。不像武当、崆峒等其他玄门剑派,到后来竟变得有如江湖帮会一样。 此时终南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接掌终南门户,虽只七年,但已将终南派整顿得更是日渐其昌。多年来他虽只出山一次,但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名声,在武林中已是非同小可! 终南山多年来,都是清宁安详,极少有江湖中人,斗胆到这名山上生事。是以剑先生才会选中这地方,作为孙敏母女等的养息之地。 哪知事情却大出意外—— 夕霞已退,夜幕深垂,游戏人间,率性江湖的剑先生,端坐在马车前座之上,手中马鞭倏然扬起,左手绳微带,轻轻呼啸一声,马车便在终南山入山之口停下。 三心神君也飘然下了车辕,笑道:“看不出你除了柄铁剑上有些玩意之外,赶车的本事也不小。这一点,我又是万万不及的!” 剑先生笑道:“你这魔头!少逞口舌之利,还是留点心思,在那局残棋上多下点功夫吧!” 回身轻叩车厢,示意孙敏地头已到了。 孙敏这才自迷惘、混乱,但却带着些甜意的梦中醒来。车厢中黑黝黝的,她知道天已黑了。再探首窗外,眼前高山在望,一条虽然宽阔,但却十分崎岖的山路,蜿蜒入山而去。 她赶紧跳下车,略略理了理鬓发,嫣然一笑,轻轻说道:“这就是终南山吗?” 黛眉一皱,又道:“马车既然不能上山,车子里受伤的两人怎么办呢?” 剑先生沉吟一下,还未答言,三心神君却又笑道:“这一回不要你做车夫,但却要你做马了!” 他潜居深山二十余年,每日除了听风听雨,以及鸟语虫鸣之外,寂寞已极!而这种难堪的寂寞,却使他本来捉摸不定的性格,改变了一些。 是以当他和几乎是他世间唯一友人——剑先生巧遇之后,虽然知道自己潜修的内功,仍然比不上人家,但是心情却愉快已极! 这并不是说他已将胜负之嗔看得淡了,而是故友重逢的那一份喜悦,远胜于他对胜负之间的嗔念。 心情轻悦之下,是以他每一出口,多是带着些诙谐调侃意味的话。而落落寡合、孤傲无比的剑先生,深知其人,也不以为忤。 他此话一出,孙敏还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剑先生已笑道:“佛说:‘芸芸众生,皆可成佛。’人亦是生,马亦是生,枉你潜修多年,连这点禅机都参不透!来,来!你也是马,我也是马,你我就将这辆马车,拖上山去吧!” 孙敏心中暗笑,想不到,冷漠如冰的剑先生,此刻也会说出这等话来。 三心神君跨前一步,手掌轻轻一挥,那套着马的两条车辕,忽地一齐折断,像是被极锋利的刀斧砍过一样。 他微笑着,将手掌往车厢上一贴,左手袍袖一拂,将那匹已经自由了的马,驱得落荒而去,口中却朗声说道:“剑先生说:‘他就是马,马就是他。’此刻我放了马,就如同放了他一样!” 转头向剑先生笑道:“喂,这等深恩,你该如何报法!” 孙敏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日来,她的心境无法形容的开朗,因为她许多悬心不下的事都有了解决。 剑先生也微微一笑,他虽然使得孙敏的困难,迎刃而解,可是孙敏,却也使得这孤僻的奇人,沉郁多年的心境,轻悦起来了哩。 他在三心神君的另一侧,也将手掌在车厢上一按,两人同时微微一笑,好像掌上有着绝大的吸力似的,竟将那辆沉重的大车吸了起来,夹在两人的手掌之中,从容向山上走去。 孙敏已知他两人的功力,倒也并不惊异,跟着他们,上山而去。 上 第十一章?名山生变 夜色深重,山路崎岖。 但是这在普通人眼中非常艰难的道路,怎会放在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心上,他们施然而行,仿佛是游春踏青的雅士。 就连走在旁边的孙敏,步履亦是轻松已极。只是这深山的寂静,却使得她心里沉重得很!因为此刻已是严冬,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枝,簌簌作响,寂静中已有萧索之意。 转过几处山弯,道路更见窄狭。 三心神君对剑先生笑道:“看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玉机道人的弟子,果然不如师父,将这些终南道士,弄得这么疏懒,你看!” 他手微指山后,道:“此时方过戌时,正是晚课之时,但此刻非但听不到诵经之声,连道观钟鸣都没有,想是那班道士都耐不住天意,缩进被窝里蒙头大睡了,我见着那小道童,倒要训他几句。” 孙敏听他将终南掌门玄门一鹤,称作小道童,不禁暗中好笑,心中却忖道:“他看起来最多也只有四五十岁,但是成名江湖却也有四五十年了,只怕他实际的年龄,已经很高,看来这内家功夫,一入化境,确有不可思议的效能,就连世间传说的驻颜之术,也是可以做到的哩!” 剑先生却双眉微皱,加快了脚步,朝山深之处走过去。 再转过一处山弯,前面有一片黝黑的丛林,他们笔直朝前走去,丛林间的小路,上面满铺着碎石,但是抬着一辆大车的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脚下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再走前几步,孙敏才看见丛林里的道观,她心中却也不禁一动,忖道:“时辰尚早,为什么这道观里的灯光如此暗淡,真像是道人们都睡着了一样,难道这终南派里,真的都是懒虫?” 剑先生更觉得事有蹊跷,身形微长,竟单手托着那辆大车朝前纵去。 三心神君也收起了玩笑之态,掠前数丈,如静夜中之灰鹤,说不出的那么轻灵曼妙,绝无丝毫勉强造作。 孙敏也赶紧跟上去。 却见那道观前朱红色的大门竟紧闭着,观中也丝毫没有人声,这景象不是静寂,而是死气沉沉了! 三心神君正站在观门前拍门,将那只紫铜门环叩得当当作响,但却仍然没有人走来的迹象,他朝剑先生望了一眼,道:“我进去看看。” 袍袖一拂就要从那两丈多高的围墙上纵过去。 哪知观中突然传出一道厉叱,一个严厉的声音问道:“是谁?” 孙敏不禁暗忖:“这终南道人怎的这么大火气?” 随着一声厉叱,大门呀地开了,一个长袍道人当门而立,目光炯然望着门外,神情之中,仿佛戒备森严的样子。 三心神君极为不悦地哼了一声,朝那道人一望,说道:“想不到终南山自从玉机老道死后,排场越变越大,你去告诉你们掌门人,就说有故人来拜访他。” 他将“拜访”两字,说得特别刺耳而沉重。 那道人又望了他一眼,忽然惊唤了出来:“慕容师伯!” 三心神君怔了一下,想不通这开门的道人怎会认得自己,和自己那极少为外人所知的名姓——慕容忘吾。 孙敏觉得身侧轻风一闪,剑先生也掠了前去。 那长袍道人却“扑”地跪在观门道,道:“你老人家不识得小侄了吗?” 三心神君目光上下打量这道人。 剑先生却道:“你是否妙灵?” 那道人抬头一望,在依稀的夜色中,认清了面前的两人,狂喜道:“呀!剑师伯也来了!小侄就是妙灵。两位师伯一去终南,已经三十年。可是风姿笑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哩!” 三神君颔首笑道:“你却变了不少,想不到以前端着茶杯的道童,现在已经是名闻武林的大剑客,终南剑派的掌门人了!” 他转脸向剑先生道:“岁月催人,时光不再,再过几年,恐怕我们也要入土了!” 孙敏望着那正伏在观门前的道人,惊异地暗忖:“难道他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可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却怎会自己走出来开门呢?” 不怪她如是惊异,无论任何一个宗派,也断没有掌门人亲自来开门的道理。 剑先生手一抬,将车托了起来。目光望着观内,正殿上只有荧然一盏孤灯,散着昏黄之光。再望到妙灵脸上,却见他清癯的脸上,憔悴已极。就知道这终南剑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真是苍天有眼!小侄再也想不到两位师伯的仙驾,竟会来到此间!” 妙灵说话声音中的喜悦,却掺和着许多悲伤。他又道:“两位师伯一来,终南派里四百二十九个弟子的性命,算是捡回一半了!”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慕容忘吾,虽然知道这终南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可是一闻妙灵道人此言,坚毅冷漠的脸孔,仍不禁微微变色。 是什么重大的变故,能使这终南派大小数百个道人,同时命在垂危呢? 须知终南派创立以来,高手辈出,门下弟子也并非是无能之辈。那么,此事岂非太过惊人吗? 剑先生诧然问道:“贤契一别经年,已自长成,可贺可喜!只是——” 他语声微顿,目光四扫,又道:“这终南山上,是否有变?” 妙灵道人长叹一声道:“终南派确是遇着数百年来未有之劫难,小侄无能,实在束手无策。若不是两位师伯前来,这开派已数百年的终南派,怕就是从此断送了。” 话中情形之严重,使得不动声色的剑先生,为之又微微色变。 妙灵道人又长叹一声,然后轻音说道:“此地不是谈话之处,两位师伯请进观去,小侄再详细说出。”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将大车托了进去,孙敏也低首而入。 妙灵看到竟有一绝美女子和他素来最为敬仰的,自己逝世师尊的两位至友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在一起,心里虽然奇怪,但口中却不敢问出来,只是恭谨地垂立一旁。 大殿中灯光如豆,将这宽阔宏大的神殿,笼上凄凉之色,正中神像,羽衣星冠,右手微微握着剑柄,正是群仙中最为潇洒的纯阳真人,在这种灯光下,更显得栩栩如生,直如真仙! 无论任何人走进此殿,心情也会为之一沉。孙敏更像是有着什么东西,突然压到心上,连气都几乎透不过来似的! 这偌大的一座道观,除了妙灵道人外,竟再也看不到一条人影,孙敏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比这里再凄凉的地方。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面色凝重,将伊风和凌琳自车中托出。 妙灵道人连忙过来,道:“两位师叔,暂且将这两位病人,送到小侄的房中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这道观中除了小侄之外,都已命如游丝,朝不保夕了!” 阴暗的灯光下,他惨暗的面容更为憔悴,紧皱着的双眉中,隐伏着的忧郁,使得身为局外人的孙敏,也不免为之暗暗叹息。 人才济济,高手辈出,名满武林的终南剑派,究竟为着什么变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呢? 上 第十二章?天毒教主 原来这一月来,终南派迭生巨变,门下弟子,连连病倒,得病之人,不但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日渐微弱,病势沉重已极! 起先,还以为只是患病而已,但是得病之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突然病发。 妙灵道人亦颇知医理,但看视之下,竟看不出病源来,他这才大惊。 因为他医术传自三心神君,不知要比世俗中的名医,强上多少倍,而这病源,竟连他都看不出来! 只是得病之人,三根极弱,筋络不通,竟有些像是被内家高手点中晕穴,但血液如常,却又不像。 到后来,妙灵道人的再传弟子,和几个根基稍弱的弟子,竟相继死去。就连他的几个师弟,也无故病倒。终南山上,立刻愁云满布,没有病倒的人,竟就剩下掌门人玄门一鹤妙灵道人一个! 这种严重之事,使得一向精明干练的妙灵道人,也为之束手。他完全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对策,就是求助,也无法可求。 妙灵道人,眼望着门下弟子,个个都是命如累卵,心情之怆痛惶急,可想而知。 他势不能坐以待毙,但也别无他法。奇怪的却是他自己未曾病倒,像是人家特地将他一人留下来的样子。 后来,他果然证实了这想法的正确。 一日清晨,吕祖正殿的横梁上,突然发现一张黑色纸笺,他取来一看,那张黑色纸笺上,竟不知用何物写上白色透明的字迹,妙灵道人一看,字字惊人! 原来上面写着: 字谕终南山玄妙观主妙灵真人:百十年来,中原武林沉沦,八方侠士无主,以致武林争端百起,仇杀日多。本教主上体天意,下鉴世态,不得不在此纷争紊乱之日,出世为人,一统天下武林之混乱。因之,本教主拟以终南山为本教根据之地,此一名山,日后必因本教之昌,而更光大,观主必也乐于闻此也。再者,观主天姿英发,若终生为终南所困,实为不智。因之本教主破格将汝收为弟子,但望观主达意,声言终南派从此归依本教,则终南山上数百弟子,当可不药而愈。因本教主绝不令门人日夕沉于病痛也。 下面具名:“天毒教主”。 这文理虽不甚通顺,但词意却非常惊人的纸笺,使得妙灵道人看完之后,面如死灰! 他这才知道:门下弟子,都是中毒。 但这天毒教主施毒之法,以及所施之毒,都是诡秘玄奇得不可思议,而且很显然的,妙灵道人若不答应这荒谬已极的“建议”,门下的弟子,便无药可治! 这天毒教三字,妙灵道人从未入耳。天毒教主是谁?怎会有竟能使终南山数百道侣,在无形中受毒的神通?他都茫然。 最令妙灵道人惊骇震怒的,却是这天毒教主,不但要自己将这先人创业多年的基业,双手奉送,还要自己声言天下武林,率领开宗立派已数百年的终南派,归依到他那从未听过名字的天毒教下。 这事别人听来,也许极为荒谬可笑,但妙灵道人,却绝对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深深地体会到这张字笺的严重! 因为,如果他不答复,门下垂危之弟子,显然无救。而他虽是终南派的掌门,却又怎能答应这旷古未闻的要挟呢? 他心情紊乱,惶恐万状! 可是,就在他接到那张“谕示”的第三天,终南山上竟来了救星。 在终南上玄妙观后园竹林中的丹房里,妙灵道人,满怀悲痛地将这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凝神倾听着的两大武林异人——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虽然素来行事怪异,却也从未听过这样的奇事。 因为自古以来,武林中无论成立任何宗派、帮会,都绝无在创教之时,以要挟手段,要求另一宗派,全部归依于自己的。 三心神君冷哼一声,道:“‘上体天心,一统武林。’哼!我老人家还没有听过有这种狂人!也从不知道天下还有我老人家不能解的毒。妙灵!你引我去看看!” 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不看也罢。据我揣测,这种无色无臭,能在无形中使数百人中毒,而中毒之人在昏迷不醒中渐渐死去的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昔年五毒真君以守宫之精、蜘蛛之液、毒蛇之血、赤练之汁、蜈蚣之唾,合以苗疆深山绝壁中的瘴毒草,再加上几种毒物合成的‘蚀骨圣水’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一种毒有此威力!” 他微微缓气,又道:“五毒真君制成此物之后,适逢天下武林同道的君山之会,五毒真君竟想以此物将天下武林高手一网打尽,只是那‘蚀骨圣水’也委实厉害,数百个武林高手,果然一齐中毒,五毒真君正自扬扬得意,哪知当时已功参造化的一个奇人,虽然中毒,但却功力未失——逼着五毒真君取出解药,才免了武林这一场浩劫。” 室中诸人都凝视着他,就连三心神君,也在静听他的下文。 他微喟一声,又道:“五毒真君也被那位前辈异人,一掌劈死,只是他制成的一樽‘蚀骨圣水’,据说只用了数滴,其余的竟不知下落了。” 孙敏忍不住问道:“那毒水只用了几滴,就能使数百个武林高手,一齐中毒吗?” 剑先生缓缓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五毒真君是将毒汁滴入食水之内,虽仅仅数滴,却已使那满溪之水,都变成了极为厉害的毒药,我一听妙灵贤契所说的情形,便知道那‘蚀骨圣水’,又再次出现。想来也必是终南山的食水溪中,被人施了这种毒汁,而中毒之人,功力深浅不同,是以发作的时间,也前后各异。” 妙灵道人却怀疑地问道:“那么小侄也曾饮过溪水,却怎的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呢?” 剑先生眉心紧皱,道:“这可能是施毒之人,为了留你有用,是以乘你不觉时,在你食物中暗暗放下解药——” 三心神君却道:“你却又怎能如此确定,这毒就是那‘蚀骨圣水’呢?昔年君山之会,我虽未及赶上,但也曾听人说过,只是没有这般详尽罢了。难道天下就没有第二种如此毒的毒药吗?” 剑先生微喟一声,叹道:“我之所以如此确定,因为我那时年龄虽极幼小,却也随着先师参与此会,也中了如此之毒。 “近年我浪迹天涯,在滇西一带,就曾听到一位故人说起,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又重现江湖,却想不到终南弟子,竟都中了此毒!” 孙敏虽然没有听过数十年前的魔头——五毒真君的名字,但听剑先生说得如此沉重,就知道此毒必定非同小可,黛眉不禁紧皱。 而妙灵道人更是惶恐不已,满脸悲怆之色。 只有三心神君,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以七种以上的绝毒之物合成的毒药,我也无法可解。” 他忽然目注剑先生道:“数十年来,我始终无法猜透你的师承来历,你一说此事,我倒想起来了,那解药放在何处,你总该知道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禁一怔! 剑先生也自面色微变,但仍沉声道:“我之师承来历,本无不可告人之处,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我的苦衷。至于那解药,昔年果有剩下,但那位前辈奇人,后来为着一事,痛恨天下人,将此解药连同一本上面记载着他一生武功精粹的秘籍,和一颗两百年前东海屠龙仙子所制,能夺天地造化之功的‘毒龙丸’,都封在一个绝秘密的所在。声言:日后若有一人吃了他当时所身受之苦者,才能得到此物。而那位武功妙绝天下的异人,竟在万念俱灰的心境下,引刀自决了!” 孙敏和妙灵道人,都无法揣透剑先生口中的武林异人,到底是谁。 三心神君却俯首沉思,突然凝聚真气,以传音之法,向剑先生道:“我和你相交多年,该算知友,此刻我只问你一言,武曲星君独孤灵是你何人?他那本《天星秘籍》的藏处,普天之下,是否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敏和妙灵道人,茫然望着三心神君,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剑先生面上的神色,虽然极力控制,但仍大变。 他目光凝注三心神君,也以“传音入密”之法,缓缓说道:“你既已猜破,多言何益?昔年之事,令我终生难安,是以我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本《天星秘籍》的藏处,的确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但我除非遇到那位奇人口中所说之人,否则绝不会对人说出。” 三心神君双眼一张,但却立刻闭了起来,若有所失地说道:“我多年潜居,此次下山,多半就是为了这本《天星秘籍》,但我竟将隐居于青海穆鲁乌苏河,布克马因山口的无名怪叟,认作是武曲星君独孤灵的唯一弟子。我今晨才说有事求你相助,就是要你同往青海,寻找这《天星秘籍》的下落。” 他长叹一声,竟不再传音,放声道:“哪知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心愿只有落空了!” 他双眼再次张开,两道神光,利刃般地落在剑先生脸上,道:“只是你若不说出那解药的下落,难道忍心眼看玉机老道的数百弟子,都葬送在这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之下吗?” 这两位神色冷漠的异人,此时却都大失常态。尤其是剑先生,脸上竟露出痛苦之色,显见得内心之矛盾,已达极处! 孙敏缓缓踱到床前,突然看到那冒死救她的青年侠士,脸孔在灯光下苍白可怖,轻轻伸手一探,鼻息竟已在若有若无之间,她大骇之下,忍不住“哎呀”一声,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一声惊呼,使得丹房中另外三人,目光都转到她身上。 “他……他看样子不成了!”孙敏惶急地说道,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三心神君又长叹一声,走到床前道:“我救得一人,且救一人。” 侧目一望剑先生,又道:“至于其他的数百条人命,就全操在你的手上了!”语声沉重。 孙敏微喟,忖道:“看来人言真的不可尽信,江湖上传言三心神君恶名彰著,哪知却是个宅心仁厚的侠士!” 她却不知道,三心神君,潜居二十余年之后,早已大大地改变了性情哩! 上 第十三章?不堪回首 两个时辰之后,昏迷不醒,命如游丝的伊风,缓缓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在一间房顶甚高的房间里,四肢百骸,却都像是散了一样,两只炙热的手掌,在他身后缓缓移着,掌心发出的热力,使得自己身体里面,发生了一阵阵奇妙的反应。 他知道是有一个内家高手,正不惜耗损元气,来为他打通奇经八脉。他不知道人家是谁,心里也蒙蒙眬眬的,混沌一片。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晕迷以前的事,心中不禁暗地奇怪。 这些天来,他一直陷于昏迷中,所有发生的事,他都不知道。此刻他虽已恢复知觉,但无论气力和心智,都还衰弱得很,甚至无法集中思想去思索任何一件事。 但是,他的命总算捡回来了,他身受夺命双尸的两处重创,连日车马奔波,再加上这些日子来心中一直积郁未消。于是外狼内虎,交相煎熬,到了妙灵道人的丹房中,生命中所剩下的精力,已经很难支持他再活下去了。 三心神君检视之下,才发现他的伤势,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但为了自己曾经对人家的允诺,竟不惜以多年来采集而成的灵药,费了无穷心血才制成的“再造丸”,增强了伊风生命的机能。然后再拼耗自家的真气,为他打通奇经八脉,除了三心神君之外,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自冥冥中,夺回他十成已死了九成的生命了。 伊风自己,可不知道自家所遇的绝世奇缘,只觉得在自己身上移动的手掌,愈来愈急,之后竟改抚为拍,瞬息之间,自己身上的一百零八处大穴,都被人极快地拍了一遍,心中一畅,浊气欲出,“呀”地,吐出一堆带着血丝的浓痰。 三心神君住手的时候,额上已经微微沁出汗珠,他仍盘坐未动,悄然合上眼睛,让自己的真气在耗损之后,恢复一下。 室中静得怕人,妙灵道人垂手而立,满脸悲怆,像是一尊石像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 剑先生垂目而坐,面上虽然毫无表情,但从他紧握着的手掌中,不难看出这位武林异人的思想,正陷入极度矛盾之中。 孙敏则睁着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正在为自己的恩人疗伤的三心神君,直到伊风醒来,吐出一口浓痰,她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凌琳,她的伤势较轻,方才服过三心神君的灵药,已自沉沉入睡。娇美如花的面靥上,已隐隐泛出红色。 伤者已愈,孙敏心事顿松。转眼一望,看到剑先生的神色,又不禁恻然! 她虽不知道这位对她特别好的异人,有什么事发生,但却知道他一定有着极大的困难。而此刻,她不禁深深希望自己有这份能力去帮助他。 良久,丹房中才从死寂中苏醒过来。 三心神君,飘然下床,目中神采,又复荧然。在他耗损了如许真气之后,还能如此,其内功之深,可想而知。 他缓缓走到剑先生身前,凝视了片刻,才沉重地说道:“你我数十年相交,我深知你的为人,关于此事,你心中定有着极大困难,但你却怎能眼看着数百条人命死去呢?” 孙敏走到床侧,见到伊风双眼紧闭,也似乎陷于沉睡中。听到三心神君的话,星目一张,突然转身道:“照老前辈方才的推测,那自称天毒教主之人,必定有着解药,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从他身上,逼出解药呢?” 三心神君冷然道:“话虽不错,但那天毒教主是谁,都无法知道,除非他现身出来,否则却何处找他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但这终南门下的数百弟子,却是人人危在旦夕,若是死等,那么,多等一天,又不知要牺牲多少人命。须知人命关天,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可贵的。若是你的子女也中了此毒,想来你不会说出此话了。” 他语声逐渐严厉,孙敏不禁惭愧得垂下脸去,心中只有自责,却没有一丝怪他说话太重之意。因为他说的话,于情于理,都是无懈可击的。 剑先生脸色更是沉重,突地张目道:“你不要怪我不近人情,其实玉机道人与我数十年相交,我岂有对他门下弟子漠不关心的道理?就非如此,我也断然不会忽视人命,何况这还关系着终南一派的生死?但是……” 他长叹一声,眼又是一垂。 始终一言未发的妙灵道人,却突然道:“剑师伯方才说,只有一个和昔年那位前辈异人受过同样痛苦的人,才可冒难取药。那么,剑师伯可否将那位前辈异人所受之苦说出来?也许……” 剑先生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脸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缓缓道:“那位前辈异人,内功已臻绝顶,几成不坏之身。百年来就已经名扬天下,只是……”他长叹一声,然后沉声道:“不知怎的,他在古稀之年,竟娶了一位少女为妻,还生一子。” 孙敏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却听他微一停顿,又缓缓说道:“那位前辈异人,在君山大会上救中原武林一脉之后,就被人尊为天下至尊,江湖上无论何事,只要他片言只字,便可解决,这也是大家感恩之意,哪知后来……” 剑先生在叙说这事时,曾经数度停顿,像是内心情感激动甚巨,又像是这事其中有些话,是他非常难以出口的,但是他终于说了下去。 “他的妻子却假借他的名声,穿了蒙面之衣,使出他所传授的武功,做了许多天怒人怨的事,武林中人,虽然为了感谢他的深恩,但日子久了,还是无法忍受。那位前辈异人,多年建立的威望,竟被他的妻子,在三年之中,破坏殆尽!” 此刻已是夜深,但室中诸人,个个都在凝神静听,丝毫没有倦意。 云床上鼻息沉沉,窗外风声簌簌,灯光照得窗纸一片蜡黄。 剑先生略为移动一下,又道:“后来那位前辈异人的妻子,唯恐事发,竟然远奔海外,投到海外一位魔君之处,做了那人的侍妾。那位前辈异人心怀创痛,也不愿到海外去寻仇,因为他觉得情感之事,最为不可勉强,伤心之余,就将满腔爱念,全垂注在他的独子身上。” 孙敏不禁为之幽幽一叹,妙灵道人和三心神君,也有恻然之容,似乎那伤心欲绝的老人,携着他的爱子,此刻正站在他们眼前一样。 剑先生微微转过头来,望着墙角间的一片空白,又沉声说道:“但是真相未白,武林中将这位前辈异人,诋毁得不值一文!江湖流言四起。还有些人,要群结武林高手,去寻那异人复仇。 “后来那老人的唯一爱子,竟也误会了他的父亲,在一个月明之晚,留书出走,声言自己不再认这个父亲。” 孙敏悄悄擦了眼角,竟然有泪珠泛起。 剑先生却又叹道:“那位前辈异人,心中已是满怀创痛,再加上这个打击,心志竟然失常,从隐居之处复出江湖。但是江湖上人,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远远避开。连一些绿林巨盗,都不愿与之为伍,后来……” 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像是掩饰着自己的太多悲痛,又道:“那位前辈异人在盛怒之下,再加以神志失常,竟将最最看不起他的金陵三杰击死。等到鲜血染到他手上时,他才从混乱之中,清醒过来,但是又已铸成一错,这金陵三杰,本是义声颇著的侠士,身死之事,立刻又激起了武林公愤。” 须知世间最惨之事,莫过于被人冤屈而无法伸诉!室中诸人听了,都觉得心中沉重已极。三心神君面上,更有异样的难受! 剑先生说下去道:“那位前辈异人,知道事情无法解释,何况到此时,他还深爱着他妻子,也不愿解释。为了免得自家手上再染鲜血起见,他远遁穷荒——只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先前的他了!他万念俱灰,妻离子散之后,再遭到这种事,任何人也无法忍受的。于是他将自己生平武功,抄录成集,和一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来,准备给他爱子服用的‘毒龙丸’,以及‘蚀骨圣水’的解药,都埋入滇边无量山深处。 “他的儿子离开他之后,遍历江湖,知道他父亲的去处,到底父子情深,连夜奔去,但是那位前辈异人,已在万念俱灰之下,自行运功震破天灵。他的爱子赶到的时候,也就是他临终的一刻!” 他突然顿住语声,室中立刻又静得像坟墓一样!然后,他长叹一声,道:“我不说,你们想也猜出,那位前辈异人,就是先父;而我,就是那满身罪孽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能违背先父遗命,将那藏宝之地说出来? “数十年来,我隐姓埋名,漂流天涯,就是想找到一个如此痛苦之人。但世间痛苦之人虽多,我却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人之痛苦,深于先父的!” 上 第十四章?因祸得福 丹房中,死一般的沉寂—— 没有一个人能出声安慰那极为悲伤的剑先生,更没有任何一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出逼着剑先生讲明藏宝之处的话来。 但是,云床上突然响动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我有话说——” 众人不禁大为惊奇,目光转到床上,孙敏更跑了过去,却见她那年轻的恩人,正挣扎着要爬起来。 但是他重创初愈,虽然内服灵丹,又打通了奇经八脉,那么阴毒的掌力,却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就可以恢复过来的。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仰卧床上。 三心神君心中却一动,朗声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伊风微弱地应了一声。 三心神君心中极快地转了两转,忖道:“他重伤初愈,若再多言,必定又要费我一番手脚。”转念又忖道:“只是他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说话,必定和此事有关系,莫非……” 于是他也走到床前,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话,尽说无妨,我们都听得见的。” 孙敏心中大奇:“他尚未复元,三心神君却怎的让他说话呢?” 但也不能说出任何反对的话来,她想到三心神君此举,必有深意。 妙灵道人不禁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床前。 原来,伊风并未沉睡,方才室中诸人所说之话,他完全听到了!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希望,使他能够有气力说出话来。 只是他虽然听清了这事的经过,却仍不知道说话的人,竟是数十年前即已垂名武林的万剑之尊。 他挣扎着微弱地说道:“方才我听了那位前辈所说之事,的确是惨绝人寰!但那位前辈所说:世间无人的痛苦更深于此者,小可却不以为然。” 他此话一出,诸人都微露异容。就连剑先生,也不禁抬起头来。 他语声顿了顿,又道:“痛苦的种类,各有不同,自然亦有深浅之分。但是,若有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痛苦,其深浅便无法可比。何况无论任何一种痛苦,若非亲身经历,谁也无法清楚地了解其中滋味! “那位前辈的尊人,虽是痛苦绝伦,但若说世间无人之痛苦更甚于此者,却是未必。那位前辈遍历天下,没有看到有人之痛苦更深者,只是因为别人的痛苦,前辈未曾亲身体会过,又怎能用以和自身曾体会到的痛苦相比呢?” 他声音虽然微弱,但言中之意,却是字字锵然!三心神君不禁微微颔首。孙敏握着她爱女的手,更是听得出神。 剑先生更是肃然动容,有生以来,还未曾有人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因为很少有人,能将“痛苦”两字,分析得如此精辟! 伊风又道:“譬如说,一个普通人,他妻离子散,又受到各种恶势力的欺凌,甚至可能人家当着他面凌辱他的妻子,这种痛苦又如何!他之所以不同于那位前辈的尊人者,只是因为他不会武功,当然不可能和那位前辈的尊人有同样的经历。但是无论如何,他心中痛苦的程度,却绝不会稍弱的!” 剑先生目光凝注,仔细地体会着他话中的意思。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光芒,像是接受,又像是反对。 伊风又道:“就以小可来说,小可的妻子,被天争教主所诱胁,背叛了我,与人淫奔。小可本有极为温暖的家,也被天争教下所毁。小可虽然心怀怨痛,但又怎能斗得过在江湖上威势绝伦的天争教?” 三心神君双眉一皱。伊风又接着道:“不但如此,天争教主更非见小可之死才甘心。小可不得已,才伪装死去,躲过天争教的追缉。抛去了一切应得之物,连复仇的希望都没有!前辈看来,这种痛苦又如何呢?”说到后来,他微弱的语声里,已是满怀悲怨! 孙敏想不到这年轻人,竟也受过这么深的痛苦。 妙灵道人走前一步,问道:“阁下可否就是武林中人称“铁戟温侯”的吕大侠?” 伊风微弱地叹了一气,说道:“不错,小可以前就是吕南人,但吕南人现在已经死去,除非——除非他能雪清夺妻之耻,逼命之仇!” 三心神君却怒道:“天争教又是何物?怎的如此欺人?” 孙敏心念一动,突然道:“天争教,天毒教,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剑先生始终俯首沉思,此刻突然站了起来,在丹房中踱了两转,眉头竟已深皱,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 此时若有更鼓,该已过了三更。窗外竟下起雨来,像是苍天在听了这么多悲伤的事后,也不禁落泪。 妙灵道人移目窗前,低声道:“今夜不知又死去几人。” 剑先生突地一转身,身形移到床前望着伊风,厉声道:“此刻我愿以先天之气,助你打通督任两脉,但是我先天之气,易发难收,一个不好,你便极为可能被我震伤内腑,无救而死。如果你督任两脉打通,不但伤势立愈,功力也可增进几倍,复仇亦可有望。你是否有以自己的性命,来搏取这些的勇气?” 伊风惨然笑道:“小可已是死去之人,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不要说是前辈这等成功希望极大之事,就是大海寻针,只要复仇有望,小可也要去一试的。前辈不必再问,只管动手就是。此举若成,小可来日肝脑涂地,必报深恩!若不成,小可亦是心安理得地死去,决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剑先生叹道:“看来世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毕竟还有不少!” 他转过话题,向妙灵道:“藏药之处,在无量山中,此人就算督任二脉可通,明日上路,但也绝非三五日中可以赶得回来的。而且先父藏宝之处,还有什么险阻,我也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毅力,达成心愿,还在未可知之数哩!” 他此言一出,无异已说明愿以藏宝之处,告诉伊风。 孙敏不禁代这年轻人欢喜。伊风自己,更是不相信这种绝世奇缘,会这么轻易地落在自己身上。两眼之中,泪光莹然,但已非悲痛之泪了。 妙灵道人却突地朝剑先生,“扑”地跪了下去,沉声道:“小侄无能,以至终南蒙此惨变!剑师伯如此,小侄已是感激不尽!至于能否成功,却是天命。小侄只有……” 他哽咽着,竟再也说不下去。 三心神君却沉吟着道:“这‘蚀骨圣水’之毒,我虽无法可解,但自信以我的‘护心神方’,多保他们几天活命,还不成问题。只望苍天慈悲,一切事都能顺利就好了。” 这率性而行的奇人,此刻居然也信起天命来了。 剑先生身形突地一飘,毫未作势,已端坐在云床之上,道:“此刻我就为他打通督任两脉。只是此举太过危险,你们最好出去,免得我心思一分,便是巨祸。” 孙敏一言不发,走过去横抱起爱女凌琳,凌琳突然秀目微张,竟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原来她已经苏醒过来了。 孙敏不禁狂喜! 妙灵道人悄悄一招手,将他们引到这间丹房旁边的一间斗室中去。三心神君掩好房门,也跟着走了过去。 斗室中灯光亮起,凌琳横卧在小床上,孙敏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万一剑先生的先天真气稍一过猛,那吕南人……”她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但她也知道,这种奇缘,可说少之又少。因为武林中能练成先天之气的人,已是绝无仅有;肯耗去自身功力,为人家打通这督任二脉的,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了。 三心神君道:“那姓吕的小孩子,倒真的福缘非浅!连我老人家的督任两脉,都是五十岁以后才通的。这一下他如侥幸不死,武林中又多了一个好手了。这真的可说是因祸而得福了!” 时光渐渐过去,不久天已亮了,雨声已住,只有檐前滴水之声仍在轻微地响着。 但紧闭着的丹房中,仍没有任何动静。 这其中最为焦急的该算妙灵道人了,因为吕南人伊风的生死,也关系着终南门下数百个弟子的性命。 孙敏和三心神君又何尝不暗暗着急。可是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已完全亮了,斗室中灯油早枯。剑先生和伊风,仍是毫无动静。 蓦地,房门一推,剑先生面带笑容,缓缓地走了出来…… 上 第十五章?风尘仆仆 下终南山,至午口,渡子午河,至城固,过汉中,经天险之巴谷关,沿米仓道,而至巴中府。伊风风尘仆仆,昼夜奔驰,希望早一天能赶到无量山。 他在一天之中,连受当代两大高手的调治,尤其剑先生以先天真气,为他打通督任两脉,这些武学的精粹之处,就有那么神奇的功用,身受重伤的伊风,第二天居然就能赶路了。 而且,他自己知道,自家的功力,在督任两脉,一通之后,不知增进了若干。他这几天昼夜兼程,除了白天雇些车马之外,晚上都是以轻功赶路,但是却一丝也不觉得累。就拿这件事来说,功力之增进,可知一斑。 四川省四面环山,到了巴中后,地势才较平坦。伊风惦记着自己身上所担负的任务,在巴中只草草打了个尖,便雇了辆车往前赶路,他却伏在车厢里打盹,养精神,到了晚上好再赶路。 最奇妙的是:往往两三天中,他只要略为静坐调息,真气运行一下,便又精神焕发。他知道了自己内功的进境,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这么才过了四天多,他竟能奇迹般地越过四川,来到川滇交界旁的叙州。到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的要休息一下了。 他为了避人耳目,穿的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服装。因为是冬天,他可以将毡帽戴得很低,甚至嘴上都留了些胡须。 到了叙州,他投在城外的一家小店里,自然也是避开天争教的眼线。别的还好,时间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哪知一入店门,他就发觉事情有异,心中不禁暗暗叫起苦来。 原来,这店栈虽在城外,规模却不小,一进店门是一面柜台,柜台前面,却散放着十余张椅子,想是借人歇脚用的。 此刻这些椅子上,却都坐满了黑衣劲装的大汉,一个个直眼瞪目。伊风暗叫“不妙”,他暗忖:“这些人看来,都是天争教下。”不禁暗怪自己,怎的选来选去,却选中这个地方? 但是,他却势必不能退出,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希望这店里没有认得自己本来面目的人,更希望店小二说没有房间了。 但是店小二却恳切地道:“你老运气好,只剩下几间房了。”带着他走到西面跨院的一间房子,里面倒的确是比城里客栈宽敞、幽静得多。这也是许多人宁愿在城外投宿的原因。店小二走进去收拾,他站在院子里,盘算着路途。突然背后有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去望,哪知肩上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他一惊,回顾却见一个黑衣汉子,站在他背后,粗声道:“朋友,你是哪里来的?” 伊风更惊,暗忖道:“难道这里真有人认得我?不然,怎地这天争教徒会跑来问我?”口中却道:“从北边来的。” 那黑衣汉子“嗯”了一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似乎在微微点头。 伊风又微惊,他倒不是怕这个粗汉,而是怕生出争端,误了行程。 哪知那黑衣汉子却笑道:“朋友,你走运啦!” 伊风一怔。他又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看你买卖也不见得得意,跟着我们弟兄在一起,保管有你的好处。” 这黑衣汉子没头没脑说出一番话,倒真的将伊风怔住了。眼珠一转,正想答话,那汉子却已不耐烦地催促着。 伊风沉吟半晌,道:“老哥的盛情,小弟心领了,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黑衣壮汉已怒道:“小子不要不识抬举,老子看上了你,你怎么样?老子……” 他一口一个老子,伊风不知道这是蜀人的口语,涵养再好,也不禁大怒起来,喝道:“住嘴!快给我滚开!” 那黑衣汉子还真想不到他会喝出来,他怔了一怔,但随即大怒,左手一拎伊风的衣领,右拳兜底而出,一拳“冲天炮”,打向伊风的下颌。 伊风是何等武功,怎会被这种庄稼把式打中,但他脑中念头极快地一闪,竟未出手,伸着头让那大汉打了一拳。 那大汉又一怔,忽然捧着手走了,大约他也知道自己碰着了高手。 伊风微微笑了笑,心中热血倏然而涌。这种天性的人,是不会永远甘于寂寞的,尤其是他自知功力已猛进,但却未能一试的时候。他心中暗忖:“就算出了什么事,我办完之后一走,就凭我的脚程,他们还会赶得上我?” 他走到业已收拾好的房间里。店小二赔着笑过来说道:“你老真是大人大量,不跟那般人一样见识,这才叫不吃眼前亏的大丈夫!你老看,连韩信以前都从人家的裤裆下钻过去过哩!” 伊风微微一笑,挥手叫他走了。关好门,略为休息一下。他想在这川滇边境的小店里,煞一煞天争教日渐嚣张的凶威。 过了半晌,果然又有人叩门。伊风冷笑忖道:“那活儿果然来了。”倏然拉开房门,眼前一亮,门外竟站着个绝美的少女。 那少女穿着翠绿长衫,微微露出散花裤脚,上面宫鬓高绾,有几丝乱发,披在耳畔。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望了伊风一眼之后,目光中原来含着的怒火,变成了另外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这少女年纪不大,但风致却成熟得很。眼中的笑意,使人见了,不免想入非非。她嘴角挂着七分风情,樱口微张,说道:“我听我们那几个不成材的奴才说,有个高人,用内劲震了他的手。我就说:‘这小店里怎么来了个高人呀?赶紧走过来看看。’哪知道……” 她以一声荡人心魄的笑,结束了她尚未说完的话,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使她轻快的语调,更为动听。 伊风奇怪:“这少女是谁,难道也是天争教下的高手吗?”但无论如何,本来他留在口边的伤人之语,此刻却说不出来了。 那翠装少女却又娇笑道:“我说您哪!高姓大名呀?就凭您那么俊的内功,一定是武林中成名露面的大英雄!” 说着,她竟不等伊风招呼,走了进来。 伊风极为不悦地一皱眉,暗忖:“这少女好生轻佻!但人家话说得那么客气,自己在没有摸清人家来历之前,也不便作何表示。但她的话,却又如此难以答复。” 他微一沉吟,说道:“小可只略通两手粗把式,哪里是什么高人,更谈不上成名露脸了。方才一时失手,伤了贵——贵管家,还望姑娘恕罪!” 那少女的目光,在伊风脸上不停打转,笑容如百合怒放,娇声道:“您不肯说,我也没办法。那蠢材受了伤,是他有眼不识泰山,自己活该倒霉!不过是……” 她轻一笑,又道:“您肯不肯和我做个朋友哩?” 伊风又微一皱眉,他更发觉了这翠装少女的轻佻。但他昔年行走江湖时,这种事也曾遇到过,是以也并不觉得吃惊。 他冷然一笑,道:“承姑娘抬爱,小可实感有幸。但小可此刻尚有要事在身,稍息片刻便得离去,日后如有机缘,再……” 那翠服少女明眸一转,又甜甜地笑了一笑,截住他的话道:“那你是不是肯交我这个朋友呢?” 语声之娇脆清嫩,更宛如出谷之莺,使人有一种不忍拒绝她任何要求的感觉。 伊风又在沉吟了,不知该如何答复。 但他却并非被这少女所惑,只是不忍给少女过于难堪。因为无论如何,人家总是对他一番好意,人们常常无法拒绝人家的好意,至于这种好意正或不正,那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何况这少女明眸善睐,虽然显得轻佻些,却绝非淫荡之态。 那少女俏生生立在他面前,突然柳腰一转,向外走去,一边娇笑道:“您既然有急事,我可也不能多打扰您,可是下次见面的时候,您可不能再不理我了!” 伊风目送她的倩影,走到门口,那时她却又突地回转身来,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到桌上,又娇笑着道:“这——这是我的名字。” 说完,柳腰微折,轻风似的走了出去。 伊风怔了半晌,目光一转,看到她竟在桌上留下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他忍不住拿起一看,却见上面写着:“天媚教下,稚凤麦慧。” “天媚教”三字一入目,伊风心头一凛!但那小纸片上所散发出的轻淡香气,却使他神思一阵昏慵。等他发觉之时,已来不及了! 于是,他软软地倒到地上…… 上 第十六章?天媚之教 他醒来的时候,四肢百骸,仍然没有丝毫力气,那虽然近似被人点中穴道,却又和被人点中穴道的滋味,完全不同。 而且,他脑海中也仍然有些昏晕之意,他不禁大骇:“是什么迷药,有着这等效力?”须知他自督任两脉一通之后,功力比起以前,何止增进十倍,就算以前,普通的迷药也万万迷不倒他。最怪的是,那小纸片看来,丝毫没有一些异状,谁又想得到那其中竟附有如此厉害之迷药! 他睁眼打量四周,入目俱是粉红色。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却装潢得绮丽堂皇已极,竟像是什么富家千金的闺房似的。 他心中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禁厌恶地一唾。立刻试着以内功逼出体中尚残存的迷药,哪知眼前突然一暗—— 等到光线重明之时,他立刻又发觉一幕奇境,房中竟多了四个身披轻纱的少女,而那稚凤麦慧,赫然亦是其中之一。 这四个轻纱少女,姿容俱都绝美,体态之中,隐含着一种销魂蚀骨之意,婀娜地走到伊风的床前,竟都坐到他的床侧。 伊风此刻真气方凝,哪知这四个少女明眸带媚,微微一笑,八只纤纤玉手,竟都搭到伊风身上,玉指轻动。伊风心中,竟猛地一荡,他不禁大骇! 但此刻他四肢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也无法反抗。那四个少女笑声愈媚,玉指连抚,伊风心中,竟渐渐像是有些把持不住的样子。 但是他功力之深,迥异常人,理智尚未完全消失,心念突地一动,他强自收摄神色,将方才凝集的一丝真气,完全逼到脸上。 那四个少女眼中,只觉他面庞火赤,俊目迷糊,如醉如痴。 其中一个,身材微矮,体态较丰,眉目之间,荡意特别浓厚,笑道:“行了!”她向稚凤麦慧和另一个少女道:“三妹!四妹!你们去招呼教主来吧!这小子也不见得济事,还害得我们四个,亲自出马。” 稚凤麦慧望了伊风一眼,笑道:“他将于七双腕震伤的手法,确实高明得很!我以为他一定蛮有功夫哩!哪知道——”她俏哼了一声,又笑道,“也不中用!” 说着,她拉了那身材最高,肤色洁白如玉的少女,悄然走了出去。 伊风心中,很快地闪过几个念头,他暗暗忖道:“这天媚教看来果然有些门道,我若不强自把持,今日恐难免遭此劫难!”一面闭上眼睛,却在暗中调息着。 另外还留在室中的两个少女,却似极为淫荡,言语手脚之间,春意盎然。 但伊风一经调息,心境立即空灵,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他舌尖微抵上颚,外表虽似痴醉,但其实却不然。 过了一会,室外笑语之声传来,听得稚凤麦慧轻脆的口音道:“教主来了!” 伊风成竹在胸,倒想见识这“天媚教主”,到底是怎么样个人物!门帘一掀,稚凤麦慧和另一少女,扶着一人进来。伊风目光闪处,心中不禁泛起了一种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又有些失望的味道来。 伊风先前忖测,这“天媚教主”说不定是怎么样个绝世美人,哪知入目之下,却险些将日前所吃之饭,都呕了出来! 那“天媚教主”,在一个拥肿不堪的躯体上,穿着一件和那四个少女同样的透明轻纱,在这上面,是一张其丑无比,上面却涂满了脂粉的面孔!见了伊风,就张开她那非常大的嘴,笑道:“哎哟!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有这么漂亮的角色!慧儿!你真乖!” 伊风恨不得赶紧掩上耳朵,一个沙哑粗俗却又矫揉造作的声音,其难听的程度,可想而见! 他暗暗奇怪,这种奇丑之人,怎会是天媚教主!他却不知道,这“天媚教主”万妙仙娘,却生具一副媚骨,与之交合,鲜有不欲仙欲死者!只是,她自己也未尝不知道自己的尊容,是以才会让四个姿色绝美的女弟子,先惑人之心智,然后才…… 伊风索性不动,看看还有什么花样。天媚教主一挥手,那四个少女便抿着嘴,退了出去。伊风暗暗皱眉,准备随时出手一击。 万妙仙娘仿佛迫不及待似的,款款地走到床前,往床边一坐,便伸出蒲扇般的手掌,竟要去摸伊风的脸颊。 伊风暗中试一运气,自觉真气已无滞阻,方才的那种昏慵、迷荡的神志,此刻已不复再有。 就在万妙仙娘的手,快要接触伊风的面颊时,他头微侧,双手倏然如电伸出,分点那天媚教主的胁下“玉机”和前胸“将台”两处大穴。 他这一招出手如风,何况是在对方万万不会防备之时击出,竟用了九成真力,立心将这淫荡丑怪之人,毙于掌下。 万妙仙娘果然大惊,她再也想不到这年轻小伙子在受了她的“迷魂粉”和“蛇女指”两种迷魂之术后,仍能出手御敌。 但是,她也有令伊风想不到的地方,竟在这电光一闪般的一刹那间,伸出去摸伊风面颊的手,竟也倏然划了个半圈,双指如剑,直点伊风鼻下的“闻香”穴。指风凌厉,显然功力深厚,亦臻绝顶! 这么一来,伊风纵然能点中她的两处大穴,自己可也免不了受上一指。以万妙仙娘的这种指力而言,他焉能还有命在! 何况他此刻身在敌窟,只要自己穴道被扫上一点,真力微一受阻,门外那四个少女,显见亦是高手,他也是凶多吉少! 他此时功力,虽增进数倍,但临敌之时,所用的还是以前的招术,对付普通一般江湖高手,虽已绰绰有余;但眼前这奇丑妇人的功力,却绝非普通一般江湖高手,可以比拟的哩! 上 第十七章?且施妙计 伊风屡获奇缘,竟得到数十年来武林中盛传的奇人——剑先生以先天之真气,为他打通了内家最难贯通的督任两脉,而且还得到滇中无量山的藏宝之图。 是以昼夜兼程,由川入滇,期望能得到百十年前一位武林前辈异人在临死之际,藏入无量深山中的秘籍、灵丹和解药,来解救终南山里数百个奄奄一息的终南弟子。 哪知天违人愿,他一时大意,竟中了“天媚教”下稚凤麦慧的极妙迷药,昏迷中被掳入天媚教主万妙仙娘的艳窟,此刻情况危殆已极。伊风知道,自己纵然能伤得这奇丑的天媚教主,但自家也难免被点中穴道。 那么一来,自家身处虎穴,穴道若被点,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说来虽长,然而当时的情况,却快如闪电。 就在这一刹那,他必需立刻作个明确的决定,而他自身的性命,便悬于他的决定之上。 他心念一转,手中的力道猛撤。 就在他真力回收之际,他的身形也借势后缩二寸,同时张开嘴巴。 这么便成了那天媚教主如果不也立刻撤招,那么她的一指,便恰好点在伊风的嘴里,甚至可能被他咬上一口。 万妙仙娘咧嘴一笑,身形倏然滑开两尺,口中却说道:“小孩子功夫不错嘛。” 左手轻飘飘地一扬,似乎有一股迷蒙烟氲,自她那轻纱的阔袖中逸出。 伊风赶紧屏住呼吸。 此刻他已深知人家迷药的厉害,知道自家只要闻着一点,那么又是四肢无力,得听凭人家的摆布。 他毕竟久走江湖,非一般初出道的嫩手可比,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住自己心神的镇定。 闪目四望,这绮丽的房间中,竟没有窗子。 这使他原先打算先从窗口逃出的想法,顿时落空。 他知道门外必然有那四个女子守候,他若夺门而出,那四个女子怎会放他走?只要稍一耽误,自己就可能走不了啦! 他心思百转,然而并没有费去多少时候,那迷蒙烟氲,也自未散。 此刻那天媚教主却也静立未动,心中也在打算着。她已知道这年轻人功力绝高,而年轻人有着如此功力的,必定大有来头。 原来这万妙仙娘一向居于苗疆,涉足中原武林,还没有多久,人虽丑陋、贪淫,然而心思却极缜密,武功也极高。 此刻她倒不是畏惧伊风的武功,而是恐怕他和有关自己的其他教派有所关联,自己若为了这种事而得罪一条线上的朋友,却又何必? 而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此次能在中原武林创立教派,关系着一个极大的计划,是以她之行事,也格外来得小心。 于是这两人的形况,就变得极为奇特,一个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另一个却怔怔地站在床边。两人之间,有一股迷蒙的白色烟氲,久久未散,却给这种不调和的形况,糅合了些调和的味道。 两人心中,各有所惧,久久没有举动。 尤其是伊风,他更摸不清这天媚教主的深浅,思虑百结之下,心念也突地一动:“除了天争教之外,终南弟子受的是‘天毒教’之毒,而此刻又多了一个‘天媚教’,难道这三者之间,有所关联吗?” 伊风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心中转念之后,就紧紧抓着这一点端倪而追寻下去,以求寻得自己的生机。 他暗暗忖道:“此刻敌强我弱,何况我有着那么重要的事要做,可不能和这些无耻的女子纠缠。但是以我的力量,又绝不能除去她们,唯一的办法——” 那天媚教主见这年轻人睁着大眼睛动也不动,也没有丝毫被迷的迹象,越发地莫名其玄虚。 伊风双肘一支,上身侧侧坐了起来,口中却朗声说道:“小可奉了天争教主之命,有事入滇。不知之中,冒犯了贵教,还望阁下,高抬贵手,放过小可,日后敝教教主,必有补报。” 原来他方才心念动处,知道自家在这种情况下,只得且施诡计。 是以他抬出天争教的招牌来。 他暗忖:“若是这天媚教真的和天争教有着关系,那自是最好;如若不然,对方也可能会卖天争教一个交情。” 他朗声说罢,天媚教主果然一怔,心中却在暗自得意:“这年轻人果然是同一线上之人,幸好我没有如何,否则传出去岂非笑话!” 她对中原武林极为生疏,是以伊风误打误撞,才会撞个正着。否则天下那会有这么简单的事?伊风见了她的神色,心中暗喜,知道计已得逞。哪知脑中又是一阵眩晕,伊风暗叫一声苦也!又昏迷地倒在床上了。 原来他开口说话之时,自然就不能够屏着呼吸,是以又吸进一些那历久不散的烟氲;而这烟氲,正是万妙仙娘的秘传迷药。 他昏迷之中,忽觉鼻中嗅到一种极为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于是他就苏醒了。 睁眼一望,一个奇丑的面孔,正望着他嘻嘻而笑,那正是属于天媚教主的。 这奇丑的笑容使得他心里感到一阵恶心,闭起眼睛,不去看她。 然而耳中却听到天媚教主,以一种和她那奇丑面容极为配合的难听声调,说道:“小孩子,不要怕,张开眼睛好了,本教主又不会吃了你。” 万妙仙娘在极幼年时,就居于苗疆,她虽然没有将中原方言忘去,然而说出来,却生硬得很,再加上她那种如夜枭般刺耳的声调,那种难听,实在是非言语所能形容的。 然而伊风却不得不张开眼来。 万妙仙娘又咧开大嘴笑道:“本教主早就猜到你是天争教下的徒弟,‘三天’之外,若还有像你这样的年轻好手,那么,我们那位老头子又要气死了。喂,我说……” 她唠唠叨叨又说了些话,伊风却没有再往下面听下去。 他此刻又在沉思着:“这‘天争’‘天毒’‘天媚’三教,果然源出为一,所以这丑八怪才会有‘三天’这个说法。而且听她的口气,在三个教主之上,似乎还另有一个‘老头子’,高高在上,暗中控制着这‘三天教’的活动,只是这‘老头子’,又是何人呢?” 他心中疑念丛生,口中却在唯唯地答着那天媚教主的话。 “这‘老头子’组此性质、方法、手腕都绝对不同的三个教派,必定有着极大的野心,看样子竟想将天下武林豪士一网打尽。” 伊风不禁暗中一凛,想到自己和天争教的深仇,复仇恐将更为渺茫,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听那天媚教主又道:“小兄弟,也是我跟你投缘,还舍不得放你走,我看你要是不急的话,还是在这里多耽几天吧。” 挤眉弄眼,丑态毕露。 伊风连忙道:“教主宠召,小可何幸如之!只是小可实在有急事,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看到那天媚教主目光一凛,赶紧又道:“只是小可滇中之事一完,必定尽快赶来向教主问安的。” 万妙仙娘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才舍不得似的叹了口气,道:“你要是真有急事,你就快去。可是你回来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再来看我呀!不然,下次再让我撞着,不把你这小鬼撕成两半才怪!” 伊风此刻心急如焚,只要放他走,他就谢天谢地了。 万妙仙娘一击掌,那四个少女立刻拥了进来,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 稚凤麦慧走在最前面,笑向伊风道:“恭喜你呀!” 伊风脸上倏然一红,另外三个少女又咯咯笑了起来,一面还向伊风抛着媚眼。 伊风直觉如芒刺在背,恨不得立刻就冲出此间。 上 第十八章?无量山里 等到伊风脱身出来的时候,东方的天色,已是黎明的苍白了。 他长长松了口气,总算逃出了这艳魔之窟。 但他思忖之下,又不禁觉得有些惭愧,因为自己所用的,究竟不是正大光明的手段。 “对付这种人,用这种手段,正是再恰当也没有。古人不也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我又何尝不可!” 如此一想,他又觉泰然。 行行重行行,伊风毕竟来到了无量山,无量乃滇中名山,绵亘数百里,主峰在景东之西,山高万仞。 伊风日落至景东,将息一夜,匆匆准备,次晨便绝早上山。 晓烟未退,寒意侵人,山上渺无人迹。伊风盘旋而上,只觉寒意越来越浓,随便寻了个避风之处,盘膝坐下。 真气运行一转,正是所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伊风才觉得已恢复正常体温。 将那藏宝之图取出再详细看了一遍,图虽详尽,然而在这绵亘百里的深山中,寻找一处洞穴,却也不是易事哩。 他极目四望,远处山峰迭起,群山之中,一峰高耸入云,就是那藏宝之处了。 他略略用了些干粮,便又觅路而去。身形动处,山鸟群飞,而他那种轻灵快迅,却也不在山鸟之下哩。 攀越过几处山峰,他竟觉得有些热了,也有些累,但此刻目的在望,他连歇息也不肯歇息一下。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若不是自己的内功的精进,此刻怕不早就累得躺下了。 好不容易找到那座高峰,他毫不停留地攀越而上,松涛微鸣,宛如仙籁。 他思忖着图上所示,那藏宝之地,是在山阳处的一个山坳里,而这山坳却在一道溪水的尽头。 渐行渐远,白云仿佛生于脚底,伊风鼓勇前行,但是那藏宝之地,虽然在此山之中,却是云深不知其处。 暮云四合。 伊风逐渐着急,忽然听得在松涛声中,竟隐隐有流水潺潺之声传来,他的精神一振,连忙向水声发出之处,掠了过去。 转过一处山弯,果有一道泉水,沿着山涧流下,澎湃奔腾,飞溅着的无数水珠,在天色将黑未黑之际,分外悦目。 伊风沿着山涧,曲折上行,飞溅着的水珠,渐将他的鞋袜溅湿。寒风吹过,他脚上凉凉的,身上又微微有了些寒意。 俯首下望,白云缭绕。仰首而望,已是山峰近巅之处。 伊风目光四盼,忽见前面两壁夹峙,而这山涧便是从对面那山坳里流出。他精神一振,身形一弓,两个起落,便越了过去。 他极快地穿过那两壁夹峙之间的山道。 此刻夜色虽已浓,寒意也越重,但伊风心中却满怀热望,因为他终究已寻得藏宝之处。 他想到那些被武林中不知多少豪士垂涎了多年的秘藏,片刻之间,自己便可以得到,心中不禁一阵剧跳,脚下更加快了速度。 但是一进山坳,他却不禁怔住了。 那山坳里面甚为宽阔,对面一处高崖流下一股瀑布,宛如一道白练,摇曳天际,澎湃流下后,再沿着山涧流下。 令伊风惊愕的却是:在瀑布之侧,竟有几处人间灯火。 他立刻顿住身形,目光四扫,证明此地的确和图中所记,没有半点差错。藏秘之地,就是在那瀑布后侧的一个洞穴里。 “但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灯光呢?是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难道那武曲星君的藏宝,已经被别人捷足先得了去了吗?” 他惊疑地思忖着,不敢冒失地再往前走。 他知道能够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不是避仇,便是息隐,或者是为着某一种武功的修为。 然不管怎样,却必定是武林高手。 但是他却又绝不肯就此回身一走。 他自家的得失,还在其次,终南山里的数百条人命,也全担当在他身上,此刻他是有进无退的。 水声潺潺,风声如鸣。 伊风就借着这些声音的掩护,极快地掠了进去。 借着微弱的灯光,伊风可以看到瀑布旁山壁下,有一座石屋,两边各开了两个窗子,灯光便是从窗口露出。 伊风此刻又发现,从这窗中射出的光线,分外刺目,不是普通灯光的昏黄色。 再加上石屋上爬满的枯藤,山坳里阴森的夜风,山壁上澎湃的流水。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 伊风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也不禁沁出冷汗。 他又呆立了半晌,突地暗骂自己:“吕南人呀!吕南人!你怎的如此胆怯!你难道不知道终南山的数百弟子之命,以及你自己的切骨深仇,全都在此举上!你若是如此胆怯,你还有何面目见人!你还有何面目见自己?” 于是他一咬牙,提气向前纵去,极力地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来。 隐在阴影中,他悄悄往窗内一望,屋中的景象,却使得他几乎惊唤出声来。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地朝里面望着—— 只见那石屋甚为宽大,东西两端,各堆着些山薯、茯苓、黄精、首乌一类的山果,其中也还有些人间的干粮。 南北两面,却堆放着不计其数的珠宝,璇光彩色,绚丽夺目,竟将这偌大的一个石室,映得通明。 伊风这才恍然为什么窗口的灯光,会和普通灯光的那种昏黄之色,迥然不同。 这些已经足够伊风惊异的了。 然而最令伊风吃惊的,却是: 石室中央,对坐着两人,朝东的一人,左腿盘着,右腿支起,穿着油光滑腻的鹑衣,像是已有多年未曾换过。赤着双足,不停地用手指去搓着脚丫里的臭泥。头上也是乱发四生,须髯互结。只有两只眼睛,开合之间,射出精光。 朝西的那人,枯瘦如柴,两腮内陷,颧骨高耸,胡须虽轻,但也留得很长,身上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垂目盘膝,像尊石像盘坐着。 这种诡异的景象,自然难怪伊风吃惊。他偷望了一会,第一个得到的概念便是:这两人已在这石室中住了很久很久。 其次,他知道这两人,必定身怀绝顶功力。 但他疑惑的是:“这两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此深山石室中静坐呢?”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问题很难得到答案,心中暗忖:“最好我能够偷偷溜进那洞穴里,而不让他们知道,再偷偷溜出去。” 心里虽是如此想,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的荒谬和不可能,人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全是聋子的吧! 他心中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目光再向里望,又不禁吓了一跳,原来那虬须大汉突然跳了起来,哈哈笑了两声,声音直可穿金裂石,震得伊风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大为惊恐地暗忖:“难道他已发现了我……” 然而念头尚未转完,那虬须大汉突地在石室中的空地上,身形一旋。然而这一旋,却使伊风的眼睛又看得直了。 原来这大汉一旋身,竟是上半身向左,下半身向右,腰部截然分成两个不同的方向,生像他的腰,可以随意扭曲一样。 他接着右腿一圈一钩,腿跟内踢,双手左臂向右挥去,食、中两指却又向左一钩,右掌圈了个小圈,在左臂下倏然向前击出。 口中却说道:“我上半身向左一旋,你上月那招的右手便刚好贴着我的左侧擦过,下半身向右旋,是躲开你斜击而下的左手,我再用左手回钩,来点你右耳后的‘藏血’穴,右掌用‘小天星’的掌力外击,你若向左去避,我左手正封住你的退路,你若向右去避,我右腿这一圈、一钩,脚跟正好撞向你脚跟的‘百涌’穴,你只有后退,但那时我‘小天星’的掌力,正好用上。”他一口气说完,哈哈大笑了几声,又接口说道,“若非我习得‘拆骨锁骨’之术,我就要栽在你上月那招之下了。” 窗外的伊风,听得冷汗涔涔而落,这个虬须大汉的武功招式,简直精妙得骇人听闻! 他心中数转,暗自思忖道:“若有人对我发出此招,而手法和这虬须大汉一样快的话,那我就死定了。” 闪目再朝里望,那枯瘦的老者,仍像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坐在那里,生像是毫无知觉的样子。 上 第十九章?南偷北盗 那虬须大汉仰天而笑了一阵,跑到后面取了一块已经干得像石头一样的卤牛肉,又坐到他原先的那块蒲团上,吃了起来。 伊风此刻心中已模糊地有了个概念,心中暗暗猜测着:“这两人必定是在较量着武功。” 但是疑问又随即而来:“他两人较量武功,为何选了这种所在?而且照这种情况看来,他两人在此已不止一年,难道他们一直在这里较技吗?” 他心里正在动念,却见那虬须大汉又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荒山之中,也有客来。窗外的朋友,快请进来!” 笑声穿金裂石,语声更是作金石鸣,震得四山都仿佛起了回声。 伊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不禁更惊异于这虬须大汉的功力。 他暗忖:“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他怎会知道有人哩?” 他却不知道自己紧张过度,竟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来了,起先人家正在沉思,所以没有听到,此刻说出解招,注意力才及至此处。 那虬须大汉又道:“窗外的客人,再不进来,主人就要亲自出窗去请了。” 他语声已变得颇为严厉。 伊风看过人家的身手,知道逃是逃不掉,而且自己也没有逃的必要。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能逃,也不可逃的。 他胆气一壮,索性大方地朗声说道:“主人相邀,敢不从命。” 目光四射,却发现这石室竟有窗无门。 那虬须大汉又笑道:“老夫当年盖这房子的时候,忘记盖门,朋友就从窗中进来吧!” 伊风听他自称“老夫”,但是声若洪钟,身强体健,举手投足间,矫捷、灵活,无可比拟,又何尝有一星半点老态? 伊风在黑暗中一耸肩膀,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双手搭上窗口,头往里一钻,身躯就像蛇一样的,从窗口滑了进去。 一进房,他就双手抱拳。 须知伊风弱冠游侠,即名扬四海,也正是条没奢遮的好汉,真遇上事,态度反而更为从容。 再加上他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动作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潇洒飘逸之态。 双手抱拳一拱,口中朗声说道:“小可无知,斗胆闯入前辈居处,还望前辈恕罪则个!” 那虬须大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又连声哈哈大笑道:“荒山来客,已是异数,而来客却又是这等俊品人物,真教老夫喜不自胜了!” 他转头又向那始终动也不动的瘦老者道:“孤老头!你先别动脑筋,看看我们这位漂亮的客人!” 伊风目光一转,见那枯瘦老人,倏地睁开眼来,竟似电光一闪,禁不住悄悄移开目光,不敢和人家那利刃般的目光接触。 那枯瘦老人面目毫无表情,也打量了他几眼,冷冷说道:“小孩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随即又闭上眼睛,老僧入定般地坐着,仿佛对世间的一切事,都漠不关心似的。 伊风微微有些不悦,暗忖:“这老头子怎的如此没有人性?” 于是暗中对这虬须大汉起了好感,又朝那大汉抱拳一挂,道:“小可惊扰两位老前辈的清修,深感不安!只是小可……” 那虬须大汉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又哈哈笑着说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老夫和这老头子在这里打了将近十年的架,天天看着这老头子的面目,心里惹得起腻。如今你这漂亮小伙子来了,正好陪老夫我谈谈,老夫实在高兴得很!” 伊风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人已在此较技十年了。”他惊异地暗忖着。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东西支持着他们如此的! 他望着这大汉的鹑衣污面,心中想到这深山中的十年岁月,会是如何的寂寞?他更不知道,这两人如何忍受了过来。 目光一转,被那些珠宝光芒映得耀目生花。心中对这两人的来历,更是大惑! 那虬须大汉举掌一切,他手中那块干硬如石的牛肉,竟像豆腐般地被一切为二。 他将一块递给伊风,又笑道:“小伙子,先吃些牛肉,歇息歇息,让那老家伙去动脑筋去。” 伊风一笑,接过牛肉,却从背后解下行囊,那里面还有今天早上才买来的风鸡肉脯,还有一小瓶他备来御寒的烧酒。 那虬须大汉一见了这些,又哈哈大笑了起来。伊风连忙将这些东西递过去,那大汉也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片刻之间,这些东西就被一扫而空;那一小瓶酒,也是涓滴不剩了。 那枯瘦老者却始终有如不闻不见,石像般地盘膝垂目坐着。 伊风知道他正以自己数十年的修为功力,苦思方才这虬须大汉所说那一招的破解之法。 再看到这虬须大汉放怀吃喝,心中忖道:“方才这汉子说的那招,是为了破解这瘦老人上月所创的一招,那么岂不是这大汉竟想了一个月,才想出一招的破解之法……” 他心中不禁又赫然。 他还不知道,这两人有时会花更多的时间,去思索一招哩。 因为他们所学到的招式,都已用尽,而此刻他们所用的招式,却是他们以自身的功力和脑力,再加上无数次的对敌经验,经过苦思而自创出来的。 那虬须大汉风卷残云般吃喝完了,才抚着肚子朗声笑道:“小伙子,你巴巴地跑到这么高的山上来,是为着什么呀?” 伊风立刻道:“小可生平最爱登山,是以才会由江南而至滇中,为的就是久闻此间名山,想到此间来一一登临的哩。” 他早就想到人家会有此问,是以早就想好说辞,此刻才能毫无犹疑地回答出来。 只是他这番说辞,造得并不甚高明而已。 那虬须大汉却像已相信了,连连点头道:“登山最好,登山最好,对于身体,是很有益处的。” 说罢又连声大笑,低头寻找着地上掉下的鸡屑肉渣,捡起来往嘴里送。 伊风看着他的馋相,暗暗觉得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 那虬须大汉突然抬头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们这两个老怪物,为什么会在这山上打了十年的架?” 伊风连忙道:“小可实有此想,只是不敢开口而已。” 那虬须大汉又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 他却又突然一顿,才接口道:“小伙子!你可曾听到过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两个见钱眼开的角色!他两人,一个偷,一个抢,用的方法虽然不同,路道却一样。无论黑道、白道,他两人都见钱就拿,六亲不认,只是——哈!武林中的那些饭桶,也奈何他们不得。” 伊风心中一动,说道:“前辈所说的,可就是三十年前名声震动江湖的‘南偷北盗’,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两位前辈吗?只是后来这两位前辈,不知什么原因,一齐失踪了。” 那虬须大汉哈哈一笑,道:“对了!‘南偷北盗’,就是我和这瘦老头子。我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偷,一个抢,本来可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哪知——”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又接着说道:“却为了这件东西,我们两个却碰到一起;不但碰到一起,还打了起来;不但打了起来,这一打竟打了将近十年。” 伊风定晴望去,却见他手中所持的,只是一块一尺见方的铁块,虽然这铁块里有好些璇光暗转,但他却也看不出什么好处来。 他不禁奇怪:“按理说,‘南偷北盗’成名多年,一生之中,见过的宝物,不知有多少,却怎会为了这么块黑黝黝的铁块,闹得如此地步?” 他心里奇怪,眼光便望那虬须大汉,却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巨盗,正低着头把玩那块铁块,仿佛爱不释手的样子。 他不禁仔细地再去看那块铁块,看到它虽然形式古拙,却是古董的样子。 可是若说它能使两个武林高手互相拼命,这却又令伊风大惑不解。 上 第二十章?璇光宝仪 那虬须大汉把弄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伊风笑道:“这东西叫作‘璇光仪’,你莫看它不起眼,可是这东西真正的好处,却说也说不尽!” 他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它不但能预测第二天的晴阴,又能解毒,还能避蛇、虫一类的东西。这些都不说,最奇的是它竟能测出哪里有宝物,不管是人的身上、房子里,甚至是埋在地下的珍宝,这东西都可测出来。哈,这才叫精彩呢!” 他一拍大腿,又道:“可惜的是,这东西我只有一半。于是我就千方百计地去找另一半,找来找去,才知道这东西的另一半,却在这瘦老头子身上!而这瘦老头子,也正在千方百计地想找着在我手里的这一半。” 伊风听得出神,他自小到大,还真没有听说过世间有这种稀奇的物事,不禁更仔细地去望那璇光仪,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何异处。 那虬须大汉又哈哈一笑道:“我们两人这一碰面,才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对方身上。我们两人心中就全有数,知道要得到对方的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于是我们就约订好了时间、地点,作一拼斗。谁要是赢了,不但能得到这‘璇光仪’!” 他一指房中那不计其数,无法估计的珠宝,又接着说道:“而且还可以得到对方历年来的积蓄。喏!就是这些玩意。” 伊风恍然而悟,他们为什么在这种荒山之中,忍受十年的痛苦和寂寞。 但是他又不禁问着自己:“花了十年的光阴,而仅是为着这些身外之物,可算值得吗?” 他不禁暗暗摇头,为着这两位武林前辈所浪费的十载时光而惋惜! 虬须大汉又道:“我们所约比斗之处,本是在这无量山下,到时双方果然都如约而至。可是我们在山下连续斗了七天七夜,我和这瘦老头子虽然所学的功夫完全不同,但功力深浅却完全一样。打了七天七夜,竟也没有打出一点点结果来,仍然是不分胜负。” 伊风暗忖:“你们一个偷,一个抢,所学的功夫,自然完全不相同了。” 虬须大汉又道:“可是我们却又不甘就此善罢甘休,因为那么一来,我们永远就只能拿着半个璇光仪,那就完全等于废物一样。” 伊风暗暗叹息:“人类真是奇怪,他们不愿彼此合作,却情愿浪费十年一去不返的时光,来为着一块顽铁拼斗。这也算人类的智慧吗?” 那虬须大汉自然不会知道伊风心中的想法,微一停顿后,又道:“于是我们就在这山巅之处,寻得这所在,搭起石屋,就在这石屋里各自研讨,想创出一招使对方无法招架的绝招来。” 伊风心中暗骂:“你们什么地方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地方!” 口中却接口问道:“要是有人一想十年,那对方不是就要等上个十年吗?” 虬须大汉大笑道:“这当然有个期限,我们以四十天为期,四十天中,若还不能想出一招化解对方招式的招数,那么便算输了。” 他微一停顿,又道:“可是十年来,彼此却都未败。有一次,过了三十九天,这瘦老头子还没有想出破解我一招自创的‘拂云手’的招数来,我原以为他输定了,哪知到了第四十天的晚上,还是让他想出了这一招的破法。” 伊风暗叹一声,忖道:“只是他们这十年的光阴,还是有着代价的。十年来他们一定创出许多妙绝人寰的招数来。” 一念至此,不禁神往,忍不住问道:“老前辈的那一招‘拂云手’,是怎么样的一个招数呢?” 那虬须大汉似乎谈得兴起,突然站了起来,双手箕张,由内向外拂出,最妙的是脚下在这一拂之间,已换了三个方向,而他的这一拂之势,在脚下的这一动之间,也变了四个方向。 伊风只觉得他这一招,掌影缤纷,如天女所散之花雨;而他那魁伟巨大的身形,在使用这一招时,竟也好像散花的天女那样美妙。不禁对这虬须大汉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虬须大汉身形一顿,又坐了下来,得意地大笑着道:“我这一招‘拂云手’,名虽是一招,但使用起来,却有十二个高手同时进攻一人时的那种威力,也亏得这瘦老头子,能想得出破法来!”言下之意,大有天下除了那瘦老头一人之外,就再无别人能破得他这一招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笑声一顿,又道:“我们就这样在这石室中,过了十年。到目前为止,谁也无法预测能赢得对方。在苦思破法时还好,最难堪的,就是在对方沉思时,那种寂寞的感觉,可真教人难以忍受!” 语声之中。也不禁流露出凄凉的味道。 伊风正自暗地感叹,却听得这虬须大汉又大声笑道:“可是以后有你陪着,我们谈谈说说,寂寞就可以解除了。” 伊风一惊,连忙道:“小可虽想在此常聆老前辈的教益,只是小可还另有……” 那虬须大汉双目一张,目光锐利如刀地瞪着伊风,粗声道:“老夫看得起你,你还敢不识抬举吗?难道你进了这间房子,还想一个人先走出去?” 伊风又是大骇。 却听这虬须大汉放缓了口气道:“小伙子!你也是学武之人,在这里陪着老夫,管保有你的好处,不但可以得到许多精妙的武功,临走时还可以弄一袋珍宝回去。” 这虬须大汉数十年前就以生性之奇僻,传遍武林。此刻实在因为这么多年来难堪的寂寞,才会对伊风这么客气。 伊风心中也不禁动了一下。 但是一种更大的力量,却使他说道:“万老前辈的盛情,小可心领……” 那虬须大汉一摆手,抢着道:“小伙子!我先告诉你,我可不姓万,那瘦老头子才姓万。我姓许,叫许白,你听清楚了?” 伊风又一怔。 他可想不到这魁梧的大汉,竟是以一身轻身小巧的软功夫称誉武林的南偷——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 而那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却是昔年以大鹰爪手加杂着十二路金刚摔碑掌,以及一身童子混元一气功,走通大河南北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他望着这两人的身形面貌,又想到那位天媚教主的奇丑妇人,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口中却只得唯唯说道:“是!许老前辈的盛情,小可心领了。皆因小可实在另有他事……” 妙手许白突然敞声大笑了起来,伊风一惊,自然顿住了话。 妙手许白笑声一住,双目又电也似的射出精光,厉声道:“你要是实在不买老夫的账,也没有关系。只是你却要说给老夫听听,有什么事值得你推却老夫这种别人梦想不得的奇遇!若是老夫也认为值得的,那还罢了;如若不然——哼!” 伊风现在可发觉了这妙手许白的不可理喻。也知道,自己虽然功力精进,但到底修为太浅,和这种高手一比,还差得远! 那就是说,除了依照他说的路走之外,别无其他选择的余地! 他回头一望,那铁面孤行客仍然不闻不问地呆坐着,生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管不着似的。 伊风长叹一声,忖道:“怎的这两人竟如此不通情理!” 他可没有想到,这两人若非生性奇僻得不近情理,又怎会在这深山中一耽十年! 他心念一动,忖道:“看来我只有暂时在这里陪着他们,反正他们总有一天,会分出胜负的。到了那一天,我一样地可以去寻得那武曲星君的秘藏。 “到了那时候,我身兼各家之长,再加上功夺造化的‘毒龙丸’,我何愁大仇不报,武功不成?” 他高兴地思量着。 可是念头再一转时,想到终南山上的数百人命,却又高兴不起来了。 他脸上忽青、忽白,正是他心中天人交战之际。 须知凡是人类,就不免多多少少地有些自私的欲念,这本无可厚非,只是这自私若损害到别人,而将别人损害得很重的话,就应克制了。 伊风此刻,正是陷于极度的矛盾之中。他知道若一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那么那本武林瑰宝《天星秘籍》和那粒功能夺天地造化的“毒龙丸”,就绝对不会再是自己之物了。 而他如不说呢? 终南山里的数百个中毒垂危的终南弟子,都在等着他的解药,姑且无论他赶回去时还能救得多少人的性命,但无论如何,一向疾恶如仇,以侠义自许的他,总不能见死而不救呀! 窗外夜色更浓。 带着凛冽寒意的晚风,从窗中射入,吹到伊风的身上。 然而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似的。 他身受奇辱,复仇志切,若此刻说出那秘藏,这“南偷北盗”,还会让他取出《天星秘籍》和“毒龙丸”吗? 那么,他复仇的希望,岂非又完全归于泡影! 然而终南山上,那种痛苦的呻吟之声,又像尖针似的,一针针地刺破了他为自家设想的许多个理由。 他忽而张口要说,忽而又极力忍住。有生以来,他从未曾遇到过如此难以解决的问题! 妙手许白,张着其利如刀的双目,紧紧地凝视着他,心里也在奇怪,这年轻人,为什么会如此? 在他想来,任何一个问题,都是非常容易答复的,尤其是有关于自己切身利害的事。 因为那只须本着自己利益较多的一方去做,在他认为就是正确的。 铁面孤行客自静坐如泥塑,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他们的对话。 伊风蓦地咬牙,下了个决定—— 上 第二十一章?各怀机心 他朗声道:“前辈既然如此相逼,晚辈自然不得不说出。” 他剑眉一扬,正气凛然!接着又说道:“只是晚辈却不是为了爱惜自己的时光,甚或生命,而是为着另外数百条人命,不得不将此事说出……” 妙手许白微一皱眉,似乎觉得不耐烦,也似乎对伊风的话,颇不相信。因为在他想来,世上简直不可能有伊风口中所说之事。 伊风朗朗说下去道:“小可此来滇中无量山,是关系着武林中一个绝大的秘密,那就是百十年前,武林异人武曲星君所遗留下来的秘藏——” 说到此处,那一直垂目而坐的铁面孤行客,也不禁睁开眼睛来。 妙手许白更是露出急切的神色。 伊风目光一扫,看到他们的神情,暗叹一声,觉得这两人武功虽高,人品却极为低下!暗暗担心那本《天星秘籍》若落在他们手上,那自己岂不是变成了为虎作伥?但是若非如此,又怎能救得终南山里的数百条人命? 他长叹一声,接着说下去道:“武曲星君死前,曾将他生平武学之精华《天星秘籍》和一粒‘毒龙丸’,埋藏在这无量山里,也就是两位的身侧……”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都不禁悚然动容!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若得了这本昔年纵横天下的武林异人所遗留下的武学秘籍,再加上自身的数十年修为,那么自己瞬息就可变成天下第一高手。于是他们眼中,都发出了贪婪的光彩,更是屏息倾听下去,生怕这年轻人不肯说出藏宝之地。 妙手许白,更不住大声催促着:“快讲下去!” 伊风却故意停顿了半晌,使得他二人急之不胜,才接口说道:“这两样东西,虽是天下武林人士所渴求之物,但情势如此,晚辈却情愿放弃这两样东西,而转送与两位前辈。但是……” 他又故意一顿,再缓缓说道:“但是,晚辈却定要得到武曲星君所遗留的另外一物。”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几乎同时问道:“那是什么?” 伊风更为清楚地了解了这两人的贪婪,一笑说道:“那就是天下至毒之药‘蚀骨圣水’的唯一解药。我之所以渴求此物,就是为了解救终南山中了此毒的数百人命。” 他觉得在这两人面前,已无须自称晚辈。而这两人也不会注意称呼上的改变。 这两人只是觉得这年轻人,放弃了武林秘宝,而巴巴地要那与己无关的解药,有些奇怪。他们甚至想到这其中有什么诡计,但他们自恃自家的能力,却也未将任何诡计放在心上。 伊风又道:“两位若放了我,我就将两位带到那藏宝之地,只要得到解药,我便立即回去。至于那两件异宝的分配,全凭两位做主了。”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心中各自一转,又同时道:“这个行得!” 妙手许白目光一望窗外,道:“现在天光已渐白,正好行事。” 转头一望万天萍,又道:“你我之事,等到此事过后,再作了断好了。” 他心中其实已另有计较。但铁面孤行客又何尝不是如此,当然也毫无异议地答应了。 妙手许白大笑道:“走吧!” 身形一动,庞大的身躯倏然之间,已钻出了窗子。 伊风暗叹一声,心想:这千里追风神行无影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其艺愈高,其行却愈卑,令人惋惜。 他思忖之间,眼前又一花,那铁面孤行客也掠了出去。他也一掠而出。 天光虽未大亮,但东方已泛出鱼肚般的白色,山坳之中,也明亮得足够他寻找藏宝之地了。 仰望天色,他忽然想到自己如此做,是否对得起昔年疾恶如仇的武曲星君? 但事已至此,又怎有其他之路可走! 他暗地又长叹一声,忖道:“也许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这不得已的做法吧!” 山壁之上,满生青苔,他沿着瀑布之侧前行,目光仔细地搜索着,果然发现在那满生青苔的山壁上,有着七处痕迹。 那是以内家金刚指一类的功力,在山壁上划出的七个小三角,依北斗七星之位而排列。若非极为留意,也无法看到。 他低唤一声:“在这里了。” 跟在他后面的妙手许白和万天萍,也立刻紧张地停下了脚步。 他找到七星中的主星方位,用手一推,山壁却动也不动。 他微微一愕,立刻真气贯达四梢,吐气闻声,朝着那位置双掌缓缓推去—— 立刻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声响,而那一片浑如整体的山壁,右侧却缓缓应手向内移去,左侧却向外面旋了出来。 于是,山壁上立刻现出一处洞穴。 他狂喜之下,暗自佩服那位前辈异人心意之灵巧。 突地,身侧“嗖嗖”两声,原来妙手许白和万天萍,已抢着掠了进去,他嗤之以鼻地轻笑一声,也跟着走进这藏宝之窟。 有天光自入口之处射入,是以洞窟之中,并不十分黑暗;但洞的内端,却是黑黝黝的,仿佛深不可测。 妙手许白朝伊风一扬手,伊风眼神微分,再定睛看去,自家身上的火折子,已被这位神偷妙手,在这一刹那里,不知不觉地偷了去。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心想:自己总算尝到了这位神偷妙手的滋味。 妙手许白恍开火折,当先向内走去,万天萍当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伊风反而走在最后,只是他也并不在意而已。 前行数十丈,洞窟越来越窄,前面忽然有一张石桌挡住去路。 三人目光动处,都看到了那石桌上放着一个铁匣,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身形疾动,几乎在同一刹那里,都抓到了那铁匣。他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各怀戒备。 万天萍伸手一扭,那匣上的铁锁便也应手而毁。 伊风也掠了上来,目光注视着。 铁匣的匣盖,被两人同时揭开,首先入目的,却是一张杏黄纸柬。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又对望了一眼,各自缓缓缩回手。 借着火折子所发出的光线一看,只见那张杏黄纸柬上写着:“入此门者,既属已抱决死之心之人,启此匣后,立服此丸,方具无穷神力,启我后洞,得我秘籍……” 妙手许白和万天萍看到这里,同时倏然伸手,“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击,各自后退一步。 伊风目光动处,却接着念下去:“……得我秘籍。此丸‘阴霄’,虽具无穷妙用,但却内含剧毒。服此丸者,三年之后,必喷血不治而死。此三年中,汝可享受人生,任意行事,因汝之神力,已可无敌于世矣。” 他朗声念完,妙手许白和万天萍都缩回手,愕愕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谁都不愿意就只再活三年,当然不愿服下此丸。伊风抢前一步,伸手向那匣中,说道:“两位既然都不愿服,我就服了吧!” 哪知风声嗖然,一只手擒向他的脉门,另一只手却分厘不差地指向他肘间的“曲穴”。 他只得连忙缩回手臂。 却听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冷冷说道:“你也服不得!” 伊风一愕!须知他最最渴求之事,便是能够雪耻复仇。此丸服下后,纵然只能再活三年,但他若能借着这神力完成心愿,那死亦不惜。是以他才有服下此丸的决心。 他愕了半晌,才体会出来,忖道:“这两人不愿短命,当然不愿服下此丸。可是却又怕我服下此丸后,有了‘无敌于世’的神力,而对他们不利,是以他们才也不愿我服此丸。” 冷笑一声,也后退一步,束手而观。 妙手许白和万天萍,果然是这种心思,他们脑海中极快地思索了片刻,仍然没有解决的方法。 妙手许白缓缓说道:“我等先拿了此丸,再往前行,也许合你我三人之力,能够开启那武曲星君的后洞,也未可知,那么此丸便可弃去了。” 万天萍微微颔首,一声不响地拿起那铁匣。 妙手许白望了他一眼,暗中忖道:“你一手拿着这铁匣,等会便少了一只手和我抢东西了。” 心里好生得意,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出来。 于是三人掠过石桌,又往前走去。 上 第二十二章?武曲星君 再往前行,洞窟也就更窄。 但三人仍可并肩而行,只是伊风却故意走在后面而已。 前行数十步,前面赫然一块巨石,正好嵌在洞窟里。 这块巨石,庞大无朋,怕不在千斤之上;普天之下,恐怕再难有人能独力移去此石的。 万天萍估量一下,道:“你我三人一齐用力,若能移去此石,进入后洞,那‘蚀骨圣水’的解药,自是归这老弟所有,至于《天星秘籍》和毒龙丸,却怎的分配法?” 说时,他眼睛瞅着许白,许白却哈哈大笑几声,缓缓说道:“老夫无甚意见,不过总以猜枚之法,最为合适。你说如何?” 万天萍又微微颔首。 妙手许白便又朝伊风一扬手,伊风这次学乖了,眼神一丝不分。 许白哈哈大笑道:“小伙子!真有你的!” 伸出大手朝伊风肩上一拍,伊风却一直警觉着。哪知许白伸开另一只手,里面已有十几枚制钱,而这些制钱,伊风心中有数,又是从自己身上取去的。 妙手许白哈哈而笑,又向万天萍道:“我手中拿着几枚制钱,你来猜单双,若猜中了,《天星秘籍》就归你;若猜不中,《天星秘籍》就归我,你说好不好?” 万天萍一声不响。 许白将手放在背后,一会儿又伸出来,紧紧握着拳,朝万天萍道:“你猜!” “双!” 万天萍一口答道。 许白伸开手掌,里面有六枚制钱,正是双数,万天萍猜中了。 许白一副懊恼的样子,道:“《天星秘籍》是你的!” 万天萍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心中却甚喜。 因为这武曲星君的一生武学,渊博如海,至今武林尚无一人能及。这种内家秘籍自然又比毒龙丸高上一筹。 哪知许白面上虽懊恼,心中却得意,暗暗忖道:“万老头子,你又上当了。我服下毒龙丸后,功力立刻就胜过你,你总不能立刻学会《天星秘籍》上的武功呀,我难道不能从你手上将《天星秘籍》抢过来?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了!” 原来他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是以才会提出猜枚之议。 须知妙手许白以妙手名满天下,手上的功夫,已经妙到毫巅,将手里制钱的数目,随意变化一下,那还不是简单已极的事! 万天萍果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心中得意,口中道:“分配已定,你我就一同用力,将此石推开吧!” 说罢举手先向那大石推去。 这三人一齐用力,威力岂同小可!那块巨石瞬间向后移去,两旁露出两个尺许宽的通道后,许白和万天萍就一齐住手,向内掠去。 里面豁然开朗,又是一个极大的洞窟,却是这山窟的顶端。 妙手许白手中火折一照,发现洞中也有一张石桌,桌上也放着两个铁匣。 他两人连忙向前掠去,一人攫取了一匣,扭锁一看,无巧不巧,那妙手许白手中之匣里,果有一个玉瓶,上面赫然写着“毒龙丸”三字。 他等不及去顾万天萍的反应,匆忙地从瓶中倒出一粒龙眼大的丹丸,就往口中送去,果然入口香气凛冽,他连忙咽了下去。 伊风掠进这洞窟时,石桌上已空无所有。万天萍正狂喜着检视匣中的一本黄绫小册,而那妙手许白也正在回味丹药。 伊风一惊:“难道那解药竟不在此洞中?” 他游侠江湖,虽非大慈大悲之人,然而此刻倒是全为着别人,一点为己私心也没有。 他目光四掠,才发现洞窟上端,突出一石,石上放着一个玉瓶。 于是他连忙提气纵身,向那上面掠去,刚刚够着地位,右手疾伸,扳着那山石。 目光动处,竟发现这块突出的山石上面,除了那玉瓶之外,竟还有一方上面写满字迹的黄绫。 他心中一动,暗忖:那武曲星君将解药远远放在此处,必有用意。 于是先不飘身下坠,左手拿了那方黄绫,就着微光一看。 只见那上面写着: 余一生行侠,然却死于流言,苍天!苍天!奈何奈何! 世人对余不公,余亦可对世人不公。 然余不忍将一生心血所聚,随余之死而永远湮没,是以将余武功之精粹《天星秘籍》及灵丹妙药,藏于此间。 然非具必死之心之人,虽入此洞,亦不能得我秘藏,传我秘技,君临天下。 此洞所藏之毒龙丹,仍昔年屠龙大师采天下灵药而成,功能夺天地造化,但其性至阳,若未先服前洞之至阴丹药阴霄丹,再于用力推石时引发药性,而贸然用此,则半时之内,必喷血而死…… 看到这里,伊风心中一凛! 移目下望,那万天萍正贪婪地看着那本秘籍,而妙手许白却双手紧抓着石桌,全身起了一阵阵扭曲。 伊风心里,蓦然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再往下面看道:“是以入我洞者,无必死之心,弃阴霄之丹,则纵能以其他方法进入此洞,仍不免一死。 “有缘之人,得我秘藏;无缘之人,必遭横祸。余死非遥,临书感怀良多矣!” 书法越来越乱。下面潦草地写着:“武曲星君临行绝笔。” 伊风匆匆看完,忍不住长叹一声,飘落地上。 万天萍此刻才注意到他,也看到他手中的黄绫,纵身一掠,一把抢了过来。 伊风不与他争,退后一步。 万天萍极快看完,突地发狂地笑了起来。 伊风心头又一凛。目光转到妙手许白身上,却见他全身痉挛不已,额上也已开始流下黄豆般大的汗珠。 万天萍笑声越厉,震得山窟之内,回声四起,像是有着无数个万天萍在这山窟之中狂笑一样。 妙手许白紧咬牙关,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万天萍狂笑道:“许白呀!许白!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和我争了。” 他举起那方黄绫,一句一句地,将上面的字迹念了出来。 念到一半,许白就狂吼一声扑了上去。他此刻体内万火焚心,健壮的肌肉扭曲,将那件本已破烂不堪的鹑衣,挣得片片零落! 万天萍知道自己的功力和许白相若,见了他扑上来,也不以为意。冷笑一声,喝道:“临死狂徒!还挣什么命?” 左胁挟着那装着《天星秘籍》的铁匣,左手紧紧握着,原来他早已将那粒“阴霄丹”抓在掌心,右掌一挥,直取那像病虎一样扑来的妙手许白的前心。 妙手许白虽然已近疯狂,但是他数十年的坚苦修为,仍使他在这种情况里还没有忘记应敌的招术,左掌向前狂击,右手箕张,向万天萍当胸抓去,这已是拼命的招数了。 万天萍冷笑忖道:“你这是找死!”右掌加了十成真力,向前击出。 须知他武功虽和妙手许白相若,但他所习的是金刚掌力,若硬碰硬地互对掌力,以轻软之功称誉的许白,便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以右掌出击,而许白却仅以左掌相迎呢? 哪知双掌一接,却大出万天萍意外,自己身形倏地一震,还未来得及转第二个念头,妙手许白的右掌,已扎扎实实地抓向他前胸。万天萍惨吼一声,妙手许白的右手五指,竟深深挥入他胸内。 原来那毒龙丸至阳至刚,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单独服用,否则,便引发心火,喷血而死;妙手许白,也不例外。但是他在服下此丸后,体内的真力便倏然增长数倍,这种功力的暴增,也是任何人所不能抵受的痛苦,是以对掌之下,万天萍便万非他的敌手。 伊风远远站着,看到这一幕惨绝人寰的景象,纵然深恶此二人,但也不禁恻然! 铁面孤行客胸前剧痛,狂吼一声,拼着最后一丝余力,右掌前击,砰然一声,也扎扎实实地击在妙手许白的胸前。 妙手许白双睛血赤,铁面孤行客这势挟千钧的一掌,并未能使他摔出去,只是却已将他前胸的肋骨,尽数打断了。 然而却有另一种奇异的力道,竟支持他残存的生命力,他巨灵般的左掌,疾地前伸,五指如刀,竟又插在万天萍的咽喉里。 万天萍的鲜血,溅得他一身一脸,使得虬须巨目的他,更为狰狞可怖!从许白口中泌出的血,已一滴滴落在万天萍的脸上。 这两人天资都绝高,武功亦奇深,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怪杰,竟为了一些贪心,而落得如此下场,是值得惋惜的,抑或是不值的呢? 但无论如何,伊风毕竟做了这幕惨剧的唯一看客;无论如何,他对这两人的死,也怀有许多悲怆和许多感触! 火折子先前被妙手许白放在桌边,此刻烧到了石桌,就熄了。 山窟里顿时变得坟墓一般的静寂,坟墓一般的黑暗——伊风怔怔地站在那里,悄然闭起了眼睛。 但是这景象却仍深邃地,留在他脑海里,这也许对他以后做人,会有着很大的影响吧。 良久,他茫然睁开眼睛,但四周却仍像他闭着眼睛一样黑暗。 于是他摸索着,走到石桌边,摸索着,拿到那火折子,恍开火焰,地上的“南偷北盗”,血液互流,紧紧压在一处。他们生前的恩、怨,以及他们生前的贪婪,此刻已随着死亡,永远消失了! 没有任何声音,即使连最轻微的风声、虫鸣,都没有。伊风除了他自己的呼吸之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他又愕了半晌,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那两个怪杰的尸身之侧——然后,他将这两具尸身,移到石桌上。 直到此刻,万天萍仍紧挟着那内放《天星秘籍》的铁匣。伊风长叹一声,费力地将那铁匣,从他冰凉的胁下,取了出来。 先前,他虽对这两人深为轻视和痛恶,但此刻,这份轻视和痛恶,也随着这两人的离开人世,而离开了伊风的心房。 他黯然掏出一块白巾,为这两位怪杰,拭净了脸上的血迹,再纵身掠起,从那块山石上,拿下了那里面放着解药的玉瓶。 此刻他脑海中空空洞洞,除了那一幕惨烈的景象外,他想不到任何事。 虽然他鼻端嗅到一股异香,他也没有去探查那异香的来源。只觉得这洞窟里,有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意味,压在他的心上。 他有急切离开这里的欲望,匆匆启开铁匣,将那本《天星秘籍》揣在身上;手里谨慎地拿着那玉瓶,因为这关系着许多人的生命。 于是他回转身,向洞外走去。 只遗留下这两个武林怪杰的尸身,纠缠地倒卧在石桌上。也还留下两件他唾手可得的武林异宝,湮没在这洞窟里。 当然,这两件武林异宝,是不会永远湮没的。 那么又是谁能有缘得到它呢? 上 第二十三章?相怜同病 伊风以尽可能的速度,赶出了这个洞窟。外面日色满天,已是晌午时分了。 他游目四顾,山坳里景色依然,那古拙的石屋,也仍然无恙地蹲踞在那里。 但是这石屋的主人呢? 他不禁长叹着。 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像是从坟墓中复活一样! 他的心情,此刻是萧索而落寞的,下意识地移动身形,向山坳外走去。 沿着山涧,他极快地往山下纵去。直到已近山麓之处,他才想起在那山坳中还有一堆价值无可比拟的珍宝,他凭着那堆珍宝,可以在这世上任意做许多只要自家愿意做的事。 他还想起,在“南偷北盗”的身上,还有着一个价值比那堆珍宝更高的宝物璇光仪。 他的心不禁动了一下,几乎想立刻折回去,取得那些东西。 但是,在他心底深处,却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禁止他如此做!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的惨死,终南弟子的呻吟……这些,也都真实而深刻地,在他脑海中掠过。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加速了身形,掠向山下。 因为他知道,唯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平静。 纵然你拥有天下所有的珍宝,但心若不安,你也算是不快乐的人,是吗? ——至少,一部分人是如此。 缭绕的白云,本来是在他脚下的,此刻已变为在他头上。 前面山路一转,他知道要再越过两处山峰,才能回到入山之处。 于是他身形更快,恨不得插翅飞回终南。 转过一处山峰,忽然有一声长叹之声,从山腰旁的林木中传出,声音中,充满了幽怨、愤慨和不平。 在静寂的群山中,显得分外清晰。 在晚冬寒风中,飘出去老远、老远…… 伊风身形不禁略为停顿了一下,暗忖:“这世上的伤心人,何其如此之多!” 思路未终,那林木中又传来一个悲愤的声音,似乎是喃喃自语着。 伊风并不能听得十分真确,但他自幼练功,耳目自然要比常人灵敏得多,隐约中他仍可听出语声中似乎有“罢了……再见……”这样的词句。 他心中一惊,暗自思忖着:“莫非有人要在这深山荒林中自尽?” 一念至此,他脑中再无考虑,身形一转,向那叹息声的来处掠了过去。 方进树林,伊风目光瞬处,果然发现在林中一株枯木上,悬着一人。 他的猜测果然不错,这荒林之中,果然有人自尽。 他的身形,立刻飞掠了过去,速度之快,几乎是在他目光所及的那同一刹那。 他右掌朝悬在树枝上的绳索一挥,手指般粗细的绳索,应手而断,悬在绳索上的躯干,自然也掉了下来。 伊风左手一揽,缓住了那人下落的势道,随着自己身形的下落,轻轻将那人放到地上。他探手一摸那人的鼻息,尚未气绝。 于是他在那个人的三十六处大穴上,略为推拿一下。那人悠悠长叹一声,便自醒转,目光无助地落在伊风身上。 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好死不如歹活。朋友!你正值盛年,又何必自寻死路哩?” 那人穿着破旧的衫裤,面目也十分憔悴。 但是从他憔悴之色中,仍可以发现他是一个极为清秀的人,年龄也不过才二十多岁。 这使得伊风对他起了好感。 那人目光呆滞地转了几转,似乎在试着证明自己虽已无意留恋人世,但却仍然活在人世上。 听了伊风的话,长叹一声道:“你又何必管我?我心已死,纵然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生趣?” 他微一停顿,又道:“你非伤心人,当然不知伤心人的悲哀。” 他说的是川黔口音,词句之间,竟非常从容得体。 那和他的外表,极为不相称,显见是落魄之人。 伊风自怜地一笑,忖道:“你又怎知我不是伤心人呢?” 口中说道:“朋友!有何伤心之事,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能效微劳,也未可知?” 他的语气非常谦和,绝未因对方的落魄,而稍有轻视。 那人又长叹一声,自诉了身世—— 原来他是川边屏山镇上的一个书香子弟,姓温名华,虽非天资绝顶之人,但读书倒也非常通顺。只是命运不佳,一直蹉跎潦倒,成了个百无一用的无用书生。 他家业一光,维生便无力。于是只得携带着娇妻,由川入滇,在这无量山里采樵为生。文人无命,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了! 但是他的妻子,却耐不住这山中寂寞,竟和另外一个偶然结识的商人私奔了。 温华简略地说出了自己悲惨的身世。 真正是人海中许多值得悲哀的小人物,所通常能发生的故事。然而伊风听了,却感触甚深。 他怔了半晌,心中翻涌着百般滋味。这温华的身世,不也有几分和自己相同吗? “相怜最是同病人”,他也陷入悲哀了! 温华又叹道:“你我萍水相逢,承阁下好意救了我。但是阁下只能救我之身,又怎能救我之心呢!” “唉!金钱万恶,却也是万能的!”伊风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在山巅处石室中那一堆珠宝。 于是他微笑问温华道:“你我既然相逢,就是有缘。我在此山中存有些许钱财,于我虽无用,对你却或有帮助……” 他看见温华张口欲言,又道:“你万勿推辞!若你得到那些钱财后,还想自尽,我也不再拦阻你。唉!其实天下尽多女子,你妻子既然无情,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他却不禁自己顿住话。他在这样劝着人家,而他自己呢? 上 第二十四章?峰回路转 留恋人生,本是人类的通性。 温华终于跟着伊风上山。 他右臂被伊风所持,只觉身躯像是腾云般,直往上飘。心中对伊风之羡慕,无以复加! 而伊风呢,他脚下虽不停地走着,然而心中却动也不动地,停留在一处——那是在江南的一道小木桥上远处的晚霞,多彩而绚丽,近处的灯烟,婀娜生姿,夕阳所照,河岸边的青草,转换成梦一样的颜色,再加上桥下流水的低语,人间岂非胜于仙境? 就在这地方,伊风第一眼见到他的妻子——自然,当时她还不是他的妻子。 她骑着白色的马,缓缓地,由桥的那边策马过来,夕阳照着她的脸,发丝随着春日的微风,在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飘舞着。 伊风陷入了回忆—— “她玉也似的右手,轻轻挥舞着马鞭。 “朝我甜甜一笑:就是这一笑,使我忘记了一切!由江南忘情地跟着她,跟到江北。一路上,她对我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 “我碰到我的好友银枪陶楚时,才知道她就是江湖上的第一美人,销魂罗刹。” 伊风不自觉地微笑一下,忖道:“她这个名字在嫁给我后,就变成了销魂夫人了。 “我虽然追随万里,可是始终没有机会认识她。 “直到一天,她在剑门道上,遭遇了‘剑门五霸’。她的一条亮银鞭,怎抵敌得着那凶名四播的‘剑门五霸’手中的五样兵刃?眼看就要不敌,她若被‘剑门五霸’所擒,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自然出手救了她,也借着这机缘认得了她。 “我那时年轻气盛,自恃武功,在江湖上不知为她结了多少冤家。 “直到有一天,我为她得罪了以毒药暗器驰名天下的四川唐家,身受三件唐家父子的绝毒暗器,她才对我稍微好一点。 “可是,我那次也真是九死一生,现在想来,我真有些怀疑是否值得了。 “自从那次之后,她对我可算好到极点。我们并肩驰骋,游遍了江南江北,大河东西,甚至连塞外,我们都跑去过。 “那一段时日,真是甜蜜蜜的! “有一天,我们静静坐在星空下,她指着天空上的织女星说:‘这就是我。’又指着牛郎星说:‘这就是你。’ “我就说:‘一年只见一次,未免太少了吧!’ “我还记得她那时的甜笑。 “尤其她说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人情深,又何须多见!只要我们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一年只见一次,我也甘心。’ “说那句话的时候,她若叫我立时死在她面前,我也会毫不犹疑地去死的!” 伊风因着这些甜蜜的回忆而微笑了。 “后来我们定居了下来,那虽然是一间并不华丽的房子,然而在我看来,却像是仙境一样! “无论刮风下雨,冬天夏天,我们两人都是快乐的。 “有时,我们纵然对坐着听了一夕的雨声,但却比做任何事都快乐。 “在那段日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做,甚至连家门都不愿踏出去一步。江湖中的声名,武林中的恩怨,我都不再在意。当时我就想:若是她离开了我,我就算成为武林中第一人,又有何乐趣?” 他长叹一声,忖道:“但是,我想不到她后来真的离开了我,做了那天争教主的情妇。 “我起先不懂她是为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争教主武功比我高,权力比我大,她在他那里,可以享受许多在我这里享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背叛了我。” 他心中又开始堵塞起来,自怜、自责、自尊心的屈辱,使得他几乎连叹息都不能够!愤怒和复仇的火焰,燃烧着他的心。 他望了望旁边的温华一眼,忖道:“我要将那石室中的珍宝,全部给他,让他能享受一些人世间的快乐;而让他那淫荡无耻的妻子,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他!” 于是他突然向温华道:“以后,你的妻子若再来哀求你的宽恕,你大可以将你此刻心中所感到的屈辱和悲哀,加倍地还给她的身上,然后再赶她出去。” 温华茫然地一点头,觉得这奇怪的年轻人,想法和自己有很多地方完全相同。 他却不知道,伊风的遭遇,也正和他一样哩! 水声潺潺,又到了山涧之处。 伊风精神一振,飞也似的向上面掠去。只是他自己有些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日渐不支了。 穿过夹壁,山坳中一切仍如故。 他目光四扫,发现那山壁秘窟入口处的那块大石,也仍是开着的,露出里面黝黑的洞穴。 他身形停顿下来,指着那间石屋道:“那里面的宝物,足够你做任何事!” 他随即又补充着说道:“这些宝物,虽非我所有,但我却有权来动用它。” 温华此刻对伊风已是心服口服,当然只是唯唯称是。 到了那石屋旁,伊风和温华一齐向窗内望去,两人都大吃一惊! 温华惊异的是: 这石室中放着的珍宝,远出他的意料,竟比他做梦梦到的还要多。 他想到这些就要归为自己所有,心中不禁一阵阵地剧跳,又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实的事情,因为这比梦境还要离奇。 而伊风惊异的却是: 这石室中的珍宝,竟比他清晨所见少了不知多少,剩下的不过仅是全部的十分之一了。 “是谁拿了去?”伊风吃惊地问着自己。 目光又四扫,想从周围的物事上,寻找出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失望了! 这山坳里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完全没有变动。 他想寻得一片足迹,或者是任何有人来过的迹象。 然而他也失望了。 突地,他在地上发现了一滴血渍,连忙蹲下去看,血渍虽已干,但他凭着多年江湖的经验,判断这血渍,绝对是新鲜的。 “这孤零零的一滴血渍,代表了什么?” 他再次询问着自己,像是一条猎犬在搜寻着他的猎物似的,严密地打量着四周。 突地,他在近洞口之处,又发现了第二滴血渍。 他连忙掠了过去,发现这第二滴血渍,和第一滴血渍一样,也是新落不久。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掠进洞,极快地向洞口走去。 他再掏出火折子,一路上仔细地搜索着,一直到了后洞,那块巨大的山石,仍静卧在那里未动。 他谨慎地掠了进去,火折上的火焰,因着他身形的突一转折,稍稍暗了一下。 等到火焰再明的时候,伊风不禁惊叫起来。 原来他亲手放在石桌上的两具尸身,此刻只剩下了妙手许白的一具:而妙手许白的尸身,也改变了原来的姿势。 他禁不住全身生出寒意! “铁面孤行客的尸体到哪里去了。那人拿去他的尸体,有何用意?若说他的尸体不是被人拿走,那么——” 他又起了一阵悚栗,不想再往下想。 摇曳而微弱的火焰之光,照着妙手许白的尸体和地上的血渍,给这本就阴森的洞窟,更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伊风望着地上的血,再想到方才所见的那两滴血渍,再也不敢在这洞窟里待下去了。一转身,飞一样地掠出洞去。洞外的天色,比他入洞时仿佛暗得多了。微风吹过,飒然作响,吹着伊风的衣袂,他打了个寒战。目光动处,心中不禁又吃了一惊! 和他一齐来的温华,此时竟突地不知去向。他心中一凛,到石室窗旁,向内一看,赶紧回身掩目,不忍再看。 温华竟僵卧在石室里,而他身畔,竟有一摊血渍。 伊风此刻心中,满被恐怖所据,已连冷静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却也难怪他,任何人处于此情此景,也会吓煞!他心中正自暗悸,突地身后传出一声阴森至极的冷笑。 他回头一看,双目一阵眩晕,又忍不住骇极而呼——原来他的身后,僵立着一个全身血迹的人,目中神光炯然,却正是伊风亲眼看着身受两处不治之伤,已经死去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上 第二十五章?死人复活 伊风回头一看,顿时他的血液和骨髓,都像是凝结住了—— 在他后面发出阴森的笑声的,正是他自己亲眼目睹,那已在“武曲星君”秘藏的洞窟里,被妙手许白以重手法力创前胸和咽喉,已经毫无疑问地死去了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伊风用力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暮色虽已临,但大地仍不曾完全黑暗,而他自信自家的目力,也绝不致发生眼花的现象。 那么这已经死去了的万天萍,此刻又怎会站在他眼前呢? 万天萍满身都沾染着鲜明的血迹,他那枯瘦的面孔,在血迹之后呈现着一种异样的阴森,他的笑声,在清寒的夜风中扩散着,声波远远地传到这山坳的四壁,又反震了回来,震荡着一阵阵令人惊悸的余音。 这本已阴冷森寒的山坳,更像是抹上了难以形容的恐怖色彩,从上面奔流而下的水声,此时也像是变成了啾啾鬼咽。 就在伊风目光接触到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那一刹那,伊风的万千感觉,却倏然停顿住了,无助地恢复到千万年以前,人类在原始时代所具有的那种恐怖的感觉里去。 万天萍的笑声未绝! 带着这种震人心腑的笑声,他缓缓地,一步步地向伊风走了过去,目中慑人的光芒,也像是鬼魅般那么尖锐和无情。 他阴森地笑着道:“你又回来啦!好极了……” 伊风已无法分辨他的语声是像人类般地发自丹田,抑或是那种凄阴的鬼语。他的身形,不自觉地随着万天萍的来势,而一步步向后面退着。 他的目光,生像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着似的,瞬也不瞬地瞪在铁面孤行客的身上,目光中所呈现的那种惊悸之态,使得万天萍那种阴森凄厉的笑声,越发显著了。 蓦地,他感觉到身后就是那石屋的石壁,他知道已无法再向后面退了。 于是那种和这鬼魅似的万天萍,将要逐渐接近的恐怖之意,更像四周山岳的阴影般,紧紧压在他本已悚栗的心房上。 这种恐怖的感觉,不可思议地使得这身怀绝技,而江湖历练也异常丰富的伊风,竟失去了抵抗,甚或是逃避的力量,而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静待着万天萍一步步向他行近。随着万天萍的脚步,空气中的每一瞬息,都像是铁般地敲在伊风身上,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四肢有麻痹的感觉。 渐渐,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得只剩下常人的七八步了,而像他们这样武林高手,自然轻轻一掠,便伸手可及。 万天萍果然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迹。 这曾以鹰爪功震烁武林的豪客,此刻却是以手上的血迹震悸着伊风的心。 他那枯瘦的手掌,一被血迹沾满,更与鬼爪何异! 突地,万天萍的笑声戛然而止。 于是纵然有奔流的水声,四周也顿时变得死样的静寂。 伊风努力地支持自己的身躯,然而不知怎的,他全身都莫名其妙地僵硬了。 这时只要万天萍轻轻一掠,他便得立时伤在垂名武林的铁面孤行客那双摧金铁如枯朽的铁掌之下。 这当然是一瞬间便可解决的事,只是这一瞬间在伊风看来,却有如无尽期的漫长罢了。 人世间的事,有时是难以解释的。 但就在伊风为终南弟子求命,远赴滇中无量山,而遇着这等奇事,是以陷入死亡的恐怖中的同一时间内,终南山一息垂危的数百弟子,却从死亡的恐惧中,倏然逃逸了出来。 伊风离开了终南山后,终南道院中的每一个人,除了等待之外,就别无选择。 等待,这在别人来说,也许是经常能有的经验,然而在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来说,这就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了。 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数十年前便以绝世神功名满天下,至今更已近不坏之身。 以他们的自身功力而言,普天之下,绝少有他们不能做到的事,是以他们便根本不需等待。而此刻,这两个武林奇人,却遭遇到前所未遇的困难了! 这庞大的道观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凄凉的气息。 几乎每一天,这道观里,便得添上几条冤屈而死的人命。而束手无策的终南掌门玄门一鹤,却只得任凭这些尸体停留在丹房里。 于是每过一天,这武林名派之一的终南派的发祥地,便更增加了几分凄凉和悲哀的气息。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在后园中的一个山亭里,垂首对弈。但是不可否认的,他们的心思,谁也不能专注在棋盘之上。 凌琳的伤势,也在渐渐痊愈之中,她醒来后所见的事,自然令她非常惊异和奇怪,于是她的母亲就清楚地告诉了她。 但是这年幼而聪明的女孩子,却丝毫不感激伊风。她的想法是:若没有伊风,那夺命双尸怎会遇着自己! 于是孙敏无言了,她对她这精灵古怪的女儿,除了爱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凌琳当然也庆幸自己能遇着这两位奇人,也对人家深为感激。 她伤势虽渐愈,却仍然行动不得,只得留在那间丹房的云床上。 她年纪虽幼,可是已饱经忧患。在她那已接近成熟的头脑里,终日旋转着一些在她这种年纪里的别的女孩子所无法想到的事。 奇怪的是:她对那沉默寡言的玄门道者——终南掌门妙灵道人,从第一眼见到面时,就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感。这种恶感的来源,是无法解释的,只是出于她的本能而已。 孙敏除了到那小亭中照应剑先生和三心神君之外,就在那间丹房里陪伴着她的爱女;她的心,却可怜地被割成三个! 除了对爱女的爱护和对往事的思念之外,这命运多舛的妇人,此刻更多了一分等待和焦急,也多了一份难言的情感。 她的等待和焦急,当然是为着伊风。她莫名其妙地对那年轻人有了好感,焦虑他此行能否成功,等待他早些回来。 但是她的这份等待和焦急,是可以解释的,因为她在照料着伊风伤重的那一段时间时,她的心中,已将伊风和她的爱女,放在同一位置。 但是她对剑先生的那一份情感,却是不能解释的了。她当然也知道: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和人家相差得太远;她也知道:这看来虽似中年人的剑先生,实际的年龄恐怕已远在古稀之上。 可是她那一颗久无寄托的芳心,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人家身上。只要能得到人家的轻轻一顾,她就有无比的甜蜜! 这些,当然都是她心底的秘密。她将这份秘密,深深隐藏起来,在她面对着爱女纯真而美丽的面孔时,她却又会为了自己的这份秘密,觉到惭愧。 可是凌琳在听了她母亲所说的天毒教施毒之事以后,却老是不停地问这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却使得孙敏竟也忘记了她心中情感的纷扰。 上 第二十六章?重重疑窦 凌琳第一个提出的问题是:“这么说终南山上的道士,全是吃了里面含有‘蚀骨圣水’的泉水而中毒的了。那么我们吃的,是不是也是那泉水呢?” 这问题孙敏可以答复。在他们来此之后,剑先生就叫妙灵,远到后山的另一个水泉处取来食水,为的自然是避免中毒了。 可是凌琳又问:“终南山道人们平日食用的水,若是从山泉中取来的,那他们就不可能全部中毒了,因为山泉是往下流的呀,那么有毒的水,就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他们取水的地方不动,所以若是说天毒教所下的毒,是下在山泉里,那就绝不可能,除非是终南道人们已将山泉汲来道观后再下的毒,才像话些。” 孙敏微一沉吟,只得同意她女儿的说法,微微点着头。 凌琳两只明媚的眼珠一转,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又道:“终南山的那么多道人是食用同一种水,中毒有先后,那还可以说是因为功力有深浅不同;可是那终南掌门却未中毒,却有些不通了。难道天毒教里的人会隐身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吃的水里先放下些解药,这有点不大可能吧!除非……” 她突然停住话,眼睛瞪着门。孙敏却没有注意到,心中在思忖着她女儿的见解,也认为此事其中有许多可疑之处。 凌琳突然道:“妈!你出去看看,门外面像是有人的样子。” 孙敏一怔,随即身形一动,推门而望,门外只有风声飒然,却无人影。 于是她微笑说道:“你眼睛花了吧,外面哪里有人?” 凌琳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丹房的屋顶,像是在思索什么难解的问题。 这两天最苦的却是玄门一鹤,他以一派掌门的身份,此刻竟做起伙工道人来。 晚上,他为凌琳煮了盅参汤,孙敏感激地谢着他。 凌琳也娇笑着,将参汤拿了过来,又一缩手,口中说:“好烫呀!”将那碗参汤放在桌边。 妙灵道人脸上的肌肉一闪,缓缓走出门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两天来,这忧郁的玄门一鹤的双眉,就未曾开朗过。 在他取去凌琳桌边的空碗时,凌琳的伤势,仿佛又转剧了,不住地呻吟着。他削薄的双唇一动,匆匆地将空碗拿了出去。 孙敏立刻从小亭中赶了过来,又急忙赶到小亭中将三心神君请了来。可是等到三心神君为凌琳诊断过后,她向三心神君问着凌琳的伤势,为什么又会突然加剧的原因时,三心神君只是摇头不语,脸上却带着冰山般的冷森之色。 孙敏的心往下沉,凌琳却似乎又陷入昏迷之中,不停地呓语着。三心神君却仍和剑先生神色不动地,就着夜色弈棋。 天色更晚了。虽然没有更鼓,但推断时候,已是三更。 一条人影在道观的第三排丹房的后面行走着,他借着阴影藏着自己的身形,行动甚快,瞬息之间,就掠到了墙下。 在他从丹房后的阴影,掠到墙下的阴影间的那一刹那,就着微弱的天光,依稀可以看出,这人影竟然就是终南掌门妙灵道人! 他目光四顾,确定再无人发现他的行踪,就伸出右手两指,在墙上轻轻地弹了三下,然后就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留意倾听着。 不一会,墙的那边也传来三下极轻微的弹指之声,他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但是这份喜悦之色,仍不能掩饰住他的惊惧和不安。 远处的房顶上,有一条轻淡的人影一闪,那是因为这人影速度太快,在夜色中,几乎不是人们的肉眼可以发觉的。 妙灵道人又转头四顾,四下沉寂如死,只有风声吹得他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轻轻将道袍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绦上,手掌下压,身形便笔直地向上拔去,从这一手“旱地拔葱”的轻功,就可知这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身上,果然有着极为精纯的功夫。 身形上拔丈余,他双手一搭,搭在墙头,身形灵巧地一翻,便掠了出去,绝对没有带着任何一丝声音来。 他方落在墙外,立刻有一条人影迎了上来,这人影身形婀娜,浓重的夜色中,使人仍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所散发的媚意。 她一掠到妙灵身侧,两人立刻紧紧握着手,妙灵的喉结上下移动着,将她拖到墙下的阴影里,接着是一连串发自喉间的“唔唔”之声。然后是一个极为娇柔的声音道:“你瞧你,急得像这个样子,却偏偏又怕得像耗子似的!我就不相信,那两个瘦鬼,就有那么厉害?连你都不成……” 妙灵的声音立刻像耳语般地说道:“媚娘!你过来一点……”下面又是一连串梦呓般的低语。 媚娘嘤咛着,又俏语道:“你这人真是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还要这样……”语声被一声突来的“唔”声所断,接着又说道,“等一下嘛……你难道不知道事情已经不能够再拖下去了呀!我们这里人手又不够,你……你总得想个办法呀!” 妙灵低叹一声,道:“媚娘!我为了你,我……唉!媚娘!你不知道,这两人……唉!事情已成了九分,哪知道这两人偏偏撞了来。现在我也没有主意,媚娘!只要你说,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的。” 媚娘轻轻一笑,俏语道:“你看你,堂堂一派掌门,还像个孩子似的!只要你在他们吃的东西里,稍稍再放下一点,那不什么事都解决了吗?” 沉默了一会,妙灵似乎在考虑着。但是这沉默着的两个人并不安静,他们仍然在轻微地动着。两人的身上,却在震动着一种虽无规则,但却是人类亘古以来就未曾改变的韵律。 风声依然,大地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然而墙的那边,却卓然立着一个瘦长的人影,他听到他们的话,脸上掺和着一种近于“惋惜”的悲哀,和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怒! “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想不到……他是为着什么呢?” 听到墙那边销魂的“咿唔”之声,他恍然得到了答案。 于是他长叹一声。 墙的另一边的妙灵和媚娘,虽然在沉醉之中,可也听到了这一声长叹。两人倏然大惊,目光同时四下一转。 两人眼前一花。目光便突然凝结住了。 一条轻烟般的人影,从墙的那边掠了过来,冷酷地站在他们身侧三步之处。 妙灵失色地惊呼一声,身形惶然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敢逃去,因为他自家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无法逃出人家的掌握。 媚娘却娇喝一声,身形一动,纤手扬处,向那人影劈了过去。 那人影轻蔑地冷笑一声,动也不动。媚娘身形如飞燕,掌到中途,突然一转,改劈为挥,五只纤纤玉指,反手挥向那人结喉下一寸的“天突”,无名指一钩,点向他“天突”穴下一寸六分的“璇玑”穴,左掌却带着风声劈向那人的左肩。 这一招两式,可说是:狠、准、快,兼而有之,谁也料想不到这一双春葱般的手掌,竟能够在瞬息之间,取人死命! 那人影仍然动也不动,等到这一双手掌堪堪接触到他的身体时,他却已不知怎的向右滑开数寸,虽然只是数寸,然而却使得“媚娘”这狠、准、快的一招两式,刚好够不着部位。 妙灵在这人影一出现时,他心中电也似的转动着,倏然一咬牙,身形沿着墙根,亡命地飞掠了去,听到身后的媚娘,娇唤了一声,他知道那曾使得自己心醉神迷的美人,此刻怕已香消玉殒了! 但是他不敢回头,求生的欲望使得他的轻功,仿佛比平时更快速了些。这时他心中再无别的念头,只想自己能够逃脱人家的掌握。 蓦地,他眼前又一花,觉得有人拦在前面,他眼角动处,又不禁惨号了一声,在深夜中令人觉得分外的刺耳而凄阴。 在他眼前的,赫然站着媚娘婀娜的身躯,夜色中,他可以看到有鲜血自媚娘那曾经发出不知几许令人销魂的“唔唔”之声的嘴中,流了下来,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媚眼,此刻也是紧闭着的。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上 第二十七章?真相大白 他张臂欲抱,哪知却抱了个空,再一抬头,面前赫然竟是三心神君冷漠无情的面容。 此刻他神志早已狂乱,厉吼了一声,脚尖一顿,“排山运掌”,两掌带着虎虎的掌风,向三心神君闪电般地扑了过去。 砰然一声,他双掌都扎扎实实击在一人的躯体上,但是,那却不是三心神君的。 原来三心神君在他的双掌击出时,身形微退,却将他手中抓着的那媚娘的尸身,挡在前面,接住了这妙灵的全力一掌。 妙灵又一声厉吼,两条铁臂,疯了似的抡了开来。多日来的愧怍、不安、惊惧,都在这一刻里完全发了出来。 他自幼入山,数十年来,都在这深山中过着清净绝俗的生活。对于世间的一切情事,他都几乎全然不了解。对于人类那些情感和欲念,他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但却从来没有体验过。 可是,他经不起诱感。 郑媚娘奉了密令,千方百计地接近了他,使得这生平未曾经历过女色的妙灵,为了她丰满的胴体,甘冒大不韪,竟将自己门下的数百弟子,都送给别人做了创立教派的牺牲品。 他自己施毒,毒了门下的弟子,然后再准备伪装着出于无奈,将终南山数百年来创立下的基业,双手送于别人。 因为他的理智,已全然被欲念所迷醉,只要能一亲郑媚娘的芳泽,他甚至可能昧着良心而出卖自己的祖先!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剑先生和三心神君竟突然来到终南山,这使得他胆寒而心怯了! 但他又自恃自己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因为任是谁,也不会怀疑到施毒于终南门下数百弟子的“凶手”,竟是终南派本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 只是他仍然是心虚的,终日的神经都在紧张着,生怕别人会发现他的秘密。 每一个违背了自己良心的人,却都又会被自己的良心重压着;而在无意之中,自己露出了秘密。 他在丹房的门外,听到了凌琳和她母亲的对话,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以为凌琳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其实这当然是他自己的疑心;而这种疑心,却使得千百年来的无数“凶手”,自己出卖了自己! 他心生暗鬼之后,就特地做了盅下过毒的参汤,想将凌琳杀了灭口。哪知凌琳玲珑剔透,竟将那盅参汤,倒在另一个碗里,便得妙灵在取去空碗时,以为她已将那盅参汤喝了。 于是凌琳又装着病势转剧:等到三心神君来看的时候,她却将心中的怀疑和那碗参汤,都告诉了三心神君。三心神君医道妙绝天下,一看之下,就知道那碗参汤里果然有着剧毒。 但是他却不露声色,只是在暗中留意着。 于是妙灵就在一念之差下,毁却了自己的前途、声誉,甚至生命! 妙灵此刻心神崩溃,已经近于疯狂了! 三心神君冷笑喝道:“孽障!还不给我站住!” 身形动处,围着妙灵一转,袍袖一拂,拂向妙灵大横肋外,季肋之端的“章门”穴。 他这一出手,正是武林中已近绝传的“拂穴”之法,点的又是人身足厥阴肝经中的重穴。 妙灵虽是一派宗主,身手自然不凡,但是此刻心神疯乱,遇着的又是这种绝世奇人,哪有还手之地? 三心神君一拂之下,却只用了二成真力,手臂随着袍袖之势一抄,将妙灵抄在身后,足跟一旋,身形如经天之虹,向观内掠去。 剑先生双眉深皱,孙敏也在奇怪这素有清誉的“终南剑客”,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三心神君冷漠的面上,现出笑容,向凌琳道:“还是你行!我们这两个老头子,都不及你!” 凌琳一笑,当然也有些得意,心中一动,突然从床上支起身子,道:“老爹爹!你将这个妙灵道人的穴道解开,问问他看,也许他施的毒,并不是什么‘蚀骨圣水’呢?因为我想……” 三心神君猛地一击掌,道:“对了!既然是他施的毒,那么这能使全观数百人,一齐在无影无形中中毒的毒药,就不奇怪了。” 他哈哈一笑,向剑先生道:“我们真是越来越糊涂,尽将这事往那面去想,却不亲自去检查检查那些道人的毒势,想不到你也有失算的一天!” 剑先生微喟了一声,他绝对想不到妙灵会有谎言,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是以才断定这使终南门下一齐中毒的毒药,一定是‘蚀骨圣水’。因为普天之下,再无任何一种毒药,有如此威力。 而此刻真相大白,以妙灵在观中的地位,纵然以最普通的毒药,也可使终南全派的弟子,一齐中毒的。 他微喟着,朝凌琳看了一眼,她那明亮双瞳中,正显示着智慧的光芒。 于是他微微笑道:“这女孩子天资之高,心思之灵巧,实在百年罕睹!只要稍加琢磨,成就怕不难超迈古人,为武林放一异彩!” 孙敏心中一动,突然“扑”的一声,朝剑先生跪了下去。 剑先生方自微愕,却听孙敏道:“琳儿自幼丧父,身蒙深仇,却无能以报,老前辈……” 她竟提出了要剑先生将自己的女儿收为弟子的要求。 凌琳心思灵巧,当然也知道她如能做剑先生的弟子,是何种的幸运!也在床上跪了下去,不停地哀求着。 三心神君暗暗摇头,他知道:剑先生几十年来,从未收过弟子,以为这母女两人的要求,定然要遭到剑先生的拒绝。 哪知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既然如此,你们快起来,我就答应了。” 三心神君一怔,他再也料想不到剑先生会收徒弟的。 然而他却不知道,剑先生这些天来,内心的情绪,也有着极剧烈的变动。而他这种变动,一部分是由于往事,一部分却是因为孙敏呢! 人类心事的复杂微妙,绝对不是第三者可以猜得透的。三心神君当然不会想到在剑先生和孙敏之间,会有着情感的联系。 而剑先生自己,又何尝不在为了自己这种情感而奇怪、不安。他努力地向自己解释着说:这不过仅是一种普通的好感而已。但这种好感,是否是普通的,却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但无论如何,他此刻竟不能拒绝孙敏的要求,而出于三心神君意料之外地,将凌琳破格收为门下,这其中关系着他内心情感的纷争。 但不可否认的,凌琳本身也有足够的条件,使她配做这绝世奇人的唯一弟子。 因为她以自身的智慧,使得天毒教严密的计划,完全破灭了。 三心神君,发现终南弟子所中之毒,果然不是“蚀骨圣水”,而这种毒药也是非常厉害的。但却难不倒身具医道中不传之秘,将天下千百种毒性都了如指掌的三心神君! 于是终南山的数百道人,就在伊风回来之前,获得了解救。 而在武林颇有清誉的玄门一鹤,却在无数人的惋惜、不齿、责骂、愤怒之中,为着自己的欲念,丧失了他本来极有前途的生命。 人世之难测,每多如此!这件事在没有得知真相之前,又有谁能猜得到其中的究竟呢? 剑先生等人,仍然停留在终南山上,因为他们还要等待伊风。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此刻伊风的生死,正悬于一发之间。 上 第二十八章?生死一发 伊风的全部思想,全身精力,都因着恐惧而像是冻结住了。 他双目望着万天萍伸出来的那一双枯瘦而满沾着血迹的手掌,心中飘飘荡荡、恍恍惚惚,也隐隐约约地觉出了死亡的意味。 万天萍的双眼,也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却仍然迟迟未曾出手,这又是为着什么缘故呢?而已经身受两处重创,毫无疑问地死去了的他,又是为着什么,而能突然复生了呢? 他突然干涩地一笑,裂开他那满沾血渍的嘴,冷硬地说道:“小孩子!你赶快将那本《天星秘籍》拿出来!不然……” 他根本不需要说下去,因为任何人都能猜到他语中的含意。 伊风心中却猛地动了一下,鬼魅似的万天萍,在他眼中,因着这一句话而突然变回了活人。因为只有生存的人,才会有对事物的欲望。若已死了而变成了鬼,又要那《天星秘籍》何用?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眼光放胆地在万天萍身上一转,却见他前胸和喉头的伤痕宛然,露出一个个黝黑而惊人的空洞。 他知道这就是妙手许白的铁钩般的十指,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而这种伤痕,只要中上一处,便足以置任何人于死命。 “那么他为什么又能复生呢?” 伊风恐惧之念一消,惊异之心却大作。两眼仍然瞪着万天萍,并没有去回答他的话。 万天萍又前迈一步,喝道:“你拿不拿出来!” 伊风心中又一动,忖道:“他之功力高过于我,又明知道《天星秘籍》必定还放在我身上,大可动手制住了我,抢去这本秘籍,为什么却要我自己拿出来?他号称‘北盗’,本不应是这种作风呀!” 须知伊风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思灵巧已极,是以他才能以“诈死”瞒过天下武林耳目。此刻心中一动念,接着又忖道:“莫非他身受致命之伤,后来虽因着一件奇遇而能复生;但他平生的功力,却不能在这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恢复。” 他一念至此,遂也冷冷说道:“不拿出来又怎样?”猛然一挺腰,竟往前面迈了一步。 万天萍面色一变,目光中满含怒气。 伊风目光前视,知道自己的猜测若是不对,那么万天萍一动手,自己便讨不了好去。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将心中的紧张,极力控制着不流露出来。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都在心中转着念头,也各自猜透着对方心中的打算。 万天萍突地又干涩地笑了一声,说道:“我劝你还是将它拿出来,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口气果然缓和下来:先前话中的威胁意味,此刻减去不少。 伊风暗中又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所料想,已离事实不远,心中又极快地转了几转,冷笑道:“告诉你,姓万的!《天星秘籍》之事,你再也休提!你若想生出此谷,哼!那还得看我高不高兴呢?” 语锋一转,竟完全扭转了局势,由被威胁的地位,而变成在威胁人家了! 万天萍一惊,他果如伊风所料,虽然幸得死里逃生,但功力未复,一惊之下,故意不屑地狂笑几声,厉声道:“我万天萍闯荡江湖数十年,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过这种狂话的!” 他口中在说着话,眼光却在严密地注视着伊风的反应,正是色厉而内荏。两人互斗心智之下,他已败了第一阵。 伊风声随念动,突地也伸出手来,语气异常之冷漠地说道:“拿来!” 万天萍一愕,却听伊风接着说道:“你若不将那璇光仪拿出来,今日再也休想生出此谷了!” 语声中的狂傲,更远在万天萍向他索取《天星秘籍》之上! 这一来主客易势,万天萍脸色惨白,后退一步,暗中却在调息着真气。 伊风双目凝视,却也不敢贸然向他动手。 山风更厉,夜色渐浓。 伊风若在此时一走,万天萍断然不会拦他,也拦不住他。可是当局者迷,伊风却未转到这念头上来。 他虽没有要得到璇光仪的野心,然而他却想借此来折辱万天萍一番,出一出心中的闷气。 何况那自尽被救的书生,仍倒卧在石室之中,生死未知,他也不愿就此一走。 再加上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万天萍将他为什么能死去重生的原因,说出来才对心思。 是以在他心中,根本没有想到乘此机会溜走的打算。 万天萍僵立不语,伊风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这僵局。 突地,万天萍双目一翻,强烈的目光在伊风身上一转,伊风心中一凛,忖道:“他的目光突然强锐了起来,莫非就在这一刻里,他已恢复了功力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呀!” 他却不知道,世事之奇,焉是他能想象的。这万天萍不但功力已复,恐怕此刻他的功力,还在他未曾受伤的时候之上哩! 原来万天萍身受重伤后,原已是不治,被伊风将他和妙手许白的尸体,搬到石床上,两人身体纠缠,妙手许白尸体内流出之血,却无巧不巧地,流入那尚存一息的铁面孤行客的嘴里。 须知妙手许白体内之血液,已满含“毒龙丹”之灵效,却无“毒龙丹”那种至阳至刚的药力,正是已变成绝顶灵丹,那就是说:任何人若服了妙手许白之血,便无殊于服了天下的各种灵药。 万天萍晕迷中,只觉有一股热力,由喉间缓缓注入丹田,竟苏醒了过来。稍一思考,以他的学识历练,他立刻就判断出自家之所以能够起死回生的原因。于是他就将妙手许白体内的血液,吮吸一尽。 顿时,他又恢复了生存的活力。于是他从许白怀中搜出了璇光仪的一半,离开了秘窟,将石室中的珍宝,尽可能捆了一包。因为妙手许白一死,他已无需在这深山中留下。 此刻他的确是因祸得福:只是《天星秘籍》得而复失,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 他颇为后悔,不知道那年轻人的来历下落;因为他知道在他和妙手许白相争的时候,那年轻人一定渔翁得利了。 哪知就在此时,伊风竟然又回到这山坳里来,万天萍一见大喜,但他此刻生力虽复,然而四肢却软软的,那正是因为“毒龙丹”的效力已在他体内行开,若他此刻能立刻以本身的功力与之相合,那么他的功力便可倍长数倍。 只是他却将这千载难逢的奇缘浪费了,“毒龙丹”本可发挥十成的药力,在他体内只发挥了两成,然而就只这两成,已足够使他的功力增长,将他的生命从死亡之中夺了回来。 他四肢软而无力,自然没有立刻现身。伊风入了石窟后,那书生眼迷于珍宝,竟从窗口中爬了进去。万天萍一看他的身法,就知道他完全不会武功,于是就以一粒三棱石子,隔窗击去。 他的手法是何等力道,虽然只是一粒石子,然而已使得那书生右臂折断,当时昏迷了过去。 后来伊风自石窟中跑出来,万天萍突然现身,果然将伊风吓得面无人色。 但语锋一变之下,万天萍却落了下风,是以他只希望自己的功力能够赶紧恢复。 略一调息之下,毒龙丹已见功效,万天萍真气运行一周后,自己已觉出了自己的力量,双目一翻,便要将伊风伤在掌下。 他冷笑一声,猛一错步,身形如行云流水,倏然掠上前来,双掌微一交错,在中间划了个圆圈,却又电也似的上下交击而出。 他这一招掌影缤纷,正是先要乱了对方的眼神,再猛力一击。 伊风大惊之下,赶紧一塌腰,身形右旋,左掌倏然击出。 须知他此时的功力,虽然已无殊于一流高手,然而他动手的招式,却仍然不见得奇妙。 这一招“凤凰单展翅”,虽然神完气足,劲力、部位也恰到好处,在武林中已可算得上是绝妙高招。 然而在铁面孤行客这种人的眼中,却是普通已极。 万天萍再次冷笑一声,身形一扭,双掌原式击出,只是改拍为抓,十指箕张,用的正是他名震武林的大力鹰爪神功。 他这一招省去了变招的时间,自然快迅已极。伊风的左掌刚刚递出,就已觉得人家的双手,已分向自己的喉头和腹下抓来。 伊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出道江湖,动手的次数已不下数百次,然而像这样快的招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的。 他来不及再转别的念头,长腰一扭,“噔噔噔”,连着倒退三步,但万天萍如影附形,也跟了上来,双掌各各划了个半弧,掌尖微曲,击向伊风的前胸,招式虽变,但腕肘未弯,根本不像普通武林中人在撤招变招之间,还得费去一些工夫。 伊风知道:只要自家让人家的指尖搭上一点,那么人家内家“小天星”的掌力,便得接踵而来。而且他知道:这万天萍人虽瘦小,功力却是最以那种至刚至强的内家掌力见长,哪敢和人家硬碰硬地对掌,脚步一错,又向后面避了开去。 他心存怯敌之意,越发地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其实他若能静下心来,以他督任两脉已通后的内家真力,来和万天萍一拼,虽然不能取胜,但也不致于如此狼狈。 万天萍冷笑连连,口中讥讽道:“就凭你这样的身手,还敢向我老人家说那种狂话?” 双掌却运掌如风,带着虎虎风声和漫天掌影,上下左右地向伊风劈去。 伊风虽然勉力支持,但技不如人,只有一步步地后退。 十余招一过,伊风更不支。万天萍掌式却倏然一变,由猛攻而变为游斗,他竟想将这曾经折辱过自己的年轻人先凌辱一番,再置之死地。 是以他出招的手法,就不似方才的威猛沉重;出手的部位,也不再击向伊风的要害。口中却冷讽热骂,将伊风骂得个不亦乐乎。 伊风这一下心里的难受,可更在先前之上! 只是他功力不逮,此刻就是再想逃走,恐怕也不能够了。 上 第二十八章?深宵异事 “啪”地,伊风肩头竟中了一掌,虽然隐隐作痛,但却未伤及筋骨。 伊风知道对方的用意。双掌“泼风八打”,掌风虎虎,但却伤不到对方的毫发。 他身形渐退,转身之间,忽然看到那“武曲星君”藏宝的秘窟,那封门的巨石,原是由中间旋开,此刻那块巨石便横亘在秘窟洞口的中间,两边露出里面黑黝深邃的洞窟。 伊风心中一动,脚下错步间,便渐渐向那洞窟里移去。 万天萍掌影交错,双掌像是两只蝴蝶似的,在伊风身侧四舞。他名垂武林,招式上果有独得之秘,不是一般武林掌法。 他左掌一圈,倏地反掌挥出,口中却冷漠而讥嘲地笑道:“小孩子!你将《天星秘籍》拿出,再乖乖向我老人家叩三个头,我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不但放了你,还收你做徒弟,也未可知……” 伊风暴喝一声,双掌尽了十成大力向前猛击。万天萍语声一顿,身形微微后挫。 哪知伊风这一招,却是以进为退,掌才到中途,就猛地后撤,身形后抑,“金鲤倒穿波”,向后面蹿了过去。 他已计算好那秘窟的位置,身形在空中猛旋,脚尖一点地,唰地,向秘窟中蹿了进去。 万天萍微惊之下,身形立刻暴起,也直掠入洞。哪知身后风声飒然,他禁不住回头一看,原来那封洞的巨石也随着他的来势而旋了过来。 就在他回头一愕之间,啪的一声,那块巨石又嵌回洞口山壁之上,万天萍大惊四顾,洞中黑暗得连一丝微光都没有,他赶紧屏住呼吸,双掌当胸,生怕伊风会在黑暗中向自家暗算。 他却不知道,伊风早有算计,一入洞后,就扳着那块巨石在洞内的一端向外一旋。他自己却在那块巨石将合未合之际,掠出洞去。 他不但时间、部位,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必须心思过人,才能将人家关进洞窟,而自己却掠出外面。 铁面孤行客大意之下,竟被伊风封于这黝黑、阴森而深邃的洞窟之内。 伊风一计得成,惊魂初定,山风吹到他身上,虽然寒冷,他却觉得非常可爱。 他略略喘了两口气,让激战之后的心情,平复、松弛下来。 于是他轻掠至石屋旁,翻身入窗,朦胧之光下,他看到那书生仍俯卧在地上。 他暗叹一声,忖道:“他若是死了,那我救他反成了害他了!” 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仍是活着的,只是晕厥了而已。 他将剩下的珠宝,卷做一包;至于其他珠宝的去向,他已再无这心情去追究了。 然后他将受伤晕迷的穷书生,搭在肩上,出了石室,掠下山去。 这穷书生伤愈之后,便带了伊风给他的珠宝,回到尘世,而尘世也多了个挥金如土的阔少。 只是他自始至终,也弄不清那使他由赤贫变为豪富的侠士,到底是怎么个人哩! 至于伊风,他凭着自身的智慧,战胜了强于自身的对手,得到了足以傲视武林的秘籍,也得了世间仅有的解药,心情自然是愉快的。 他身心松弛之下,觉得有难以形容的疲倦。纵然他是铁打的身躯,但经过这么多的不眠不休,再加上心情的紧张和一番激战,此刻他当然再也支持不住。一到景东,他就歇下了。 他睡得自是极沉:因为这些天来,睡觉对他而言,已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他梦到他的妻子又回到他的身旁。醒来的时候,却更为怅惘!他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一片朦胧,原来此刻又是深夜了。 他不想起来,只是静静卧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对人世间的许多事,突然起了另外一种想法。 他妻子美丽的面庞,在他脑海中泛涌着,一会儿那么深,一会儿又淡了下去。 突然,他听到窗外的风声中,夹杂有夜行人衣袂带风声音。 这若是在以前,他会毫不迟疑地掠出去,追查这夜行人在深夜之中走动,是为着什么。但此刻,他却仍然意兴萧索地躺在床上。 “别人的事,我又何必去管?” 他暗忖着:“我的事,不也没有别人管吗?我在苏东,被天争教的三个金衣香主所困,险些遭了毒手,那时又有谁来管我?我失妻之后,又被逼命,芸芸武林中,又有几人肯站出来为我说两句话的?” 他落寞地叹了口气。 以前,他的思想是笔直的。此刻却随着人间事而有了许多弯曲,而他也远不如以前幸福了! 深夜绮思,他又想许多人。他甚至想起那娇小明媚的稚凤麦慧——蓦地,窗外的黑暗中,传来一声锐利的尖叫,将他的思路打断了。 虽然他认为自己已经很够自私,但是听到这种惨厉的叫声,他却再也无法在床上静卧下去。 虽然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先赶紧将解药送到终南山去;然而一种天生的侠义之心,却在他血液之中奔沸着,而他却无法抗拒这种力量。 “去看看也没有什么关系,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他一面匆匆穿上靴子,一面暗忖道:“难道这会又是什么奇人奇事?以前我行走江湖所遇之事,不就都是片刻之间就可解决的吗?” 他替自己找到了理由。 于是他用一条丝巾扎住衣襟,将解药和秘籍,都谨慎地揣到怀里。 他久走江湖,行事已极为小心了。 然后他身形一动,倏然从窗中掠了出去,向那惨叫声的来处蹿去。 他发觉脚下的房屋都是黑暗而沉寂的,而那声惨叫也是那么突兀,一声过后,就再无其他的声响。四下就是一片静寂,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伊风暗自焦急:“我为什么不快点出来?” 他四下巡视,这种夜行屋面的勾当,他已有许久不曾试过了。此时髀肉复生,心胸之间,但觉热血沸腾,昔日的豪气,又重新生出! 他稍为伫立片刻,留意倾听着四下的声音。 就在他将要失望的时候,蓦地听到一种低低的哀求之声。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向那方向掠去,身形之轻快,像是一只初春的燕子。 突地,他看到有一个窗口中仍有微光,于时他立刻顿住身形,灵巧地在屋面上一翻,“金倒挂”,足尖钩在屋檐上,垂首下望。 屋内有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一人正端坐椅上,右手持着长剑,左手的中指微弹剑身,发出声声嗡然之鸣。 另一人则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满脸血迹。方才那一声惨叫,想必就是此人发出的。 伊风闭目内望,见到这幅景象,心中忖道:“这是什么勾当?” 方自动念之间,却见那持剑之人,手中之剑一颤,抖起一溜寒光,唰地,竟将那跪着的人的左耳,削了下来,血水四溅。那人运剑一转,竟将那只耳朵挑在剑上。 而跪着的人,当然又发出一声惨叫! 伊风心中一凛,竟然发现那持剑之人的长剑上,挑着两只耳朵,不禁大怒!暗忖道:“这厮怎地如此手辣?” 遂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倒挂着的身形,也随着这一哼,飘落在地上。 他原以为那持剑之人一定会掠出来。 哪知人家只冷冷瞟了窗外一眼,却仍然端坐在椅上不动,嗡然一声,又发出一声低吟。 伊风一怔!却见那人悠闲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然后侧脸朝着窗口,微微一笑。以一种非常清越、非常悦耳的声音说道:“窗外管闲事的朋友!外面风寒,请移驾进来一坐如何?” 伊风看到他的脸,苍白而清秀,嘴上微微留有短髭,然而却使他更添了几分男性成熟的风韵,看起来醒目得很,却又没有男人的粗豪之气。 伊风暗笑自己,怎的自己所遇的,尽是不合常规的奇事?这人剑削人耳,却仍大咧咧地坐在椅上,仿佛心安理得的样子。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动处,看到窗子是开着的。于是他思忖之下,飘身进去,落在那跪着的人身侧。 却听那持剑之人笑道:“朋友果然好身手!果然不愧为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客!哈!哈!” 他哈哈笑了两声,像是赞美,却又像是嘲弄。 伊风双目一瞪,朗声道:“阁下和这位有什么梁子!人家既然跪下服输,阁下又何必如此相逼!不是小可多管闲事,只是阁下也未免手辣了一点!” 话声方住,那持剑之人又哈哈一笑。 哪知那跪着的汉子,却突地跳了起来,脚踏中门,“嗖”地一拳,朝伊风当胸击去,口中骂道:“老子的事,要你管什么鸟?” 拳风荡然,竟是少林伏虎神拳里的妙招;而且他在这种拳法上,至少已有三七年的功力。 事出意外,这一拳险些打在伊风身上。他再也想不到那持剑之人并未出手,向自己招呼的,却是自己挺身出来相助之人。 他一惊之下,错步拗身,那个汉子不但功力颇深,招式也极为精纯快捷,手肘一沉,双拳同时抢出,“进步撒拦双撞手”,“嗖嗖”,两拳,划了个半弧,击向伊风的左右太阳穴。 伊风微一塌腰,右掌唰地击出。那人马步一沉,腕肘伸缩之同时,“嗖嗖”,又是两拳,带着拳风,极快地击向伊风的前肩下胸。 伊风大怒,喝道:“你疯了吗?” 身形一变,掌上再不留情,那种深厚的功力,果然不是那汉子抵挡得住的。 但那汉子拳沉力猛,招式精纯,竟也是一流身手,一时半刻之间,竟和伊风拆了十数招,打得房中的桌椅俱毁,杯盏乱飞。 那持剑之人,仍端坐在椅上,微微发着冷笑,目光却极为留神伊风的步法;右手不时弹着剑脊,发出一声声低吟。 伊风却有些哭笑不得,不禁暗骂自己的多事。 那汉子一面打一面骂着:“兀你这厮,好没来由!老子情愿朝他跪,情愿被他削耳朵,要你这王八来管什么鸟!老子被他砍下脑袋也情愿,莫说削耳朵!” 伊风被他骂得心头火起,掌影如风,将这满口粗话的汉子围住。 那持剑之人哈哈笑道:“古人有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朋友!你多管闲事,又何苦来哉!古人之言,实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伊风几乎气得吐血,微一错步,唰地后退三尺,喝道:“好!我不管就不管!” 哪知话还说未完,那汉子却又蹿过来,劈面一拳,朝伊风打去,口中仍在不干不净地骂道:“你这厮!撞破了老子的好事,老子非打杀你不可!” 出拳如雨点般朝伊风打去,竟真的有些要和伊风拼命的样子。 持剑之人仍在嘻嘻笑着,伊风却一头雾水,暗自忖道:“这汉子双耳被削,我来救他,他却说我撞破了他的‘好事’,难道他脑子有毛病?难道他是个疯子?唉!我真倒霉!”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此事的究竟,只得暗叹自己的倒霉。 上 第三十章?武林四美 他心思一分,那汉子立刻又着着抢攻,口中却又喝道:“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王八,老子就不叫伏虎金刚!” 伊风“呀”了一声:“原来这汉子就是伏虎金刚。” 他暗暗忖道:“那么,他却又怎会这样像个疯子似的呢?” 须知伏虎金刚阮大成,在蜀中颇有盛名,是条没奢遮的汉子,平日也颇得人望,是以伊风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更为奇怪。 因为他知道这阮大成绝对不是疯子,但他不是疯子,却又怎会如此呢? 持剑的那人,始终端坐在那里,望着伊风不断嘻嘻地笑着,看着这两人莫名其妙地打在一处,竟像是觉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转瞬之间,两人又拆了数招,伊风心中更不耐。须知他此刻的功力,远在阮大成之上。只是他和阮大成素无仇怨,而且他的本意又是为了救人而来,当然不愿以内家功力伤人。 伏虎金刚阮大成右足朝前一踏,右拳笔直地击出。伊风身随意动,捐弃以往的招式不用,双掌微一交错,各划了个半圈,闪电般地上下交击而出,击向伏虎金刚的喉间、胸下。 伏虎金刚眼前一花,赶紧往下塌腰,刚刚极力避开此招。 哪知伊风身形一扭,双掌原式拍出,砰然两声,这两掌竟都扎扎实实击在阮大成身上。他虽未使全力,但已将阮大成击在地上。 他这两招轻灵曼妙,却正是他和铁面孤行客动手时偷学来的。这两招看来轻描淡写,但转招之间,却此别人快了一倍。 是以阮大成尚未变招,就被击中,“扑”地一跤跌在地上。两眼发怔地看着伊风,心中奇怪,这两招中有什么古怪。 那持剑之人却弹剑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果然高明得很!小弟佩服之至。” 伊风的眼睛,却在这两人身上打着转,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难道这两人是一主一奴?”但是他立刻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伏虎金刚,哪有做人家奴才的道理?” 阮大成气吼吼地爬起来,虽然被打,却仍然是极为不服气的样子,大有再和伊风一拼之意。 那持剑之人却笑道:“阮老大!算了吧!你再打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你今天只为我牺牲了两只耳朵,又算得了什么!以后有机会,你还是可以再试一试的,反正我……反正你也知道我的。” 本来一头雾水的伊风,在听了这话之后,越发地莫名其妙了。 他又有些好笑,弄到现在,这持剑之人,倒成了劝架的了。自己不明不白地打了这场冤枉架,却又是为着什么! 他心中好生不自在,心中一大堆闷气,不知该出在谁身上好。 那持剑之人缓缓站起身来,朝着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朋友高姓大名!深宵相逢,总是有缘。如果朋友不弃,不妨留此和小弟作一清谈。” 他举起茶壶,倒了杯茶,又笑道:“寒夜客来,只得以茶作酒了。” 伊风两眼发怔,他虽是机变百出,也猜不出这持剑之人是何来路。而且这人对自己忽而讥讽,忽而又谦恭有礼起来;伊风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对他如何态度,是相应不理呢?还是不顾而去?抑或就客客气气地坐下来,和这奇人做个朋友。 他心中正自犹疑不决,那伏虎金刚却气吼吼地冲过来,大声说道:“你别看他脸子白,他心可没有我阮大成好。我阮大成为你吃尽了苦,现在又被你削下两只耳朵,难道你一点也不可怜我吗?” 伊风闻言又大愕,不知道这阮大成是否变成了疯子,这种拈酸吃醋的话,怎会用在此时此刻?他是实在有些迷惘了! 持剑的那人,耳根却像是红了一下,突地将剑身一抖,又溜起了一道青蓝色的光华,喝道:“阮老大!你可得放清楚些!你一天到晚跟着我,我若不看你是条汉子,早就砍下你的脑袋了,你还啰唆什么?何况你耳朵被削,是你心甘情愿,还哀求着我,我才动手的,难道又怪得了谁?” 伊风听了这些话,越来越糊涂。 那阮大成却哭丧着脸,像是死了爸爸似的,站在那里。脸的两边本来长着耳朵的地方,不停地往下滴着血。伊风看着他这副样子,既像可笑,亦复可怜,可却也有些奇怪。心中不禁暗暗忖道:“这伏虎金刚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如今却怎地变成了如此模样?” 他望了那持剑之人一眼,又接着忖道:“若此人是个女的,那阮大成还可说是单恋成疾。但此人从头到脚,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身上有一丝女人的样子呀!” 江湖上女扮男装之人,比比皆是,伊风见得多了;无论是谁,扮成男装后,总脱不了那种女人气息,伊风可算见得多了。 此刻这持剑之人,虽然白皙文秀,但嘴上的短髭,根根见肉,这是任何女子也化装不来的。因为贴上去的假须,和从皮肉中生出的,外行人虽难以分辨,但像伊风这种江湖老手,却一望而知。 一瞬之间,他又觉得对阮大成非常同情,也有些怜悯。 因为阮大成仍然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那么个响当当的汉子,如今竟落到这种地步,这几乎是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那持剑之人微微一笑,又道:“阁下一言不发,难道是小弟高攀不上吗?” 语音落到“吗”字上,已变得非常冷漠。 伊风微怔了一下,连声道:“哪里!哪里!” 举头一望,已有日光斜斜从窗中照进来。 他无意识地走到窗前,窗外是个非常精致的园子。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处身之所,是一家大户人家后院中的两间精舍。 于是他对这持剑之人的身份,更起了极大的好奇心,转身道:“小弟伊风,只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承蒙阁下不耻下交,实在惶恐得很……” 他本想问人家的姓名身份,又不便出口。 那持剑之人又一笑,道:“以阁下的这种身手,若说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那阁下未免太谦了吧?” 他也缓缓踱到窗前。伊风才发觉他身材不高,只齐自己的鼻下,心中动了动,却听他又笑着说道:“小弟萧南,才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哩!” 他露齿一笑:“今夜之事,阁下必定有些奇怪;但小弟一解释,阁下就会明白了。” 伊风留意倾听着,但那自称“萧南”之人,话却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根本没有解释,伊风也仍然一头雾水。 萧南一回身,拍了拍阮大成的肩头,换了另外一种口气道:“阮老大!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天已经亮了呀!” 伏虎金刚浓眉一竖,大声道:“你不叫这姓伊的小子走,却偏偏叫我走,干什么呀?” 萧南双目一张,明亮的双睛里,立刻射出两道利刀般的光芒。 阮大成竟垂下头。 伊风暗叹一声,自觉此行弄得灰头土脸。这伏虎金刚话虽说得不客气,但伊风觉得他有些可怜,也犯不上和他争吵,仅仅微笑了一下。 他目光动处,看到那萧南手持之剑的剑尖上,仍挑着两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对这萧南的为人,也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 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被削了耳朵的人心甘情愿,那么自己这局外人又能说些什么话呢? 于是他向萧南一拱手,道:“天已大亮,小弟本也该告辞了。” 阮大成一瞪眼,道:“你走我也走,你要是不走,我可也要在这里多待一下。” 他本来满口四川土音,此刻竟学着萧南说起官话来。 伊风有些好笑,但看了他那种狼狈的样子,却又笑不出来。 他刚一迈步,却听园中一个极为娇嫩的口音笑道:“哎哟!怎么我才刚来,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要走要走的,难道你们都不欢迎我来吗?” 语声力落,门外已婷婷走进一人来,云鬓高绾,艳光四照,一走进门,秋波就四下一转,给室中平添了几分春色! 她娇声一笑,向萧南道:“还是你有办法,头天刚来,晚上就有两位客人来找你。你姐姐我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啦,也没有半个人来找我。” 萧南也笑说:“谁吃了熊心豹胆敢来找你呀?不怕烧得浑身起窟窿。” 这两人言笑无忌,仿佛甚熟。 阮大成目定口呆地站着。 伊风的两眼却瞪在萧南脸上。 上 第三十一章?潇湘妃子 方才那绝艳女子一进来,伊风就觉得有些眼熟,此刻听了萧南的话,心中已猜出此人是谁。再看见萧南笑声明朗,双目中也满含笑意,只是面上仍没有一丝表情。想到那阮大成所说满含“醋意”的话,心下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这萧南却是潇湘妃子萧南苹,怪不得阮大成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也难怪她易钗而弁,我竟然看不出来。若换是别人,当然奇怪;可是这萧三爷的爱女化了装,别说我看不出来,恐怕谁也看不出来。” 他眼睛一望那艳装女子,忖道:“这个一定就是武林第一火器名家火神爷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了,我和她倒见过一面,不知她还认不认得出我来?奇怪的是:这景东一个小地方,怎会住着鼎鼎大名的‘武林四美’中的后两位,又偏偏让我碰着了。” 他脑中一阵混乱,又想到他的妻子“销魂夫人”。原来那萧南,果然就是昔年以易容之术,及独门暗器扬名天下的萧旭萧三爷的爱女潇湘妃子。而那艳装女子也不出伊风所料,是火神爷姚清宇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 昔年“武林四美”名噪天下:这“武林四美”中的头一位,就是伊风的妻子“销魂夫人”。 再加上潇湘妃子萧南苹,辣手西施谷晓静和昆仑掌门的爱女——昆仑玉女崔佩,就是被江湖中人艳称的“武林四美”。 后来销魂夫人嫁给了铁戟温侯,隐居江南;辣手西施谷晓静嫁给了武林中使火器的第一名家姚清宇;潇湘妃子却因为追求之人太多,而她却冷若冰霜,将不少动她脑筋的江湖豪客,伤在她下“回风舞柳”剑下,而引起武林中的不满后,也渐销声灭迹;昆仑玉女崔佩,却也突然在武林中失去了踪迹。 于是赫赫一时的“武林四美”,就渐渐在武林中极少被人提起。 哪知伊风此番远赴滇中,却在这山城里遇着了“武林四美”中的两位。 辣手西施和销魂夫人,原是素识。伊风昔日和他的妻子畅游五岳时,在泰山玉皇顶上,曾和他们夫妇见过一面。 此刻他心中忐忑,生怕谷晓静认出了他,悄悄转过脸去。因为他诈死之后,在江湖上已成了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 谷晓静娇笑不休,眼波仍转,见到阮大成,又轻唤了一声,向萧南苹道:“这又是你的杰作吧?人家都说我‘辣手’,可是我看呀,我这‘辣手’两个字的外号,倒不如转送给你还好些。”娇声一笑,又道:“快把你小宝剑上的两只耳朵拿下来,鲜血淋淋的怕死人了!” 萧南苹一抿嘴,笑道:“你别客气了吧,想当年你把人家的脑袋挑在宝剑上,也没有说什么怕死人了,现在怎么啦?突然大慈大悲了呀?” 伊风站在窗口,留又不是,走又不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好,不禁暗骂自己的多事:“好生生地从床上爬起来,趟这摊浑水干什么?” 谷晓静却走到他身侧,笑道:“喂,小兄弟,你贵姓呀?怎么我看你像是面熟得很?” 伊风唯唯而应,不敢答腔。 阮大成也不是白痴,受到如此冷落,心里自然大大不是滋味,看了萧南苹一眼,粗声粗气地道:“萧姑娘!我这样对你,你这样对我!唉,我啥子都没得说的!你说要试试我的心,好!我的耳朵都被你削掉了,你还是……唉!只怪我阮大成生得丑陋,我……我走了。” 他越说越不是味,说到后来,声音里竟带着哭腔,一转身,“噔噔噔”,朝门外大步走了出去,萧南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伊风见他魁伟的背影消失大门外,却听萧南苹啐道:“癞蛤蟆!” 伊风不禁不屑地望了她一眼,觉得阮大成虽然可怜,却也替男人丢尽了脸,两道剑眉,皱到一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谷晓静眼珠一转,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俏叹了一声,道:“这也不能怪萧家妹子,这年头有些男子,你不这样对付他们,他们就自以为蛮不错的,像苍蝇似的叮在你后面,确实讨厌!”她娇笑一下:“要是天下的男人都像你,那就没事了。” 伊风脸一红,想到自己以前不也是整天跟在销魂夫人后面,心里有些不自在,大有后悔自己以前也丢了人的意思。 萧南苹一笑,道:“你们一个姑娘,一个妹子的,把我叫得也装不成男人了。” 伸手在脸上一抹,一个绝美的面容,便奇迹般地出现了。 伊风眼前又一亮,大为赞服那“萧三爷”的易容之术,忖道:“难怪萧三爷以前曾以十一个名字出现江湖,而且若不是他自己在武林大会上,自己宣布了出来,江湖上谁也不知道这十一个人,其实只是一个人。现在从他女儿身上,就可以看出他易容术的神妙了。” 眼光却不自觉地,又瞟到萧南苹身上。 谷晓静笑道:“你们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替你们弄些粥来。” 她轻叹了口气:“姚老二这些年来身体越发坏了,到现在还没有起来。” 萧南苹“扑哧”一笑,道:“小姐夫还在睡呀,他跟你在一起这么些年,身体要是还不坏,那才是没有道理了哩!” 说到这里,她的脸也不禁红了起来,谷晓静笑着跑过去打她,一面俏骂道:“看你这张缺德嘴,将来谁要是娶了你,准保比铁戟温侯吕南人还要倒霉!” 伊风暗暗长叹了一声,江湖中人竟将他比作倒霉的对象,他不禁有些自怜,也有些自责,觉得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拱手道:“谷姑娘!不用麻烦了!” 他话尚未说完,却被谷晓静打断了话头,用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一面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姓谷!” 眼睛一眨:“喂!我看你越发面熟,我们以前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吧?我想想看……” 伊风一惊,连忙道:“小可的确没有这份荣幸见过姑娘,只是‘辣手西施’名满天下,小可也曾常常听到过姑娘的名字,所以才知道的。” 谷晓静“哦”了一声,仍然有些不相信的意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伊风暗忖:“我早该走了的,等一下那火神爷若也到此间来,那就一定认得我了。我诈死之事若传出江湖,非但是个笑话,天争教势必又要再来搜寻我,那我连安心静练武功都不能够了。” 他越想越觉此行实在冤枉,身子一转,先走到门口,才拱手道:“小可无状,打扰了两位许久,实在该死,日后再来谢罪吧!” 话一说完,不等人家的答复,转头急急向外走去。 他却没有想到,他这么一来,是否会更引起人家的怀疑? 走到园中,满园的花木,此刻大半凋零;园侧的半池芰荷,更剩了断梗残枝。积雪未融,新霜迹在;寒风吹过,寒飙袭人。 他大步而行,当然不会有心情来领略这残冬的小园景色。 眼角动处,看到墙角有个朱红的小门,连忙走了过去。 上 第三十二章?泄露行藏 他疾步而行,哪知在他距离那小门还有几步的时候,突然身侧“嗖嗖”两道风声掠了过去。 他定眼一看,那辣手西施和潇湘妃子竟施展身法,掠到了他的前面,堵在那小门的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又一惊,不知道这两人是何用意。哪知谷晓静却指着他笑道:“你别走!我想起你是谁了,你就是铁戟温侯吕南人。” 伊风连忙道:“姑娘认错了人吧?” 谷晓静咯咯笑道:“你别急!我才不会认错人呢。那年在泰山玉皇顶上,我看见过你,现在才想起来——” 伊风惶急之下,一塌腰,向上掠去,想一溜了之。 谷晓静笑道:“你跑什么?” 柳腰一扭,也迎了上来。 伊风在空中一转势,右掌竟向谷晓静劈去,身形却努力向左一扭,想越墙而去。 哪知又是一声厉喝:“什么人在此撒野?” 伊风来不及回头去看,只觉有一缕劲风,击向自己的左胁。风声锐利,显见得这发暗器之人手劲极大。 伊风在空中已转过一势,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在空中借力转折,而那暗器也眼看就要打在他的身上。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只听到“啵”一声,左侧溜起一溜蓝色的火焰,原来有人也用暗器将击向他的暗器击落了。 他心头一凛,知道击向自己的暗器,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火神珠”。 心神一分之下,击向谷晓静的右掌当然落空。 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溜出此间,只得提着气轻飘飘地落到地下。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飞快地掠了过来,口中大喝道:“萧大妹子!你怎的将我的暗器击落了?” 身形一顿,停在伊风对面,正自扬掌待击,看到伊风的面容,忽地“呀”地叫了出来。 这身材矮胖的汉子,自然就是火神爷姚清宇了,他惊唤之后,道:“你不是吕南人吕老弟吗?怎会跑到这里来,好极!好极!” 他大笑几声,走过去拉着伊风的臂膀,一面说道:“武林中都传说你死了,我可不相信,就凭你寒铁双戟上的功夫,难道还会让别人占了便宜!我就想你一定是在玩花样……” 他又极为豪爽地大笑了两声,拍着伊风的肩头朗声笑道:“快进去坐!快进去坐!我们老哥儿俩倒得好好谈谈。” 伊风唯唯应着,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他和这火神爷姚清宇虽见过数面,但却不是深交,此刻人家这么热情地招呼他,他当然高兴。但是他行藏一露,后患无穷,又令他颇不自在。 谷晓静也走过来笑道:“刚才他还藏头露尾的,生怕别人知道他没死。喂!我说吕老弟呀!你堂堂一个成名露脸的英雄,可不能这么着!有什么好怕的?你老婆丢了你的人,你可不能再替自己丢人啦!” 伊风——他自誓不能雪耻,就不再以吕南人的名字出现人世,是以我们此刻也只得还称呼他这个名字——此刻他的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乱七八糟的什么滋味都有。 虽然他知道这姚清宇夫妇都是性情人物,但自己的行踪泄露,仍使他不安;而这种不安中,又有对他们夫妇这种热情的感激。听了谷晓静的话,却又有些惭愧;想到自己的妻子,又有些羞怒。 于是他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愕住了,脑中混混沌沌的。 直到姚清宇将他拉入了前房的客厅,安排他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他脑中的那种混沌的感觉,仍然未曾完全消失。 他随口应着他们向他问着的话。骤然接触到这些和他以前的那一段日子有着密切关系的人,他觉得奇怪的不安。 因为这两年来,他几乎已将以往的那一段日子,完全忘却了。 他随时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伊风,只是江湖上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而绝不是曾在江湖上显赫过一时的铁戟温侯吕南人。 而他也确乎忘记了自己,直到此刻,他骤然又被人家拉回到以往的时日中去,因为这些人只知道他是吕南人,也都只把他当作吕南人看。 他自怜地一笑,暗忖着:“他们把我看作什么?看作一个连自己妻子都看不住的可怜虫?” 在姚清宇那些人问着他话的时候,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使得姚清宇等三人,表面上虽在笑着,心中也在为他叹息。 尤其是萧南苹,她的一双明眸,自始至终,就始终望着他的脸,他虽然对她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很轻蔑;但她却莫名其妙地对他起了好感,而且竟是她从未有过的好感。 姚清宇豪爽地笑道:“吕老弟!你先在这里住几天,让我带你散散心。你放心好了,你的行踪不愿被别人知道,我们也绝不会对别人说的。” 伊风感激地一笑,道:“多谢姚大哥的盛意,只是小弟实在因着急事,要赶到终南山去。” 姚清宇“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说道:“你也要到终南山?”手一抚额,又沉吟道:“可是终南山的会期,离现在还有半个月呀。我准备过几天才动身,你那么急干什么?难道你先赶到终南山去,还有着什么别的事吗?” 伊风却一惊,问道:“什么会期?” 听了“会期”两字,他大惊,以为是“超度亡魂”那一类的会期。“难道终南弟子已等不及我,全死了?” 姚清宇微怔道:“你难道不知道?” 他微顿又道:“终南山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掌门人玄门一鹤突然死了,终南弟子柬邀天下武材,在二月廿四日花朝节那一天,重选终南掌门。我也接到请柬了,是昨天晚上由终南弟子骑着快马送到的。” 他微喟又道:“最奇怪的是:我问那个终南弟子掌门人是怎么死的,他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问他死了多久。他却说才死了两天。掌门才死了两天,就急着另选掌门,而且这终南弟子既未戴黑,也没有半点悲戚之容,我就觉得事情大有蹊跷呢。” 伊风听完,又怔住了。 他弄不懂身中不治之毒的终南子弟,为什么都没有死,死的却是没有中毒的终南掌门。 他知道在自己离开终南山的这一段时间里,终南山一定又生出巨变。“但是什么变故呢?”他却又茫然。 他想到孙敏母女:“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那里了?”心中竟然非常关心,他自己也不明了自己这种关心的由来。 一时之间,他脑海中转呀转的,竟然都是孙敏那亲切的目光,亲切的笑容。于是他连忙强制着自己,不敢再想下去。 一抬头,却和萧南苹的目光碰个正着。 他久经世故,当然知道萧南苹目光中的含意,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他暗笑自己,他之一生,许多重要的转变,都是因着女人。 “女人……”他茫然地笑了。 含着笑意的目光,却平视着仍在向他注视着的萧南苹。 “我该留下来呢,抑或是离去?”他反复地问着自己。 有许多种理由认为他该留下来。 又有许多理由,认为他该离去。 他当然是因为他已经确信终南中毒弟子,都已获得解救,而并未等待他的解药之故。 “但为什么呢?”他又有探索终南山,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的好奇心,以及对某些人渴欲一见的心情,这是他亟欲离此的理由。 他反复探索着,仿佛已知道:无论他决定离去或留下,都是他这一生极重要的一步。 上 第三十三章?温柔之乡 伊风正深陷于他去留之间的矛盾中,辣手西施瞟了萧南苹一眼,转向他“扑哧”笑道:“要么你就痛痛快快地留在这里,要么你就痛痛快快地说走,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婆婆妈妈的?” 火神爷姚清宇也朗声一笑,道:“老弟!你我一见如故,咱们这两天,可要好好盘桓盘桓,要是你老弟再推辞的话,可就显得瞧不起我了。” 他笑声爽朗:“过几天,你我一起去终南山。哈哈!大约又是场热闹,听说有许多人都要借着这机会去露露面哩!” 须知一门一派的掌门人,大多是承继的,这种推举掌门人大会,定是有着特别缘故,在武林中并不多见,而这种龙蛇混集的场合,也并不只是选选掌门人那么单纯,定有许多事故发生。是以火神爷笑道:“定有热闹好看。” 伊风却沉吟半晌,叹道:“小弟原想在会期之前,赶到终南,因为……” 他又长叹一声:“小弟曾誓言,如不雪耻,再也不以‘吕南人’之身份出现……” 谷晓静却又“哦”了一声,接口道:“你是怕人家认出你的真面目,奇怪你这死了的人怎么又突然复活,是不是?” 她娇笑一下,又道:“那你这真是多虑了,这还不好办——” 她指了指始终凝视伊风的萧南苹,又道:“现成地放着这位萧三爷的千金在这里,只要她在你脸上动动手,我怕连你自己都不见得认得自己了。” 又是一连串的娇笑。 火神爷一拍大腿,笑道:“还是你想得出来。”言下颇为激赏。 伊风在这种情形下,可也不能再说推辞的话,遂道:“如此只是麻烦萧姑娘了。” 目光一转,正和萧南苹的眼睛一触,只觉她明如秋水的双瞳里,情意脉脉,心头不禁一热。 但万千思潮,瞬即翻涌而起,竟忘了将目光移开了。 萧南苹粉颊上似乎微微一红,低下头去,轻轻说道:“这不算什么。” 火神爷放声一笑,原来萧南苹此刻仍是男装,做出这种小儿女羞答答的样子来,实在有些滑稽。 谷晓静也娇笑着站起来,道:“这才像男子汉,你折腾了半夜,我去替你们整治些吃食去。” 春葱般的纤指一指姚清宇,佯嗔着说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跟着我去帮忙。” 姚清宇先是一愕,但随着他娇妻的眼睛,朝萧南苹身上一转,遂也瞬即了解了他娇妻的用意,“哦哦”连声地站了起来,一面摇头做苦笑状道:“你总是放不过我。” 转首向着伊风:“老弟稍坐,我马上来。” 伊风望着这一对夫妻的背影出神,思潮又不能自禁地回到江南,他自己那在苏州城里,曾经和这个家一样安适、恬静的家,想起了那一段,和这对夫妇一样温暖而愉快的生活。 于是他长叹了口气。 目光转到窗外,窗外是个并不太大的院子,院子里一座花台,中间植着些芍药,两旁是天竺腊梅,和一些海棠、草花,因耐不住严冬而凋零得只剩枯萎的枝干。 但是那天竺子,顶上仍有累累的结实,颜色那么红,配着翠色的叶子,更显得那么鲜艳,在这鲜花凋零已尽的季节里,只有这天竺子仍傲然于西风里,一枝独盛。 人永远无法脱离他旧时的回忆的,即使他能完全斩断过去,但“过去”仍会像影子似的依附在他后面,一有机会,就侵向他的心。 伊风落寞地回过头,他几乎已忘记了这室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人存在,但他终究回到现实中来,终究看到了她。 那是一张满含着同情与了解的美丽的脸,在这一瞬间,伊风突然发觉自己非常需要这份了解与同情,心中不禁又一动。 只是他久经忧患,心中的翻涌,并未在他的脸容上表露出来。 静寂,便得风吹过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 风中,有院中腊梅的清香气息,伊风微微一笑,道:“萧姑娘可喜欢梅花?” 萧南苹却又展颜一笑,垂下颈去。此时的无声,已胜却千言万语! 人们在寂寞的时候,最容易接受别人的情感,而伊风此刻正是寂寞的。 突然,又有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打破了这静寂。谷晓静手中托着个大大的红木盘子走了过来,一面笑着说道:“你们两人别在这里发呆了,快吃些热粥挡挡寒气。” 眼波一瞬,却又“哟”了一声,道:“我们这位女魔头,怎么脸都红了,是他欺负了你是不是?” 萧南苹站起来一顿脚,不依道:“你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脸却越发红了,目光竟不敢去看伊风。 然而眼角却又在有意无意间,瞟他一眼。 伊风只觉得有迷惘,心里又有些甜甜的,在此刻,他几乎已全然忘记了过去。 他似乎已将生命切成两段,像蚯蚓一样,只保留着一段在生活着,在追逐着一世一些可以治愈自己创口的事物。 于是他就在这恬适的家庭中待了下去。 享受着他已久久未曾享受过的恬静。 也领略着他久久未曾领略了的少女的眼波。 又过了两天,火神爷家里突然热闹起来。 萧南苹便从囊中取出一个面具来,薄薄的竟是人皮所制。这种“人皮面具”在江湖传闻已久,但伊风可从来未看见过,此刻一看,毛骨不禁悚然。 那面具上有几个小洞,想必是留下耳、鼻、目、口等几个气孔的地方,伊风虽然必须戴上这种人皮所制成的东西,心中难免有些恶心。 但萧南苹为他戴上后,又花了些工夫,在他面颊和面具之间,加了些东西,他自己对镜一照,果然不认得自己了。 于是他就坦然走出大厅,去和那些到火神爷家中来拜访的武林豪士见面,那其中自然也有伊风的素识,但谁也认不出他来。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伊风和萧南苹之间,自然亲密了许多。 这些武林豪士都在奇怪,这素来冷若冰霜的潇湘妃子,怎地此刻却会对一个在武林中藉藉无名的人如此青睐? 这些武林豪士络绎不绝,一天总有十余个到这火神爷家里来,原来都是经过此间,往终南山去参加那推选终南掌门的盛会。 有几个和姚清宇友情较深的,就留了下来,准备和姚清宇一齐上路。 但来的人虽然多,却都是些草莽豪士,武林中九大宗派门下的弟子,却一个也未见。 伊风微觉奇怪,但也并未在意。 此刻,他竟不再急着上终南山去,但会期日近,火神爷却已在检点行装,准备动身了。 于是伊风也只得收拾精神,离开这温柔之乡。 但是萧南苹的倩倩人影,也随着这段时日的逝去,在伊风心中留下一抹浅痕,痕迹虽浅,却是永难磨灭的哩! 这一段时日的逗留,虽然是温馨的,但伊风却须为此付出代价;只是他应得报偿的日子,此刻还未曾到来就是了。 上 第三十四章?飞虹七剑 天色仍然很冷,满地仍有霜迹。 伊风放眼望去,前面就是重重叠叠的山峦,一直堆到云霄。灰色的天空很低,重重叠叠的云层,一直垂到山腰。 他知道这就是终南山了。 目光一转,看到同行的火神爷姚清宇夫妇,走在自己身侧的萧南苹,以及另外几个同行的江湖同道,都似乎因为目的地已达,而精神突然开始焕发起来。 他们早就将马匹放在长安城里,此刻施然行来,看见道上颇多武林中人,大多和火神爷认得。看到潇湘妃子和辣手西施时,却不禁睁大了眼睛朝她们打量着。 萧南苹轻轻啐了一口,却转过头去朝伊风嫣然一笑,笑声未歇,突然一阵马蹄声急骤奔来,竟是笔直地对着他们这个方向。 伊风双眉一皱,微微侧身,已有几匹马箭也似的从他们身侧奔过去,飞扬起新融的雪水。 谷晓静娇骂一声。火神爷倏地抢前一步,唰地一掌,正劈在那最后一匹马的马股上,那马怎经受得起,惊嘶一声,人立了起来。 马上人身手却不弱,一带马,将受惊的马转了个圈子,两条腿生了根似的夹在马鞍上,皮鞭一挥,口中怒叱道:“杀坯!” 鞭梢一转,唰地,朝姚清宇打了下去。 火神爷浓眉一立,冷笑声中,脚步一转,竟从鞭影中抢前两步,铁掌一扬,又切在那匹马的脖子上,这一掌更是用了八成真力,这匹畜生再也经受不住,一个颠沛,被马上人的大力一压,竟“扑”地倒在地上,马嘴喷出白沫来。 那马上人身手极为矫健,此刻已腾身而起,口中怒喝道:“不长眼睛的杀坯!活得不耐烦了吗?” 脚尖一点马鞍,唰唰,又是两马鞭,带着呼哨之声,挥向火神爷姚清宇。 姚清宇为着娇妻的一声轻嗔,就动手拦人打马,已是极为鲁莽;这人却比他更莽撞,根本不考虑对方是什么人物,就动起手来。 他这一挥鞭,跟姚清宇同来的,也都是在武林中成名立万的豪士,也纷纷喝骂着拥了上来,而和这汉子同行的另几匹马,此刻也兜了回头。 伊风冷眼旁观,知道眼下就是一场混战。 那人马鞭挥下,一连两鞭,快、准、稳、狠,抽向姚清宇的头面。 姚清宇也自大怒,不避反迎,虎腰一挫,反腕下抄,去抄那人的鞭梢,时间、部位,亦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人似乎也微微地吃了一惊,心思一动之下,鞭已被姚清宇抄在掌中,暴喝一声:“给我躺下!” 掌中一较劲,两人竟都马步沉实,未被对方牵动半步。 伊风不禁奇怪:“哪里来的如此高手?”只因火神爷姚清宇在武林中已享盛名,那人却面生得很,而此刻两人一较劲,竟是不分平手,是以伊风心中暗奇。 此刻另几匹马上,已掠下两人来,其中一人身形如燕,快如电火一闪,已自掠到近前,举掌一切,那被姚清宇等两人扯直了的马鞭,被他这一切,竟应手中分为二,宛如利刃所断。 辣手西施冷笑一声,倏然纤手微扬,飘然几缕尖风,袭向这两个骑马的汉子,口中娇喝道:“躺下!” 哪知立掌切鞭的那汉子手掌一翻,嗖地,劈出一股掌风,竟将谷晓静发出的六点寒光,扫落了四点,另外那汉子临危不乱,掌中半截马鞭划了个半圈,也自将袭向他的暗器扫落。 说来话长,然而这几个人出手,都在极快的一瞬间完成,而此刻彼此心中也都有数,知道自己遇着的不是泛泛人物。 这一来双方反而不敢贸然出手。 那掌上竟有劈空掌力的瘦长汉子,目光炯然四扫,冷冷道:“我兄台和朋友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朋友骤下毒手,是冲着什么?我毛文奇倒要领教领教。” 谷晓静冷笑一声,接口道:“你走路难道没长着眼睛,要是走路该像你们这样横冲直撞的,那干脆别人全都别走了,你们是什么角色?仗恃着什么,这么发横?” 毛文奇来自长白,终日驰骋白山黑水间,根本不知放马缓行这回事。此刻愕了一下,但看到谷晓静脸上的神态,仰天长笑一声,冷笑道:“好!好!我毛文奇初来中原,这次倒让我开了眼界,来中原的武林道,全是娘们儿在发横。”说话竟是满口东北口音。 他这话一出,竟把中原武林道全骂上了,可犯了众怒,立刻连身不关己的人,都纷纷叱骂起来。 毛文奇冷笑连连,道:“好极!好极!我毛文奇虽然只是四人,但却有兴趣接接中原武林道的高招,来来!各位是要众殴,是要独斗?只管招呼一声,我们哥儿四个总接着你们的。” 说罢兀自冷笑,大有目中无人之意。 火神爷姚清宇双眉一立,方自发话,谷晓静却又抢着道:“哟,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四个野种,我姓谷的走南到北,还没看到这么横的东西。” 口角之下,言辞已极锋利。 伊风自恃自己的身份,是以只是旁观着,既未出来,也未多嘴。 但是他却看到这飞马而来的四人,俱是两眼神光满足,身手矫健,尤其这自称“毛文奇”的一人,内功火候更是极其深湛,掌上的功力,比之“朱砂掌”尤大君,还要高出甚多。 他心知这四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心中突然一动,忖道:“我可不能让他们为着这些没来由的事动手。” 遂走前几步,朝着那自称毛文奇的汉子一拱手,方想劝解几句。 哪知毛文奇一眼瞥见他,脸上神色突地大变,手指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伊风不禁为他这种神色所惊,茫然后退一步,眼角微扫,看到另外那两人,也是带着一脸激动的神色,望着自己。 就连那本来坐在马上未动的一人,也掠了下来,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自己。 这一来,非但伊风心中诧愕不解,姚清宇、谷晓悔、萧南苹也是事出意外,不知道这四个骑士,究竟在出什么花样。 良久,毛文奇才像从极大的激动下,恢复了过来,颤抖的声音说道:“三弟!你这可是不对,既然好好地活着,为什么又要让大伙兄弟,为你着急。三弟,这些年来,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想你,你为什么总是回避着我们,也不捎个口讯来?三弟!你我兄弟在一块长大,在一块儿学功夫,难道不比亲生的骨肉还亲近,有什么话不能明说的?难道……难道……” 他竟激动得说不下去,连连长叹着,目中竟似有晶莹的泪光。 最后从马上掠下的老者,也废然叹道:“三弟!你虽然废了你大哥我一条腿,可是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就跟你的亲兄弟一样,别说你无意间伤了我的腿,就算你把我的两条腿都切下来,我也不会怪你,你为什么……” 这在四人中年纪最长的老者,竟也激动得说不下话来,缓缓走向伊风,两腿果然一跛一跛的,是个跛子。 这两人这几声三弟一喊,这几句充满了情感的话一说,伊风可更愕住了,看着这跛足老人向自己行来,竟不知怎生是好。 这老人目光轻轻地在伊风脸上滑动着,一面以悲怆的声调说道:“三弟,这些年来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变得这么黑瘦?唉!三弟!你……你哥哥我已经老了,腿也不管用了,要不是抱着一点希望来找你,我可真不想再下长白山一步。三弟!不管怎么样,你先跟我们回去,你要什么,你大哥我负责答应你。” 他一面叹息着,一面说着,声调满含情感。 伊风不知所措,讷讷地说道:“你……” 谷晓静也闷得头皮发炸,此刻一掠而来,挡在这跛足老人的前面,娇叱道:“喂!你疯了呀!谁是你的三弟,你看清楚点好不好?” 这跛足老人本来委顿的身形,此刻倏然暴长,目中也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精光,狠狠瞪在谷晓静的脸上,喝道:“你这婆娘是什么东西?你敢来管老夫我的事!” 他稍微停顿一下,仿佛想起什么,突然又大怒起来,喝道:“原来就是你,就是你这只小狐狸,把我三弟引下山的!” 他回头一声暴喝:“老二!老四!跟我把这娘们儿抓下来!” 话声一落,毛文奇及另外两条汉子身形一动,已掠了上来,朝谷晓静四方一站,手腕一翻,自腰间伸出一物,迎风一抖,伸得笔直,竟是一柄百炼精钢所制,可柔可刚的长剑。 火神爷看到娇妻受辱,大喝一声,探囊取出一物,扬手向毛文奇打去,身形也随即掠了上来,掌出如风,直取那跛足老人。 毛文奇听到背后风声,知道有暗器袭来,身形一扭,长剑排出一道剑影,护住全身。 哪知火神爷姚清宇的火药暗器独步武林,方才发出的,正是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之一,“五雷珠”,稍一沾着剑尖,便自“砰”的一声,炸了开来,青蓝色的火焰,顺着剑身烧了下去。 毛文奇这下可大吃一惊,他猛挥长剑,想将火焰甩落,哪知那火焰却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烧上他的手背,他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思索,唰地,将掌中剑朝地上直甩出去,三尺多长的剑长,竟完全没入新融的雪地里,只留下三寸剑柄,露于地面。 那边姚清宇却惊呼一声,身形朝后倒纵八尺,砰地,落在地上。 原来他方才两掌抢出,那跛足老人竟不避不闪,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掌,两人对掌之下,姚清宇竟被震得直飞了出去。 谷晓静娇呼一声,想掠过去,但面前寒光乱颤,已有一人挡着她的去路,另外一些武林豪士,俱都大哗,有的跑过去查看火神爷的伤势,有些人则在叱骂着,但大家却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识货的人看到这跛足老人的功力,却在暗暗咋舌。 萧南苹始终未发一言,此刻看到情况混乱,方要掠上去,那跛足老人,却蓦地暴喝一声,雄浑高亢的声音,压下了混乱叱骂的声音,震得每个人的耳朵,不住地嗡然作响。 他目光炯然一扫,厉声道:“老夫飞虹剑华品奇,在此了断家务事,各位朋友此时若一伸手,便是与我长白派为敌,奉劝各位,还是袖手为妙。” 他此话说得可算是狂傲已极!但他这“飞虹剑华品奇”六字一出,竟无人再对他这种狂傲的语气,露出不忿之色。 原来这飞虹剑华品奇,却正是武林九大门派之一——长白派的掌门,长白飞虹七剑之首。昔年他也曾在中原数现侠踪,威名颇盛,只是近年久未露面,谁也想不到这跛足老人竟是长白掌门。 旁观的多是草莽豪士,虽也有些成名立万的人物,但和他这种一派掌门人的身份一比,可就都差得太远。 是以大家全都震住了,纷乱的叱骂声,也立刻静了下来,再无一人喝骂。 华品奇目光四扫,再转回脸来,看到他六弟龚天奇正在缠斗,但他却不去管他,目光一转,径自转到他自认为再也不会认错的,那一别经年,音讯全无,飞虹七剑中老三钟英奇的身上。 上 第三十五章?张冠李戴 原来伊风在易容之下,面貌竟变得和“飞虹七剑”中三侠钟英奇的面貌,完全一样,连自幼和钟英奇一起相处的师兄弟,都分辨不出来。 华品奇看到伊风始终未动,心里更认定了就是自己的三弟,就是那自幼被自己收养,后来却为着一事,无意伤了自己的右腿,一逃无踪的钟英奇,心下不禁又是一阵恻然,喊道:“三弟!你到这边来,让大哥我看看你。” 谷晓静虽然名列“武林四美”,但武功却并不甚高,此刻抵敌龚天奇掌中的“飞虹剑”,二十个照面下来,已是香汗淋漓,大感不支。 何况她还情急自己丈夫的安危,不禁娇唤道:“姓华的,你弄弄清楚好不好,姑娘我是辣手西施谷晓静,你别和你的宝贝师兄弟牵涉到一处去。” 语声未了,唰地一剑,自她右臂划过,将她的狐皮小袄,划了道长长的口子。 她更惊得一身冷汗。 却听华品奇哼了一声,说道:“辣手西施,哼!就冲这名字,就不是好东西。三弟!给我抓下来。” 伊风始终在发着愣,此刻刚刚有些会过意来,知道自己无意之中的乔装,刚好和人家的三师弟的面貌,完全一样。 他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但此刻的情景,已不容他再不出手,心中方自动念,却见萧南苹已掠了过来,低语道:“南哥!见这样子是误会,非要你自己出手不可了。” 吐气如兰,吹进伊风的鼻端。 伊风一笑,忖道:“女人家说的话,和没有说竟完全一样,我难道不知道这是误会。” 又看了萧南苹一眼,却和她满含关怀的眼光,碰个正着。 他再一笑,身形一动,脚步微错间,已快如闪电地,掠到谷晓静动手之处,低喝道:“请暂住手!” 谷晓静娇声道:“你再不来我可要急疯了。”身形向他身后躲去。 是以龚天奇嗖然一剑,却正好是刺向伊风身前,寒光一溜,瞬即挥至。 伊风微微一笑。此刻龚天奇也看清面前之人,口中惊喝道:“三哥——” 手中剑式,却因已近尾势,前力已发,后力未至,仍然笔直地刺向伊风。 华品奇也惊唤一声。 却见伊风微笑声中,肩头不动,身形不曲,人已倏然溜开三尺。 他身为一派掌门,见到这种全凭一口真气的运行,而施出轻功身法,自是识货,不禁惊唤道:“三弟,你功夫怎地进境如此之速?” 伊风又微笑一下,知道自己自从督任两脉通后,功力方面的进境,确是非同小可,连这长白掌门都为之动容。 他微一抱拳,向华品奇朗声道:“小可伊风,虽久闻华老前辈之大名,却始终无缘拜识,今日得见侠踪,实在是小可之幸——” 他话未说完,华品奇已抢着道:“三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你这几年来已另投名师,已经不认你的师兄弟了?你——你这真——真太不对了!” 说到后来,他语声又因激动而颤抖了。 在场群豪,怎会知道这其中曲折,都以惊诧而不屑的目光,望着伊风,皆因背叛师门,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何况这华品奇此刻神态,更极怆然! 伊风方欲答话,那毛文奇也掠了上来,面严如水,厉声道:“三弟!你也未免太无情了!你和大师兄虽然名是师兄弟,但自从师父死后,你那一手功夫不是大师兄教你的,现在你就算不认得我们,可是你怎么能不认大师兄?你……你简直……太无情了!” 伊风暗叹一声,知道此事不是容易说得清楚的。 但他当着如许多武林中人,势又不能揭开自己的面具,说出自己的身份。 沉吟半晌,他只得朗声道:“小可伊风,大约是和华老前辈的三弟生得极为相像,是以华老前辈才会生此误会。唉!小可实在也无法解释——” 萧南苹突然掠过来,抢着说道:“华老前辈!你听他说话的口音,完全和你们不同,难道生长在长白山上的人,会说出这种纯粹的江南口音来么?” 伊风暗赞一声,觉得萧南苹的聪慧,实有过人之处! 又觉得女人家到底心细些,能注意到这些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华品奇、毛文奇、龚天奇,以及那始终未出手的黄志奇,这“飞虹七剑”中的四人,果然都怔了一下,更为仔细地望着伊风。 那边谷晓静已扶着受内力震伤的姚清宇走了过来,朝着“飞虹七剑”恨声说道:“姓华的!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夫妇两人总有报复你的一天。” 她狠狠一跺脚,眼望四方道:“各位朋友!你们看看这位长白山的大掌门人,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师弟,让师弟跑了,却跑到路上来,随便认人做师弟。哼!只可惜你们‘飞虹七剑’的名头虽大,人家也不稀罕——” 华品奇气得浑身颤抖,怒喝道:“住嘴!” 谷晓静却又连连跺脚,凑上前去,娇叱道:“你要怎的?你要怎的?难道你仗着武功比人家高,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你再仔细看看清楚,人家是不是你的师弟?哼!天下哪有这种事,硬拉着别人认作是自己的师弟!” 她语声清脆,说得又快,华品奇空自气得面目变色,却无法回口。 她稍为喘了口气,朝着萧南苹和伊风道:“伊老弟!萧三妹!我们先走了。他受了伤,终南山也去不成了。” 一面又跺着脚:“这算什么?平白无故地惹来这些事。喂!我说三妹!你赶快带着伊老弟走远点儿,别让疯狗给咬一口。” 群豪之间,发出一些忍俊不禁的笑声。华品奇面色铁青,严喝道:“老夫若不是看你是个无知的妇人,今日就叫你毙于掌下。” 谷晓静却也一点也不含糊,回过头来,朝着他恨着说道:“姓华的!你少说这种废话!我无知,你才无知呢!硬说别人是你师弟。喂!我说伊老弟!你——” 伊风怕她说出自己易容的事来,赶紧抢着说道:“华老前辈!今日之事,实是出于误会,也怪不了什么人。不过小可可以指天立誓,实在生平未曾见过阁下一面,更不是老前辈口中的‘三弟’,天下相貌相同之人甚多。日后小可若见着华老前辈的师弟,必定代为转告老前辈的意思,我想那位兄台另有苦衷,是以未回山去——” 华品奇厉声一叱,阻住了他的话道:“你真的不是钟英奇?” 伊风微笑摇头道:“钟英奇这名字,小可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哩!” 话声方了,却见华品奇的身形倏然一动,瞬目之间,漫天光华乱闪,伊风大出意外,只觉得四面八方,俱是剑影,向自己当头压下。 在这几乎是生死系于一发的当儿,他目光动处,发现这一招的左方下端,似乎微微有一丝空隙,他原本久走江湖,与敌人动手的经验极多,此刻便身随意动,脚步一转,倏然向左方溜去。 哪知他身形方自一动,那有如漫天飞花的剑影,竟像是早就知道他身形之所趋似的,光华一闪,漫天剑影蓦地变为一溜青蓝色的光华,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随着伊风的去势挥向左方。 伊风右脚方自滑开,眼角瞥处,一点剑光已刺向他前胸,生像是这点剑光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似的,他避无可避,只得悄然闭上眼睛,似乎已在静候着这一剑的刺下。这一变故,突兀而来,等到大家发现时,那一溜蓝光,已刺向伊风了。群豪不自觉地惊呼一声。萧南苹情急之下,几乎晕了过去。 上 第三十六章?儿女情怀 然而,这一溜青蓝色的剑光,在稍稍接触到伊风胸前时,便倏然而止。 伊风睁开眼来,看到华品奇那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也正望着自己。 这一瞬间,他心中不禁又感慨万生,人家这一剑,虽是在自己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刺来,但终究也是因为自己内功虽有成,但招式却还是未登堂奥,否则也不会被人家逼得如此。 他又不禁后悔,自己在姚清宇家中那一段日子,为什么不将《天星秘籍》上的武学参详一下,而只顾得享受那些自己并不该享受的温馨。 这样,我还能谈什么复仇,雪耻呢? 他暗恨着自己,几乎要将自己的胸膛,凑到那发亮的剑尖上去。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哪知华品奇突然长叹一声,缓缓收回剑来。 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得苍老了许多,朝着毛文奇长叹道:“他果然不是老三,唉,怎地天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毛文奇也垂下头,和龚天奇等又掠去马侧,腾身上了马。 华品奇看了那倒在地上已奄奄垂息的马一眼,长剑一抖,刹那间在马身上刺了三剑,那匹塞外的良驹,便低嘶着死了。 他又叹一声,身形一掠,掠到毛文奇所乘的马上,三骑四人,便又像来时一样,风驰电掣般朝另一方面奔去。 伊风愕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却见萧南苹正站在面前,微微含笑地望着自己,温柔地说道:“你别难受!那个老头,可真厉害得很——” 伊风微微一笑,领受了她话中的无尽关心和安慰。 而她也知道自己无须再说下去,因为她从他的一笑中,已知道他已领受了自己的情意。 谷晓静搀扶着面色惨白的姚清宇,缓缓走了过来,道:“这老头子真像神经病似的,你看!他不知怎的,就这么走了。” 她目光向伊风和萧南苹一转,嘴角似乎又有了些笑意,道:“他伤得虽然不太重,可也不太轻,我先送他回家去。喂!三妹!你是不是跟我一块儿走?” 她一指伊风:“还是跟他?” 萧南苹脸又红了红,谷晓静又已笑道:“你还是跟他走吧,我可不敢硬把你这位女魔头拉来。” 她又朝伊风一扬手,“喂”了一声,道:“我把我的三妹交给你了,你可要把她好好地还给我,要是你不好好待她,欺负了她,哼!看我会不会饶你?” 伊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萧南苹的脸却又红了,这昔日以手段之辣,闻名江湖的女煞星,近日来突然变得像闺女般温柔,若你是聪明的,你就会知道,能使一个刚强的女子,突然变得温柔的,唯一的力量,就是爱情,这是亘古不变的。 萧南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了这份情感。 但此刻,连她自己也不能也不愿否认,这正是爱情。 上 第三十七章?终南盛会 伊风像是痴迷了似的愕了许久。方才那华品奇的一剑,虽然并没有伤害到他的身体,然却像是已伤了他的心。他知道方才在远远围观着的武林人士,此刻虽已渐渐走开,但是他们那种混合着惊诧、好奇,和另一种说不出意味来的目光,却仿佛仍在伊风四侧凝注着,使得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姚清宇和谷晓静已经走了。伊风抬起头,望见的是萧南苹那一双温柔而含情的眼睛,目光中的关注,使得他不禁微笑一下。 忽地,山腰处飘下几响钟声,萧南苹悄然走前一步,道:“我们该上山了吧?” 忽又放低了声调:“都是我不好,让你无缘无故惹上这场麻烦。可是真是奇怪,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这怎么能怪得了你——”伊风又微笑一下,喃喃地说道。 眼角动处,却见四周的人全都已散光了。 远远一个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道人,正缓步向他们行来,一面招手遥呼道:“敝派推选掌门人之会,已经开始了,两位若也是来参加此会的,就请快些上山吧。” 语声方落,山上又传下几响钟声,袅袅娜娜,余音不散。 伊风连忙谢过了那年轻道人,和萧南苹并肩上山。只因萧南苹此刻仍是男装,是以他们也不须加以顾忌。 走了一段,又看见一个道人迎面而来,向着他们弯腰为礼,一面单掌打着问讯,说道:“施主是哪里来的?要不要贫道接引两位上山?” 伊风见这道人年纪也不大,心中微动了动,口中却连忙答道:“不敢有劳道长,小可自会上去。” 那道人望了他两眼,眼中似乎露出一种迷惘的神色,口中诺诺连声,径自走了过去。 前面是一处山弯,山壁下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个茶桶,正有一个年轻的道人,手忙脚乱地往里面倒着茶,看见伊风和萧南苹两人走来,脸上含着笑容,打着招呼道:“朋友!可要喝杯茶再上山?” 伊风笑着谢了,心中又是一动。 却见又有两个年轻的道人,自山上疾步走了下来。身上穿着崭新的蓝色道袍,向伊风笑着道:“朋友!快上山吧,大会此刻已开始了呢!” 伊风再往山上走的时候,心中疑念顿生,暗地思忖着道:“以这几个道人的年龄,和他们脚下所显示的武功来说,他们最多不过是掌门人下的第三代弟子。但那妙灵道人却仿佛说过,他门下的第二代弟子,全因功力不深,中毒之后,大多遭了毒手,那么为什么又会有如此多年轻的道人——” 正思忖间,又有两个年轻道人并肩而来,朝着伊风含笑而过。 萧南苹望了他们几眼,笑着道:“这些道人怎的全穿着新道袍?而且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哪像是刚刚死了掌门人的样子?看来这终南道士,像是不大守清规哩!” 女人家对别人的衣着的新旧,永远是比男子留意的。 伊风听了,心中又一动,忖道:“这些道人看来,真有些可疑。”念头一转,突然向萧南苹问道:“你记不记得刚才那两个道人称呼我们什么?” 萧南苹沉吟半晌,也“咦”了一声,道:“对了,这真有些透着奇怪,刚才那几个道人并没有叫我们‘施主’,而是将我们称作‘朋友’,难道这些道士穿在身上的道袍,只是装装样子的?”稍微顿了一下,她又接着道:“如果这终南派不是武林素负清誉的门派的话,那么我真要疑心这些小道士的道袍,是今天才穿上身的,昨天他们还是绿林中的小喽啰。” “扑哧”一笑,又道:“我真不是骂他们,你看他们除了那身道袍之外,从头到脚,哪里还有一点儿玄门中人的样子?” 伊风皱着双眉,心里既疑惑,又担心,不知道在他自己远赴滇中,为那些终南门下中毒的弟子求取解药的时候,终南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怎地那掌门人妙灵又突然死了?又不知道剑先生和孙敏母女等人,此刻还在不在山上? 于是他加快了步子,又转过几处山弯,每一处山弯的山壁下,都放有茶水架子,也都有一两个年轻的道人,在旁边守望着。 他心中的疑惑,却也没有向这几个道人询问,因为他觉得此事看来有些蹊跷。 他希望剑先生等人,此刻仍在山上,那么自己心中的疑团,便可迎刃而解。 是以他步履之间,也就越发加快。 萧南苹紧走在他旁边,却不知道他心中所忖之事,也无法从他的面孔上的表情来推测。 因为他自从戴上了那人皮的面具之后,他脸上的变化,别人就根本无法再看出来了。 再转过一处山弯,前面就是那去道观前丛林了,伊风匆匆走了进去。一进丛林,便见道观,道观前两扇朱红的大门,此刻洞开着,观门前垂手而立的,却是一个颔下微髭的中年道人。 伊风思忖了一下,笔直地朝他走过去。 那道人单掌打着问讯,神态之间,远比那些年轻的道人肃穆,看到伊风行来,恭声道:“施主请至吕祖殿去,此刻大会方开,施主还赶得及。” 伊风连忙还礼,沉声道:“道长可曾知道贵观中原先有四个借宿之人,两男两女,此刻还在吗?” 他心中仍有顾虑,因此没有说出剑先生等人的名号。 这中年道人上下打量了伊风几眼,态度变得更为恭谨,道:“施主可就是将敝派数百弟子救出生天的那两位老前辈的朋友?” 他突地长叹了一声,道:“只是那两位老前辈多日前已经走了。” 伊风的心往下一沉,急声问道:“道长可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往哪里去了?可曾留下什么话?” 这道人摇了摇头,叹道:“贫道若知道他们两位老前辈的去处,那就好了。” 他目光四下一转,忽地将伊风拖到观门前的阴影下,低声道:“施主既然是那两位老前辈的朋友,也许就知道敝派的掌门人是怎么死的,对于这件事,敝派的上下几代弟子都伤心得很!值此非常之际,是以敝派才一反多年的传统,而举行这公推掌门人之会,只要是敝派弟子,无论是第几代的,都可以凭着自己的武功,来争取这掌门人之位,哪知——” 他匆匆说到此处,竟突地顿住了。伊风眼角微瞟,望见有两个道人正大步行来,朝着自己躬身施着礼,一面笑道:“大会已开始了,里面热闹得很,施主们怎的还不进去?” 站在伊风旁边,竟不走了。 那中年道人也不再说话,躬身向内肃容,脸上竟似隐泛愁容。 伊风只得领着萧南苹走进去,心中更是大惑不解:“为什么听这道人的口气,他们掌门之死,似乎另有文章,为什么他的话说至一半,看到有别的道人走来,便倏然顿住?唉!只怪我为什么要在那姚清宇家停留这些天,不但见不着剑先生和孙敏母女,又多出这些事故。” 他暗自谴责着自己,心里又着急,不知道剑先生等人到哪里去了,心中思忖间,已走到大殿门口,探目向内一望,只见这方圆十余丈的大殿,四侧都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他心中一动,也不去注意这些人的面貌,悄然绕过正门,从殿侧的一扇小门中走了进去,悄然坐在靠墙之处。 此刻殿中诸人,眼光都在注意着站在大殿神龛前的一个老者身上,都没有留意伊风的进来,却听那老者正朗声说道:“老夫多年来未曾涉足江湖,想不到各位朋友仍未忘记我。” 他朗声一笑:“各位既然要推我老头子来做此会之主持,老夫却之不恭,只得厚着老脸出来做了。只是各位都知道此会并非寻常,老夫一个人恐怕担当不下来,各位最好再推出几人,不然老夫老眼昏花,对终南道人的身手,未必看得清楚哩。” 说罢又朗声一笑,意气之间,甚是自豪。 伊风看到这老者,却不认得,心中却已猜到这老者大约是被诸人推举出来,做这以武功争掌门的大会上,终南弟子们较技时的公证人的。 这老者一说完话,大殿上的诸人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想必是在推举另二人。 伊风放眼四望,看到这大殿上左右两侧,及正面都坐满了江湖豪客,正自交头低语,神龛的后面两侧,却站满了穿着蓝袍的道人,想必就是终南派的弟子。 伊风正自观望间,却见萧南苹一拉自己的袖子,在耳畔轻声道:“南哥!这老头子就是形意派的名宿,八卦神掌范仲平,想不到他也会在终南山上出现。南哥!你认得他吗?” 伊风摇了摇头,随口答道:“我虽不认得他,他的名字我倒闻名已久了。” 目光却仍在四下扫动着,却见大殿上的群豪,虽然议论纷纷,却始终没有再推出一人来,想必是这些人里,再无一人的声望,能以服众的。 那范仲平站在神龛前,面含微笑,神态颇为自得。伊风知道,此老有名的自负好名,但手下也颇有几分功夫,确非徒拥虚名之辈。 半晌,大殿左侧群豪中突有一人站了起来,向四周一拱手,朗声道:“在下推举一人,此人年纪虽轻,但无论声望、武功,都足以担此重任。” 他手朝大殿右侧的石柱下一指,接道:“小可要推举的,就是此刻站在那边石柱下的梅花剑杜长卿杜大侠。” 他哈哈一笑:“自从铁戟温侯吕南人保定城外死后,芸芸武林中,还有谁比得上杜大侠的年少挺逸,武功高强?” 他话说完,众人之间,立刻有人哄然称好。 伊风却听得身畔的萧南苹轻声一笑,自己心中也不禁喟然! 这梅花剑杜长卿乃峨嵋门下,后起一代剑客中的佼佼者。昔年与武当的后起高手入云鹤古子昂,和伊风自己——铁戟温侯吕南人——同负时名。 因为这三人不但年龄相若,武功都得自真传,而且还都是浊世中的佳公子,生得一表人才。 此刻伊风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又被提起,心中自然难免感慨! 只是此刻谁也不会知道,坐在这阴暗角落里的汉子,就是铁戟温侯。 群豪一阵骚动后,果真就把梅花剑杜长卿推举了出来。 这梅花剑杜长卿长身玉立,面如冠玉,长剑挂在腰畔,此刻连声道:“小可年轻识浅,怎担当得起如此重任!” 但还是被众豪哄了上去,站在那八卦神掌范仲平的身侧,神态潇洒从容,丝毫没有不安的样子。 八卦神掌范仲平又朗声大笑着道:“好极!好极!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眼看着后起高手成名立万,最是高兴。” 他转过头,又向梅花剑杜长卿道:“令师雪因大师,和老夫昔年本是方外之至交。如今杜少侠也已长成,堂堂一表人才,卓然不凡,故人有后,老夫真是高兴得很!” 杜长卿一听人家提到自己的师父,赶紧弯下腰去施礼。 八卦神掌右手捋着花白的长须,连连地点着头,朗声地大笑着。 伊风暗中方自慨然,却见这老当益壮的范仲平又朗声道:“现在已有我们这老少两人,各位只要再推举一人出来,就足够了。” 群豪微骚动间,大殿右侧,又倏然站起一人,朗声道:“在下要推举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就是此刻坐在在下身旁的万胜刀黄镇国黄老英雄。黄老英雄在浙东设场授徒,门下可谓桃李满门,出来担此重任,实在再好也没有了。” 话方说完,他身侧就站起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双手朝四侧抱着拳,但是群豪反应,却不见热烈,只因这万胜刀黄镇国虽然是个老武师,但在江湖间的“万儿”,却并不十分响亮。 这万胜刀年纪虽大,但却像是十分好名,此刻不等别人再让,就想走出去。 萧南苹方自失笑道:“这老头子倒有趣,人家还不怎么欢迎他,他居然自己跑出来了。” 哪知正面诸豪中,突然有人冷哼了一下,一人笔直走了出来,眼光四下一扫,朗声说道:“敝人钱翊。敝人要推举的,就是区区在下自己!” 此人这一出来,说出这番话,诸豪不禁哄然。再加上此人看起来年纪也甚轻;但举止之间,却大有目中无人之势。 先前推举万胜刀的那个汉子,此刻也跑出来,指着这少年道:“朋友是何方高人?我小霸王走南闯北,还没有看见有像阁下这样一号人物,朋友自己以为自己是谁,难道没有将黄老英雄看在眼里!” 那自称“钱翊”的少年,仍然卓立,根本没有看这“小霸王”一眼,两眼微微上翻,冷然道:“各位推举出来之人,须得自身武功高强,眼光敏锐者,方能作这高人较技的公正。敝人虽不才,但无论如何,也要比这糟老头子强得多。因此,敝人就忍不住要毛遂自荐了。”语声一落,群豪又大哗。 那万胜刀黄镇国更是气得咻咻喘气,连声道:“好!好!我黄镇国是糟老头子,我这个糟老头子,倒要试试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功夫!” 一面说着话,一面就甩长衫,卷袖子,准备和这少年动手。 上 第三十八章?青海来客 钱翊眼角瞟了他一眼,双目又微微上翻,根本理也没有理他,也像是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态度之狂傲,令得群豪又为之哗然。 黄镇国气得面目变色,沉腰坐马,嗖然一拳,朝他后背打去,这自称“钱翊”,在江湖上藉藉无名的少年,却根本动也不动。黄镇国的这一拳,竟扎扎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 群豪眼看万胜刀一拳打在这少年身上。哪知黄镇国一拳,方自沾着人家的衣服,自己的身子,却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样,平白飞了起来,“啪”的一声,跌到地上。 群豪又复大哗。 有些识货的,不禁脱口而呼:“沾衣十八跌!” 原来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所使的手法,竟是武林内家的登峰造极的“沾衣十八跌”,不但群豪哗然,伊风也大为动容,暗地惊异这少年怎地有如此的身手。却又怎的未在江湖上露过面? 八卦神掌也自面目变色,缓缓走到这少年“钱翊”身侧,沉声道:“这位少年朋友好俊的功夫,尊师何人?可是武当山的孟道长?” 钱翊微微一笑,但笑容中仍满含傲气,微微抱拳,道:“小可来自青海穆鲁乌苏河,家师曾对小可说起过范老英雄的侠名,想范老英雄必也记得家师吧?” 八卦神掌果然面色倏变,“倚老”之态,顿时渺然,竟拱手道:“原来钱少侠来自布克马因山口,尊师武林异人,老夫昔年也曾有缘拜识过。如今钱少侠行道江湖,那好极了!好极了!” 群豪先前已经被这少年的功夫所震,此刻又见一向自负的八卦神掌,竟也前倨后恭,对这少年如此恭敬,不禁相顾诧然。 这少年“钱翊”又微微一笑,傲然道:“范老前辈!看小可出来做此会的公证人,可还使得?” 八卦神掌连声笑道:“使得!使得!”一面向四座群豪朗声道:“这位钱少侠,就是隐居青海布克马因山口的武林前辈异人——无名叟的高徒。各位走动江湖,想必也曾听起过青海无名老人的名声吧!” “无名老人”四字一出,群豪又复哗然。 那位“万胜刀”黄镇国,一听这四字,赶紧和“小霸王”从侧门溜了出去。 伊风一听此人之名,也复大惊,不禁更留意打量了这钱翊几眼。 原来武林相传,青海布克马因山口里,隐居着一位武林异人,数十年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位异人,功行已参造化,却都未曾见到这位异人的真面目,只是以“无名老人”名之。 这钱翊虽是无名之人,但他的师承来历一说,群豪却都不禁动容。就连八卦神掌这种武林前辈,都不免变色。 钱翊傲然四顾,走到神龛前。八卦神掌朝神龛后的终南道人拱手道:“现在武林群豪已推出我等三人,作为贵派技争掌门之见证,就请贵派,开始了却这件武林大事。” 伊风目光转到神龛后面,却见方才在观门前所遇的那中年道人,此刻正和另两个道人在低声说着话。 这两个道人年纪都甚大,一面倾听着,目光一面在四下搜索着。 伊风心中一动,忖道:“难道他们是找我?” 却见其中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道人,走了出来,向四座打了个问讯,沉声道:“敝派此次因掌门人妙灵道长,因病仙去,临去匆匆,未曾传位与他人。是以敝派数百弟子公议,要以武技的高低,选出敝终南派的第六代掌门人来,是以劳动各位豪杰,共襄此举。” 他沉声一顿,又道:“各位推出的这三位,都是武林中名重一时的豪士,肯为敝派此会作为见证,贫道谨为敝派全体弟子,向各位致谢。” 他双眉微皱,脸上竟隐含忧色,又道:“敝派弟子中,经贫道所询,有意争此‘掌门人’之位的,共有七人,此七位同门,多是敝派中的英锐,贫道自亦深望敝派仍得一能者,担当大任。此刻贫道先请这七位同门出来,向各位见礼。” 八卦神掌突地朗声笑道:“妙法道长!难道无意于此吗?” 这发须花白的道人,微微一笑,道:“贫道老了,筋骨也衰退了;怎比得上范施主,仍然精神矍铄。” 范仲平哈哈笑道:“老夫也知道道长有如闲云野鹤,何等逍遥自在!既是如此,快请贵派那七位道长出来,我想天下武林中人,都是渴欲一见终南派未来掌门人的面目的。” 群豪自是哄然附意。 这妙法道人微微一笑,转身向后,神龛两侧就陆续走出七个蓝袍道人来,群豪只见这七人,高矮老幼都不等,但却都是神完气足,步履安详,目光炯然逼人,想必都是内家高手。 这七个道人一出来,就双掌合十,向着四座躬身施礼,群豪也都站了起来,纷纷还礼。须知这七人中,就有一人,是未来终南一派的掌门。武林群豪对此七人,当然也都不敢失礼。 伊风站在最后,眼中注视着这七个道人。心中总觉得今日之会,其中大有蹊跷;只是到此刻为止,还未现出端倪而已。 这吕祖殿甚是宽大,除了四侧被武林群豪占坐的地方外,当中还有一块三丈见方的空地。此刻一个年约三十许的道人站了出来,双掌合十,向四座微一行礼,转向神龛,撩起道袍,向神龛里的吕祖神像,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 然后,他朗声道:“终南第八代弟子玄化,恭请各位师伯、师兄弟指教。” 撩起道袍一角,掖在腰中的丝带上,双手垂下,双目微翕,脚下不丁不八,凝然卓立,意在拳先,果然身手不俗。 在座众豪,就冲这玄化道人的这一伫立,就知道这道人武功,至少已有二十年的火候,不禁暗忖:“终南弟子,果有好手。” 这时,站在下端的另一个道人,也走了出来,也朝着吕祖神像及众豪行过礼,撩起道袍,向凝神卓立的玄化合十道:“玄机恭请师兄赐招。” 说罢也自卓然而立,凝神待敌。 玄化道人低喝一声,左臂平起,右掌中切,脚下微一踏步间,已到玄机身前。 双掌倏然外扬,一击面门,一扫下腹。 玄机脚步一错,身形半转,连消带打,右臂也穿出一击。 顿时之间,这三丈方圆的空地上,掌影飞舞,身形电闪。这玄化、玄机两人,用的全是本门拳术,轻灵之中,不失稳健;稳健之中,却又有如行云流水,招招生生不息。变幻流动,波谲云诡。 两人这一施展出掌法,众豪才知道终南掌法,果然名下无虚! 诸豪正自神驰间,突见人影一分,玄机道人远远退至一旁,躬身道:“师兄妙招,玄机不敌。” 再一合十,缓缓走回神龛后。 八卦神掌哈哈笑道:“这才是高手较技,这才叫作高人!” 微一四顾,笑道:“方才那位玄机道长只输了半着便自承已败。这种名家风度,大家真该学学!” 说着又伸出大拇指,连声大笑不已。 众豪已自佩服;有些人根本连玄机如何败的,都不曾看清。此刻范仲平一说,各人都伸大拇指。 须知他们这一比斗,有关一派掌门人之位;而这玄机道人,竟能将胜负如此淡然视之,胸襟自非常人能及。 瞬息之间,终南道人又败下两位。在场中凝神卓立的,仍是那最先出场的玄化道人。 伊风不禁暗自感叹,这终南一派确非凡门。一面却又暗赞这玄化道人的身手,连接三场之下,他仍然仪态安详,从容得很。 梅花剑杜长卿此时忽然走到范仲平身侧,低语几句,范仲平连连点头,对杜长卿的话,大有赞同之意。 上 第三十九章?逐鹿掌门 此刻那另三个道人又走出一个五绺长须的道者,此人本是妙灵道人的师弟,比玄化尚长出一辈。玄化一见此人走出,忙躬身道:“五师叔也来赐教吗?” 这五绺长须道人乃昔年终南掌教玉机真人的五弟子妙元,此刻微微一笑朗声道:“你我较技,各施所长,你切切不可心存礼让顾忌,否则就失了以较技来争掌门的原意了。” 玄化忙躬身唯唯道:“弟子遵从师叔的教诲。” 双手下垂,凝神而立,正待出手。八卦神掌却突地大步走了过来,将手一拦,朗声笑道:“道长且慢动手!方才杜少侠之意,玄化道长,已过了三场,此刻不妨稍为歇息一下,由另三位道长先过过手,其中最胜之一位,再出来和玄化道长动手,各位看此举可妥当否?” 玄化垂手退步。 妙元躬身道:“全凭范老师做主。” 这两阵较技下来,妙元道人以一招“金蛟剪”胜了第一阵,最后上来的是“玉机真人”的四弟子妙通,交手方十数个照面,稍一不慎,竟被妙元抢入中宫,以掌缘在他前胸拂了一下。 于是妙通道人,也立刻退去。 群豪眼看这几位终南高手过招,技争掌门,竟像是平时师兄弟考较身手一样,完全没有惊险、刺激的场面。一面暗赞这些终南弟子的宽宏气度;一面却又暗暗惋惜自己的眼福,没有看到什么热闹。 这些武林豪士,大多是远道而来,心里多多少少总是存有一些幸灾乐祸的人类通病,恨不得这些终南道人,打个血淋淋的火爆场面。此刻见他们轻描淡写,就已过了五阵,倒有些怅然。 此刻唯一未决胜负的,只剩下妙元道人和玄化道人两人,群豪不禁将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两人身上。因为此两人的胜负,就关系着终南一派的掌门。这在武林中来说,可算得是件大事。 八卦神掌朗声笑道:“两位道长稍为歇息一下,再动手争这掌门之座。老夫也算眼福不浅,能眼见如此高手的过招。”他转身向杜长卿、钱翊一笑,又道:“两位想必也有同感吧。这原是百年罕睹的哩!” 钱翊斜倚在一张交椅上,始终动也未动。此刻微微颔首,像是要说话的样子。 哪知那妙法真人突然走了过来,道:“妙元师弟和玄化师侄,还是此刻就动手吧!得胜者就在此间当着天下英雄和吕祖神像,就为终南掌门,也用不着再立仪式了。” 范仲平双眉微皱,暗暗奇怪这妙法道人,一向老成持重,此刻却怎的竟将这等大事,处置得如此草率?连让他们歇息一下都等不及。 伊风冷眼旁观,却见这妙法道人脸上的忧色,更加浓重,眼光不时扫向门外,仿佛生怕有什么人会突然闯来,扰乱此一盛举似的,是以迫不及待地就让妙元、玄化两人,动手过招,决一胜负。 萧南苹却全都不管这些,只是幸福地倚在伊风身侧。因为四座群豪,坐得都甚为逼挤,是以她全身都依偎在伊风身上,却也不觉惹眼。 此刻大厅肃然,都在凝神观望着这终南派的两位最高手的比斗。 妙元和玄化两人,正是全神凝注。 这些道人们在动手之先,全都全神凝注,绝不大意。但在一分胜负之后,立刻告退,确是名家风范! 就在这大厅中静得连诸人呼吸之声都可以听到的时候,正面坐着的群豪突然起了阵骚动,纷纷向两旁移开。 妙法道人面色大变。伊风也一惊,知道自己的猜想未错,果然此事并不简单。 八卦神掌、梅花剑等人,正自惊诧,却见这吕祖正殿的正门,走入一行人来,竟也全部是身着蓝色道袍的道人。 四座群豪,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当头而行的一个道人,形容枯瘦,背后背着一柄长剑,几乎拖到地上。但步履之间的沉健,眉目之间的锐光,却令人一望而知是武家高手。 这一行十余道人,个个身后都背着长剑,最令伊风触目的,却是这些道人所穿的道袍,竟全都是崭新的,但又不是方才在山下所见的那些年轻道人。 当先而走的那枯瘦道人,鹰目微一顾盼,竟朗声一笑,道:“妙法师兄!你这却不对了!小弟早已令门徒先来禀报师兄,说是我这个不成材的师弟,也要来凑凑热闹。怎地师兄却径自就行起会来?难道一别十余年,师兄你竟忘了终南门下,还有小弟我这么一个不成材的师弟了吗?” 一面又四顾群豪,大声笑道:“贫道妙雨,亦是终南弟子,此次有劳各位远来,早已命小徒们,在山下为各位摆茶接风。敝师兄接待不周之罪,贫道先在此谢过。” 此话一出,群豪全都愕然,奇怪半路上怎地又多了此人出来! 伊风也恍然而悟,暗忖:“原来先前在山下的那些道人,全都是这妙雨道人的徒众。但这妙雨道人虽自称是终南弟子,那妙法道人却为什么作如此形状?” 先前在山下那些年轻道人的举止,观门前那中年道人的神态,那些欲言又止的言语,此刻都一一闪过伊风心头。 伊风知道这妙雨道人此来,其中必定有着些蹊跷。但其中究竟如何,他却也摸不清楚,只得静待此事发展下去。 四座群豪,愕然相顾,所抱的心理,正也和伊风相同。 妙法道人面色骤变之后,目光一直瞪在那妙雨道人面上,此刻冷笑一声,道:“妙法不才,可不敢做阁下的师兄,死去的师尊,此刻若有知,也断断不敢承认有阁下如此高人的弟子!” 妙雨“咦”了一声,冷笑道:“师兄!你这是什么话?小弟虽然一别终南十余年,但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师门。而且小弟虽然远游在外,却也始终没有被逐出门墙呀!难道师兄你今日却要把小弟逐出门外吗?” 他阴森至极地哼了一声,又接着说道:“只是师父在生前,没有逐出小弟,小弟就仍然是终南弟子。师兄你纵然对小弟不满,可也不能公报私仇,硬指小弟不是终南弟子哩!” 妙法道人面目更是变色。哪知妙元道人却一步抢上前来,朝妙雨躬身施了一礼。 妙雨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五师弟!你还没有忘记有我这么一个师兄。”妙元道人微微一笑,朗声道:“小弟虽未忘记师兄,却只怕师兄早已忘记小弟们了。” 他双目一张,声色转厉,道:“请问师兄!若你还未忘记师门,师父仙去时师兄怎地不来?多手真人谢雨仙名满天下,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位多手真人就是终南弟子?怎地师兄早不想起师门晚不想起师门,却偏偏在此时想起师门?难道这区区终南掌门之席,还放在你多手真人的眼里吗?” 他冷哼一声,更加激昂地说道:“昔年你我师兄弟六人,师父待你最厚。可是师兄你却置师门声名不顾,在江湖上做出许多败坏师门的事,可叹师尊临去时,却仍挂念着你,不肯将你逐出门外。师兄!你如稍有良心,就该迷途知返。哪知师兄你……你却又投入……” 妙雨道人始终冷笑倾听着,此刻突地一声厉叱,喝道:“妙元!你再要胡言,我做师兄的可要当着武林群豪,教训教训你这个目无尊长的狂徒!” 妙元冷蔑至极地一笑,道:“天下武林,谁不知道你多手真人的那些‘善行义举’?我说不说又有何妨?只是这些话我却有如骨在喉,不吐不快。” 四座群豪此刻才都悚然动容。他们谁也想不到这个枯瘦的老道,就是横行川黔一带,恶行无数,却又极少有人见到真面目的魔头——多手真人。 更想不到这多手真人谢雨仙,竟会是终南门下的弟子。 这妙雨道人和终南派其中的纠葛,群豪此刻亦都从妙元道人义正词严的这一席话中,恍然得知了真相,不禁纷纷议论着。 但这些议论之声,却是极为轻微的,更没有一人挺身出来说话。 妙法真人此刻也厉叱道:“何况你又加入了天争教下!此刻你焉敢再无耻地回来争这掌门人之位,难道你以为你的所为,别人都不知道吗?” 此话一出,伊风不禁更惊,这多手真人既已入了天争教,此刻却又来逐鹿这终南掌门位,其用心不难想见。 “看来这天争教不但想称尊武林,竟还想将各门各派一网打尽。若真让这天争教徒做了终南掌教,那天下武林,眼见就将再无我类了。” 他一念至此,心中热血翻涌,几乎要挺身而出。 八卦神掌此刻也一捋长须,朗声道:“按理说:妙雨道长既未被逐出门墙,自应仍算终南门徒。但若妙雨道人真的入了天争教,那么再争终南掌教,就有些不便了。” 妙雨道人却突地仰天一阵长笑,笑声竟如金石,震得四间嗡然作响。连大殿承尘上的积尘,此刻竟都簌簌落了下来。 群豪相顾变色之间,笑声戛然而止,余音虽仍绕梁,但大家耳畔却都倏然一轻。 妙雨真人双目一张,冷然道:“有谁说终南弟子入不得天争教?有谁说天争教徒做不得终南弟子?我妙雨虽入天争教,却仍然是终南门徒,有谁说我争不得终南掌教?” 他傲然四顾,冷笑一声,又朗声道:“好教各位师兄弟得知,不但我妙雨重归师门,长江南北,大河两岸的所有名剑手,此刻也都入了我终南门下。” 他右手朝随他进来的十余个蓝袍道人逐一指点着,说道:“崂山三剑汪氏兄弟、一剑震金陵胡大侠、南宫双剑李氏昆仲、燕山三剑、太湖一剑,这几位剑客的大名,想各位也都听到过吧?” 他又仰天一阵长笑,接着说道:“现在这些声名显赫的名剑客,全都入了我终南门下,眼看终南一派,行即光耀武林,师父在天之灵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八卦神掌脸上却有些不悦,他本是老而益辣的姜桂之性,此刻两道灰白的长眉一立,正待发话。 上 第四十章?钟敲十响 哪知身侧突然响起妙元道人清朗的口音。 “你胜得了我,再争终南掌门不迟。” 身随话到,掌风嗖然,已自袭向妙雨道人的前胸。 妙雨道人冷笑道:“好极!让师兄我看看你这些年来,功力进步了几许?” 身形转折之间,妙元道人快如闪电的一掌,已自递空。 妙元挫步塌腰,右掌回收,唰地一掌弧形切下;左掌却并指如戟,带着一缕锐风,直点妙雨道人前胸的“期门”穴。 妙雨冷笑声中,脚步再一错,口中道:“做师兄的先让你三招。” 妙元的双掌,又堪堪落空。他厉叱一声,双掌倏然回收。一吞一吐,竟以“排山掌”击向妙雨。 这一掌已使出全力,掌风虎虎,震得妙雨真人的衣袂微扬,这时候可看出这多手真人的真功夫来,他竟大仰身,瘦小的身躯笔直地倒了下去,竟以“铁板桥”这种险之又险的功夫,躲开此招。 须知“铁板桥”这类功夫,高手比斗时,除非万不得已,都不敢轻使。皆因身形一后仰,上,中,下三处空门都大露,等于将自己全身卖给了人家,对方只要凌空再施一击,那么自己就算不被击中,但势必要被别人抢得先机。 这妙雨道人此招轻易一使,群豪却微“咦”了一声。妙元道人闷吭一声,硬生生将前击的力道拉回,双掌倏然下切。 哪知妙雨道人这种身形下,脚跟仍能一旋,倒卧着的身躯,便倏然变了个位置。 妙元势挟雷霆的双掌,便又再次落空。 就在妙元道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这种青黄不接的当儿,妙雨道人身形微微向上一抬,右掌斜挥,唰地一掌,已击在妙元的左胁上。 妙元道人身形一摇,并未倒下,原来这妙雨道人此掌,只使出半成真力而已。 此刻他望着妙元道人冷冷一笑,道:“师弟!你还得再跟师兄我学几年呢。” 语气之中,满含讥嘲。 妙元道人三招落空,却被人家一出手便击中自己,此刻他竟像愕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群豪也都大惊,这妙元道人的功夫,方才他们是亲眼见到的,此刻在妙雨一招之下,便告落败,大家不禁都被那妙雨的武功震住。 妙法道人此刻面如青铁,一步掠了上来,将妙元道人微微一推,低声道:“五师弟!你先退下去。” 双目一张,紧紧瞪在妙雨道人的脸上,厉声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精进,只是你武功纵然再高,我终南门下所有的弟子,也不会承认你这败类是掌门人。” 妙雨道人又仰天长笑起来。 哪知突地又有一阵更为嘹亮的笑声,响自神龛前侧。 群豪险些掩住耳朵,诧然望去,却见到那始终不言不动的青海来客钱翊,此刻大笑着缓步走了出来,锐利的目光四下一转,朗声的大笑,也倏然转变成冷森的冷笑,望着妙法,缓缓说道:“这却让区区在下有些不懂了,贵派此次大选掌门,又劳动了天下武林豪士,为的想必就是‘公正’两字而已。这妙雨道长,既是终南门下,又技压当场,自然就是终南掌教。难道阁下当着天下英雄之面,还想自食其言,出尔反尔吗?” 他又冷森至极地一笑。 妙法道人已自面目变色地叱道:“敝派之事,敝派弟子自会料理,不劳阁下为敝派操心。” 虽是气愤填胸,但这老成持重的道人,此刻仍强自忍着。 钱翊却又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然道:“天下事天下人尽都得管,你终南派中的事,若是不容别人过问,又为何要让天下武林英雄,奔波而来?难道这些武林豪士,都该受阁下的支使?任阁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妙法道人本不善言辞,此刻被这种锋利的词锋一逼,越发气得说不出话来。 妙雨道人却向钱翊一拱手,朗声笑道:“阁下既为芸芸武林,主持公道,贫道感激之余,只得身受了。” 他咳嗽一声,又道:“自今日起,贫道妙雨便是终南掌门,有劳各位豪杰之处……” 他语声未了,妙法已厉叱道:“叛徒!你给我下来!” 随着语声,身形向妙雨猛扑了过去,十指箕张,抓向妙雨的喉头,他和身而扑,竟是不要命的招数。 妙雨一看他这种打法,可也有些吃惊,身形一扭,向旁边让开三尺,却觉得自己身旁,风声一凛,接着呜然一声惨呼。 他定睛一看,妙法道人已远远落在地上。那钱翊却微微冷笑站在他身侧,右手仍不住玩弄着腰间的丝带,微微冷笑道:“我钱翊倒要为武林主持公道,这妙雨道长凭什么不能做终南的掌门?” 原来方才妙法和身之一扑,前胸空门大露,正是犯了武家大忌,被钱翊以极快的身法,掠了过来,乘隙当胸一掌,击在他前胸上。 这两下身手都快,群豪只觉眼前人影一花,妙法已跌在地上,竟也是一招之下,便分出胜负,众人不禁都惊呼出声来。 钱翊双眼望天,手里玩弄着丝带,微微冷笑着,说道:“终南弟子中,若还有不服妙雨道长的,自可与他一较身手,争那掌教之席,武林群豪中若还有认为区区在下此举不当的,也大可出来赐教我钱某人几手高招。” 他双目一张,目光一转,看到在这大殿的右后侧,离他约摸三四丈远近,放着一个架子,上悬一个紫铜铸就的大钟。 他微笑一下,右手突地放下丝带,朝那巨钟虚空一指,只听“当”的一声,那巨钟竟被他指上的真力敲得一响。 群豪又复被他这种已入化境的“弹指神道”的指上功力,震得噤若寒蝉。 他朗声一笑,又复傲然道:“此刻钟敲一响,若钟响十响之后,若各位仍无异议,妙雨道长从此便是终南掌教。” 说罢手指微扬,那巨钟又“当”的一声巨响。 八卦神掌废然一声长叹,他自问以他自身数十年的功力,仍不是这少年的敌手。 长叹声中,袍袖一拂,无颜再留此地,竟径自走了出去。 “当”地,钟又一响。 梅花剑欲前又止。终南弟子一个个面如死灰,不知所止。 钟再一响。 玄化道人前跨一步,却见蓦地满殿寒光暴涨,那与妙雨道人同来的十余蓝袍“道人”,此时长剑俱都出匣,只要玄化稍有举动,便是一场血战。 钟敲五响、六响——玄化道人心中紊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自知自己万万不是人家敌手,但却也万万不能让这妙雨道人做了终南掌门。 钟响七下——大殿的左侧突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口音,喝道:“且慢。”一条灰色的人影,随着喝声,如灰鹤行空,一掠数丈,从众豪头上飞掠而出,飘然落在地上,却正是久久未作表示的伊风。 诸豪俱都大惊。钱翊也冷笑一声,目光在伊风面上一转,却蓦地后退一步,连声笑道:“好!好!原来你也来了。算我多事!算我多事!” 袍袖一展,竟在群豪无比的惊诧之中,身形如电光一闪,掠了出去。 伊风不禁一愕,脑海中顿时一乱,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微一沉吟,朗声道:“妙雨道人虽是终南弟子,但却不孚众望,怎能做终南一派之掌门?在下有鉴于此,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他心中惊疑大起,是以口中所说也是探询一类的话。众豪几百双眼睛,在伊风、妙雨道人和那十余个持剑道人身上溜来溜去,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终南弟子更是各各满面喜容地望着伊风。 妙雨道人以惊疑而迷惘的目光,望了伊风几眼,蓦地一挥手,那十余道人,竟也倏然收回长剑,也以惊疑而迷惘的目光对望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转身向殿外走去。 妙雨道人的目光再向伊风一瞟,和伊风的目光,微一接触,却立刻垂下头去,像是沉吟了半晌,竟朗声道:“好!好!既然各位意见如此,贫道就告退了。” 语声一顿,身形暴起,竟也掠出殿去。 众豪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惊诧,不禁一齐站了起来,望着这稍一现身,就将那狂傲的钱翊和妙雨道人惊退了的少年。 有的探首殿外,夕阳将下,漫天彩霞中,已失去了那些挟无比声势而来的蓝袍“道人”的影子。 上 第四十一章?叹息声中 伊风和萧南苹一入了终南山的上山路径后,就发觉了事有蹊跷,等到他在玄妙观的观门前,看到了那中年道人欲言又止的神色,更加断定了在这终南剑派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故。 只是他在那多手真人谢雨仙,也就是终南弟子妙雨尚未现身之前,他并不能确切地知道这些事故究竟是什么罢了。 他静观待变之下,果然发现这其中的阴谋,天争教竟然想利用终南派中的一个叛徒,而将武林中素负清誉的终南剑派收归到他天争教的组织下,这么一来,天争教在武林中的气焰,也将更盛了。 伊风对天争教,除了他个人的私仇之外,还有着一份伸张正义、抑制强权的正义之心,当然不会眼看天争教得手。 但天争教的手段竟如此狠毒,方法竟如此严密,竟在终南派群聚武林群豪,公开选拔掌门的时候,抬出了一个妙雨。 因为妙雨既是终南弟子,又未被逐出门墙,那么他也参加这选拔掌门人的大会,看起来自是光明正大之事。 另一方面,天争教却又以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十余个名剑手,作为他此一计划武力的后盾,再加上那青海突来之客——钱翊,神奇莫测的武功,使得在场的武林群豪,没有一人能挺身出来为终南派说几句公道话。 就连八卦神掌范仲平那种性情豪猛,而又颇具声威的武林前辈,在忖量情势下,也只有一走了之。其他的人,更是不愿来趟这趟浑水了。 钱翊虚空一指,巨钟一响,伊风已决定挺身而出,决定不让妙雨在如许多武林豪士的面前,接掌终南门户。 但是他也知道以自己一身之力,来和人家这种周密计划下的力量相抗,显然太过微弱。 因此他想在这一极短的时间里,找出一个较为妥当的方法。 但转瞬间钟敲七响。 他知道时间已不允许他再多加思索,在这种情况下,他与生俱来的侠义天性,远远胜过了他的理智。 “无论如何,即使我自身化骨扬灰,也万万容不得这厮得手。” 他一咬钢牙,断然下了决定,猛地一长身,飞身而出。 须知在这种情势下,伊风自家也知道自己的这一出手,定是凶多吉少,而且于事也不见得有补。 但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为正义两肋插刀,亦在所不惜。伊风的这种侠义之心,每在一个利害分明的紧要关头,便显露出来。 至于一些小节,他并不去斤斤计较,这也正是他血性男儿的本色! 哪知事情大出他意料之外,他现身之后,钱翊竟首先逸去;接着,妙雨道人和那十几个拔剑而立的剑手,也莫名其妙地走了。却给伊风和满堂武林豪客,留下了无比的怀疑和惊诧。 正殿里有片刻的静默,接着而来的就是一片哄然的议论声。 突然人丛里又飞起一条人影,倏然落在伊风身侧。 这不问可知,自然就是也满怀惊诧的萧南苹了。 终南弟子们,此刻也从惊愕中恢复过来。 他们对伊风,自然是万分感激,然而在感激中,却另有一种既惊且惧的感觉:“不知道这在江湖上丝毫没有名声的年轻人,怎有这种威力?稍一现身,便惊退了那么多武林高手。” 他们自然不能将心中的感觉,当面向伊风问出来。 玄化道人前行两步,当头向伊风深深一揖,恭声道:“壮士仗义援手,此恩此德,我终南弟子不敢言报。但愿阁下能稍作歇息,等敝派弟子一齐向阁下叩谢。” 伊风赶紧回礼,道:“道长!切莫说这种话,这只是小可分内之事。” 他停顿一下,又道:“小可身受贵派托庇之恩,此刻能为贵派稍效微劳,正是小可之幸。” 他心中虽万分紊乱,想在千丝万线中找出一个头绪来,但却不得不先振起精神来回答人家的话。 玄化道人却愕了一下,他不知道伊风所说的“托庇之恩”是指着什么。 此刻妙法道人已挣扎着,被妙通和妙元两人搀扶了起来,他虽当胸被钱翊挥了一掌,但伤势却不甚重,此时走过来,喘着气道:“阁下可就是方才询及剑老前辈的那位?方才我听玄丹师侄一说,就知道来了救星。唉!果然苍天有眼,不教魑魅横行。阁下不但是敝派上下数百弟子的恩人,也是武林的救星。” 说着,他竟挣扎着要拜伏下去,口中连连说道:“请先受我一拜!” 伊风可不敢担受人家此礼,连忙阻拦着,口中急切地说道:“道长切切不可如此!别说贵派对小可有着大恩,就是莫不相干的人,既然眼见此事,也万万不能坐视的,这正是小可分内之事。” 梅花剑杜长卿也在旁边,此刻脸上不禁红了一下,心里惭愧得很。妙法、妙元等道人,却不禁又愕住了。 须知他们都不知道伊风在身受重伤,奄奄垂息时,就是在这玄妙观中获治,而且还因此得了许多不世奇缘。当然也就不知道伊风所说的“我曾受过贵教大恩”这句话,其中所含的意思。 何况就算他们知道了此事,可也不能认为人家真是受过自己的大恩,因为无论如何,这种事总不能算作施恩于人呀! 但伊风的心里却不同,他在终南山上所遇,正是他生命的一个转捩点。他对未来许多极为渺茫的希望,也因此而有了着落。 是以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曾受终南派的大恩,却不知却将人家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伊风看到他们脸上的茫然神色,也知道他们错愕的原因,却也暂且不去说破,只是微微一笑,道:“道长们且莫理会小可,小可自会歇息,还是先去料理贵派中的事情为要,免得教如许多武林豪杰,在此久等。” 妙法道人“哦”了一声,道:“贫道真是糊涂,竟忘了还有许多贵客在此!” 他稍为一顿,又赶紧道:“只是阁下千万先请歇坐一下,等敝派先料理一下,再拜谢大恩。”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又道:“无论如何,今日也得先将掌门人推选出来,免得日子一长,又生变化。” 他又叹息着。 其实近年来武林人才,渐渐凋落,终南一派更是如此,这老道人心中感慨长多,怎不连连叹息。 这个妙法道人昔年本是终南的中兴掌教,号称武林七大剑师之一的玉机道人的首徒,只因性情恬淡,又好玄理,正是个清净无为的玄门羽士,对武功一道,并无深湛的造诣,对武林中事,更不感兴趣。 是以玉机道人死后,才让他的二师弟妙灵道人接掌了门户,自己却将生命消磨在青灯黄卷之畔。 哪知妙灵道人却道心不坚,为色所诱,终于身丧名裂,他自然痛心。 再眼看终南弟子人才凋落,而别派门下,却有些奇才俊彦出现。这一现身便惊退群小的伊风不谈,就连那来自青海布克马因山口的的狂傲少年钱翊,何尝不是身怀绝学。 自己虽不好武,但到底是数十年修为,却被人家一招之下,就挥跌出去,虽也是因着自己大意,但不可讳言的,人家那份身手,本来也高于自己,更遑论教中的后辈弟子了。 这是他心中的悲怆感怀,然而当着武林群豪,他却不能露在脸上。在妙元、妙通两个道人的搀扶下,又往前走了一步,勉强提高声调道:“敝派不幸,出了那种劣徒,而贫道又无能,不能为先师清理门户,为武林除此败类,又劳各位在此空候,贫道实在该死!” 大殿群豪顿时哄然谦谢了一下。 妙法道人微微一笑,又道:“近年武林异道横行,这想必也是令各位悲心之事,敝派此次之所以一反往例,公选掌门,也是希望敝派能从此整顿,为武林担当一份责任。哪知——唉!若不是幸得高人解危,还不知落得什么下场。” 声调更为怆痛,停顿一下,又道:“贫道但愿此次当着各位,敝派能选出一位不负各位爱护敝派之意的掌门来,也不负各位远来辛苦了。” 他微微一笑,当然,笑容并不是愉快的,接着又朗声说道:“总之,请各位再稍待片刻,敝派敬备了些许素酒,为各位洗尘;也是——也是为各位饯行了。” 说完话,这须发几乎全白的道人,不住地喘着气,不知是因着身上所受的伤,抑或是因着心中的感慨、怆痛,这一瞬间,他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群豪听了他这一番话,也俱为默然,也许是心里也有些惭愧吧? 终南弟子们,更是俱都垂首默立,欲语无言。连此时心情本来已被爱情沉浸得极为幸福、愉快的萧南苹,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禁为之一叹。 妙法道人喘息了半晌,又道:“此刻就请妙元师弟和玄化师侄两人,再一争掌门之位。” 他微喟一下:“不论你们谁胜谁负,你们总是终南弟子中的佼佼者,无论是谁接掌了终南门户,我——我也高兴。” 妙元道人始终垂首无言,脸上的神色也是难看已极! 此刻突地放下搀扶着妙法道人的手,抢先几步,在正殿中的吕祖神像前,端端正正叩了几个头,然后转过身来,悲怆地朗声说道:“妙元无能,不能为本派御敌,更不敢出任掌门。玄化师侄,壮年英发,无论是武功、人品,都是上上之选,正是担当掌门的最理想之人,但望他能担当起这副担子来……” 他叹息一声,垂首又道:“至于妙元——已向吕祖及先祖誓言:此后闭关十年,重研终南绝艺。来日若能幸而有成,妙元才算不辜负先师的栽培;不然的话,妙元从此埋首深山,再也无颜过问世事了。” 方才他一招之下,便败在本是他同门、同辈、同师授艺的师兄妙雨手上,心里自然悲痛,惭愧。此刻一气说完,才略为觉得舒畅了些。 妙法道人微露笑容,道:“五师弟既然如此,我实在高兴得很!” 他略一停顿,玄化也抢先几步,道:“弟子无能,弟子……” 妙法一摆手,阻住了他的话,道:“你再也不要推让,值此时期,担负起此重任,正是你之幸运,却也正是你的不幸!” 他话中的沉痛,使得玄化扑地,跪在地上。 妙法又长叹一声,仰首望天,缓缓道:“但愿你兢兢业业,好好做去,不要违背了祖师爷的教训,也不要像你死去的师父……” 当着武林群豪,他怎能说出玄化的师父,他自己的师弟,终南的掌门,因色惑志的话来。 他突然顿住话头,微喟一声,接着道:“他——他死得太早了。” 武林群豪怎能了解他话中这小小的漏洞中,所包含的一个巨大的故事! 伊风听了虽然心中一动,但他此刻心中全都被自身所遇到的奇事,占得满满的,哪有余隙来思考别的事。 于是,在无数声叹息声中,终南剑派新的一代掌门,于兹选出。 上 第四十二章?层层推究 伊风将自己心中万千条紊乱的思路,慎重而缓慢地整理着,希望能对方才所发生的奇事,作一个周密而合理的解释。 “他们在见到我之后,为什么突然放弃了他们的计划而逸去呢? “多手真人谢雨仙是武林中有名的心狠手辣人物,他的凶名,我可听到得久了,在情在理,他断然不会因着畏惧我而逃走。铁戟温侯在武林中虽然名声也颇为响亮,但却也万万吓不倒横行川滇的魔头多手真人呀! “何况,此刻我已经过易容,天下再也无人认得我就是铁戟温侯吕南人了。 “那么,很显然的,他们所畏惧的,是另一人。而我易容后的面貌,又恰巧和这人极为相像,是以他们误认了。” 思路至此,他想起方才在山脚下所遇的“飞虹七剑”,想起飞虹剑客们在看到他时的表情,以及他们对自己所说的话。 于是,他将这两件事合而为一,接着往下面继续推究着——“我绝对不可能和两个人的面貌都完全相同,是以,这多手真人和那些长白派的剑手都将我认成另外一人。换句话说,就是多手真人将我误认为以前在长白剑派中那个姓钟的剑客。 “但是,他们又为什么要畏惧,远在关东的长白剑派中的一个剑客呢?” 他自己向自己提出了这问题,随即又替自己寻找着答案:“一定是这姓钟的剑手,在离开长白山后,投入另一人的门下。不但如此,他一定还另外换了个名字,而这个名字,必定是在近年江湖中非常响亮的,也是足以使得连多手真人这种人都异常畏惧的。” 于是,他又很快地又联想到那狂傲的钱翊,以及钱翊在见到他时的那种奇怪的态度,很快地再想下去—— “钱翊一定认得那人,也就是说钱翊一定认得和我易容后面貌完全相同的那人,而钱翊却是青海无名老人的弟子,他以前在江湖之中,没有丝毫名声,以他的武功来说,那自然是因为他以前根本没有在江湖中走动过,他既未在江湖中走动过,却认得那人,而又仿佛很熟……” 他思路不敢分散,极快地想下去道:“那么他们一定是早就认得的,但据那飞虹剑客所说,那姓钟的却是自幼即在长白习艺,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姓钟的剑手,离开长白之后,就投入了青海无名老人的门下,是以钱翎才认得他。” 伊风微微一笑,忖道:“钱翊如果和他是同门,见了我也会误认,那么可见我易容后的面貌,是绝对和那姓钟的完全相似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这点,因着连那些和钟英奇自幼相处的“飞虹七剑”也会误认,那么他们面貌的相同,就可见一斑了。 但是,无名老人虽然名垂武林,他的弟子却也不见得能使多手真人和武林中的那么多名剑客睹面之下,便立刻逸去呀! 何况在多手真人和那些剑手的身上,一定还担当着天争教缜密计划下所派遣的使命,而以天争教此刻在武林中的地位说来,也断然不会因着任何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自己的计划,即使出现的这人是名垂武林的前辈异人无名老人的弟子。 这些问题仍在伊风脑海中盘旋着,他有时像是抓着了一些端倪,但瞬即又茫无头绪,垂着头,他全然陷入深思里。 萧南苹站在他的身侧,本来被终南道人的那种悲怆气氛所感,心里也颇有一些沉重的意味。 但此时那年轻的玄化道人,已正式接掌了终南门户,当着武林群豪,在简单但却肃穆的仪式下,参拜了吕祖和终南列祖的神像,成为终南一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掌门人。 于是气氛也像是变得轻松得多,武林群豪,分成一批一批的,向这终南剑派新任的掌门人道贺。 萧南苹也回过头,去望伊风。 她看到伊风正皱着眉,沉思着,轻轻一笑,推了推他的肩头,俏语道:“你想什么呀?” 伊风茫然抬头,望了她一眼,却又垂下头去。 萧南苹久作男装,乔装已惯,但此刻却又忘记了自己是“男人”,嘟起小嘴,不依道:“你瞧你!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人家跟你讲话,你都不理。” 伊风此刻正是密结满腹,哪有心情回答她的话,漫应了一句,然而却只要这一声漫应,却已足够使这沉入爱情中的少女,回嗔作喜了。 她娇笑着道:“我知道你在想着什么,你在想那件事真奇怪是不是?” 她停顿一下,像是自语似的又道:“不过也是真的奇怪,那些人为什么一看到你就走了呢?你又不是他们的——他们的教主!” 她本想说:你又不是他们的爸爸,但是一个女孩子家,“爸爸”两字到底不好出口。 她的脸也因心里有了这想法而红了起来,羞急之下,就随意说出两个字,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 然而“教主”两字一入伊风之耳,伊风却险些跳了起来,回身抓住她的手,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萧南苹一愕,伊风却根本没有要得到她回答的意思,口中不住喃喃说道:“对了,对了。”一只手仍捏着萧南苹的手不放。 萧南苹脸上羞红,心里却甜甜的,一挣,没有挣脱,眼角一瞟大殿中的群豪,人家根本没有看他们,她也就任他握着。柔情蜜意,满充心怀,只恨不得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哪知她心中的这份柔情蜜意,伊风可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分享到。 伊风在听到萧南苹无意中说出的“教主”两字之后,心里蓦地萌出了一种想法,这想法虽然怪诞,甚至连他自己对自己会有这种想法都有些吃惊,但他仍然接着想下去,因为这想法虽然怪诞,但却合理。 “这些人为什么一见我就逸去,这本来不可解释,除非……除非和我此刻的面容完全相似的一人,就是天争教主萧无;而萧无也就是那长白剑派,‘飞虹七剑’等人口中的‘三弟’。 “是以那多手真人见了我,以为是他们的教主来了,而教主既如此说,当然是计划有所更动。多手真人虽久著凶名,但他已属天争教下,自然不敢违抗教主,是以他心里虽然奇怪,而却不得不一言不发地走去。 “而那钱翊,想是因为初入江湖,知道他的同门是天争教教主,听到多手真人是天争教下,就出来帮多手真人一个忙。可是他后来看到我现身,也以为我就是萧无,又见我说那种话,是以便在自认多事之下,拂袖而去。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们之间早已有预谋,那钱翊并非凑巧,而是特意地赶到此间。” 但这些细节,伊风已不去深究,因为他已从千万条思路中,找出了最荒谬,却也是最为合理的一条。 因为天争教创教以来,天争教主萧无虽名满天下,但萧无的真面目,却始终无人见过。 就连天争教总坛所在地,江湖中人也只知是在江南,究竟在什么地方,却也无人知道了。 伊风虽被萧无夺去了妻子,避得无处容身,但萧无的庐山真面目,他却也没有见到过。 伊风此刻自忖,他此刻的面貌,既被多手真人等如此畏惧,但满堂的武林群豪,却无一人认识,那么自己此刻正和除了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们外,再无一人见到过庐山真面目的天争教主萧无面貌完全相同。这不是极为合理,而又几乎是唯一合理的推测吗? 然而这想法却使得伊风自己也为之震惊不已,他甚至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但从头到尾,他再将自己先前所作的推究,细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此刻所作的推断,其中虽然还有些微细节,自己尚不能明了;但整体说来,却显然是合理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立刻撕下这张和他生平最大的仇敌面容完全相同的面具,抑或是留下它,甚至利用它做一些事。 他虽了解这张面具对他自己极可能有着很大的利用价值,然而当一个人对镜自照时,知道自己的面貌竟和那夺去自己妻子,使得自己以“诈死”来躲过追击的人一样时,那么他心中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上 第四十三章?去而复返 突地,一声轻轻的咳嗽,惊破了萧南苹的柔情蜜意和伊风的层层思虑。新任的终南掌门——玄化道人,站在伊风面前,躬身道:“贫道谨为终南门下全体弟子,向阁下叩谢大恩。” 说着,这终南剑派的掌门人,一撩道袍,竟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伊风蓦然惊觉,抬眼一看,大殿中的几百对眼睛,此刻正都注视着自己,而那已成为掌门人的玄化道人,正跪在自己面前。 他又一惊,连忙也跪了下去。玄化道人又伸过手去搀他,口中道:“恩人若不肯受贫道一拜,那么贫道心中越发不安了。” 伊风自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口中讷讷地,正想找几句话来说,突听大殿正门那里又是一阵骚动。 伊风不禁瞬眼去望,但他跪在地上,却也看不到什么。却听萧南苹道:“咦!那‘飞虹七剑’怎地也来了?” 伊风连忙回手去搀扶玄化,口中连连道:“道长切莫如此,折杀小可了!” 又道:“小可亦受了贵派之恩。” 又道:“道长赶快起来。” 他心中本已紊乱,听到“飞虹七剑”去而复返,心中更是大动,说话竟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此刻“飞虹七剑”中的毛文奇、华品奇,想是因为看见了跪在大殿正前方,极为触目的伊风来,排开群豪,也挤到殿中,对着伊风远远喝道:“朋友!你且过来,我弟兄还有话要问问你。” 原来这些长白剑手,在华品奇以一招长白剑派中的绝学“颠倒乾坤”,试出伊风果然不是长白门下,转身离去后,此次又重新折了回头,正是为了寻找这和“飞虹七剑”中的钟英奇面貌完全相同的人。此刻见了伊风,就喝了出来。 他们久居关东,性没奢遮,竟没有想到这种地方,岂容得他们大肆吆喝?妙法道人脸自一沉,那妙通道人却已嗔道:“施主们哪里来?要找什么人?神殿之中,施主们也该安静些!” 华品奇脸也一沉。伊风却已抢步过来,拦在妙通前面,朝华品奇微一抱拳,朗声道:“前辈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 妙通道人见这些鲁莽汉子,是自己全门恩人的相识,便也无可如何。 哪知华品奇冷笑一声,厉喝道:“我要你的命。” 伊风方自一愕,却见漫天光华乱闪。原来华品奇已在这厉喝声中,拔出长剑,竟以方才完全相同的一招,“颠倒乾坤”,刺向伊风。 伊风惊愕之下,眼光瞬处,又瞥见那剑光中的空隙之处,这时他本已紊乱不堪之脑海,已浑然忘却了方才自己所受到的教训,几乎是出乎本能地,又往那剑光的空隙处一闪。 当然,像上一次一样,漫天光华又转变为青光一缕,向他闪避的方向刺去。但和上次不同的,在华品奇手中的长剑剁向伊风时,侧面突然寒光暴涨,另一柄剑已刺向他腋下三寸的“天池”穴。 这“天池”穴属手厥阴经,在腋下三寸,乳后一寸,着胁直腋,撅胁间,乃人身大穴之一,这一招正是攻华品奇之必救。 华品奇冷笑一声,脚步微错间,溜开三尺,却根本不理会那拔剑刺向他的梅花剑杜长卿,反却向着毛文奇冷笑道:“二弟!果然不出你所料,果然不出你所料。” 转首向伊风道:“三弟!你也不必再瞒着我们,有什么事尽可说出来,难道你我兄弟之间那么多年相处,竟连一点儿情分都没有吗?” 伊风全然愕住了,他难以了解这“飞虹七剑”明明已在判别自己不是他们的师弟后离去,此刻却又折回来,又说这些话呢? 他却不知道华品奇等人飞马驰去后,毛文奇就埋怨道:“大哥!你也太忠厚了!三弟若不肯认我们,他大可以装作不懂这一招‘颠倒乾坤’的奥妙。因为他明知大哥你不会伤他的。” 是以这“飞虹七剑”中的四人,又折了回来,而华品奇再以“颠倒乾坤”一招相试。此刻伊风若心境澄平,在几个时辰前才吃过此招的苦,此刻就算躲不过此招,至少也不会重蹈覆辙,再像上一次那样去躲。须知纵使笨到极点之人,也断然没有人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同上两次绝对相同的当的道理。 是以华品奇便推断伊风是故意如此的,否则他怎会笨到如此田地!而因此,他们竟也主观地断定伊风就是他们失踪的师弟钟英奇。 此时大殿中的群豪,又愕住了。 持剑而立的梅花剑杜长卿和终南弟子们,在听到华品奇称呼伊风三弟,而伊风竟像也默认了的时候,更不知所措。 他们对伊风的来历,本就一无所知,此刻当然更为迷惘。 大殿中的数百双眼睛,此刻当然又都落在伊风身上。 就连萧南苹,都也被今日所发生的一连串奇怪的事,弄得混沌一片了。 伊风此刻,脑海中极快地闪过几个念头,他知道此事,此刻已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释,心中方下了个决定,华品奇却又道:“三弟!你我弟兄之事,大可不必当着这么多外人来讲,你还是跟着大哥我下山去吧!唉——” 他忍不住又长叹一声,道:“为着些许小事,你又何苦如此呢?” 萧南苹忍不住大声道:“姓华的!你怎地这么啰唆!我告诉你……” 哪知伊风却一拉他的袖子,阻止住了她的话,侧身对她轻声道:“我且随这‘飞虹七剑’一行,你不妨在姚清宇大哥处等我。” 不等萧南苹答话,又转身向那些惊诧的终南弟子拱手道:“小可俗务缠身,今日暂且别过,他日有缘,小可自当再来拜候。” 妙法道人根本就全然不知道此事的究竟,此刻只得也合十道:“施主天际神龙,来去匆匆,贫道们虽有久聆教益之心,却也知道无法留得住侠驾,只是匆匆一会,阁下的大恩大德,足以使我终南派数百弟子,永铭不忘了!” 华品奇脸上微露喜色,他以为自己的师弟已迷途知返。哪知道伊风此举,只是想从这“飞虹七剑”身上,多得到一点萧无的消息而已。 因至此为止,他除了知道萧无和自己此刻的面貌完全相同之外,其余的,却仍然是一无所知的。 最难受的,却是萧南苹,她本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不能说。她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情感却使她变得痴了! 人们的第一次恋情,永远是如此激烈的! 武林群豪,有的在山脚曾经目睹此事的前一半;有的根本没有,但却全不知道此事的究竟。直到很久以后,这件事在武林中的一部分人口中,仍是一个不可解释的谜哩! 上 第四十四章?怅怅离情 此刻暮色已合,晚霞初落。西边天末,尚留得几痕淡淡的云霞,影映得满天枯木疏林,平添了多少幽清的画意。 伊风随着“飞虹七剑”出观下山,各各心里都有着心事,是以一路默然。只有华品奇发出的叹息声,偶尔打破沉寂。 此刻天已入暮,再加上他们都知道此山此刻都是武林中人,是以便都展开身法,寂寂山路上,只见几条极淡人影一闪而过。 到了山脚下,飞虹剑客们方才骑来的三匹健马,正被系在一段枯干之上。 华品奇侧顾伊风一眼,喟然说道:“三弟,你先和我同乘一骑吧。” 他叹息一声,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我那天抱着你骑马兜一个圈子?唉,岁月催人,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而我——也老了。” 叹息的尾音,久久不落。 伊风不禁同情地看了这垂暮的武林健者一眼,心里对萧无,更起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想见那萧无,必定是天性极为凉薄无情之人,否则又怎会如此! 他正自感叹间,忽然山畔传来一声声尖锐而急切的呼声,伊风一听,就知道是萧南苹在呼唤着自己。 这急切的呼声,使得他突然升起了一种歉意,低叹一声,他悄然回过头去。 只见山上果然极快地蹿下一人,笔直地掠到他身前,依然娇喘着,想必是因为过急的奔驰,此刻额上甚至已现汗珠了。 “南哥!我……我要和你一齐走。” 萧南苹温柔的目光,乞怜地望着伊风。 晚风飒然,借着将暗的天色,伊风看到了她双颊的红晕,两鬓的乱发,虽然是男装,但她仍显得那样妩媚动人。即使最丑的女子,在真情流露时,也会变得美了,何况萧南苹这美若春花的女子。 伊风虽然对萧南苹也有着一些情感;但他也自知,自己对人家的情感,远不如人家对自己的浓厚。他先前虽然叫萧南苹在姚清宇处等他,但连他自己也不确知自己是否会回到姚清宇处,去寻找这等待着自己的痴情而美丽的少女。 此刻他心中有着愧意,口中也就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华品奇已微微皱眉,道:“三弟!快些上路吧!” 萧南苹满含嗔意地瞪了他一眼,又哀怨地转向伊风。 她也明知自己珍藏了多年的情感,此刻虽已找到了归依之处,但这归依之处,偏又是这么渺茫,渺茫得就像那天末的云雾似的! 良久——他见伊风仍然没有说出话来,少女的自尊,使得她的心,比被人戳了千万刀还要难受。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血液上涌,眼前也变得混混沌沌的,几乎连伊风的影子,都分辨不出来。 伊风望着他面前这凄楚的少女,也被这份真情所动,几乎愿意放下一切,和这纯情的少女,远远躲到天涯海角,让世人再也寻找不着。 因为他感到这少女的真情,是这么沉重,沉重得使自己的心,都被压缩得没有余隙来容纳别的感觉了。 他吞吐着,正想说话。 哪知萧南苹突然悲鸣一声,双手掩面,纤腰一转,飞也似的掠了去。 夜风吹得她宽大的文士衣襟,像是一只蝴蝶的彩翼般,在伊风的心底震动着一种无比和谐,也却是无此凄楚的旋律! 她纤细的身影,终于在苍茫的暮色中,冉冉消失了。 伊风却像是尊石像似的,站在他先前所站着的地方,动也动弹不了一下。他不知他自己此时的情感,是自责,抑或是自怜!只是他却觉得,天地在这一瞬间,竟突然寂寞了起来! 人们,有时是最愚蠢的动物,常常会为着一些不值得珍贵的事,而舍弃了一些最最珍贵的东西。因为在他享有这些珍贵之物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这些东西的可贵之处,也不去珍惜。 而等到他觉得这些事物可贵,再想珍惜的时候,那些事物,却已离他远去,他再想去寻找,也将是非常困难的事了。 突地,伊风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回头去望,华品奇正带着一种喟然的表情在看着他,沉声说道:“三弟!我们走吧!希望今晚能赶到长安,我有许多话要问问你。” 伊风黯然地随着他们上了马,心里像是倾倒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种情感! 马蹄奔驰着,在崎岖的道路上,响起一连串嘹亮的蹄声。 暮色愈重。 伊风坐在马后,两眼直视着,路旁的枯木,像是一根根连接着朝他头上打来。 他甚至也愿意伸长脖子,让自己混乱的头脑,重重挨上一下。因为,那至少可以换得片刻的安宁、沉醉。 但是,那些枯木却一根根在他身旁擦过了,甚至连他的衣袂都没有沾上一点。 这一瞬间,他似乎发现了一些哲理。 那就是世间有许多事,明明像是已经降临到你头上,但却仅是擦身而过;而另一些事,却在你毫无所觉之间,降临在你的身上。而这些都是你所无法预测的。人,又有谁能够真的先知呢? 他不知道自己所想的,是否合于天理的轨迹,但无论如何,他却因此而微笑了一下。抬头一望,前面灯火荧荧,像是已到了长安了。 上 第四十五章?漫天花雨 萧南苹这痴情的少女,已完全失落在情感的迷雾里了。 她是那么凄楚而伤心,因为她发现她自己所深爱着的那人,对自己的情感,远不如自己对他的千万分之一。 她并不后悔自己对他付出那么浓厚的情感,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付出的情感。然而,她却不得不伤心他对自己的无情。 在经过一阵疯狂的奔驰之后,此刻她觉得自己心胸间,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因为方才那阵奔驰,已超越她自身功力所能达到的限度之外。这当然是她想借此来忘却心灵的痛苦。 然而,她此刻却失望了。 因为这种其深入骨的痛苦与自怜,并没有因为这肉体的折磨,而有所减轻,甚至更加重了一些。 她只得放缓了脚步,迷惘而无助地,踯躅在无人的荒径里。 她,不但已迷失了自己;而且,也已迷失了道路的方向了。 “该到哪里去呢?”她茫然环顾四周,四周是已沦于夜色之中的林野和山麓。 她的心,也正如四周般的黝黑而寂寞。 寂寞的四周,对于一个伤心的人来说,不是倍觉凄凉吗! 她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也不惯于向别人乞求情感。这从她以往的事情上,就可以很显然地看出来。 她曾经折磨过无数深爱着她的男人的心;而此刻,当她也正深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她的心,却被这男人折磨了。 她并不怀恨伊风,只是为自己伤心。伤心之中,又有些后悔,后悔她以前为什么要那样对付那些深爱着自己的人们! 夜色苍茫。 苍茫的夜色里,她听到有一连串低沉的人语声,像是在为某一件事争执着。于是她立刻将自己的身形,停了下来。 人语之声,越来越大,那是从她身侧的一个荒林里传出的:“谢香主!不是小弟不信任你,但是教主明明已去滇中,临行之际,还告诉过小弟,说是据闻昔年的‘南偷北盗’,并没有归隐或是死去,而是在滇中无量山里,争夺着一件稀世的珍宝。教主此去,也就是为着这件事的。” 另一人哼了一声,道:“韦香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谢雨仙还不想当终南掌教?难道我还会故意捏造这些事来骗你?教主在玄妙观里现身,胡香主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这些对话,断断续续传入萧南苹耳里,她心里虽然迷乱,可也不由蓦地一惊。 她知道在这树林里讲话的,正是先前在终南山上,争夺终南掌教的多手真人谢雨仙;另外一人,想必也是天争教下的香主。 她吃惊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从他们所说的话中,可以听出伊风易容之后,面貌竟然是和天争教主萧无相同。 这件事的巧合之奇,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但此刻言证确凿,似乎已是千真万确的了。 她心中极快地转了几下,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将采取什么步骤! 树林里的两人,像是话不投机,此刻已不再说话了。 她黛眉微皱,纤腰一扭,想先避开此地,免得生些麻烦。 哪知她方一展动身形,树林里已蓦然传出两声暴喝:“是谁?” 两条人影,也随着这暴喝之声,电射而出。 萧南苹方才奔驰过度,此刻真力仍未恢复!眼角瞬处,望见那两人的身法,轻灵疾快,轻功在武林中,已是一流高手。 何况她此刻心中动念,自己和天争教素无仇怨,也犯不上去逃避人家。利害的权衡之下,她方想停住自己的身形,哪知身后又已喝道:“是什么人?再不停住身形,我谢真人,就真要教训教训你了。” 萧南苹冷笑一声。 潇湘妃子在武林中有名的心高气傲,此刻心情本坏,在这种厉叱之下,不禁气往上冲。 她双臂微张,在空中微扭转腰,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形,转变了一个方向。 可是,就在她这微一转折之间,已有几缕尖风,向她袭来。 在黑暗之中,这几缕尖风闪着乌光,风声凌厉,来势极速,而且发暗器的部位,极为刁钻霸道,两袭前胸,一击面门,却又有两点寒光,是打向她身侧两边的空间。 这一来,萧南苹无论上拔、斜掠,可都在他的暗器控制之下。 这种发暗器的手法显见得是极为高明。而且这暗器发着乌光,无疑上面已有极厉害的毒药。那发暗器的人,在动手之先,竟没有先喝声“打”,可见他心狠手辣,对一个未分敌友的人,就施出这种辣手来,连江湖规矩,全不放在心上。 可是,以暗器一道来讲,昔年“萧三爷”,可说得上是顶儿尖儿的高手。萧南苹家学渊源,暗器一门功夫,也是早就闻名江湖的。 此刻她虽然身形刚刚转回来,可是光从这暗器的风声,她已经知道了这些暗器袭来的部位。 当下她再一提气,身形唰地,朝后面倒纵回去。等到这几点暗器,已成强弩之末,她再微错脚步,双掌反挥,袭向她身上的三道乌光,就全都被轻描淡写地击落了。另外两点暗器,本来就不是朝她身上招呼,她身子没有左右掠动,此刻自然也全落了空。 发暗器的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那多手真人谢雨仙了。 此刻他冷笑一声,厉喝道:“好朋友!有两下子,再接这个!” 双手连扬,“嗖嗖”,竟又是十几道乌光,从他掌中挥了出去。 谢雨仙掌中所发出去的暗器,正是江湖闻名而色变的“五蛇骨针”。 这种暗器,全是以毒蛇的骨骼,再浸以极厉害的毒药制成的,见血封喉,子不见午,午不见子,只要被这暗器稍为划破一点皮肉,不到一个对时,便得呜呼,可谓霸道已极! 而他发暗器的手法,竟是双手“漫天花雨”。这种手法,在武林中可称得上是一绝,不然,谢雨仙怎会以“多手真人”名满天下。 可是,他却想不到,自己此刻所遇着的,也是暗器中的大行家。 萧南苹在稍一喘气之后,掌中也已准备好了一掌“五茫珠”。 暗器之中,“五茫珠”可算得上是极为光明正大的一种。 可越是这种光明正大的暗器,在名家手中,威力也是越为惊人。 此刻她纤掌微扬,七道银光便带着轻微的啸声,向谢雨仙所发出的十几道乌光迎去。而她的身形,也在这一扬手之间,倏然滑出六尺。 “叮当”几声微响,多手真人谢雨仙的乌光,便已被击落了一半。可是那七道银光,势头仍未减弱,仍然带着啸声击向谢雨仙。显然可见,发出这七道银光的力道,是极为惊人的! 笔下写来自慢,然而这些事却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 谢雨仙眉头微皱,左右腾挪,避开这几道银光。铁掌微抄,又将一粒“五茫珠”抄在手里,目光微闪,不禁厉喝道:“朋友且住手!亮个万儿,若是‘萧三爷’什么人,我姓谢的可得卖个交情。” 萧南苹冷笑一声,知道这谢雨仙已认出自己的爹爹昔年名震武林的暗器。两道细长的柳眉一展,冷笑着厉声喝道:“谁要你卖交情?” 双手再扬,左右双掌,竟也是使出暗器中的绝学“漫天花雨”,微啸声中,又是十余道银光电射而出,朝多手真人袭去。 哪知就在这十余粒“五茫珠”已将到达谢雨仙身前的时候,突地又有一声轻喝,谢雨仙身上,竟生是突然飞来一片金墙,迎着那十余粒“五茫珠”一挡,只听得又是“叮当”几声轻响。 接着,那道金墙却又反卷了回去,而那十几粒“五茫珠”,却也就无影无踪了。 萧南苹不禁微变脸色,目光瞬处,原来在那多手真人谢雨仙身侧,站着一个矮胖的金衣人,手里垂着一片网状的东西,而那十余粒力道强劲的“五茫珠”,便是被这网袋的东西收了去。 萧南苹暗中不禁大吃一惊!她年纪虽轻,但却是个老江湖了。此时她从那矮胖的金衣人手里拿着的那东西上,便已猜出此人的来历。 “此人莫非是韦傲物?” 原来武林之中,凡是使暗器的人,莫不怕遇着“七海渔子韦傲物”。因为此人所使的兵器,怪道已极,竟是一面渔网。 这面渔网,可不是普通的渔网,而是以一种奇异的金属掺和着乌金打造的金丝编成的。不但专破天下各门各派的暗器,而且招式自成一家。这七海渔子的“万儿”,也因之在武林中叫得极响。 普天之下,使这种怪异的兵器的,只有七海渔子韦傲物一人;而普天之下,使暗器的人,也莫不知道有着这么一位人物。 萧南苹一见此人手中的金网,再加上人家方才破去自己暗器的手法,心里再无疑问,这个矮胖的金衣汉子,便是名震武林的人物之一——七海渔子韦傲物,心中吃惊之下,又不禁奇怪:“这韦傲物一向独往独来,此刻怎的也入了天争教下?” 上 第四十六章?七海渔子 这“七海渔子”韦傲物右手一抖,将网里的“五茫珠”全都抖落在地上,哈哈一笑道:“朋友是黑道还是白道的?是不是‘萧三爷’的门下?不妨先亮个‘万儿’。朋友,黑夜里窃听我兄弟们的谈话,是为着什么,冲着什么来的,也请告诉我姓韦的一声,韦某虽不才,但好歹也得给朋友一个交代。但朋友若这么藏头露尾的,可就显得有点不够交情啦,那就别怪韦某也不够朋友。” 这韦傲物笑容满面,但讲出来的话,可是句句都带着极重的分量! 萧南苹心里虽已有了怯意,但口头上仍不肯示弱,也冷笑一声道:“天下路天下人走得,这条道又不是你们买下来的,我为什么不能走。” 她又冷笑一声,道:“我是走道的,谁要偷听你们谈话。什么交情不交情,我不懂!”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心里更慌,因为这时远远又有两个人奔来。自己孤身一人,光是这两人,自己已经不能应付了,此刻人家又来了帮手,万一言语一个弄僵,动起手来,自己可就得吃亏。 但是她自幼娇纵成性,行走江湖时,人家就是不畏惧她的武功,就冲着她这份漂亮,再加上她爹爹“萧三爷”的名头,也得让她三分,是以也就更养成了她这种娇纵的脾气。 此刻她心里虽已软了下来,但言辞上,却仍然硬得很,不肯饶人。 那多手真人和七海渔子,同时阴恻恻一声冷笑。 谢雨仙抢先冷笑道:“那么阁下就请将听过我兄弟谈话的两只耳留下来,不然……” 他又冷笑一声。 这时后来掠来的人影,已站到韦傲物身后,在夜色中看了萧南苹一眼,忽地附耳朝韦傲物低语了几句。 萧南苹此时已自全神戒备,目光瞬处,她看到掠来的是两个穿着长道袍的年轻汉子,想必是先前在终南山上乔装道士的天争徒众。 她一向专门削人家的耳朵,此时却被人家要自己削去耳朵,心里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眼睛望着谢雨仙,看看他冷笑过后,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还是一言不发,就向自己动手。 哪知谢雨仙冷笑了几声,还没有说话,那七海渔子韦傲物却已经大步向前跨了一步,连声大笑着,竟朝萧南苹当头一揖。 这一下不但萧南苹为之愕住,那多手真人也不禁色变,不知道这七海渔子忽然对人家作起揖来,究竟是为着什么。 他哪里知道那两个身穿道袍的天争教徒,先前在终南山入山的路上,曾经见过伊风和她之面,后来伊风突然现身,惊走了来自青海的钱翊和多手真人等十余个名剑手时,他们也曾目睹。 他们后来听到了多手真人等人的话,自然以为伊风就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教主,此刻也自然以为萧南苹是教主的朋友。 是以他们对七海渔子一说,七海渔子便立时前倨而后恭起来。 韦傲物长笑过后,突地一整脸色,庄容向南苹说道:“先前冒犯之处,请阁下恕罪。只是韦某却有一事请教:今晨与阁下同行之人,与阁下可是素识,此刻到哪里去了?” 这韦傲物听了他门下的弟子的话,此刻言辞之中,竟还保留着三分,果然不愧是老江湖! 萧南苹又何尝是笨人。心中一转,也知道了人家话中之意,心念数转之下,却故意铁青着脸,冷笑着说道:“与我同行,自是我友,不过我却不会去管人家的行动,他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朋友们如是那人的朋友,自然无话可说,朋友们若和那人有着梁子,区区虽然不才,却也可以代那人接着。” 她玲珑剔透,故意装着不知道此事的究竟,先将对方套住。 韦傲物哈哈一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兄弟是什么人,朋友难道还会不知道?阁下既然不肯相告,韦某只得先将朋友留住。” 这七海渔子不但武功自成一派,而且为人机智深沉,在天争教下,他是教主的智囊,此次终南山之变,也是这位人物一手策划。 他对此事,本就有着怀疑,是以先前才会和谢雨仙发生争执。萧南苹此刻若编个谎话,倒也好了,她却偏偏也卖弄机智,哪知聪明却被聪明误,试想她若真是天争教主的朋友,此刻哪会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而说出这种话来? 韦傲物疑念一生,说话之间,身形已动,手里的金丝渔网微抖,如使一堵金墙,向萧南苹当头压了下去。 这一变变得又极其突然,萧南苹大惊之下,娇躯一转,身子方溜开几步,哪知那片金丝渔网,方向一转竟横着向她卷去。 萧南苹动手的经验,虽已可算不少,但这种霸道的外门兵器,她倒还是第一次遇上,脚步一错,只得再避开,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七海渔子冷笑一声,手腕一抖,那张金丝渔网虽然原封不动地向萧南苹袭去,但却已变成一条长约五尺的金色软棍。 这金丝渔网,被他的真力所收,竟以软棍的招式,向萧南苹胁下的“章门”大穴点去。 这种以棍点穴的招式,萧南苹却较为熟悉些。她虽然惊异于这七海渔子招式的玄异,但本能之下,身躯向一转,左掌唰地,向韦傲物右腕猛切,右手却自反腕撤剑。 她以攻为守,欺身进招,本是妙招,哪知七海渔子哈哈一笑,笑声中手腕一抽一带,那条金色软棍,便又忽地张开。 萧南苹只觉眼前金光又暴涨,心知不妙,但她此时全身的力道,已用作攻敌,此刻这片金丝渔网一张开,对手就完全被保护着了,连一丝空隙都没有,而自己却全身都在人家的威力所笼罩之下,虽然抽身后退,但却已来不及了。 她只觉得那片渔网漫天向自己罩了下来,右手反挥,虽一剑挥出,但却软软的一丝着力之处都没有,自己连人带剑,竟都被这张渔网罩住。 多手真人冷然一笑,道:“韦香主果然好功夫,今日谢某人倒真是开了眼界。” 虽是恭维之话,但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恭维的意思。 原来天争教下的教众,共分五级,金衣香主在教中是一流的身份,能够有资格在天争教里着上一袭金衫的,在江湖上自然也不会是无名之辈,但在金色香主之中,武功、身份,却仍然有高下之分。 他们虽然同在天争教下,但这些本已在武林中成名立万,各享盛名,各有地盘的江湖高手们,却仍然不免互相猜忌、排轧。 七海渔子韦傲物,以自身的名望、武功和机智,在武林中本已是顶层人物,入了天争教,更成了第一流的红人。 但多手真人横行川黔多年,万儿也极响亮,本已不买这七海渔子的账,再加上这终南山一事,彼此又新生芥蒂,是以谢雨仙看到七海渔子生擒了萧南苹,却以为他是抢功。言语之中,自然不快。 七海渔子心里暗哼一声,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出来,仍然笑道:“谢香主过誉了,江湖之间,谁不知道多手真人在暗器上,有着独到的功夫,双手‘漫天花雨’之外,还有着‘柳絮回风’的绝技。” 多手真人仰天一笑,却道:“韦香主想是成心要我姓谢的好看,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七海渔子的金丝神网,是天下各门派暗器的克星。” 七海渔子知道他吃了味了,微微一笑,却也并不解释。 多手真人谢雨仙朝那仍在金丝渔网里挣扎着的萧南苹,望了一眼,冷冷地一笑,说道:“此人既然被韦香主擒得,自然全凭韦香主处置。日后教主若怪罪下来,凭韦香主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担当得起……” 他目光一扫,又冷笑一下,接着道:“至于在下么……却万万担当不起,此刻只有告退了。” 他先前也经那两个天争教徒告知了此刻被七海渔子擒住的人是谁,是以此刻才说出这种话来,先推去了自己的责任。 韦傲物心里却另有打算,仍然阴恻恻地笑着。谢雨仙面色变得更加难看,冷哼一声,一跺脚,身形倒纵而起,竟如飞掠走。 韦傲物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了几声,此刻虽无举动,心里却种下了日后借故除去这个和自己不对之人的杀机。 然后他俯身向萧南苹道:“朋友!放安静些吧!”随着话声,左手并指如刀,刀去如风,“嗖”地,竟从金丝渔网的网眼中,点中了萧南苹头顶正中的“昆仑”穴。 此穴乃人之一身百脉会聚之处,本已羞愤、急怒交加的萧南苹,在他手指的轻轻一点之下,竟全然失去了知觉。 韦傲物右手一抖,将罩住萧南苹的金丝渔网撤了下来,转身回顾始终站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天争教徒,沉声道:“将这人扛起来,弄辆大车,此间事情已了,我们连夜赶回江南总舵去。” 他轻声又一笑,道:“你们相不相信,说不定这两天我们教里,已出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呢?” 这两人心里虽不明白韦香主为什么这么做,但知道这素以机智见称的七海渔子此举必有深意,是以答应了之后,便一个箭步掠到萧南苹身前,伸手从她的胁下抄了过去,但一触她前胸,他不禁微微惊呼一声,道:“此人原来是个女子!” 上 第四十七章?伊人有讯 萧南苹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满耳车声辚辚,她知道自己是在车上。但是目光一转,这辆车子里,除了自己之外,竟再无他人。 “他们到底将我怎么样了……” 她心里正思索,窗口已探进一个头来,却是七海渔子韦傲物,望着她微微笑道:“我已知道你是个女子,决不会难为你的,何况我从你随身带着的暗器上面,也猜出你大概就是‘萧三爷’的女儿,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和武林中的朋友,都相处得很好,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更不会对你怎么样,只要事情弄清楚了,就马上放你回去。” 他笑容忽敛,又道:“可是你也不要妄动,此时你气血相交之处的‘腹结’穴,已被我点住,也用不得力。” 他忽又一笑:“何况你坐在车上,也蛮舒服的,这么冷的天气,不比我骑在马上,要舒服多了吗?”说着,他又缩回头。 萧南苹心中暗气,但试一运气,便立即受阻,知道这七海渔子所言非虚,心里虽有气,可也没有法子。 车子白天走着,晚上歇下,可却也不将萧南苹搬下车,她倒也落个清静。 这七海渔子虽阴凶狡狠,但却不是好色的淫徒,每天也按时给萧南苹送些吃食,不让她饿着。 车子走了好多天,心傲气高的潇湘妃子,在这两天里,可被折磨得够了。她恨不得伏在车子里大哭一场,却又怕被车子外面的韦傲物听到,只有将满腹的委屈,深深藏起来。 她尽量不去想伊风,但是伊风的影子,却偏偏无时无刻不闯进她心里。 她柔肠百结,满腹辛酸,可却能向谁去诉说呢? 她坐在车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哪里。 但是,一天,她忽然听到车子后面,有一个人大声叫着:“韦香主!韦香主!” 车子便缓缓停了下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然后在车旁停下,一个中气颇足的声音在车窗外响了起来,说着:“韦香主!遇着你真好极了!你不知道,小弟这两天真奇怪得紧,若不是又碰着老兄,可真要将小弟闷死了!” 又听韦傲物笑着问:“什么事能让你盘龙棍蒋伯阳急成这副样子的?小弟倒也奇怪得很。” 车厢里的萧南苹不禁又皱了一下眉,忖着:“怎的少林门徒中也有人入了天争教!看来这天争教的势力,真的日益壮大,连盘龙棍蒋伯阳竟也被他们收罗了去。” 她不禁暗暗地着急,她的“南哥哥”的仇难报。 却听那以少林“一百零八南伏虎棍法”及掌中亮银盘龙棍名震河朔的蒋伯阳道:“韦兄!你知不知道教主这两天为什么到了河南来?我在开封遇着教主,教主就叫我召集满城的弟兄,当晚在城外开坛,这已是破天荒的事了。到了晚上,大伙儿就都在恭候教主的大驾,哪知教主却没有来,这还不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蒙着面的家伙,竟将我们在开封城里的舵给挑了。” 那七海渔子虽然惊“哦”了一声,却听蒋伯阳又补充着说着:“那几个蒙面汉子武功竟都极高,使的却是关内绝未见过的剑法。韦兄!你是知道的,开封舵下,并没有什么好手。至于小弟,唉——双拳难敌四手,勉强抵敌住一阵子,身子也挂了彩。” 他顿了一顿,想必是当时他见机不对,就先溜了,是以此刻略略带过一句,就又说着:“此事太过蹊跷,小弟正想赶到总舵去问问,哪知却在此地遇着老兄——韦兄!依你之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车厢里的萧南苹心里不禁怦怦跳动着,从这蒋伯阳的话中,她知道这事必定就是伊风和那“飞虹七剑”干出来的。 “想必是南哥哥对‘飞虹七剑’也说出了真相,是以便挑了天争教的分舵。但是南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他知不知道我现在正在受着罪?他若知道,会不会到这里来救我呢?” 她不禁又长叹了一口气,但却又赶紧将叹气声收住,生怕被那机智深沉的七海渔子听到。 车厢外沉默了半晌,想在那韦傲物也为着此事而沉思着。 忽地,却听他朗声说着:“此事实在透着古怪,小弟也不知道。依小弟之见,蒋香主最好还是先回开封城去,将剩下的兄弟整顿一下,先将开封分舵再整理起来。别的事,等小弟回到总舵,查清了真相,再来通知你。” 他似乎也长叹了一声,那盘龙棍蒋伯阳沉吟了半晌,也道:“既然如此,小弟就先回去了。唉!真想不到,在开封城里辛辛苦苦创立下来的基业,却这么样糊里糊涂地断送了大半。” 这两人像是心事重重,又沉默了半晌。萧南苹又听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她知道那盘龙棍蒋伯阳已经走了。 接着,马车又复起行,萧南苹的心里,不禁又喜又怒,思潮又紊乱了起来,这当然是因着她骤然听到伊风的消息。 车子走了一阵,却非常例外地在白天就停下了,萧南苹从外面喧闹的市声里听出来,停车的地方是在一处人烟颇稠的城里。 更例外的是:竟有两人从车子里将萧南苹扶了出来,搭进一家客栈里,而那七海渔子韦傲物,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萧南苹在心里暗中猜测,这韦傲物必定是去打探消息去了,此时守在她旁边的,是两个年轻的汉子,他们虽然脱下了道袍,但是萧南苹却知道,他们就是那两个曾乔充道士的天争教下的小喽啰。 她被搭进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里,那两个年轻的汉子却守在旁边,她知道凭自己的一身武功,不难将这两个汉子收拾下来,但自己“气血之囊”——腹结穴已经被点住,浑身连一丝力气都用不上来,只有眼睁睁地躺在床上,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这两个汉子嘻嘻哈哈地扯着闲篇,有许多话教萧南苹听了,恨不能将这两人的舌头齐根切去,但这两个年轻而轻薄的汉子当然知道,这江湖上素称招惹不得的潇湘妃子,此时根本无能为力,是以话越说越不像话,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而萧南苹呢,此时只要这两个汉子不向自己动手动脚,她已谢天谢地了,此外,她想不听人家的话,却也没有办法。 她只有去想伊风,因为只有想到他时,才能忘记一些烦恼。然而,另一些烦恼,却又随着伊风的影子,涌近她的心里。 光线愈来愈暗,她知道天已经黑了。 少时,房里掌上灯,但七海渔子不知怎的,却仍然没有回来。巴结的店小二,又送来些酒菜,萧南苹闭起眼睛,心里更乱了。 突地,她肩头被人推了一下,睁眼处,一个汉子正嬉皮笑脸地望着她笑,问道:“你吃不吃饭呀?” 萧南苹摇了摇头,又闭起眼睛。那汉子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回去。接着萧南苹听到他们猜拳的声音,想必是这两个汉子,已在喝着酒了。 一会儿,这个汉子又唱起小调来,只听那汉子拍着桌子唱道:“碧纱窗外静无人,跪下身来忙要亲,骂了声负心回转身,哎哟哟,其实呀,是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萧南苹心里乱得像是她自己此刻的头发似的。忽地,她嗅到一阵扑鼻的酒气,一颗心立刻跳到腔口,睁眼一看—— 一张红得冒汗的脸,正带着醺人的酒气,朝自己脸儿凑了上来,嘴里仍然在哼哼哈哈,胡言乱语着:“我看你呀,小妹子!你也是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哟!” 另一人哈哈怪笑着,道:“好小子!你有种!不怕等会韦香主切下你的脑袋,我呀……” 他哈哈怪笑一声:“我呀!可也有点熬不住了。” 萧南苹此刻正像是万丈洪流的溺者,眼看那张脸愈凑愈近,她想伸手去推,又想伸脚去,但这张脸,却已将凑到她脸上了。 这无助的少女,又有谁来救她呢? 上 第四十八章?情思逶迤 犹有春寒。 是以萧南苹此刻穿着的,仍是厚重的衣裳,但“嘶——”的一声,她的前襟,仍然被撕开了。在这一瞬息,她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剑似的,因为她知道将要发生的事。 怪笑声,像是枭鸟的夜啼,又像是狂犬的春吠,在她耳中,混杂成一种难以忍受的声音。 然而,就在这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一刹那里。 突地——混乱的笑声,像冰一样地凝结住了,接着是一声惨号。 萧南苹为这突生的变故,睁开眼睛来,眼前那红得冒汗的脸,已经不见了,她目光一瞬,一条英挺的人影,正一掌劈在另一条汉子的头上。那年轻而轻薄的汉子,也惨号了一声,随着他的同伴死了。 萧南苹狂喜着,那英挺的人影一回头,一张她所熟悉的面孔,便立刻涌现在她眼里。她此刻若不是穴道被点,怕不立刻跳了起来。 但她此刻连一丝力气都没有,她只能轻微,但却狂喜地喊了声:“南哥哥!” 这三个字像是一章极其美丽的曲词,悠然而漾,然而又收束在“南哥哥”三个字上。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她看到“南哥哥”带着一脸笑容掠到她床前,她看到“南哥哥”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前。 当然,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虽然也有些羞涩,但是她却毫不愤怒。女子被她所爱的人看着自己的身子,纵然那是在一个并不适当的情况下,可也是仅有羞涩而无不快的。 羞涩之中,她的心跳加快了,因为“南哥哥”已伸出手,为自己拉上胸前敞开的衣襟,那可爱又可恨的笑容呀——她的脸红了,正想问“南哥哥”怎么不说话,但是“南哥哥”的脸——他还没有将自己为他易容的化装拿掉——却突然变了。 她当然也随着一惊,凝神听处,原来门外已响起那七海渔子说话的声音,于是她又惶恐地低唤了一声:“南哥哥。” 但是她这三个字还没有完全唤出来,“南哥哥”的手,已掩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却抄起她的腰肢,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然后,他猛一长身,脚尖顿处,倏然从窗中穿了出去。 萧南苹只觉得自己在她的“南哥哥”那强而有力的臂弯里,那种感觉是无与伦比的美妙! 虽然他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向前飞掠着,而使挟在他臂弯里的萧南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但是,在萧南苹心里,这种眩晕的感觉,却像是自己躺在天鹅绒的那么柔软的床上似的,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幸福的呻吟。 也不知道他飞掠了多久,萧南苹感觉到自己已上了一座山,又进了一个树林子,她看到了地上的积雪,雪上的残枝。 “南哥哥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呀?” 她询问着自己,但随即又为自己寻求着解答,在此时,无论是什么解答,也都能使这痴情的少女满意的,因为她正躺在她爱着的人的臂弯里,这不是比任何解答,都要美妙些的事实吗? 终于,他停下来了。萧南苹张开刚刚闭上的眼睛,看到自己已经置身在一个洞窟里,于是,她不禁又有些奇怪。 但是这奇怪的感觉,是那么微弱,比不上她心中喜悦的十万分之一。 于是,她被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呀,不是地上,而是床上,床上还有温软的棉褥,垫在下面,“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南哥哥”满带笑容的脸,又浮现在她面前了,光线虽暗得使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笑容,但是那温暖的笑意,她却感觉得到。 想不到,她终日所企求的事,却在这种情形下达到了。 她幸福地又低唤着:“南哥哥……”腰间一松,她的穴道虽然被解开了,然而她更软软的没有力气,此情此景,她又能说什么话呢? 于是,幸福变为痛苦,痛苦变为幸福,幸福着的痛苦,痛苦着的幸福,世事遥远了,世事混沌了,迷乱了,天也亮了。 萧南苹娇慵地翻了个身,呀!她那身旁的人儿却已走了。 她揉一揉眼睛,眼波流转,这是一个加过人工的山洞,但是,山洞里却是空洞洞的,连半个人的影子都没有。 “难道是个梦?” 她跳了起来,又痛苦地轻轻皱了皱眉,替自己下了个决定:“不是梦呀。” 因为昨夜的迷乱——温馨的迷乱,此刻仍留在她的心底,她记得,非常清楚的记得。 只是在这种迷乱之中,南哥哥曾经问过她什么话,和她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却已忘记了。 但这些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别的事,远比这些话重要得多。 “或者他出去了,或者他去为我找寻食物去了,他立刻就会回来的。呀!多么奇妙!原来人间欢乐,是比痛苦多些。” 她安慰着自己,又娇慵地倒在床上,那是一张石床。这山洞里除了这石床之外,还有着一张石桌子,还有着一些零乱的什物。 “这也许是他在避仇时为自己布置的山洞吧!他是个多么奇妙的人,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纵然终日住在这山洞里,我也高兴。” 她情思如流水,回转曲折,时间便也在这逶迤的情思里,消磨了过去。 时间在等待中虽然缓慢,但却终于过去了。 渐渐地萧南苹的心,由温馨而变为焦急,由焦急而变为困惑,再由困惑而变为惶恐,然后,这份惶恐又变为惊惧了! 一些她在狂喜中没有想到的事,此刻却来到她脑海里:“他怎么会知道我在客栈里?他怎么会在一句话都没有说的情况下,对我……对我这么好?他不是这样的人呀!” 萧南苹的脸,由嫣红而变为苍白了,甚至全身起了惊恐的悚栗! “如果他不是南哥哥,会是谁呢?难道……难道是他!” “天争教主萧无”这几个字,在这可怜而痴情的少女心中一闪而过,她脑中一阵眩晕,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神志了! 一片混沌之中,她好像看到那张脸,飞旋着,带着满脸的狞笑,朝她压了下来,那张脸,本是她亲手在另一张不同的脸上造成的。 那时候,只要她在为着一个她所爱着的人易容的时候,稍为变动一下手法,那么对她来说,这世界此刻就会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双纤纤玉手之下,不但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改变了另一些人的命运。也改变这武林的命运。 这张脸,在她脑海中撞击着,飞旋着。 她踉跄地爬了起来,踉跄地穿上衣服,在这已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山洞里,巡视了一下,然而,这里却没有留下任何能使她辨明自己此刻所处位置的东西。 于是,她又踉跄着走了出去,洞外还有一条数丈长的隧道,她踉跄地走出这条隧道,蹒跚地从裂隙中爬了出去。 洞外的一切,并没有因她的改变,而有丝毫的改变。 她在积雪的山道上踉跄地走着,身后留下一连串凌乱的脚印。 她捕捉着脑海中,一些断续的构思:七海渔子出去找着了萧无——萧无知道了有人和他面貌相同——又知道我是这人的朋友,于是他们就做下了圈套。 一个个片段凑起来,就变成了这残酷的事实,这残酷的事实压在她心上,甚至把她的灵魂都压得已滴出苦汁来。 但是,她仍然企求着,盼望着,希望这仅不过是她的狂想,希望昨夜的“他”真的是“南哥哥”。 这似乎已经绝望中的希望,此刻就支持着她的脚步,使这本来娇纵而狠心,这可怜而痴情的少女,能继续向前面走着。支持着她虚弱的身躯,还没有倒下来。 上山的时候,她是被挟持在“他”的臂弯里,迷惘而眩晕。 此刻,她在寻觅着下山途径的时候,才知道这座山,远比她想象之中要高得多,积雪的山路尤其难行。她不得不收摄一部分神志,提着气向下面走着,渐渐,她的身法不知不觉地加快了。 但走了一阵,她却不禁又停住脚步,因为此刻她竟发现她所采取的这条山路,竟然又由低而高,前面竟是一处山峰。 有一条很窄的山路,沿着峰侧向后面伸延了过去。但是因为她看到的一部分,并不太长,是以她不能以此推断这条路向上行,抑或是向下的,于是站在这山峰前,她怔了半晌。 她此刻若是心神安定而体力充沛的,那么,她一定就会从前面的那条路走过去,即使那条路是上行的,她也会探测一下。 但是她此刻却是心神迷惘,体力劳瘁。 于是她只有叹息一声,往回头走去。但她本身是“下山”的,此刻一回头,却又是渐行渐上。 这其中似乎又包含着什么哲理,但是,她却没有这份心情去推究它,因为体力的不支,使她的脚步又放缓了,但昨夜所发生的那使她“心碎”的事,又如潮地涌回她破碎的心里。 忽地一个声音,使她的心情,蓦然从迷网中惊醒了,这声音是这么熟悉,她连忙停下脚去捕捉它。 但是,这声音本就来得非常遥远,此刻更已渺然,她凝神倾听了半晌,最后,终于一咬牙,朝那声音的来处掠了过去。 此时,她的精力似乎已恢复了,原来方才她所听到的那声音,似乎是属于“南哥哥”的,而假如“南哥哥”真的在这山里,那么不就可以证明昨夜的“他”,真是“南哥哥”了吗? 那么,她自己方才有关此事的那些不幸的推测,就变得极其可笑了。 这是一种多么值得她狂喜的事!在这种情况下,纵然这声音是来自天边,她也会去追寻的,纵然她双脚已不能行动,那么她即使爬着也会爬了去的。何况她此刻还能飞掠呢? 山路的两旁,是已枯凋的树林,但林木却极密,下面是混合着已融的雪水、残败的枯枝和一些未融的冰雪的泥地。她艰难地在这种情况下掠行着,搜寻着,在经过一连串困苦的攒行后,终于,她发现了一件她宁可牺牲一生的幸福,甚至她的生命来换取的事。 上 第四十九章?凌空飞阁 萧南苹在绝望中捕捉了一丝希望,她就不顾一切地朝这希望追寻了去。 枯林的光线,随着脚步的往内每行一步,而变得越发黑暗。到了后来,林中竟然虬枝盘纠,日光想必已被山峰挡住。她虽然自幼练武,目力自然异于常人,此刻也不禁放缓了步子。 一种阴暗潮湿的霉味,使得她心里大翻,涌起一阵想吐的感觉。 她艰难地在这阴晦的森林里攒行着,纵然她知道在这种终年不见行人的密林里,蛇蝎毒虫定然很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蹿出来咬自己一口,但是,她仍然没有后悔的意思。 因为,这有关她一生的幸福,这密林中虽然是阴晦的,但是她心里,却已现出一幅极其光明的图画。 “今天早上,南哥哥为我出来找食物,哪知却被陷在这密林里了,寻不着出路,方才我听到的声音,就是他在这密林里的呼唤。” 她幸福地思索着,虽然又不免为“南哥哥”担心起来! “假如我找到了他,他该多么高兴呀!昨天晚上,他……” 这痴情的少女脸红了,更加努力地朝前面走了过去,密林里的困阻虽多,然而,却阻止不了这少女寻求幸福的决心。 忽地,她似乎又听到一连串隐约的人声,从右面飘了过来。 她不禁暗自庆幸,自幼至今的训练,使她有这异于常人的听觉,才能使她听到这些,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朝右面绕了过去。 她虽然没有听清这人声是属于谁的,但是,在这种密林之中,难道还会有别人在这里? 前面的虬枝纠结更多,她反手背后,想抽出背后背着的剑,但伸手去抽了个空,她不禁哑然失笑,在经过这许多天的波折,和昨夜的那件事后,自己背后的长剑,怎会还在原处呢? 于是她只得用手去分开前面纠结着的树枝,走没多远,忽然发现林中,竟有一条上行之路,宽约四尺,蜿蜒前行。 她在这路口考虑了一下,目光四扫,看到立身之处,前后左右都是密林。只有这条路,上面虽仍木枝密覆,两旁也有林木,但路却是宽仄如一,地上连野生的杂草都没有什么。 她心中不禁一动:“这条路难道是人工开出来的?” 在这种地方会有人工开出来的路,不是太值得奇怪的事了吗? 于是在她心里本就紊乱纠结的各种情感里,此刻又加了一份惊异和奇怪,却又禁不住加了一份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之心。 于是她考虑了半晌,终于循径盘升。 她走得很快,瞬息之间,便上掠了数十丈。但在这种地方行路,她仍是极为小心的,目光极为留意地朝前面看着。 忽地,她极快地顿住身形。 原来地势忽然中断,前面绝望深沉,竟然深不见底,形势之险恶,使得她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心又往下沉了下去,正自暗叹着自己的这一番跋涉,至此已全部成空,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伸手去拭额上的汗珠。 但是手一触到面额,她又倏然缩了回来。原来她此刻才发觉自己那一双手掌,此刻已是鲜血淋漓,显然是方才自己用手去分开纠结的木枝时,所受的伤,此刻才觉出疼痛。 这痴情、可怜而无助的少女,站在这阴峻冥沉的绝壑之前,不自觉地,已流下泪珠了! 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她反手用手背去擦拭一下。 忽地,目光动处,她发觉左侧似有一条路,通往绝壑的那面。 于是她精神又自一振,连忙绕了过去,前行方一丈,目光前望时,她不禁惊喜得险些晕了过去。 原来,她这才看出,这绝壑本是横亘半空中,对面却有一个极广大的石梁,恰好将绝壑的两边连住,石梁的三面,虽然还是密林环绕,但冲着自己这一面,却是空空的没有树木。 在这片石梁上,竟有一宇楼阁,一眼望去,竟像是凌空而建。最妙的是:在这宇楼阁之侧,还有一处飞亭,而在这飞亭里,倚着栏杆俯首深思的,却竟是她朝夕相思的“南哥哥”! 此时,她的理智完全被狂喜淹没了,根本没有想到,在这种荒山、密林,这么奇险的地势,怎么有这种楼阁! 也没有想到,昨夜的“他”若是南哥哥,此时怎会在这里!只认为昨夜的事,既是在这山中发生的,而这里既有个“南哥哥”,便是值得狂喜的事。却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这飞亭之上的,不也可能就是那天争教主萧无吗? 世上若有两人面貌完全相同,有时便会生出一些极其离奇的事来。若这面貌完全相同的两人,身世、性格迥异,身心、行事也不同,而又处在极端敌对的地位中,那么,所发生的事,自然就更加诡异。 何况这面貌完全相同的两人之中,还有着一人,他的面貌,是经易容之后而如此的呢? 那么,此刻在这飞亭之上,俯首沉思的究竟是谁呢?伊风?萧无? 昨夜在那山窟之中,和此刻在这飞亭之上的,是不是同一人呢?若是,那他是伊风还是萧无呢? 若不是,那么谁是伊风,谁是萧无?这两人为什么会这么凑巧,同来一山之中? 而这个诡异的飞阁,又是属于何人的呢? 若有人问你这些问题,那么请你回答他:“看下去!” 且说伊风他们入了长安城,已是万家灯火了。 伊风在偏僻之处,寻了个酒楼,和那始终将他认作是三弟的飞虹剑客们,找了间雅座坐下,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解释清了。 因为,他只要将面上的人皮面具,揭开少许,那么一些疑惑,便可不攻自破。 飞虹剑客们,一看这人是经过易容之后,才和自己的三弟相像的,那么这人本来的面目,自然是另有其人了。 伊风此举,是经过一阵周详的考虑的,因为这“飞虹七剑”,久居关外,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究竟是谁。 再者,也是因为此事误会已深,除了这么做之外,也确实没有其他的方法。 他并没有将这面目完全揭开,因为他还要留着这形状去另外做些事,这是一个极为奇诡的“巧合”,却是他值得利用的。 “飞虹七剑”见了,自是惘然若失。他们走遍天涯,原以为已是寻着自己的三弟,哪知自己认为千真万确的事实,此刻却发展到这种地步。 华品奇废然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忽地将桌前的酒杯拿起,一饮而尽,向伊风当头一揖,道:“朋友!这次种种误会,累得朋友也多出许多麻烦,我除了深致歉意之外,别无话可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朋友若有用得着我兄弟的地方,只要通知一声,我兄弟必定为朋友效劳,也算是我兄弟对朋友的补报。” 说着话,这跛足的老人,身形竟像是站不住了,摇摇欲倒。 伊风此刻突然对这老人,起了极大的同情,却见他又深深一揖,道:“此事既是我兄弟鲁莽之错,朋友如有事,自管请便。” 他又长叹着。 伊风暗中一笑,知道他说的话,绝非逐客之令,只是这生长在关外白山黑水间的剑手,不善言辞而已。 心中极快地一转,突然笑道:“此事既属巧合,又怎怪得了各位?至于恕罪补报的话,请华老前辈再也休提,只是……” 他又微笑一下,目光在飞虹剑客们的身上一转,又道:“华老前辈如果不嫌晚辈冒昧的话,可否将有关令师弟的事,对晚辈一叙?因为有关令师弟的下落,晚辈或许略知一二。” 经过他方才一番极为周密的推究,他已确信那和自己面貌完全相同的人,便是名震天下的天争教主萧无,是以他此刻才如此说。 飞虹七剑中的毛文奇、龚天奇等人,本来各自垂头无言,听了这话,却不禁一齐抬起头来,目光在伊风身上一扫。 上 第五十章?人海茫茫 须知伊风此刻的身世来历,为何出现江湖时他要施以易容,这些在“飞虹七剑”心中,也成了一个谜。当听了这话以后,他们心中自然更起了疑惑。华品奇俯首沉吟一下,才微微叹道:“此事本是家丑,说来已极为伤心。但阁下既然如此说,唉……” 这长白派的名剑手,此时虽然已过知命之年,又在感慨之中,但豪迈之气,却并未因之而有丝毫的减退。 此刻他微喟一声,又满了一杯酒,仰首而干,缓缓道:“先师幼年,本是个孤儿,后来因为机缘凑巧,成了长白派的一代剑豪,我长白派也因之得以列名武林九大宗派。但长白派始终未曾传入中原,就是因为先师收徒之际,就先声言:门下弟子若想得长白派的绝艺,就得终老是山,毕生不过问武林中的事。” 他又叹息一声。伊风知道这其中必定又有一件关于武林的掌故,但人家不说,自己也不便多问。却听这长白剑派的掌门人又道:“而且先师终生,只收了我师兄弟七人,却也都是孤儿,而我师兄弟七人,也始终遵守着先师遗命,从未涉足江湖。” 这跛足老人,目中的神光,变得极为黯淡起来。伊风也不禁暗叹,让一个身怀绝技的剑客,终老深山,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这华品奇岁月蹉跎,两鬓已斑,大好年华,全都在面对着寒冰白云间渡过,其人此刻心情,自不难想见。 华品奇叹息着又道:“我长白一派,得以列名九大宗派,是先师昔年在武林大会上,以自创的‘风雷剑法’,硬碰硬打下来的声名,这‘风雷剑法’,也自然成了我长白一派镇山的剑法。先师昔年让我们立下的誓言,就是门下弟子若有不耐寂寞,想涉足武林的,也并非不可,只是却不能练这‘风雷剑法’而已。 “我师兄弟都是身世孤苦的孤儿,没有先师的收留教养,只怕早已都冻饿而死。是以先师不只是我师兄弟的师父,也是恩人。我师兄弟也就都愿意在长白山上,伴着先师的灵骨,何况武林中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们实在不愿意过问。 “多年以前,我师兄弟中却有一人一定要下山,我劝也无用,但那时他还没有练成‘风雷剑法’,因为这剑法内功不成,根本无法练得……唉!他是我亲手带大的。他要走,我虽然伤心,却也无法,也只得让他走了。” 长白剑客想是因为心中的感怀紊乱,此刻说起话来,已有些零乱了! “但过了不久,他又跑回山上了,身上却受了三处伤,人也憔悴得不成样子。原来他一下山之后,就结了不少仇家。他那时年纪还轻,武功还没有练成,几个月里,就吃了人家不少亏。” 他目光中的那种神色,使伊风立刻知道:这老人对他的三弟,必定有着很深的情感,也知道这长白剑手,实是性情中人。 却听他又道:“他这样回来,我心里自然难受,竟私下传给了他‘风雷剑法’。唉!” 他又叹息着,环顾了他的师弟们一眼,像是对伊风说,又像是对他的师弟们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接着说道:“我和他虽然是师兄弟,但是只有他是我亲手养大的,他……他人又聪明,我对他实在有着父子兄弟般的骨肉之情。 “他学成‘风雷剑法’之后,便又跑了下山。我心里更难受,以为他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哪知道不到半年,他又跑了回来,而且受的伤更重,几乎连腿都险些被人家打断了。 “我一看之下,心里也有些生气,又有些难受,心里也不禁高兴,武林中能人太多,他想凭着这‘风雷剑法’横行江湖,哪里能做得到?让他受了这次教训,也许他就会老老实实在山上住下来。” 伊风暗叹了一声,知道这华品奇虽然将他三弟一手养成,但却不了解他三弟,就凭他三弟的这种脾气,怎么会在吃了人家的大亏之后,不想报仇,反而老老实实在山上住下来呢? 果然华品奇接着又道:“哪知他伤一养好,就求我下山去为他复仇,我虽疼爱他,不惜传给他‘风雷剑法’,但也不能带着别的兄弟去违背先师的遗命,自然就拒绝了他,又叫他安心住下来,不要胡乱惹祸。 “他却也一声不响,哪知道又过了几天,就有许多武林中人,跑到长白山上来寻仇了。当然都是他惹下的祸,而且我一问之下,竟然都是他的错。于是我就当着那些人,将他痛责了一顿。” 他长长叹息一声,又道:“我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先师的遗命,也因为不让天下武林说我长白派纵容弟子;另一方面却也为着他好,希望他自此以后,好好做人,也不枉我教导他的一番心血。” 伊风不禁暗暗赞佩,这华品奇果然是守正不阿的名家风度,不愧为武林九大宗派之一长白剑派的一代掌门人! 此刻这长白派的掌门人,又满饮了一杯酒,“砰”地,将酒杯重重放到桌上,接着说道:“却不知他却已恨上了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心里又气,又难受,但只要他好好的,对我怎么样我都无所谓。” 说到这些,那毛文奇突然长叹了口气,抢在华品奇的前面,说道:“大哥!你歇歇!让兄弟我代大哥接下去吧。” 竟没有等到华品奇的同意,就接着他的话往下面说道:“这时候我们几个弟兄看了就都有些生气,但既然大哥不说,我们自然也更无话可说。哪知道他居然在大哥练功最吃紧的时候,闯进大哥那里,让大哥气血阻塞在左面‘涌泉’穴上,自此……” 华品奇干咳了一声,强着道:“这倒不能怪他,他是无意的。” 毛文奇剑眉一立,微微哼了一声,似乎略有不平地说道:“大哥!您别这么说!难道他跟大哥您这么久,还不知道大哥您练功的时辰?那天若不是我恰好赶来,替大哥您赶紧救治,您不但腿废了,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现在还在这样帮他说话?你……” 他倏然顿住了话,像是知道他自己此刻对他大哥所说的话,分量已嫌太重。 伊风却不禁又暗暗感叹着,一面感叹着这华品奇的善良,另一面相形之下,他那三弟的冷血无情,也就更可恨了! “难怪这天争教主萧无阴狠、卑贱,他对那么爱护他的师兄,都会如此,对别人的手段,也就可想而知了!” 伊风心里思忖中,却听那毛文奇在静默半晌后,抬起头来,又道:“我为大哥推拿一阵之后,再去找他,他却已不知所终了。那时我还以为他自知犯了大错,畏罪而逃呢。” 他双眉又一立,道:“哪知道,后来我才知道,事情并不单纯如此。” 这毛文奇想是对他那位三弟,极为不满,是以此刻毫不留情地说着。 但伊风想到这毛文奇今晨在终南山下,将自己误为他三弟时,说话的神态,知道这毛文奇对他的三弟虽不满,却仍然有着手足之情,不禁暗中一叹,听他说下去道:“几个月前,我们才发现先师的遗物中,少了极重要的一件,先师的遗物本是放在极严密的所在,外人绝不会知道,何况长白山这些年来,也绝无来客。推究之下,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会拿这东西。而且我再一琢磨,想必是他故意将大哥弄得险些走火入魔,我们大家都为大哥惊慌时,他却悄悄将先师的遗物偷了去,盗窃下山了。” 这位三弟的行为,实在是令人齿冷!伊风心中,此刻也不禁满怀对此人的愤恨。 毛文奇喘了口气,又道:“我兄弟这才一齐下山,想找他要回这件遗物;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下山之后,便无音讯,又叫我们到哪里找他去?” 说到这里,飞虹剑客们都不禁为之叹息! 那华品奇面上的神色,更加黯然。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得苍老了许多。 上 第五十一章?乱其耳目 伊风却在暗自感叹着:“想不到武林中无人能知的那天争教主萧无的身世,此刻却被我知道了。唉!薛若璧呀,薛若璧!你怎会跟了这种人?” 他不禁自怜地微笑一下,目光在华品奇悲怆的面上一掠,朗声道:“天下虽大,令师弟的去向,本如海底之针,无处可寻;但晚辈却因机缘凑巧,他的去向,晚辈却略知一二呢。” 此话一出,飞虹剑客们不禁都为之愕然而大吃一惊!华品奇更是惊奇地几乎一把拉着伊风的衣襟,急切地问道:“此话当真?” 伊风一笑,遂将终南山上所发生的那件奇事,和自己心里的推究,说了出来。 因为这件事是这么离奇和诡异,他需要说很久,才能将它说得能使别人明了。等他说完了,却已夜深了。 这时,酒楼早已该打烊了,但连掌柜的带跑堂的,可都早就看出来这批大爷们不大好惹,背后都背着剑,而且神色之间,像是心里都存着几分火气。是以酒楼虽已打烊,可却不敢去赶人家走。 可是,太晚了也不行,跑堂的到后来,只得陪着小心,笑着对他们道:“爷们请包涵,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了,爷们要是还想喝酒……” “飞虹七剑”可不是不讲理的人,不等他说完,就结算了酒账,走了出去。此时果已夜深,料峭的春寒,像水一样地侵人。 华品奇让他的师弟牵着马,自己却和伊风并肩而行。 他此刻对伊风的话,虽然仍有些怀疑,但却大部分已经相信了。 只是,此刻他三弟的行踪,虽已有下落,想不到的,却是他的三弟此时已成了名震武林的人物,而且还是江湖中最大一个帮会的教主。 何况,他虽已得到他三弟的下落,但他三弟此刻究竟在哪里,却仍然无人知道。因为天争教主的行踪,在武林中本是个谜。 于是他们就商量着,由伊风故意在这一带,以天争教主的身份现身,使得这消息在武林中传出,那么,真的天争教主就极可能被引出来了。 这在他们双方,都极为有利,伊风自然也极为赞同。 开封府,位于黄河南岸,不但乃豫中名城,且是中原一大古都。 伊风进了开封,“飞虹七剑”却在城外的一家客栈里等着。 这开封府人物风华,市面果然极其繁盛。伊风施然而行,目光却像猎犬般地搜寻着,希望能找到几个天争教众。 他一派从容潇洒的样子,逛了半晌,但是天争教下除了金衫香主的衣衫较为好认外,别的教众身上,自然不会挂着天争教的招牌。 只是金衫香主,在天争教中本就不多。他专门到开封来,就因为他们暗自忖度,这开封城里,极可能有着金衫香主……因为,天争教中,除了金衫香主外,便很少有人看到过教主的真面目。 伊风逛了许久,仍没有看到金衫香主的影子,正自有些着急。他心念转处,不禁猛地一动,他微抚上额,暗笑自己:“我怎的变得这么笨!山不会来找我,我难道也不会去找山吗?” 于是他微微一笑,走进了一家很热闹的茶馆。 因为他久走江湖,知道这茶馆之中,九流三教,人品最是复杂,正适合自己此刻所用。 他一走进茶馆,目光四扫,就看到座中大都是直眉愣眼的汉子,暗中满意地一笑,笔直地走到一张坐着四个彪形大汉的桌子旁,一言不发地,朝桌旁那张长板凳上的空处坐了下去。 那四个彪形大汉本在谈着话,这样一来,可都愕住了,但望了伊风一眼,只见他衣履之间,气派不凡,心里虽奇怪,仍没有发作。 哪知伊风突地一拍桌子,将桌上茶杯都震得飞了起来。这四个汉子却都不禁勃然色变,一个满头癞痢的汉子,站了起来,瞪着一双满布红丝的金鱼眼,指着伊风,破口骂道:“朋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也不打听打听俺白斑虎是干什么的?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就到别的地方去死,不要跑到这里来死!” 愕里愕气的,正是纯粹的河南话。 伊风故意冷笑一声,倏地从桌上抄起一个茶壶来,嗖地朝这“白斑虎”头上抡了过去。 以他的身手,要抡中“白斑虎”那颗长满了癞痢的脑袋,还不容易?只是他却故意将这茶壶抡得远远的,一面大骂道:“你们这批天争教的狗腿子,看到大爷来,还不快给我跪下!” 他这一骂,还真骂对了。原来天争教在这开封地面上的势力颇大,这些泡茶馆的闲汉,倒有一半是属天争教的开封分舵之下。 因是茶馆里登时大乱,嗖地站起了一大半人来,有的往外面跑,有的就大声喝骂着,白斑虎却劈面一拳,朝伊风面门打去。 伊风冷笑一声,手腕倏然穿出,只用了三成力,刁住这粗汉的手腕,反手一拧,那“白斑虎”立刻像只被宰的猪一样地叫了起来。 伊风略展身手,打得这批粗汉叫苦连天!茶馆的桌子、椅子,都飞到路上;路上的砖头、石块,却飞到茶馆里了。 伊风此举,当然是想将那开封城里的金衫香主引来,以期扰乱天争教的耳目。 另一方面,却是他对天争教积怨已深,想借此出出气。 但他自己知道:自己此刻内力的修为,出手不过只使了两三成力道。 不过,这用来对付这批粗汉,却已足够了。 但打了半天,金衫香主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伊风不禁在心里暗骂:“这批小子的架子倒不小!” 但心里可又有些着急,这样打下去,总不是事。 哪知心念方动间,忽然听到一声暴喝:“都给我站着!” 上 第五十二章?计入虎穴 伊风一喜:“那话儿来了。” 目光转处,只见茶馆里动着手的汉子,果然听话,一个个全都住手。 再朝发话之处一望,却不禁大失所望。 原来来的只是一个穿蓝衣的和一个穿紫衣的汉子。伊风知道,这个穿紫衣的汉子,大约就是天争教的紫衣香主,而紫衣香主在天争教中的地位虽不低,却不见得见过教主的面目。 果然,这紫衣香主大剌剌地走到伊风身前,冷冷说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身手还不弱,但凭这份身手,就想在开封地面上撒野,朋友!你的招子也就太不亮啦!” 伊风心中一动,忽然一个箭步,左手一领这紫衣香主的眼神,右腿一勾,一个“扫堂腿”,朝他下三路扫了过去。 这紫衣人在河南省内也有着不小的“万儿”,武功也还不弱,怎会将“扫堂腿”这种庄稼把式放在眼里?冷笑一声,右拳出拳如风,击向伊风胸膛,左掌却嗖地往伊风那条扫来的腿上,切了下去。 伊风口里惊唤一声,出去的这一腿,生像是已经出了全力,收不回来了似的,极力向后缩。那紫衣人口噙冷笑,手掌一翻,只见伊风脚下一个跄踉,扑地竟跌在地上。 刚从地上爬起来,起先被伊风揍得晕头转向的天争教徒,此刻不禁都喝起彩来。 那紫衣人冷笑一声,叱道:“朋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大爷趴在那儿吧!你要逞能,也得拣拣地方呀!”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侧目又喝道:“弟兄们!还不把这怯货捆起来,送回总舵去,让蒋舵主发落!” 伊风做出一副垂首丧气的样子,心里却在暗暗高兴,暗忖自己一跤,总算跌得不错,总算能见着这开封府里的金衣香主了。 但等到那些天争教徒口里骂着粗话,七手八脚来捆他的时候,他在心里又不禁暗骂,恨不得一拳一脚,再将这批粗汉,打个痛快。 那紫衣香主两眼上翻,背负着手,领头前走,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的确令人难以忍受! 两个直眉愣眼的汉子,将伊风五花大绑了起来,拖拖拉拉地,将他拽到街口,弄了辆大车,将他“砰”地抛了上去。 伊风心里忍住气,却见那趾高气扬的紫衣香主也坐上了车,马车就辚辚前行。 那紫衣香主横着眼睛望着他,冷冷道:“朋友!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受谁的主使,到这里来撒野?你要是老老实实招出来,还可以少受点苦。不然……嘿!到时你吃不了,兜着走,那你的乐子可就大了!” 伊风闭着眼,也不回答他的话。 那紫衣香主双眉一轩,怒骂道:“杀坯!你现在要是不说话,等会儿大爷不叫你捧住脖子叫奶奶,大爷就不叫小丧门。” 这紫衣香主小丧门陈敬仁,一路叱骂着,伊风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似的。 车子走了约摸两盏茶工夫,就停了下来。这小丧门冷笑着站了起来,“砰”地重重踢了伊风一脚,又骂道:“死囚!你的地头到了。” 大咧咧地走了下车,又叫两个汉子将伊风抬下来,自己却拂了拂衣裳,朝大门里走了进去。 伊风一下车,就看到马车所停的地方是一幢巨宅的门口,朱漆的大门,发亮的门环,门的两边,一排十几个系马的石椿子。气派之大,就像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府邸似的,甚至尤有过之。 那两个汉子,青衣黑帽,打扮得像个家仆,生像却仍然脱不了凶横之气,也是一路吆喝着,将伊风弄了进去,简直比衙门里抓小偷的差役,还要横得多,竟没有将伊风当作人看待! 伊风心里既怒又气,这天争教的凶横,看来竟还在传闻之上!小小一个开封分舵,处置一个只不过漫骂了几句的“犯人”,就有这么厉害!其余的,自然更不问可知了。 到了大厅门口,那两个汉子将伊风往石阶上一推,朝里面躬身道:“外面的犯人,已经带上来了。” 这汉子竟真的将伊风叫作“犯人”。伊风剑眉微轩,眉心中已隐隐露出杀机! 大厅有人干咳一声,道:“将他带上来。” 一面又道:“陈香主!你也未免太仔细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子,你自己将他打发了,不就完了,又何必带到这里来?” 只听方才那张狂不可一世的小丧门此刻低声下气地说道:“舵主说的是,不过这小子手底下似乎还有两下子,城里弟兄,有好多个都栽在他手里了,所以在下才将他送到舵主这里来发落。” 这开封分舵的舵主,正是盘龙银棍蒋伯阳,此刻他正一手端着盖碗,两眼望天端坐在大厅正中的红木交椅上,那小丧门却垂手站在旁边。 伊风一进大厅,就看出这天争教开封城里的金衣香主,竟是少林弟子蒋伯阳来。 须知伊风昔年遍历江湖,这盘龙银棍蒋伯阳,在武林中的名声颇响,手面很阔,是以伊风也自认得。 他心中极快地一转,确定这盘龙银棍蒋伯阳,在天争教中的地位,是绝对够得上见过教主的真面目的,那么换句话说,就是自己此刻面容,这盘龙银棍蒋伯阳也一定认得。 于是他冷笑一声,故意转过了头,冲着厅外。 那小丧门已厉叱道:“杀坯!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你还敢这么张狂!” 那盘龙根棍蒋伯阳掀起碗盖,喝了茶,也自沉声叱道:“朋友!你为着什么原因,到开封府城里来?你赶紧好生告诉我!只要你字字不虚,我也不会怎么难为你,不然的话,你可要知道,‘天争教’三个字,可容不得你在街上漫骂的哩。” 这盘龙银棍蒋伯阳,果然不愧为正派出身,口中倒也不带秽字,比起那些草莽出身的角色,确是要高明一些。 伊风却仍寒着脸,冷冷道:“我到开封城来,就为的是找你,难道你这算是待客之道吗?” 蒋伯阳“砰”地将盖碗放到桌上,碗里的热茶,溅得一桌都是。他双眉倒竖,已含怒意,目光如炬,厉声叱道:“朋友!你口条子放清楚些!你要真将天争教看得太马虎,那是自讨苦吃!” 伊风蓦地放声大笑起来,双臂一振,将捆在身上的粗索,震得寸寸断落。 他长笑着回过头,道:“蒋伯阳!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这盘龙银棍看到这“狂人”居然震断绳索,方自大惊;那小丧门已怒叱着朝伊风扑了上去,嗖嗖两掌,劈向伊风。 可是,蒋伯阳定睛之下,已看出这“犯人”是谁来了。 小丧门陈敬仁左掌横切伊风的胸膛,右掌斜斜下劈,连肩带颈劈下,却见这人竟然还带着笑站着,既不避,也不闪。 他心里正自奇怪,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嗖然,似乎有人重重一拳,正打向自己的后背,他自救为先,顾不得攻敌,腕肘微沉,脚跟立旋。 哪知身后已叱道:“陈敬仁!都给我住手!” 竟是那盘龙银棍蒋伯阳的声音。 小丧门更是大为惊骇诧异,念头还不及转完,那盘龙银棍已砰地一掌,将他“噔噔噔”,打得向旁边冲出五六步去。 伊风微微一笑,道:“伯阳兄还认得我。” 其实他腹中也在好笑,看着这蒋伯阳面色如土地,朝自己深深躬腰去,一面诚惶诚恐地说道:“伯阳不知道是教主来了,未曾远迎,又教那班蠢材有眼无珠,冒犯了教主,实是死罪,还请教主从严惩处。” 小丧门正自一头露水,听到蒋伯阳这一说,满头的雾,却都化为冷水,一直浇到背脊里,由背脊透出一股寒气。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两腿虚飘飘的,生像是已软了半截,往前面走两步,定了定神,“扑”的一声,竟跪了下来。 伊风目光转动,仰首大笑了起来,手上用了七成真力,朝小丧门一推,道:“阁下的武功俊得很!掌上似乎有北派杨家掌的味道……” 小丧门只觉连跪都跪不住了,身子晃了晃,心里更惊惶,不等这个冒牌教主的话说完,就抢着道:“小的不知道是教主大驾,冒犯了教主,但望教主恕罪。” 这小丧门伏在地上却像只丧家之犬似的,伊风想到他方才那种骄横的样子,和现在一比,他的笑声,不禁越发高亢了。 其实放眼天下,像小丧门这样的人,正是多得不可胜数哩! 上 第五十三章?五剑荡魔 伊风笑声突地一顿,目光凛然扫在这小丧门身上,道:“开封城里的弟兄们,也越来越不像话了,要知道我创立这天争教,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现在他们却用来做仗势欺人的招牌。” 小丧门颤抖着伏在地上,连连称是,盘龙银棍也骇得面目变色。伊风看在眼里,觉得这天争教主的威势,实在不小。自己闯荡江湖,想不到今日却扮演了如此这么一个角色。 这一刹那里,他的心里忽然掠过一种微妙的感觉。 须知“权势”两字,正是自古以来人人想得到的东西。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的千秋事业,便是建立在这“权势”两字之上。只不过要看这掌握“权势”的人,是否运用得当罢了。 “若你将‘权势’作为你的奴隶,而运用它做成一番事业,那你便是成功的;但是你若变为‘权势’的奴隶,那你就值得悲哀了。” 伊风心里感慨着,目光动处,忽地看到小丧门和盘龙银棍的四只眼睛,正在望着自己,心念数转,冷笑道:“蒋师傅!城外二十里铺,有一间包氏家祠,你总该知道吧?” 他微微一顿,并没有等待这蒋伯阳的回答,接着又道:“今夜三更,蒋师傅就请将开封城里天争教下有职司的弟子,全聚到那包氏家祠里去。” 他目光一凛:“蒋师傅!这半日之间,你能将弟子都召齐吗?” 盘龙银棍此刻也垂着头,闻言立刻应道:“请教主放心好了,今夜三更,伯阳就在包氏家祠里开坛,等候教主的大驾。不过……不过若将满城弟子都召齐,那人数……” 伊风冷哼一声,截住他的话道:“我说的是有职司的弟子,你可听清了。” 蒋伯阳立刻又垂首称是。 伊风冷笑一声,微拂衣袖,径自转身走了出去。 盘龙银棍疾行三步,跟在他后面,恭声道:“教主怎地这就走了?” 他赔起笑脸:“伯阳这里有两坛上好竹叶青,教主可要喝两杯再走,也让伯阳表示些敬意。” 伊风足未停步,人已走到院子里,闻言微微一笑,道:“蒋师傅的好意,我心领了。等明天办完正事,再来扰你吧。” 盘龙银棍弯腰躬身地跟在身后,那立在门前的两个汉子,此刻也是面色如土,悚立在旁边,连声大气都不敢喘出来。 伊风走出了门,挥手止住了那盘龙银棍的恭送,一路施然而去,心里却不禁有些好笑。 他一路走出城外,城外琉璃塔的尖顶,正在夕阳中灿着金光。开封古城的影子,被夕阳一映,也长长地拖了下来,压在他身上。 此刻,他精神极为振奋! 那武曲星君的《天星秘籍》,他已仔细看过一遍,虽然还未能尽得其中的奥秘,但像他这样的内家高手,只要稍为领悟到一些诀要,功力便可精进不少。 这两年来,他虽然经过不少折磨危难,但这些折磨危难,非但没有击倒他,反却使他变得更为坚强了。 本来一些希望颇为渺茫的事,此刻却也已露出曙光。 他知道达成这些希望,已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萧南苹的影子,虽然在他心里留下几许凄婉的温馨,但他却将这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知道:若是一个男人,当他有许多事情要做的时候,却将自己的大半精神、情感,花在女人身上,那就是一种愚蠢的错误——纵然这种错误,也是甜蜜而温馨。 于是他找着了飞虹剑客们,告诉了他们自己此行的经过。 这一路上,飞虹剑客们已了解到天争教在武林中所占的地位。 当华品奇知道那被自己从小带大的三弟,此刻竟主宰着武林中如此庞大的一个势力时,他心中不觉也有些难言的滋味。 有些卑微的感觉,是无论英雄豪杰,抑或是卑微小人,都能共同感觉到的;只是英雄豪杰们,却能将这些感觉压制,是以他们便能胜过别人。 伊风和长白剑客们的居所,是在开封城东,琉璃塔下的一家客栈里,而那二十里铺,却是开封城西的一个小镇。 包氏家祠,是二十里铺的一个最好去处,祠堂外古木参天,苍郁滴翠,祠堂里也打扫得极为清洁净爽。春秋佳日,也有不少人到这里来踏青的。祠堂的四处,自也留下不少骚人墨客的题咏。 但这天晚上,天一入黑,包氏祠堂的四周,突然出现了三五成群的黑衣壮汉,阻止着任何人再往前行一步。 包氏祠堂里的一些香火道人,也都莫名其妙的,被赶到另外一间破土地庙去。 二十里铺的人,只见这间祠堂里灯火突地大盛,里面人影憧憧,而且天越晚,到的人也就越多,这么多人为什么突然都聚到包氏祠堂里来?就成了二十里铺上的一个谜。 敲过三更,有些个干晚活的人,听到这包氏祠堂里,突然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也有不少满身血迹的大汉,从里面蹿出来,四下奔逃着。这在一向宁静的二十里铺,立刻造成一阵骚动。 但这些安分的良民们,也都没有探究此事真相的勇气。 第二天,有人壮着胆子前去一看,这间原本干净清爽的包氏家祠,竟然满地都是血迹。 他们当然也猜得到这一定是草莽人物的凶杀,只是杀人的是谁?被杀的是谁?就不是这里武林以外的良民,所能揣测的了。 原来开封舵下的数十个天争徒众,正在这包氏祠堂里等候教主大驾的时候—— 包氏祠堂里里外外一片静寂,大声说话的声音,一句也听不见。盘龙银棍蒋伯阳,一袭金色长衫,负手立在祠堂的大厅前;小丧门陈敬仁,紧紧站在旁边,心里却是忐忑怔忡,生像等会儿教主来了,要拿自己下手开刀。 远远传来“笃,笃,笃”三声敲梆声,盘龙银棍四顾一眼,望着四下站着的天争徒众喝道:“弟兄们!都依顺序站好,教主这就快来了。今天晚上,你们能见得教主的真面目,这也算是你们的造化——” 话声未了,突然四方八面都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五条黑衣蒙面的人影,从大厅的四面风一样地掠了进来。这包氏祠堂的四周,都伏着天争教的暗卡,可是这五个黑衣人,竟不知是怎么来的。 盘龙银棍面色大变,怒叱一声:“朋友!是哪儿来的?” 叱声方住,一条黑衣人影,已来到他面前,他但觉眼前寒光暴涨,一溜青蓝色的光华,已带肩带臂地朝他削了下来。 蒋伯阳艺出嵩山,武功亦非等闲,怒叱一声,一拧身,往旁一闪。但这黑衣人身法快迅,剑光如涛,“唰唰唰”,又是三剑。蒋伯阳但觉满眼寒光,这一剑三招,竟招招不离他的要害。 他虽然极力招架,但掌中没有带着兵刃,手底下自然就打了折扣。他虽然大声叱问,但这黑衣人竟闷声不响,一言不发。 耳畔一声惨叫,他听出那是属于小丧门陈敬仁的,目光一瞟,那小丧门双手掩着胸,鲜血汩然外冒,身形晃了两晃,就倒下去了。 接着,大厅中惨叫之声四起,夹杂着这些黑衣人的冷笑叱声。 盘龙银棍蒋伯阳心里越来越乱,对方的剑招却越来越厉,剑路之狠辣诡异,竟是会遍天下各派名家的蒋伯阳前所未见的! 他情急心乱之下,双掌微一疏神,只见青光一缕,从自己的掌影中直剁了进来,接着自己左臂一凉,竟被划了长几达几尺的一道口子。 他心念数转,知道大势已去,突然出拳如风,虎虎两拳,将“少林伏虎拳”里最精妙的两招,施了出来,这种名家的绝技,果自不同凡响,那黑衣人身手虽高,却也不禁后退一步。 而盘龙银棍蒋伯阳,就在自己的拳已出,对方身形微退的当儿,猛一长身,脚跟用力,嗖地倒蹿了出去。 他早已量好地形,脚尖在身后的供桌上一点,身形微一转折,就像箭也似的从窗中掠了出去。此刻他保命为先,大厅中的天争教徒们惨呼之声再厉,他虽听到耳里,却也顾不得了。 他一路退出去,才知道伏在祠堂外的暗卡,竟都被人家制住了,于是这些黑衣蒙面人的身手之高,就更令他惊异。 但是直到此刻为止,对这些诡异的黑衣人的来路,他仍然如堕五里雾中,半点也不知道。 于是天争教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在开封城里受了这么一个从未受过的重大挫折。 而这些自然也就是伊风的杰作了。 伊风和飞虹剑客们,黑衣蒙面,乘夜挑了天争教开封城的分舵,却也知道不能在开封久留,于是便由二十里铺绕城而去。 马群在黑暗中奔驰一夜,飞虹剑客们久隐关外,直到今夜,才算大快身手,心里都觉得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就连年已知命的华品奇,此刻骑在马上,也是不停地高谈阔论着。 上 第五十四章?洵阳之变 伊风嘴边,带着一丝微笑,他能了解到这些来自关外的剑手们的心情,他们各各身怀绝技,都始终没有在武林中驰骋过,就连“飞虹七剑”这份“万儿”,都是因为他们的授业师的名头而传出的。 这正如一个家财巨万的富家公子,虽然拥资无数,但却始终闷在家里,虽然知道金钱万能,却也始终没有自己亲身体验过。等到他一旦了解到金钱的真正价值——自己亲手花过钱的时候,那么他家里的巨万家财,在他眼中便立刻换了另一种意义,而他心情之欢娱,自是可想而知。 而伊风自己呢?他自然无法分享这份欢娱。夜色如墨,他纵马狂奔,心里却也觉得十分痛快;这两年来的积郁,今夜也算消去不少。 天色微明,残冬的清晨,寒意刺骨,但他们的人和马,却都是满头大汗,一点也没有寒意。 东方射出第一线光芒的时候,他们到了陕边的洵阳。 伊风一马当先,冲到城脚,但这时天光太早,城门尚且未开,伊风回过头去,低道:“这里城门虽然未开,但过了洵阳,前面就再也没有大镇,我们不如等这里城门开了,先在这里打个尖,再往前赶路吧!” 他久历江湖,“飞虹七剑”却是初入中原,自然一切事都唯他马首是瞻。于是这一行人马,就在城门外驻了足,掏出布巾来擦汗。 世间常有许多巧合,使得一切事都为之改观。他们若是绕城而去,事情的变化,也许就不会有如以后的那么复杂;但他们却偏偏等到城门外面,生像是这一切事,早已被上苍安排好了似的。 天光大亮,“呀”的一声,城门先开了一线,伊风圈过马头,哪知城门开处,里面却先驰出一匹马来,从伊风身侧擦了过去。 伊风本未注意,目光转动处,只看到驰出的那人,一身锦绣,在擦过自己身侧的时候,似乎还轻轻发出“咦”的一声。 但是他却也并未在意,稍为扭头一望,华品奇等人已由后赶来,和他并骑驰入城去。 哪知他们方自入城,背后突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喊喝声,喝道:“站住!” 声音之洪亮高亢,使人听了,生像是有铁锤在耳畔重击一下,入耳锵然。 伊风和华品奇等,都不禁愕然回顾,后面已有一骑奔驰而来,伊风目光动处,这一骑竟然就是先前出城而去的那个满身锦绣的骑士。 华品奇鼻中不悦地哼了一声,等到这骑奔了上来,也亦冷叱道:“朋友!你这是朝谁在喊?” 那马上的骑士,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衣衫,上面还满布金花,跨在马镫上的两只靴子,光华闪灿,原来上面竟都镶着明珠。 他一马驰来,眼角瞟也未瞟华品奇一眼,却瞪在伊风身上,沉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伊风这时也已看清他的脸,体内的血液,几乎又为之凝固起来!这人虽然满身锦衣,但却枯瘦如柴,两腮内陷,髋骨高耸,颔下留得稀稀的几缕山羊胡子,目中神光如剪,不是那个已被自己用智计关在无量山巅的秘窟里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是谁! 这一下,伊风立刻为之面色大变,他身侧的华品奇已怒叱又道:“朋友!你这是冲着谁说话?你……” 他话未说完,铁面孤行客也横目怒扫他一眼,枯瘦的脸上,表情更加严峻。 他目光在华品奇面上凛然一扫,冷冷地截住他的话,说道:“你可知道,你是在冲着谁说话?” 他目光转向伊风:“喂,这老头子是谁?若是你的朋友,老夫还可饶他一命,否则的话……哼!” 伊风大骇之下,闻言却不禁又诧异起来,在心里暗暗忖道:“怎地这铁面孤行客突然对我这么客气?在无量山巅上他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何况我又将他关在那秘窟里,他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心念一动,突地又想起一件事来:“但是我此刻已经不是原来的面目了呀!难道这铁面孤行客,也和我此刻这副面目——萧无,有着什么关系不成?” 他心中极快地闪动几下,那华品奇却已冷冷叱道:“喂,这老头子可是老弟的朋友?若是的话老夫也可饶他一命,否则……哼!” 他照方抓药,把这铁面孤行客方才说的话,立刻又回敬了过去。 万天萍枯瘦的脸上,仍然像玄冰似的毫无变化,确实不愧“铁面”两字。但伊风却已从他那越来越凛冽的目光中,看出杀机。 这铁面孤行客将绳微微一带,转向华品奇,突地出掌如风,“啪”地,在华品奇的坐骑头上拍了一下,那匹马立刻一声惨嘶,连挣扎都没有挣扎,就瘫软地倒在地上,竟已气绝了。 华品奇自己早就从马上掠了下来,目光动处,看到这匹马的马首,竟被这其貌不扬的枯瘦老者,一掌击得稀烂! 他心中不禁也自大骇,这种掌上的力道,不但惊世骇俗,简直匪夷所思了! 而这时另三匹马上厉叱连声,就在这同一刹那里,剑光暴涨,毛文奇和他那两个师弟,已锵锒拔出剑来。 万天萍突地冷笑一声,身形倏然从马鞍上掠了起来,笔直地向毛文奇掠去,双掌伸出,十指如钩,这以金刚掌力和大鹰爪手名震武林的铁面孤行客,像是已经动了真怒,竟施出煞手来了。 在这一瞬间,伊风心中将这事极详细、谨慎地思索了一遍,然后腿弯一直,在盘龙银棍马镫上站了起来,摇手大喝道:“万老前辈请住手!” 这铁面孤行客竟真的被这喝声所阻,枯瘦的身躯,在空中微一转折,竟又飘然落到马鞍。 他的身躯,竟像游鱼在水里似的,在空中亦能来去自如。 飞虹剑客们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他们谁也没有看出这一点也不起眼,像个乡下土财主似的老头,竟有这种超凡入圣的武功。 像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似的,铁面孤行客又寒着脸,坐在马鞍上,面向伊风,冷冷道:“你叫这批家伙赶快先滚,老夫还有话要问你。” 伊风诺诺连声,一面又朝华品奇等人做着眼色。 飞虹剑客们,此刻是既惊且怒,但人家武功既高,再加上伊风那种似有深意的暗示,他们又不得不暂忍着气。 毛文奇手腕一翻,长剑重又入鞘。华品奇站在地上,面色数变,终于一跃到毛文奇的马上,一面向那万天萍叱道:“今日我是看在我这老弟的分上,暂且不与你计较,十日之内,我们都在襄阳城里,恭候大驾。” 他这话一半自是场面话,说给这万天萍听的;另一半却是告诉伊风,自己先去襄阳,你要马上就来。 伊风会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思索的却是:这铁面孤行客,和那萧无,究竟是怎么一种关系?免得等会一说话,便得露出马脚。 铁面孤行客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对这华品奇的场面话,丝毫都不搭理,像是这种话他正听得多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等华品奇等四人三骑,扬鞭而去,他才在鼻孔里冷哼着道:“我看在你的面上,暂且放过他,十天之后……哼!” 这在江湖上素以心狠手辣闻名的人物,说起话来,也是冷森森的! 而且最奇妙的是:他说的话都像未曾说完,而只用一个“哼”字,代表其他的意思。 他将手中的马鞭朝城外一指,又道:“你跟我出城去,先帮我办件事,然后再一齐到西梁山去……哼!你们年轻人都是这么荒唐!你不是说先到豫溪口去等我的吗?” 伊风根本就不明了他话中的意思,但却唯唯答应着,随着这铁面孤行客的马,又走出城外。 上 第五十五章?铁面孤行 两人并肩而驰,伊风眼角斜瞟,只见这铁面孤行客严峻的面孔下面,脖子上赫然有几个紫黑色的疤迹,伊风知道这是妙手许白的铁指在他身上留下的,他不禁暗中感叹:“这铁面孤行客真正是个奇人,连经这两次我眼看他再无活路的大难,他还是好生生活在这里。尤其奇怪的是:他怎会从那秘窟中逃出来的呢?唉!他若知道我并非他心中所思之人,只怕此刻又将是一番剧烈的生死搏斗。” 一出了城,万天萍就将马驰快,伊风紧紧跟在后面。 此刻他好奇之心大起,一心想要知道这万天萍是怎么逃出秘窟的,又想知道这万天萍和那天争教主萧无,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这铁面孤行客似乎对路径甚为熟悉,不由官道,改行小径。路上积雪未融,冰雪满道,像是已有许久没有人走过了。 伊风越发奇怪,不知道这万天萍在弄什么玄虚。 看到万天萍枯瘦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紧闭着嘴,也不说一句话。 他心里虽奇怪,可也不敢问出来。 万天萍三转两转,这条小岸也越来越荒僻,洵阳城地当汉水之北,乾佑河之东,他们出城之后,却是奔向东北方而去。 是以地势越行越是高峻,幸好伊风所骑的也是一匹长程健马,是故还能跟得上。 但他这匹马已经驰骋了很长一段路,此刻口喷着白沫,四蹄翻动间,已渐渐透着有些不支了。 到了一座枯林旁边,万天萍突地将马勒住,回身从马后拿了个极大的革囊下来,随手一招伊风,便自飘然下了马。 伊风目光闪动,只见这片枯林满被雪封,似已是久无人迹。万天萍手上的这个革囊,像是极为沉重,他更不知道这万天萍来此做什么。 这铁面孤行客,虽以硬功掌力成名,但轻功亦极高绝。手里拿着那么沉重的一包东西,走在这积雪的泥地上,仍然是轻灵巧快,脚下未留半点脚印,身形微一起落,便已纵入枯林。 一进了林子,光线就倏然暗了下来,伊风心中忐忑暗忖:“莫非他早已看出我的本来面目,是以把我诱到这里来收拾我……” 但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伊风也只得随他前行。 入林已深,万天萍突地回过头来,将手中的革囊交给伊风,仍然是一言不发。 伊风将这革囊放在手里微微一掂,这革囊不但沉重,而且随着伊风的手势微动,里面就发出一阵金铁交击的声音来,这革囊里面装的,竟像是鞭锏一类的兵刃。 伊风心里转了几转,抬头去望这行迹诡异的万天萍,只见他一面前行,一面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来,而这样东西,一入伊风之目,伊风心下便立时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来此寻宝的。” 原来万天萍自怀中取出的一物,是两片一尺见方的黑铁块,也正是妙手许白在无量山巅,曾经拿给伊风看过的“璇光宝仪”。 妙手许白一死,这铁面孤行客就将这璇光宝仪的一半,凑成了双。 伊风曾经听那妙手许白说过这东西的妙处,此刻不禁张大了眼睛,瞪在铁面孤行客手中的这块看去毫不起眼的黑铁块上。 这万天萍脚步已缓,弯着腰将手中的这璇光宝仪贴近地面,一路探测着,突地猛一长身,回过头来,严峻的脸上,露出笑容,道:“嘿!就在这里。你把囊中的铁锹拿出来,帮我朝下面掘。老实说:我一向独来独往,今天找你这帮手,还真是生平第一次呢!” 伊风知道这万天萍既然名曰“铁面孤行”,生平没有找过帮手,自是实话。但他此刻竟找着自己来参与这种极为秘密的行动,由此可见,他与自己此刻的这副面目——也就是萧无的面目——之间的关系,必不寻常,否则他焉肯让自己一齐掘宝! 伊风心里猜测不已,面上可一丝也不露出来,将这革囊打开,里面果然是铁锹、铁铲一类的掘土铁器,他不禁对自己方才的猜测,暗觉好笑。 林中的泥地上,积雪已凝成坚冰,是以极为坚硬。但在这两个武林高手的手下,这种积雪坚冰,也像是松软泥沙一样。铁锹翻飞处,何消片刻,就被掘了深几达丈的一个大坑。 伊风铁锹再次落下,忽然听到“当”的一声,伊风手中的铁锹,立刻折了一半。他这一锹,竟是掘在一块像是金铁之属的上面。 铁面孤行喜动颜色,一掠上坑,换了把铁铲,又跃下来,接连几铲,这土坑中突地银光大现,下面竟是一片白银。 伊风不禁为之愕住,地下的这一片白银,已凝成一片,少说也有数十万两。 他虽然心胸磊落,但骤然见着这巨万白银,也难免心动神驰。 哪知万天萍却突地长叹一声,将手上的铁铲往上一抛,似乎意兴索然地说道:“又是银子!” 言下之意,这数十万两银子,在他眼中,竟有如废铁。伊风不禁又为之一愕! 却听这铁面孤行客接着又叹道:“我从无量山下来,费了好多事,才掘了三处,哪知却都是银子!假若天下人的所谓‘藏宝’,都是银子,那可真教人扫兴!” 须知一种同样的东西,在两个不同的人的眼里,便有截然相异的价值。 这巨万白银,在这个武林中叱咤横行的巨盗眼里,本已直如废铜;何况他有璇光仪这种异宝在握,心中所冀求之物的价值,更要比黄金白银这种俗世财物,高过许多倍。 天光从积雪的林梢漏下来,成了几许多角而变幻的光影。 伊风纵身出坑,但觉满坑的白银,被这散碎的光影一照,银光流动,更显得光彩夺目。 铁面孤行客目光一转,忽地笑道:“萧老弟!你若对此有意,这些东西,就算我送给你的吧。” 他语声突地一沉:“老夫纵横多年,敢说是恩仇了了。这次在无量山巅,却受了你的大恩……” 听到这里,伊风心头立即为之一亮,积存在他心里的疑团,随之豁然开朗:“原来这被我关在秘窟中的万天萍,是被萧无这厮救出来的。这就是他为什么能逃出秘窟,而又和萧无有着关系的原因了。” 伊风心里虽已恍然,但随即又起了一些疑问:“这萧无怎会跑到无量山巅?又怎会知道这秘窟的开敌之法的呢?” 他心中思潮如涌,却忘了去回答这万天萍的话。 万天萍却又一掠出坑,在上面喊道:“萧老弟!你且上来,再把这土坑填平,这么多银子,也不是你我两人之力所能搬得走的。” 伊风漫应一声,方自掠上,一团沙土,已在万天萍铁铲一挑之下,落下坑来。 他这随意一跃,刚好落在万天萍身侧,这铁面孤行客连挑铁铲,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行动。伊风眼角微动,脑海中忽地升起一个念头。 他知道只要自己右掌微挥,便可直击万天萍的胁下,而万天萍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做。他猝不及防,必定躲不开这一击。 但是,他却没有如此做,即使以后他以本来面目遇着这铁面孤行客时,少不得会有恶斗,甚至他不是这万天萍的敌手,但这种有欠光明磊落的事,他却万万做不出来。 何况他自忖之下,这万天萍和自己说不上有什么冤仇,他又怎能在背后向一个和自己无甚冤仇的人,骤下毒手哩? 于是他也举起铁锹,帮着万天萍将沙土重新填入土坑。 他并未拒绝万天萍的赠送他这巨万白银,却也并未接受。只因为他觉得这巨万白银,本非万天萍所有之物,是以他根本无权将之赠送给自己,那么自己又何必说出拒绝,或是接受的话呢? 而且金银一物,只要用之得宜,大可造福人群,做许多事业,自己日后或有用得着它的地方,也未可知。 他自信这巨万白银,落入自己手上,用之于人,总比埋没在这枯林的泥地下,好得多。 于是他便又凭空得了巨万钱财。 这半年来,他屡得奇缘,这是不是冥冥上苍,在对他做了一些不公平的处置后的一些补偿呢?那就要看他是否能善于运用这些了。 因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一个人在骤然获得太多的幸运之后,也未必是好事哩! 早先掘出去的土,虽又重新填回土坑,但毕竟是和别处不一样了。一个心灵中的情感,已全都折磨殆尽的人,纵然别的情感来充实,是不是也会留下一些不可磨灭的创痕呢? 上 第五十六章?节外生枝 掠出林外,万天萍突地回首问道:“你可要在这里做个记号。以后来拿时也方便些。” 伊风微笑着摇了摇头。放眼四观,只见原先留在林外的两匹马,已被寒风吹得发抖。 是以两人一上了马,这两匹坐骑,就纵蹄狂奔,似乎也像人一样,懂得如此便能驱除寒气。 伊风虽然一夜未眠,但此刻坐在疾驰的马上,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却丝毫没有倦意。 但再次回到洵阳时,他却有些饿了。 他根本不知道这万天萍和萧无约在豫溪口,到底是有什么事。但他此刻自然也不能问。 当然,他也不愿意和万天萍同到豫溪口去,试想那时若有两个萧无出现,那该是怎样一种场面? 于是在洵阳域外,他就停住马,侧首向万天萍道:“万老前辈!小可另外还有朋友之约,万老前辈如果无事吩咐,小可就想在此告辞了。” 万天萍突地双目一张,在他脸上打了个转。 伊风生怕他在自己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哪知道万天萍神色又转和缓,严峻的脸上,竟微微泛出笑容来,和声说道:“萧老弟!你这就不对了,你不是曾经答应和我同上西梁山的吗?” 伊风心里有些发毛,嘴里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却听万天萍又含笑道:“萧老弟!你放心!你于我有恩,老夫一生行事,虽然稍嫌狠辣,但对于你哈!萧老弟,你放心!跟老夫一齐去,绝对有你的好处。” 伊风久经世故,心思又极灵敏,正是一点就透的角色。他一听万天萍如此说,就知道即使是萧无本人,也不知道这西梁山之约,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一定,遂也含笑说道:“万老前辈对小可的盛情,小可自是感激;但小可实在还另有约会,反正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可日后自多麻烦万老前辈的地方。” 万天萍突地纵声长笑起来。伊风和万天萍见面多次,这倒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铁面孤行客”脸上露出笑容来。 哪知他笑声突地一顿,枯瘦的脸上,立刻又像是结了一层玄冰,沉着声音道:“我问你,你是和那几人之约在先呢?还是和老夫之约在先?” 伊风一愕,又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只听万天萍沉声又道:“你若是和老夫之约在先,你就得和老夫一同上西梁山去;你若是和别人之约在先,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和老夫订下此约呢?难道你是存心戏弄老夫吗? “须知你在无量山巅,将老夫救出山窟,那不过是你适逢其会而已;你若是仗着这事,就在老夫面前弄鬼,不识抬举,哼!那么老夫一样可以制得了你。” 伊风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自己这次又遇着麻烦了,像万天萍这种人,正是凡事都不能理喻的角色!自己事情已经够多了,本来就像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但天道弄人,自己亟欲一见的人,譬如剑先生、凌琳、孙敏,甚至萧南苹,自己一个也遇不上,却偏偏让自己遇着这些不愿意见的角色。 一面,他却又奇怪:这万天萍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同赴西梁山呢?那西梁山上,又有什么事要发生呢? 自从他在华山之阴,遇着孙敏母女之后,一切事的发展,就似乎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得了的。这些事虽然都有着关联,但却都是节外之节,枝外之枝,连他自己,都几乎不知道哪一条是主干了。 他俯首沉吟了半晌,然后抬起头来,只见这铁面孤行客一双寒光如剑的眸子,正在望着自己,静待着自己的答复。 “唉!既然如此,那我就一切索性顺乎自然好了,反正剑先生和孙敏母女俩的行踪,我是无处可寻;苹妹一怒而去之后,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天争教在武林中早已根深蒂固,我要复仇,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事。” 他一念至此,觉得自己虽然像是有许多事要做,但这些事却又都是茫无头绪的。 于是他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一笑,道:“万老前辈既然执意如此,那么小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万天萍又微露笑容,道:“小伙子!这才像话。你放心!老夫总有甜头给你吃,只怕一到西梁山,老夫再赶你下来,你都不肯下来了哩!” 这句话,却又使伊风如堕五里雾中。 这一路上,他不断地在思索着:万天萍为什么要自己同上西梁山呢? 这问题,饶是他用尽心机,却也得不到答案。但是在这一路上,他却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万天萍对他绝无恶意。 只是等到他一问起这问题的时候,这铁面孤行客,就会微微含着笑道:“萧老弟!你不用多问,一到了山上,你就会知道了,反正这次我让你一齐上西梁山,总是对你有益无损就是了。” 这万天萍竟然守口如瓶,一些口风也不肯露出来,而且言下之意,颇有要让这冒牌的萧无——伊风,惊喜一下的样子。 最使伊风感到难以应付的,还是这万天萍一路上不断地询问:“萧老弟!我看你的武功不弱,内功也颇有根基,你的师承是哪一门,哪一派呀?” 又问道:“萧老弟!我看你除了武功之外,文采也不坏,你的家,想必是书香之家吧?令尊令堂都还健在吗?你的家乡是属哪里呀?” 这些话,伊风都随口答复了,一面又暗自庆幸,那萧无以前没有告诉过他。 哪知这万天萍在过了信阳的时候问了他一次,到了台肥,却又把同样的问题,问了他一次,伊风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的记忆力,又把同样的话,回答了一次。 只是他却不禁奇怪,这万天萍为什么频频查问“萧无”的家世呢? 须知万天萍在无量山巅一耽十年,天争教的兴起,他并不知道;萧无的名字,他也未曾听过;他之所以频频问此,自然是有着原因的,只是这原因,伊风再也无法猜得出来罢了。 他在无量山巅,被伊风以机智关入秘窟,他纵然武功绝顶,却也无法从那厚达近丈的山壁中穿出来,而这山窟又别无退路。 起先,他还希冀这秘窟的洞门,或许能够在里面开启也未可知,可是两三天之后,他知道自己这希望是落空了,饥饿和疲劳,使得他已进入奄奄一息的状态,他几乎没有勇气走到这秘窟最里面一层的山洞里去,因为那里有着妙手许白的尸身。 一个个希望,随着时光之流去而破灭,但是这武林之怪杰,仍不甘心就此死去。 而他所饮下的妙手许白体中含有灵药的血,也奇迹般地支持了他好几天的生命。他盘坐在这秘窟的洞门后面,用他驰誉武林的金刚掌力,不断地击着山壁。 只是他也自知,自家掌力虽是惊人,但若想击穿这山壁,仍是绝无可能;何况自己也将要禁不住饥渴和疲劳的侵蚀了哩。 但是他却万万料想不到,自己掌击山壁的声音,却会被风闻“南偷北盗”在此山中,长途跋涉而来寻宝的萧无听到了,于是他以绝顶内力隔着山壁一问,知道关在里面的就是“北盗”万天萍。 万天萍狂喜之下,也隔着山壁告诉了“萧无”这秘窟开启的方法——他在伊风开启山壁的时候,早就已记下了方法。 于是这铁面孤行客,就再次奇迹似的保存了生命。 是以伊风此刻的猜测不错,他对这“萧无”,的确是没有半点恶意的,而且此人虽然行事心狠手辣,喜怒无常,但却的确是有恩必报的角色。 他们所骑的,都是长程健马,是以在路上并没有耽误什么时候,便已到了西梁山之南的豫溪口,伊风心里有些忐忑:“万一又跑出来了个萧无,怎么办?” 但是上天却将这件事安排得如此巧妙;他们若在豫溪口耽误一天,他们就会遇着被七海渔子押来的萧南苹,也就会遇着时刻不忘“南偷北盗”的藏宝的,真正天争教主萧无。 那么这件事,当时也许会令伊风感到难以应付,事后却没有那么多曲折了;只是事情偏偏如此阴错阳差! 但这在当时,却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于是伊风就有了一个至此还未余解答的问题:“在西梁山上,有什么事要发生呢?万天萍为什么一定要我同上西梁山呢?” 他也就带着这个问题,上了西梁山。 他若是知道在西梁山里,竟有着那么多事将要发生的话,只怕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随着万天萍上山了。 上 第五十七章?翠装丽人 大地昏暝,正是黄昏——带着些许疑惑的伊风,便踏着苍苍暮霭,随着那黑道中的巨子,“北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上了豫溪口北的西梁山。 山路逶迤,前行数里,夜色便深,夜寒也越重。铁面孤行客本在前面缓缓而行,一面回头和伊风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并未施展出轻功来。 此刻他竟一撩长衫,侧首喝道:“跟着我,小心些!” 跺脚向路侧掠去。 伊风目光四闪,见到这条山路旁边竟是根枝虬结的森林。此刻夜色本暗,由外望去,这片丛林,更是黑黝黝的深不可测。 他不知道这万天萍带自己走进这种森林做什么,心下方自有些惴然,前面突地火光一闪,铁面孤行客已从怀中取了个火折子出来,亮起一点虽很微弱,但在此刻却显得颇为明亮的火光来。 伊风又自踌躇了一下,万天萍已在前面挥手招呼,这种情况下,伊风似乎也无法退却,于是他微提真气,也随着入林。 他们所走的道路,也正是萧南苹在第三日清晨所走的;只是萧南苹那时是茫无目的地探索,而铁面孤行客却是轻车熟路,仿佛对这暗黑、浓密的森林,甚为熟悉,已不知来过多少遍似的。 这可又教伊风心中为之疑惑不已,入林愈深,他心中的警觉,也就提得愈高。 黑暗之中,只见万天萍带着手中的一点火光,蜿蜒前行,划破这种深沉的黑暗。 他们脚步踏在积雪、枯枝,混合着败叶、淤泥的声音,也给这种深沉的静寂,带来生机。 三转两转,他们便也到了那片断崖前面,此刻密林已尽,已有天光射下,但万天萍手中的火光,却显得微弱了。 伊风目光闪动,但是断崖之下,涧壑深沉,几不见底。在对面山梁之上,屋影幢幢,依稀可以看到一片亭阁的影子。 他心中自又疑云大起——他虽然久历江湖,阅历颇多,却也从未见过在这种绝险的地势中,还筑着亭阁的。而万天萍将他带到此处来的用意,他更是无法揣测。 须知万天萍至此,还未向他透出半点口风,若是不明不白着了人家道儿,那岂非冤枉? 哪知万天萍突然侧目一笑,道:“老弟!这里就是地头了。老夫昔年花了无数心血,才在这里建了这么个所在,江湖中人,能够到这里来的,恐怕最多也不过五人哩。” 言下之意,自是认为伊风能来此地,已是异数。 伊风只得一笑,心下方自暗忖:“原来这浓林密阁,是万天萍所建的。” 再一转念:“这铁面孤行客在这种地方,建下这种所在,想必是为了收藏他一生中得来的珍宝。但——” 念头尚未转完,却是那铁面孤行客,突地撮口长啸起来。 啸声如长空鹤唳,高亢入云,在这静寂的夜色中,久久不散。 伊风自也被这突来的啸声所惊,火光之中,但见铁面孤行客严峻的脸上,此刻竟微微露出焦急的神色,目光炯炯,望着对崖的阁影。 伊风心中不禁又是一动。须知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知道以铁面孤行客这种人,倘若对崖的楼阁,仅是他的藏珍之地,那么他此刻绝不会露出这种神色来,除非那里有着值得这草莽巨豪焦急的东西。 “但那边又是什么呢?” 伊风的目光,不禁也随之向对崖望去。但啸声过后,四下又立刻恢复死寂。 那如墨夜色中的阁影,也依然是静寂地蹲踞在那里,并没有半丝动静。 铁面孤行客面上焦急的神色,更为显露,似乎在暗中低语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抖手向对崖打去。 两崖之间,相隔数丈,在黑暗之中,尤其显得遥远。 伊风但见这块石子,像流星似的掠过深壑,“砰”的一声,击在楼阁上。 这种惊人的腕力,使得伊风不禁又为之一惊! 而此刻他身侧的万天萍啸声又起,似乎比上次更为高亢,焦急的意味,也都从这高亢的啸声中,透露了出来。 忽见对崖沉沉阁影中,挑起一盏红灯来,迎风晃了两晃,这边铁面孤行客脸上,也随即露出喜色,手臂一抡,将手中的火折子,斜斜划了个半弧,又反向一抡,昼了个半弧。 那边红灯一沉,隐隐听到一声欢呼,接着灯光大明,那幢幢屋影的上上下下,竟都点起灯来,对崖望去,真如神仙楼阁。 万天萍在江湖中素来面冷心辣,此刻却竟然喜动颜色,笑语伊风道:“老弟!先沉住气!等会让你大吃一惊。唉!十年以来,我为着一些意气之争,竟教她们在这里孤孤单单地过了十年,想不到她们竟都还在这里等我——” 言下竟颇感怀。 伊风又自一笑。 但见对崖楼阁灯光大明之后,倚着楼宇所建的一座飞阁,突地灯光更是大亮。 飞阁四角,挑起四盏宫灯,一个翠衫丽人,正倚着朱栏,频频向这边招手。 这一来,伊风不禁又为之大吃一惊,动念之中,方自猜出一些事,哪知铁面孤行客,突地哈哈大笑,大笑声中,一拍他的肩头,道:“老弟!你看看!对崖阁中的,就是小女。想不到吧!我铁面孤行客素来独来独往,江湖中人,有谁知道我还有个女儿——” 话声方了,对崖阁中,又走出了一个高绾鬓发的妇人,扶着一个垂髫女环的肩头,立在栏边,向着这边挥一方粉帕。 伊风这才恍然大悟,这铁面孤行客,独行江湖,满手血腥,却在这种绝顶隐秘的所在,安排下他的妻子女儿。 这万天萍此刻也不停地挥着手中的火折子。突见对崖阁中的翠装丽人娇躯一扭,左手提着一盏宫灯,从阁中飞掠下来,身法之轻灵曼妙,此情此景,望之有如九天下降的仙子! 万天萍喉间干咳一声,道:“虹儿!怎地这么大胆!” 目光如炬,望着在对崖的丽人身上,关切之容,溢于言表。 这铁面大豪,此刻见着自己的女儿,也像世间所有的父亲一样,露出那种非常平凡,但却珍贵的情感来了。 伊风心中暗暗叹息,他和这铁面孤行客一路行来,至今才见他露出了人味。 其实天下武林中,所有素称心狠手辣的魔头,又有几个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不是和凡人一样地有着人性呢? 只是他们的这种“人性”,除了他们的亲人,就不易看到罢了! 楼阁之下,山梁宽仅尺余。那翠装少女便站在这仅容立足的山梁上,深夜寒风,吹得她翠绿的衣衫,飘飘而舞。而她那婀娜娇小的身躯,便也生像是要随着这飞舞之势,乘风而去。 上 第五十八章?彩带迎宾 伊风目光凝视着对崖,突见对崖飞阁之上,匹练似的垂下一条彩带来,两个垂髫女环,双手执着彩带的上端,迎风一抖,这条长达数丈的彩带,便“呼”地抡舞了起来,显见这两个垂髫女环,手下也有着迥异常人的功力。 铁面孤行客长啸一声,身形有如飞鹤掠起,凌空飞向这已向这边抛来的彩带上,铁掌微伸,彩带再次回卷,这武功高绝的武林巨盗,竟就借着这彩带的回旋之势,飞掠数丈,掠到对崖上。 伊风遥遥望去,那翠装丽人已扑到她爸爸身上。凭栏低视的中年妇女,侧首低语两句,那两个垂髫女环,便又微抬纤手,那条彩带,便又匹练般地抛起,彩虹般地飞了过来。 但伊风可没有立刻纵身迎去。有许多事,并不是人们在动念之中就可决定的,尤其是这种有关生死之事。伊风纵是达人,但此刻对崖相距非近,下面绝壑深沉,他将自己的生命,贸然交托于两个垂髫女环的手里,那岂非莽撞? 踌躇之间,却见铁面孤行客已隔崖大呼:“老弟!你快过来!” “呼”地一掌,将那势道已衰的彩带,重又震得飞了起来,像是一条夭矫而来的神龙似的。 伊风但觉宫灯光影之下,这条彩带耀目生光,竟不是丝帛之类东西做的。 万天萍呼声方住,对崖却又传来一声娇呼:“你要不要我过来接你,这里……” 呼声未了,伊风已自长笑掠起,宽大的衣衫,并未掖起,是以衫角飞舞,他如乘风一般。 他双手一搭上这条彩带,果然入手清凉,似金似铁。阁上的两个女环,口中俏喝一声,四只白生生的手腕,向上一抬,这条彩带便又猛地回卷而去。伊风真气猛提,不等这条彩带的回卷之势发满,颀长的身躯,便自凌空直去。 他身形本自半躬,此刻长身张臂,身形便又倏然上升五尺,然后头下脚下,箭也似的蹿向那灯光如昼的飞阁上。 翠装少女浅笑娇呼:“好身手!” 铁面孤行客也自长笑掠起。 这三人的身形,便几乎在同一刹那里,落在那飞阁上面。 倚栏而立的中年妇人,右手仍然倚在那垂髫女环的肩上,低叹一声,道:“天萍!你才回来呀?” 无限惆怅,无限相思,也不需太多的言辞表露,就是这寥寥数字,就连伊风心中也不禁为之黯然! 他侧目而望,只见万天萍的一张铁面上,情感激动不已。往前大迈一步,轻轻握着那中年妇人的右手,怔怔地却说不出话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千言万语,便在他们这凝目一视中,表露无遗! 那中年妇女罗袖微扬,轻轻拂了拂眼角,强笑道:“想不到你这次回来,还带来一位客人。唉!十年来,我们几乎已经忘了这世上除了我们几人之外,还有别人了。” 伊风暗中感叹一声。 目光闪处,只见这中年妇人高绾鬓发,形容憔悴,本是清澈的双眸,此刻眼角已满布鱼尾,岁月催人,年华不再,这妇人的大好年华,就全在这种寂寞的岁月中销蚀了! 万天萍微叹一声,亦自强笑道:“这是拙荆,这位是萧无萧老弟。唉——慧琪!你我今番能得再见,若不是这位萧老弟,只怕我早已丧命了。” 这铁面孤行客的妻子,便深深向伊风福了下去,伊风连忙谦谢还礼,心中却不禁暗忖:“想不到铁面孤行客这种魔头,却有妻子如此!这要对别人去说,又有谁能相信呢?” 他目光再一转,转到那几个垂髫女环身上。只见这几个远远望来,俱似稚岁的女子,竟已俱都面有鱼纹,年纪都有三十岁了,眉梢眼角,忧色重重。原来这些少女,自垂髫稚岁而来,到现在已有十多年了,虽然装束未改,但心境之凄凉苍老,又有谁能体味得到的哩! 一条蜿蜒的石阶,直达地面。铁面孤行客夫妇,拱手迎宾;那几个已是半老徐娘的垂髫女环,手里挑着宫灯,款款行下。 伊风走在前面,耳中只听见那翠装少女,不停地娇笑而语:“我和娘先前听到您的啸声,还不相信是爹您真的回来了呢。爹!您不知道,两年多前,有一次猫头鹰在外面夜啼,我还以为是您回来了呢!” 伊风暗中一笑。但也不禁觉到这笑声,是含着悲哀而凄凉的意味的;就连自己这局外人,也为之黯然。 但他再一想到自己,还是不知道这铁面孤行客,将自己带到这里来,到底是为着什么。他不禁暗暗感叹着造化的弄人,为什么竟将自己易容后的面貌,偏偏弄得和那萧无一样!世间巧合虽多,又再有什么能和此事相比呢? 于是他的思潮,又不禁转到那一双曾替自己带来这种无比奇妙遭遇的纤手上。 当时又有谁能想到,那双纤手的微一拨弄,就在自己的生命中,种下了如此巨大改变的种子呢? 他唏嘘地叹了口气,忽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一个娇柔的口音道:“喂!你走错了。” 伊风回首,但见那翠装少女的一张娇面,正自微微含笑;一双秋水为神的俏目,也正含笑凝睇着自己。 铁面孤行客朗声一笑,道:“萧老弟远道而来,虹儿!你得好好照顾照顾人家!” 那少女轻轻伸出纤手,掩口一笑,道:“你跟着我来!” 娇躯一扭,婀娜行去。伊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却不禁泛起另一人的影子。但天涯茫茫,伊人无讯,她此刻究竟在哪里呢? 这铁面孤行客果然不愧为一代枭雄,他不但在这常人连登临都极为困难的地方,建下这种楼阁;而且楼内装饰之华丽,亦足惊人。 那翠装少女婀娜行到楼宇下,纤手微推,忽地呀的一声,推开一重门户,立刻有浅绿的灯光,由里面映了出来。 万天萍微笑肃容,伊风缓步而入,但见屋内满眼俱是巍巍的绀碧色,陈设虽然不多,但就那一张龙须席的矮榻,错落的几个锦墩,一个百年树根雕成的高脚架子,上面一炉檀香,仍未点完,袅袅地升起香烟,壁绫、窗纱、灯纱一色,全是碧绿色的;再加上那翠装少女的身影,四角陈设的盆花,就将这间并不太大的厅堂,变得犹如图画。 一个垂髫女环从屋里一重门内,捧着一个青玉瓷盘走了出来,把盘中四杯香茗,放在伊风身侧的小几上,转身向那中年妇人低低说了几句,那中年妇人浅浅一笑,道:“你这妮子,越来越笨了!当然要准备些酒菜,还用得着问我吗?” 万天萍哈哈一笑,道:“珊珊这孩子,也长得这么大了!怎么还是穿着这种衣裳?唉——十年了!想不到这地方还是一点儿都未变,只有大家,唉——却全都老了!” 这素来无动于衷的铁面孤行客,此刻忽笑忽叹,显见其心中之情感,也正波动甚大哩! 翠室生香,浅笑宜人,这荒林密楼里,虽然淡淡地有着一层感怀岁月的忧郁,但这层忧郁,却掩不住久别重逢的欣喜。 伊风发现这铁面孤行客,也和常人一样,是有着情感的,心中不觉对他生了几分好感。 但是一想到此人在无量山巅,武曲星君的秘窟里的那种狰狞面目,却又不禁凛然! “他若是发现我并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萧无时,那他该会对我怎么样呢?” 伊风不自觉地这样想,抬头一望,只见万天萍一双利目,正自含有深意地望着自己。而那翠装少女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却也在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哩,伊风的心不觉微微颤抖了一下。 在这温暖如春的华室中,他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难道这万天萍把我带到此间来,是为着他的女儿?” 他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却听万天萍笑道:“萧老弟!数十年来,武林中人都称老夫铁面,但老夫一见了老弟,却觉得铁面这两个字,用来形容老弟,才是最恰当的呢!” 伊风不禁暗中好笑,知道自己任何情感的表露,都已被面上的这张面具,密密地掩饰起来。自己即使面露微笑,然而在别人看起来,却仍然是全然无动于衷的。至于其他的任何一种表情,别人自然更无法看得出来了。 其实放眼天下,面上戴着面具的,又何止他一个哩? 那些人面上所戴的面具,质料虽然和他面上的这张绝不相同——那些是用世故、虚伪,甚或是矫情这一类东西做成的。 然而它们的性质,却是完全一样的——欺骗别人,掩饰自己。 正当伊风的脑海里,混淆着这些颇难理解的问题时——他发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被端到他面前。青玉的茶杯,翠绿的茶水,再加上那只端着茶杯的春葱般的柔荑。 他不禁出神地望在这幅绝美的图画上了,却听一个娇柔的声音笑道:“喂!喝茶嘛!我叫万虹,是我爹爹的女儿——” 说到这里,这娇美的少女,不禁“扑哧”一笑。 但随即又一本正经地接着道:“你对爹爹那么好,我很感激你!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也会帮你的忙的。” 两只明亮的眼睛,闪动得有如春夜的晚星;面靥上的一双酒窝,又禁不住像是春水中的涟漪似的,荡漾了起来。 伊风接着茶杯,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耳中但听见万天萍得意的笑声。 于是,他知道:此来西梁山,本是好奇,但这份好奇,却又为自己带来麻烦了。 上 第五十九章?咫尺天涯 伊风在这翠色的华室中,啜着翠绿色的热茶的时候,也正是萧南苹在山窟里惨遭蹂躏的时候! 此刻伊风又怎会知道,一个纯真多情的少女,已为了自己,丧失了她一生中最值得珍贵的东西呢! 这天晚上,伊风成了万天萍夫妇殷殷垂询的对象,他也只有讷讷地应付着,直到清晨,他才被安排在一间同样翠绿、同样华丽的卧室里,获得了他极为盼望的歇息机会。 可是,等到他发现这间卧室,就是那翠装丽人万虹的闺房时,他的思潮,不禁又开始紊乱起来。 他这一生中,许多重大的改变,几乎都是为了女子。 在他没有认识薛若璧以前,他原是一个在情感上完全空白的男子。 可是等到他在那江南如画的小桥上,邂逅了薛若璧之后,他的生命,便因之而完全改变了,变得充实而多彩起来。 只是这一段充实而多彩的生命,延续得并不长久,于是他失望、空虚、颓废、痛苦了! 他也开始知道,情感上的折磨,远非任何其他的痛苦,能够比拟的! 当一个男人发现自己深爱着的人,并不值得自己深爱,也根本没有爱着自己的时候,那种失望,甚至比绝望还来得更要强烈些! 以前一切,他们认为美丽的事,于兹便完全变为丑恶;山盟海誓的真情,也变成了虚情假意的欺骗。 这其间的距离,日子相距得漫长些,也较为好些;若是变化来得如此突然,那么这种痛苦,就不是任何人能够忍受的了! 伊风,他却忍受过这种痛苦。当然,他也曾给过别人痛苦,然而那却全都不是发于他本心的。 尤其是萧南苹,他何尝不知道这骄纵的少女,一旦变为温柔,就完全是因为她已深爱了自己;但是这份深情,他却难以接受。 而此刻,他从那翠装少女万虹的眼波中,发现了又有一个少女,爱上了自己,而这份情感,甚至还可以说是这少女的父亲促成的,于是这种情形,当然也就更为明显些。 最糟的是:他知道此刻自己已不是自己! 自己此刻所代表的,完全是另一个人——一个自己寝食难忘的仇人。这种复杂的情况,便使得他完全困惑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处理这件令他困惑的事,倚在青铜床上的翠绿丝衾中,他落入忧郁的沉思里。 照进窗口的阳光,渐渐地退了回去。 他知道太阳越升越高,此刻已将是正午了。 严冬的早上居然有阳光出现,本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 但是他此刻的心情,却一丝也没有分享到这种欣喜。 他悄悄走下床,穿上衣裳,悄悄地走出了这间翠绿而华丽,甚至还淡淡地散发着一种处子幽香的闺房,走到那间厅房里。 厅房里也寂无人影,昨夜剩余的酒馔,此刻都早就收走了。 翠绿丝绸的窗幔,微微飞扬着,今日虽是晴天,却仍还是有风。 他掖好散落着的衣襟,走出了大厅。 外面果然是无比晴朗的天气,对面的飞阁,也完全浸浴在晚寒温暖的阳光里。 一条碎石砌成的石阶,蜿蜒通到飞阁上。 倚着朱红的栏杆,望着下面的沉沉绝壑,想及往事,他又落入紊乱的思潮里。 身侧突然响起一串娇柔的笑声,一阵方才他在那间翠绿的闺房里嗅到的幽香,又再次冲入他的鼻端。 万虹带着温柔的笑靥,轻轻道:“你晚上睡得好吗?” 伊风一笑,轻轻将自己那已触及那温暖躯体的身子,挪开了一些。 他抬起目光来——一个令他几乎停止心脉跳动的景象,便蓦地涌现到他眼前。 此刻阳光普照,对崖景物历历可见,而站在那断崖之边,面色苍白,云鬓蓬乱,一双秀目之中,泪光隐现,满面凄楚之色的正是那一别无音讯的萧南苹。 萧南苹横遭困辱,被七海渔子韦傲物一路押到豫溪口,又险被别人所辱,一发千钧时,却找到了救星。 西梁山上幽秘的山窟里,一夕狂欢的温馨,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却又像是得到了什么。 但就在她心情最迷乱的时候,她却发现已使她生命完全改变的“他”,已经走了。 好容易,历尽千辛万苦,她又找到了“他”,却看了“他”的身侧,站着的竟是一个绝美而温柔的翠裳少女。 她当然不知道昨夜的“他”,并不是此刻的“他”,那么她此刻的心境,就可想而知了。 隔着那一道沉沉绝望,两人目光相对,凝视无语!心里却各个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 当然,他们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万虹发现身侧的人,神色突地变了。 这美丽的少女,一生之中,时光都完全是在这浓林密阁里度过。 此刻,她已将自己的少女芳心,依依地交给了此刻正站在她身侧的年轻人。 因为他是那么潇洒,那么含蓄,虽然你不能在他脸上寻找到一丝笑容,然而你却可以从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中,找出笑意。 沉默、含蓄,而不轻易发笑的男子,在多情、幻想,而又喜欢发笑的少女眼中,永远是世上最最可爱的人。 何况这人又是她爹爹的“救命恩人”哩。 此刻,她的一双明眸,一会儿望着身侧的“他”,一会儿望着对崖的“她”。 “她”是谁呢?为什么会这样望着“他”? 虽然是极短的一刹那,然而在这三人看来,却有如无法描述的漫长。 萧南苹顿觉天地之大,再也没有一处可容得下自己。 她脚下虚飘飘的,这世界已不再属于她,她也不再属于这世界。 伊风呢? 他奇怪:为什么萧南苹此刻竟然跑到此地来? 过度的惊愕,使得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身侧的万虹又悄语道:“她是谁呀?” 伊风口中咿唔了半句,望了这娇柔的少女一眼,目光立刻又回到对崖。 哪知—— 蓦地一声惊唤,对崖的萧南苹,竟像是立足不稳似的,竟向那沉沉的绝壑,堕了下去! 伊风大喝一声,抓着栏杆的双手,竟都深深陷入栏木里去。 只见萧南苹的双手,出于本能地在断崖的山壁上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霎眼之间,她已堕下数丈,下面的沉沉绝壑,也如一个猛兽的巨口似的,已将要完全吞噬了她。 伊风来不及再转第二个念头,目光微转,已然望见这飞阁的角里,正盘着一条彩带,却正是昨夜用以迎宾的。 他的手,也立即随着他的目光,抓到那盘彩带上,微微一抖,将彩带的一端交给万虹,自己却紧握着另一端,掠出阁外。 这一切变化,在当时真是快如闪电。 万虹茫然接过彩带,竟未来得及说话,却见“他”已像燕子似的,飞掠了出去,两崖相隔,少说也有五六丈,伊风奋力一掠,离着对崖,却还有两丈远近。但此刻他已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人们在情感的激动之中,不是常常如此的吗? 他猛提真气,双足顿处,飘飘的身形,便又再次前掠,但这时他身在空中,一无依据,身形虽又前掠丈许,但却已力竭了。 这时他望着对崖,虽然只剩下不到一丈的距离了,但这一段距离,却生像是无法企及的遥远。 “距离”,这两字并不是绝对的名词,有时万丈有如咫尺,有时咫尺却如天涯。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也是如此吗? 伊风自幼习武,十余年性命交修的武功,此刻已全部施展了出来。 但是力不从心,就在他换气之间,他的身形,却也有如陨石般地,朝绝壑中落了下去。 此刻一片乌云掩来,掩住了灿烂的日色。大地便突然变得苍凉了起来。 上 第六十章?绝壑深情 立在栏边的万虹,不禁为之惊呼出声,一双纤手,抓住彩带,再也不肯放松。 心中之情思,却有如怒涛般汹涌起来。 “她是谁呢,他为什么会这么舍命地去救她?” 哪知双手突地一松,彩带的那一端已空无一人,伊风的身形,已如流星般落了下去,下面绝壑沉沉,深不见底。 这初次动情的少女,脑中一阵眩晕,喉间像是突然堵塞住了,连惊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等到她微微定了定神,目光再往下搜索时,她依稀在对面的山壁上,看到一点人影,正缓缓地向下移动着。 只是此刻日光已隐,那人影所在的地位,距离崖头已有二三十丈,她虽用尽了目力,却仍然无法分辨得出,这条人影究竟是谁来。 这几声惊唤声,当然已惊动了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他一掠上阁,沉声喝道:“什么事?” 万虹柳腰一拧,扑进她爹爹的怀里,含着泪说出了方才的事。 万天萍不禁也为之面色大变,却仍然安慰着自己的女儿:“不打紧的!他虽然已落了下去,但凭他的身手,绝对死不了——等会儿爹爹也想法子下去找找看。这么大的人,还哭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爱女的秀发,嘴里虽是这么说,其实心里却没有半点把握。身手再高的人,落入这种绝壑里,若说是绝无危险,那就是欺人之谈了。 那么,此刻伊风和萧南苹的命运,又已是落到什么地步了呢? 方才他微散真气,身形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去。但突地手中又一紧,原来是彩带已到尽头。 他临危之下,神志未乱,此情此景,当然也容不得他来作个详细的分析,到了这种时候,人们有时便得凭本能决定一切了。 这条彩带,去势已弱,自然就又缓缓向飞阁那边荡了回去。 于是伊风和对面山崖的距离,自然也越来越远。他微一思忖之下,双脚突又向前一蹴。 他的身形,便立刻又向前荡,这种样子虽有如垂髫幼童的荡秋千,但却是生死系于一发,危险得无以复加的情况了。 彩带的长度已尽,他再也不去思考便抓着自己的身形和山壁最近时那一刹那,纵身向山壁飞掠了过去。 壁间虽然寸草不生,但却凸凹甚多,也偶有些裂隙——须知萧南苹方才神志已为情所乱,落下去时,自然什么也抓不着。 然而此刻的伊风,却绝未因自己处境的危险,而丝毫慌乱。 他心中的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找着萧南苹,甚至是她的尸身。 到了这种时候,人们的真性情,便会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尤其是像伊风这种性情男子,有时常会将“生死”两字,抛在一边。 他一双铁掌,紧紧攀在山壁上,凭着一口真气,缓缓向下移动着。 这山壁壁立千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达尽头;但他却知道只要自己一失手,那么自己便要到达生命的尽头了。 突地,一阵若断若续的呻吟之声,传入他的耳里,他精神反倒一振。 须知在这种地方,当然不会有别的人类。那么这呻吟之声,自也必然就是萧南苹发出来的。 这呻吟之声,也无疑告诉了他,萧南苹也并未死去。 但是他心中这一喜,手间一滑,一块小小的山石,从他身侧落了下去,带起一连串轻微的响动,却听不到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只觉一阵冷意,直透背脊,全身也禁不住冒出一阵冷汗,忙自收摄神志,再也不敢有半点疏忽。 又往下滑了约摸二十余丈,断续的呻吟声,入耳也越发清晰。 他不禁奇怪,这山壁一下千丈,中间绝无一块可以容身的地方,萧南苹像陨石般堕下去的身子,怎会在半途停住呢? 于是他左手五指如钩,深深插入一道横生的裂隙里,再偏起右面的身子,俯首下望,只见距离自己脚步,不过数丈之处,竟是一片荆棘。 而萧南苹那断续的呻吟声,便就是从这片荆棘间发出的。 等到他再下降数丈,他不禁脱口惊呼出来。 只见那一片丛生的荆棘,中间已有一处被压了下去,一双血迹淋漓的手掌,紧紧抓着荆棘,最先进入伊风的眼。 接着,他看见萧南苹那张本是无此秀美的面庞,此刻竟也满是血迹,鲜血已染得她的脸,根本已分不出原来的肤色来。 伊风只觉全身一软,双手险些又把持不住。 眼中顿时也迷蒙了起来,不知是绝壑深处的雾气,抑或是眼中涌出的泪珠。 他定了定神,目光四扫,口中沉声道:“南苹!别怕!我来了。” 他看到萧南苹失神的眼睛,由下面望了上来,望到了自己,也听到这痴情的少女微弱的声音,在断续地说道:“南……哥……刚才,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谁呀?”伊风只觉心底的情感,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在这一刹那里,他浑忘了一切,心中所感受到的,唯一只有萧南苹对自己的深情! 于是他强笑了一下,道:“南苹!不要傻!那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 一个安慰的笑靥,浮上了萧南苹的脸;她满面的血迹,都生像是因着这个笑靥,而变得有如玫瑰花汁般的鲜艳。 她悄然闭上眼睛,低低地说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哩。” 伊风眼中的迷蒙,更加深重了!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和这个深爱自己的女子,拥抱在这一片丛生的荆棘里。 自古以来,又有什么东西,比纯真的情感,更为可贵呢? 他的喉头哽咽了。 但他为了这一份纯真的情感,更要珍惜自己和她的性命。 此刻已是残冬。 春天就要到了。他要和她一齐享受那光辉灿烂的春日,享受生命的大好年华,享受这一份纯真的情感。 于是他哽咽着说道:“苹妹!振作些,不要乱想!等我把你拉起来。” 她倒握着双手,往荆棘中滑去。 他发现自己已经流下泪来,清澈、晶莹的泪珠,沿着他的面颊,轻轻滑落下去,一滴、两滴,滴在他的衣衫上。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然而他此刻并非伤心,而是深深地被这种真情所感动,人们之所以流泪,原非一定是为着悲哀呀! 他找着另一条横生的裂隙,将自己的手掌插了进去。数十年从未间断的训练,虽然使得他手掌有如钢铁一般坚硬,但此刻,他仍然感到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痛苦。 只是这种痛苦强烈程度,却还比不上他心中所感受到的,那种渗含着悲哀的喜悦的千万分之一。 于是他缓缓躬下身子,一只手紧抓着山壁,一只手探入荆棘,微一咬牙,狠了狠心,抓着萧南苹的头发,提了上来。 萧南苹低低呻吟一声,道:“南哥哥!你放心!只要你来了,我就不要紧了。我……根本没有受什么伤哩。” 这痴情的少女,此刻果然已经恢复了生存的勇气,也恢复了对“死亡”搏斗的精力,就算说话的时候,也比方才振奋得多,已不再是断续的了。 伊风但觉手提处宛如无物,不禁安慰地微笑起来。他知道她的轻功,并未失去,满面满手的血迹,不过只是表皮的擦伤罢了。 于是他们便又缓缓地,挣扎着,向上面爬了上去。 伊风仰目而视,他们距离崖边,虽然有着数十丈的距离,但他相信:凭着自己和萧南苹的功力,就算再远些,也可以爬得上去的。 方才掩住日光的那块乌云,此刻已走到不知哪里去了。 伊风但觉天地之间,又充满生机,自己每向上移动一尺,那么自己距离幸福也就近了一尺。 上 第六十一章?昨夜泪痕 但无论如何,伊风也知道,从这面到崖边,是一段非常艰苦的行程。 他目光侧视,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黯然!他身侧的萧南苹,此刻不但手上、脸上,就连身上,都到处染满了血迹。本已蓬乱的青丝,此刻自然更是蓬乱。一身衣衫,也是七零八落的了。 但是这痴情的女子,心中却有无比的快乐,这种快乐,使得她将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不再放在心上。 “昨夜的‘他’,果然就是‘南哥哥’。” 她心底翻涌起的快乐和温馨,即使用尽世间所有的言辞,也无法形容得出来的。 何况她此刻也知道,南哥哥是对她有着真情,不然,他怎么会冒着死亡下来救自己呢? 于是她又笑了,侧转头,轻声道:“南哥哥!你累不累?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伊风笑着摇了摇头,轻轻伸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肢。他知道此刻需要帮助的,绝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侧的她。 他一生之中,虽然始终没有练过“壁虎游墙”这一类功夫;但此刻,却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使得他能将这种颇为高深的轻功,运用得无比曼妙!这当然也基于他本身深湛的功力。 就等于一个精于楷书的人,即使未习行书,但却仍然一样地可以很精练地写出行书来。 路程虽然艰辛,但无论任何一条路,却总有到达的时候。 当伊风托着萧南苹的腰肢,将她托上了崖边,自己也翻身而上时,他自认已是世上最疲劳的人了。 仰卧在崖边,他深深地喘口气,将体内的真气,缓缓调息一遍,然后睁开眼来。 萧南苹仍然静卧在他身侧,天上白云苍穹,阳光依旧,他知道这不是梦境,于是一阵幸福的感觉,便立刻弥漫了他全身。 他将身躯转了一些,目光温柔地投在萧南苹身上,她一件浅紫的衣裳,此刻已经变得几乎成了灰黑色了。 前胸的衣裳已完全破烂,露出里面轻红的亵衣来,成熟的胸膛,仍在剧烈地起伏着,衣裳上鲜红的血迹,在阳光下更分外夺目。 于是,伊风的目光,便依循着她身躯的弧线,落在她的脸上。 这张脸的轮廓是那么美秀,但是当伊风的目光凝注在这张美秀的脸上的时候,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翻身掠了起来! 这张美秀的脸上,此刻竟布着伤痕,一条一条,纵横错落!细致的皮肤,向两边翻起,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 有的血块已经凝结了,凝结在翻开的皮肉上面。有些伤痕较深,里面仍在沁着血珠。这张美秀的面孔,此刻竟有无比的丑恶! 萧南苹悄然张开眼来,看到意中人正在俯视着自己。 于是这痴情少女便温柔地笑了起来,微笑牵动了她面上的伤痕,使得她感到一阵痛楚,但此刻这种痛楚,在她看来,又是多么轻微呢! 她伸出手,春葱般的玉手,此刻更是满布创痕。有的地方,甚至已露出骨来。 她就用这双手,温柔地握着了伊风的手掌。 “你不多歇息一下呢!你看!你的眼神,多难看……” 她微微喘息一下!心胸间但觉满是柔情,微笑着又道:“今天早上我一醒来,看不见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 她羞涩地笑一下,又道:“我还以为昨天晚上的不是你呢,还以为是那个该死的萧无。南哥哥!把你脸上那个鬼东西揭去好不好?让我看看你本来的样子。唉——我真恨你脸上那鬼东西,害我担了好半天的心。” 这多情而温柔几句话,被这痴情的少女娇弱地说了出来。 但是对伊风来说,这几句话却比晴天霹雳,还要惊人!在这一瞬间,他的思潮,又全然变为混沌,理不出一丝头绪来! 而萧南苹呢,这一无所知,已开始憧憬着未来幸福的少女,却仍温柔地笑着,轻轻地说着:“昨天晚上要是你不来,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她又羞涩地娇笑一下,接着道:“可是你来了,我……实想不到你这么……坏!南哥哥!从此以后,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我已经是你的了。” 伊风已从混沌的思潮里,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他已从她的话中,猜出了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却不忍相信这是事实。 因为这一切对这多情少女说来,是多么残酷! “扑”的一声,他跪了下来,跪在这多情的少女面前,喉头也哽咽着,说不出了话来。 萧南苹娇躯轻轻扭动一下,不依着道:“你看你!我叫你做的事你都不依我,把脸上那鬼东西拿下来嘛!” 伊风目光在她那伤痕满布的脸上,转动了一下,心中长叹了口气,茫然将面上这张造成无数事端的面目,揭了下来。 于是一张痛苦而扭曲的脸,便呈现了出来。 此刻在他心中混淆着一种难言的情感,连他自己也分析不出是悲痛、怜惜,抑或是愤恨! 但无论如何,他又怎忍心说出昨晚的“他”,并不是自己? 又怎忍心让这多情而可怜的少女,在昨夜未干的泪痕上,又添上一道新的? 何况以他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他知道她面上的这些伤痕,纵然痊愈,却也不会平复得了。 当一个美丽的少女,发现自己的容貌,已不再美丽的时候,那么她内心的悲痛,已是足够令她憾恨终生的了,他又何忍再为她加上一分更强烈的痛苦! 在他揭去自己面目的这一刹那,他已自决定,宁可自己忍受一切,却绝不让这多情的少女,再受屈辱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而且他认为自己这决定,是全然正确,而别无选择的。自己纵然痛苦,这少女对自己的这一份足以感动天地的真情,却已够弥补一切了! 于是他更深深弯下腰,带着一份含泪的笑容,俯视着她,道:“南苹!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昨天晚上不是我是谁呢?” 他看到她面上泛起花般的笑,这笑使得她面上丑恶的伤痕,都似乎变得无比的美丽。 于是他就接着往下说道:“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闭起眼睛来,等一会我就把你带下山。唉——今天早上……今天早上,我不知道你那么早醒来,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个朋友,却想不到发生了这些事……” 他承受了无比的痛苦,将一份并非自己应该承担的罪孽,承当了下来。 因为此刻他只要能看到她面上泛出笑容,那么也就是他自己在笑了。 但是,为一个自己所深恶痛绝的仇人,承当了这份本已使他万分痛苦的罪孽,这又是一种多么深邃的痛苦哩! 上 第六十二章?恩怨难分 哪知——他背后突地传来一声阴森入骨的冷笑。 伊风眩然四顾,一张毫无表情的铁面,正以无比森冷的目光,在凝视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只见这“铁面孤行客”嘴角牵动一下,冷笑道:“原来是你,真想不到,老夫一生闯荡,却教你骗了不少时候。” 伊风右手紧握着方自面上揭下的面目,全神警戒着。 那萧南苹愕然睁开眼来,见到这面带寒意的万天萍,心中亦为之大惊。 虽然她不认识万天萍,但见了这种情状,却也知道这人必定对伊风有着敌意,因之她一撑双肘,强自挣扎着爬了起来。 伊风微一挺腰,身躯已笔直地站在地上。他虽已知道——此刻这万天萍已认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必定会有麻烦,但他仍安慰着她道:“南苹!没关系,你歇着好了。” 语犹未竟,那万天萍已冷笑道:“不过老夫也的确有些奇怪,你这小子难道是猪油蒙了心,却将老夫从山窟里救出来做什么!” 伊风后退半步,挡在萧南苹身前,目光瞬也不瞬地瞪在万天萍的一双手上,突地仰天长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不禁使得那铁面孤行客面上,也微微变色。 伊风笑声一顿,神色又复凛然。他在这突来的长笑之后,竟还是一言不发,生像是他方才的这次长笑,根本是毫无意义似的。 万天萍目光一凛,伊风目光凝住。 哪知就在此刻,绝崖边突地一声娇呼,一个翠绿衣裳的人影,翩然掠了过来。 这翠色人影,脚尖一沾地面,立刻滑到她爹爹身侧,仿佛是生怕她爹爹猝然出手似的。 但是等到她一双俏目,转到伊风脸上时,她却又不禁为之惊呼出声来,伸出一只春葱玉指,指着伊风,惊道:“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伊风左手微扬,将手中的人皮面目,迎风招展了一下,沉声道:“万老前辈!这是怎么回事,老前辈心中想也知道了。小可与老前辈本无恩怨,昨……今晨打扰了老前辈,日后小可必定有补报之处。至于小可为什么要戴上这张面目,想人生本如游戏,老前辈亦是达人,小可又何须解释?只是小可必须声言的,就是小可对老前辈绝无戏弄之意……” 铁面孤行客冷叱一声,一双鹰目,盯在伊风面上,像是要看透这少年心中究竟有什么秘密似的。 直至此刻,他还不知道,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少年,并不是在无量山巅从武曲秘窟里救出自己的人——这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是以他心中不禁奇怪,但面上却仍森冷如常,冷叱着道:“老夫一生之中,快意恩仇,从未有过一件当机不断的事。但老夫与你,却是恩怨难分,按理我若无你之相救,我早已葬身无量山巅那秘窟里;但老夫之所以被关入那里,却也是被你这小子害的。” 翠裳少女万虹,瞪着大眼睛,在她爹爹身侧,本已愕了许久,此刻听了她爹爹的话,心里却越发糊涂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风面上微笑一下,正待说话,哪知那万天萍却又一摆手,接着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本是老夫终生奉行的八个字,但此刻我若报你的仇,就无法报你的恩,若老夫先报你的恩,再将你杀了,却又怎么能算已报过你的恩呢?” 伊风暗中一伸大拇指,暗赞这铁面孤行客,虽然一生行事,并不光明磊落,但若以这“恩”“仇”两字而言,他却仍然不失是个丈夫。 须知武林中人,衡量人性的尺度,本就和普通人绝不相同,尤其这“恩怨分明”四字,更是被武林中人最看得重的。 铁面孤行客此刻竟真的像是十分困扰。 伊风冷冷地注视着他,心里却也交战着,不知道该不该将在无量山巅救他出窟,是另有其人这件事说出来。 一阵山风吹来,萧南苹更靠近了他些。 他知道自己若一说出此事,这万天萍想必一定立刻会向自己动手,而自己自忖功力,却非此人之敌,那么不但自己此刻便立刻命毕于此,站在自己身后的萧南苹,却也万万受不住这打击的。 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汉子,却又怎能假冒别人,来承受恩惠呢?何况这人曾经给过自己那么深刻而强烈的屈辱。 于是他暗中长叹一声,反手握住萧南苹的手,沉声说道:“万天萍!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从无量山巅的秘窟中救出你的,并不是我。你我之间,虽然本无恩怨,但细说起来,却是有怨无恩,你若想对我复仇,只管动手就是了,用不着……”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已被万天萍的长笑之声打断了。 “有骨气!有骨气!” 万天萍长笑说道:“只是你也未免将老夫看得太易愚弄了,老夫难道还会相信你这鬼话?” 他话声略为一顿,万虹已悄悄倚到他身上,低声说道:“爹爹!你既然又不能报仇,又不报能恩,那你什么都不报,不就是结了吗!” 万天萍目光凛然地在她女儿面上一转,心中却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知女莫若父,他已看出自己的女儿,竟对人家生了情愫。 这虽是自己本来所盼望,甚至是自己所计划的事,但此刻却又成了自己的困恼。 他心念数转,正自委决不下中,突地一个念头闪过,于是他又一摆手,阻住了伊风张嘴要说的话,冷冷说道:“你也不必再说话了,此刻我心意已决……” 他缓缓伸出食中二根手指来,接着往下说道:“老天一生恩怨分明,对你也绝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可也不能有仇不报,此刻老夫放下两条路给你走,你可随便选择一样。” 伊风傲然一笑,冷冷道:“若是我两条路全不走呢?” 哪知万天萍根本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说道:“这第一条路,老夫怜你还是个汉子,你若拜我为师,那么你我以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你还可以从老夫处学得许多绝艺。” 他微微一顿:“至于那本《天星秘籍》,老夫也可和你一齐参研。” 万虹心里暗暗感激,知道她父亲这条路,是完全为着自己说的。 她一双妙目,便关切地落到伊风身上,只望他嘴里说出一个“好”字来。 哪知伊风冷哼一声,想也不想就说道:“你且说出第二条路来。” 萧南苹手掌上的伤痕,虽是其痛彻骨,但她仍温柔地握了握他的手,芳心之中,大为赞评。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却不禁面目立变,厉声说道:“这第二条路么——老夫昔年为了建此密阁,曾将这西梁山,上上下下,全部探查了一遍,才寻着这个所在。” 他语微顿,伊风心里却不禁奇怪,这万天萍怎地在此刻竟说起闲篇来了! 却听万天萍已冷笑接道:“可是在我发现这处所在之前,我却已到山阴处寻得一处山洞,这处山洞,也和无量山巅的秘窟一样,只有一条通路。此刻老夫就将你送到这山洞里,外面用巨石将你锁在里面,一个月内,你若能逃出这山洞,那你我之间,恩怨亦可一笔勾销,否则一月之后,你在那山洞中若还未死,老夫也会将你放出来,不过此后你对老夫的话,却半句也不能违背了。” 伊风嘴角轻蔑地微笑一下,却见这万天萍目光如刀,凝视自己,厉叱道:“这两条路你若全不接受的话,那么你就休怪老夫手辣了。” 万虹轻轻一扯他爹爹的衣袖,娇声道:“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吧!爹爹,你老人家等得及吗?” 万天萍冷冷一笑,道:“十年之长,在你爹爹眼中,也不过弹指间过,何况短短的一个月哩!” 他目光转向伊风:“这一个月之内,老夫一定替你守住洞门,除非老夫死了,否则普天之下,不要有一人想进此洞,也不要有一人想得到此刻在你身上的《天星秘籍》。” 伊风暗中微哂,知道这万天萍虽然表面装得大方,其实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本《天星秘籍》。 自己一月之后,若是死了,那么这本《天星秘籍》自然就归他所有;自己若是不死,那么自己一生之中,就得听他的差遣,这本《天星秘籍》,还不是等于他的一样? 他既说出这种话来,那么他口中的山洞,必定十分幽秘,是自己万万逃不出的。 但是自己若不接受他的条件,那么说不定自己立时便得血溅此处,而且溅的还不止是他一人的血,还包括了萧南苹的。 他心中正自犹疑难定,哪知萧南苹突地一扯他的衣裳,极轻声地说道:“答应他这条路。” 伊风心中一动,知道她此话中必有用意,于是他便哂然一笑,道:“这山洞是在哪里呢?” 万天萍袍袖一拂,冷冷道:“跟我来。” 大步向崖下走去,而那翠裳少女万虹,却转向对崖的飞阁,撮口低啸了一声。 此刻伊风、萧南苹,却已随着万天萍走得远了。 上 第六十三章?菱花铜镜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头也不回,大步走在前面,遇着阻路的根枝,他就铁掌一挥,那些根枝,便立即飞出去老远。 萧南苹挽着伊风的铁臂,紧紧地跟在万天萍后面,此刻她面上的血迹已干,创痕更是明显,只是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面上的血迹,只不过是受了些轻伤而已,而她此刻的芳心,只因为完全贯注在伊风身上,而无暇旁顾。 两三盏执茶时候,他们便已走出丛林。 万天萍回头冷瞥一眼,冷冷道:“跟我走。” 身躯向左一转,大步向左走去。 萧南苹心里立刻狂喜地跳动一下,忖道:“难道他所说的山洞,真的如我所猜,就是昨夜的山洞吗?那该是南哥哥熟悉的呀!” 她侧目一望伊风,只见伊风剑眉深皱,面上忧色重重,她不禁又奇怪:“难道他没有想出来吗?” 她轻轻一捏他的胳膊,他侧目轻笑一下,却仍然没有任何表示。 “大概他不愿露在面上,恐怕被那姓万的老头子知道吧。” 她替自己如此解释着,心下不禁又为之释然。 此刻已过午时,但日光仍盛,残冬已将全逝,初春已现踪迹,万天萍在这颇有春意的阳光下,并未施展出轻身的功夫来,但是他大步而行,行路的速度,仍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又走了约摸顿饭功力,萧南苹气力已又不支了,伊风怜惜地扶着她,她怡然闭上眼睛,将全身的大半重量,都交托在他那强而有力的臂膀上。 只要能够依附在他的臂膀上,这条路即使通向死亡,她也会乐于就道的。 万天萍突地冷叱一声,道:“到了!就在这里!” 萧南苹张开眼来,心里不禁又“扑通”一跳!万天萍手指着的这条山隙,不就是通向昨夜那令自己永生不能相忘的地方吗? 却听万天萍冷冷说道:“这条山隙,长达十丈,一直走里去,就有一处洞窟,老夫知道里面绝无毒蛇猛兽;就是有毒蛇猛兽,凭你的身手,也可打发。” 他微微一顿,目光四扫,冷冷又道:“你进去之后,老夫就用巨石将这裂隙封起来,而老夫就对面坐在这里。是以一月之内,你就算能弄开一块巨石,但老夫会立刻加一块上去。是以你根本绝少有希望能自行出洞。何况数日之后,只怕你饿得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伊风面不改色,像是根本没有将他这威胁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冷然说道:“多承相告,不过那第一条路,我却是万万不会走的。” 万天萍长眉轩处,叱道:“那你就快滚进去……” 叱声未了,山道上已彩蝶似的掠来一条翠色人影,远远娇唤道:“等我一等。” 伊风微一侧顾,已看到那万虹已如飞掠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翠绿色的衣衫,在山风中一飘一飘的,煞是好看。 这万虹一掠过来,就将手中的篮子,放在地上,里面却装着两盘菜,一碗细面,还有一壶酒。 方才她虽来势如风,但篮中的菜,盘中的面,壶中的酒,却没有一丝泼在外面。 万天萍鼻中冷哼一声,负手转过身去。 萧南苹心中一动:“这女子怎地对南哥哥这样好?” 醋意不禁大作,却也不好说出话来,只是闷在心里而已。 千百年来,不吃醋的女子,恐怕还没有哩。 万虹微扭纤腰,走到山壁边,伸出两只春葱般的玉手,却将一块磨盘大的石块,举了起来,轻移莲步,走到伊风身侧,放下石块,将篮中的酒菜,一样一样地拿了出来,放在石块上,娇笑道:“你这一进去,恐怕要好久才能出来,在里面又没有东西吃,先把这些吃了再进去吧!唉,时间这么匆忙,不然我就亲手给你做了。” 拿起一双银筷,递到伊风的手上,又道:“凉了就不好吃了,快呀!” 伊风望着这纯真无邪的少女,茫然接过银筷来,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来,却不忍拒绝。 这双筷子,在他手里竟像是有千钧般重似的,他讷讷地说道:“多谢姑娘!” 然后转过头,将手中的银筷,递给萧南苹,道:“南苹!你吃一些!” 哪知萧南苹突地一转身,将脸转了过去,伊风方自一愕,左臂已被人拉住,一个娇嗔着的声音道:“我是送给你吃的,你客气什么?” 萧南苹背着脸,哼了一声,冷冷道:“谁稀罕!我根本就不要吃。” 伊风心中不禁暗自一笑,但此情此景,他心中的暗笑,又怎会延续得长久呢! 他举着银筷,望着这两个吃着醋的少女,望着面前的酒菜,手中的银筷,在阳光下正闪着光。 这是一幅多么美的情景!但是这情景又能延续多久呢? 于是他长叹一声,将手中的银筷,放在那块青石上,微喟道:“多谢姑娘!不过小可实在吃不下去。” 万虹眼圈一红,觉得委屈得很,还想再说句话,哪知万天萍已转过身来,叱道:“不吃就算了!” 铁掌一挥,将青石上的酒菜、汤面,都挥在地上。伸出一只食指来,指着那宽才及尺的山隙,又冷叱道:“快进去!” 伊风剑眉一轩,方想发作,萧南苹却已握住他的手掌,冷冷道:“进去就进去。” 迈开脚步,就往里走。哪知眼前突地一花,一条翠色的人影,张着双手,挡在山隙前面,娇叱着道:“我爹爹要他进去,你也进去干什么?” 萧南苹杏眼圆睁,亦娇叱道:“你管不着!” 转向伊风:“走!我们一齐进去,要死也死在一起。” 万虹冷笑一声,道:“我从来没有看过像这样的人,脸上长得跟丑八怪似的,还拉住人家的手,也不怕人家讨厌你。” “你说谁?” “我说的就是你!” 萧南苹突然“咯咯”地娇笑了起来,道:“这种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过,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说我潇湘妃子丑,南哥哥!你说可笑不可笑?” 伊风双眉深皱,哪知万虹却已娇笑道:“你不丑,你不丑,你美极了。” 一而伸手入怀,掏出一面菱花铜镜来,放在萧南苹眼前,又娇笑着,讥嘲着道:“你自己看看,是美是丑!” 伊风出手如风,疾地去抢这面铜镜,但万虹手腕一曲一折,却又将这面铜镜,送到萧南苹眼前。 上 第六十四章?芳心寸碎 伊风身形一动,迅急掠到萧南苹身前,双手疾出如风,上下交错而去,“双龙夺珠”,两只铁掌,同时夺向这面铜镜。 万虹“咯咯”娇笑一声,柳腰轻折,衣袂飘飘,身形便已倏然滑开三尺,玉手一扬,将手中的铜镜笔直抛向萧南苹,一面轻笑道:“你自己看看吧!” 伊风大拧身,伸手夺镜,但胁下突地袭来一缕风声,万虹的一只玉手,已倏然袭来,两只春葱般的手指,微微并起,指甲上涂着鲜血的花汁,越发衬得这只手的肤色如玉。 但是这只玉手,却是疾点向伊风胁下的“藏血”大穴。 伊风大惊之下,提右脚,沉左肘,双掌齐出,划向万虹的手腕,哪知万虹却突地收回玉掌,微折纤腰,又滑开三尺,轻笑道:“我才不跟你打哩!” 伊风微微愕了一下,回过头去,只见萧南苹正在捧着这面镜子,目光呆滞,看个不已。 而那“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却是负手冷笑,对方才所发生的这些事,竟然完全不闻不问。 做父母的心情,尤其是做一个年方及笄的怀春少女的父母,其心情,伊风当然无法了解。 他虽然有些奇怪万天萍的态度,但是此情此景,此时此地,却又怎容得他来思索这些? 他干咳一声,一个箭步,蹿到萧南苹身侧,柔声道:“南苹!别看了!你脸上的这些,不过是皮肉擦伤而已,马上就会好的。” 轻轻伸出手,去拿萧南苹手上的那面镜子。 但是萧南苹捏着镜子的手,竟生像是铁铸的似的,半点也不放松。 万虹在山壁间折了一段枯藤,拿在手上,一段一段地折断,口中笑道:“南哥哥!你又何必骗她呢?她就算脸上的伤好了,也要变成一个大麻子了。” 她方才听到萧南苹叫伊风“南哥哥”,此刻自己便也叫了起来,而且叫的声音娇柔婉转,入耳如蜜! 伊风回头怒视一眼,哪知萧南苹突地仰天狂笑起来,一抬手,将手中的铜镜,“当”地抛在山壁上。 伊风大惊之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连连道:“南苹!南苹!你怎么了?” 萧南狂笑着,眼中的泪珠,断了线似的流了下来,流过她满是血迹的面靥,落下来时,便也变得有如血般鲜红。 她狂笑着,摔了伊风的手,笑声已变为哭泣,哭泣却仍似狂笑,这狂笑声与哭泣声,便混合成一种铁石人听了都要肠断的声音! 潇湘妃子,美名遍及武林,只要是行走江湖的人,虽未见过潇湘妃子,却也知道她是美如天仙的丽人,然而此刻……萧南苹的芳心,便有如万虹手上的枯藤,一寸一寸地断落了下来。 她知道此刻自己已不配伊风,但是昨夜狂乱的温馨,却仍宛然在目。 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眼前茫然一片,天下虽大,却像是再也没有一条自己能走的路! 迷茫的眼中,她似乎看到伏虎金刚阮大成,以及一些曾经被自己折辱过的痴情男子,一个个都伸出手来,指着自己笑骂。 然后,这些人的影子,便在她脑海中开始旋转起来,像风车似的,越转越快,终于变成一片混沌。 伊风吃惊地望着她,手足也为之失措。 万虹站在山壁前,也不禁怔住,微微有些后悔。她终究还是个纯真的少女呀。 铁面孤行客却冷哼一声,冷冷道:“时光已经不早了,你可以进去了吧!有什么话,一个月后,只要你不死,再说也不迟。” 萧南苹突地伸出那双带血的玉手,掩在自己脸上,娇啼着,飞也似的狂奔出去。 伊风大叫一声,展动身形,拦在她的前面,悲嘶着道:“南苹!你这是干什么?不管你的脸变成什么样子,我……我还是喜欢你的。” 然而萧南苹的啼声却更悲哀了!此刻她虽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她暗中一咬银牙,悲切地说道:“南哥哥,你……你进去吧!只要你不死……我……始终是你的,昨天晚上……我……我不是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吗?” 万天萍突地冷笑一声,掠了过来,道:“你是在做梦吧!昨天晚上,这小子明明……” 话方说至此处,伊风已大吼一声,和身扑了上去,右手五指箕张,抓向万天萍的面门,左手掌缘如刀,横切万天萍的胸腹。 掌风凌厉,势如疯虎!这一攻,正是伊风毕生功力所聚。铁面孤行客虽然武功绝高,却也不得不停住嘴,侧身避招。 伊风一招落空,绝不容万天萍再有喘息的机会,掌影翻飞,“唰唰唰”,一连数掌,疾如飘风地攻向万天萍身上。 铁面孤行客嘴角微噙冷笑,脚下微踩迷踪,袍袖拂处,轻易就将伊风的数招避过。 须知伊风武功本就不是万天萍的敌手,在无量山巅,他虽曾将万天萍逼在下风,但那时却是万天萍大伤未愈,真力未复的时候。 而此刻万天萍不但功力已完全恢复,而且自从他喝了妙手许白体内含有灵药的血后,功力更是大增,自然未将伊风看在眼里。 而伊风此刻本已是强弩之末,数招抢攻过后,他真力更是不继。却见万天萍袍袖拂动处,冷笑道:“那女子已经走了,你还拼什么命?我真不懂,你好好一个汉子,看来也蛮聪明的,怎地如此笨法,连个好歹都不懂!” 伊风手肘一沉,双掌便又“砰”地击出,目光转动处,四下果然已失去了萧南苹的影子。 他不禁又大喝一声,转身扑了过去,但面前突地劈来一股劲风,铁面孤行客已带着冷笑挡在他面前,冷冷道:“你想走可不成!” 袍袖连展,雄浑的掌风,逼得伊风脚步踉跄,连连后退,此刻他竟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万天萍目光凛于寒冰,冷叱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伊风狂吼一声,又扑了上去,但手腕却突地一紧,他的右手,竟被万虹的一双玉掌牢牢抓着了。 此刻伊风的眼中,生像是要喷出血来,火赤的眼睛,瞪在万虹身上,右手猛地一甩,恨声道:“都是你!” 但他右腕方自挣脱,左腕却像是突地加了一道铜匝似的,脉门一麻,他全身的劲力,竟在一刹那中消失了。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以掌力名满天下,手上的力道,是何等惊人!此刻伊风被他擒住了脉门,纵然他武功再高,却再也无法挣脱。 只见万天萍刁着他左腕,冷冷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伊风目光如火,瞪在他脸上,嘴唇紧紧闭着。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虽然一生杀人无数,此刻却也不禁为他这种目光所慑。 “此人性情倔强,今日我若放过了他,日后他必定千方百计地报复。” 万天萍一念至此,眼中杀机已现,缓缓举起左掌来,便向伊风面门拍去。 哪知他掌势方自拍至中途,万虹却已掠了过来,将自己的身子,挡在她爹爹铁掌拍出的方向前面,娇声道:“爹爹!你还是把他关在那山洞里去吧!让他冷静地想两天,也许……也许他会回心转意,拜在你老人家的门下呢。” 铁面孤行客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女儿已动了真情。他一生之中,虽然不知伤过多少人的心,可是他却不忍让自己的女儿伤心。 于是他缓缓伸回手掌,却见伊风紧紧闭着双目,一副已将生死置之不顾的样子,似乎世间的一切事,都已不放在他心上。 万天萍微喟一声,左手亦自抢出,扣住了伊风的右腕,脚尖一点,他竟将伊风拖到山隙前面,右手一松,伸指在他“笑腰”穴上点了一下,左手挥处,就将伊风推进了山隙。 万虹呆呆地看着她爹爹,将她一生中第一个钟情的男子,推进了那条山隙,又从山壁边搬来两块巨石,塞着山隙的出口。 这两块巨石,想必本就是用以堵塞这条裂隙的,是以大小竟恰到好处。 而且这两块巨石,重逾千斤,连铁面孤行客这种以“混元一气功”名震江湖的人物,搬动时尚且尽了全力;那么劲力已成强弩之末的伊风,又怎么能在山隙里将它弄开呢?何况这铁面孤行客,还在外面又加了两块巨石。 万虹暗暗叹息一声,垂下了头,呆呆地想着心事。 冬日本短,此刻日已西坠,落到山后,山风更劲,吹到她身上,已有寒意。 她正自芳心暗中凄楚,却听她爹爹已暗笑说道:“虹儿!不要难受!再过个五六天,等他饿得差不多时候,我就将他放出来。唉——傻孩子!你还怕爹不知道你的心吗?” 万虹虽仍然垂着头,粉面却已羞涩地嫣红了起来。口中“嘤咛”一声,偎进她爹爹的怀里,不依道:“你老人家知道什么?我的心又怎么了——” 却又忍不住道:“爹爹!你刚才是不是点在他的‘笑腰’穴上?时候一久了,恐怕要受伤吧!” 万天萍哈哈笑道:“傻孩子!你放心!爹爹手底下,自然有分寸的,用不着一个对时,他的穴道自然就会解开的。” 这名满江湖的辣手巨盗,此刻得意地大笑着。因为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自己点的穴道,虽然一个对时之后,便能自解,但是被点中穴道的人,却至少有一个月真气不能通畅。 那么伊风纵然身上怀有武林至宝《天星秘籍》,却也无法在这些天里,学会上面的武功。 他一生闯荡江湖,心思之缜密,自非常人所能及;而且他以掌力成名,自信自己对“点穴”一道,已经炉火纯青,可以不成问题,随意控制自己点穴的力道。 可是这心思缜密的老江湖,却万万料想不到,这个被点中穴道的人,不到两个时辰,穴道就被人解开了。只是解开伊风穴道的这人,却是伊风一生之中,最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哩。 上 第六十五章?重逢如梦 伊风脉门被扣,腰畔又被铁面孤行客的内家重手,点中穴道,毫无反抗地被推入了山隙,耳畔只听得轰然连响,山的出口,就被巨石堵死。 本就只有一线天光射入的山隙,此刻自然也就变得坟墓般的黝暗,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无法分辨。 他虽然穴道被点,但只是全身无法动弹,气血也无法流畅而已,知觉却未完全失去,心中的思潮,反而乱得更厉害了。 黑暗之中,他只觉萧南苹的面容,从四面八方地朝他压了过来,其中有的巧笑倩然,艳丽如花;有的却是满面血迹,惨不忍睹。 然而这些面容里,却有一点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双瞳,却是始终温柔而幽怨地望着自己。 他甚至连自己也不能分析自己对萧南苹究竟是哪一种情感,但是他却能非常清楚地了解,萧南苹对他是哪一种情感。 近年来,他的心情,虽有如枯木般的枯寒,但这份情感,却带给他一分温暖,只是此刻这种情感,却已成了一种过重的负担,就像一副重担似的,压在他心上,使得他的心,都快要爆炸了。 萧南苹临去前含泪的狂笑,此刻还不可遏止地在他耳旁激荡着:“南苹!你跑到哪里去了呢?”这问题像毒蛇般在啃啮着他。 至于他自己的命运,此刻他看来却甚淡然,因为他自知已落入一个悲惨而无助的境况中。 最严重的,是他自己此刻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一下,躺在这暗黑而阴森的山窟里,潮湿而寒冷的泥地上,说不定什么时候,黑暗中会有毒蛇蹿出来,在自己身上咬上一口——何况他纵使能躲过蛇虫的毒吻,也无法逃出这暗黑的山窟。 他甚至已开始幻想,在自己已被饿困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那铁面孤行客就会带着狞笑走进来,站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答应他一切命令,而他也深知自己宁可死去,也不会接受的。 当人们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那么他对自己的命运,不是就会看得极为淡然吗? 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窟里,一声接一声地跳动着。 “这声音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止呢?” 他暗中自嘲地微笑一下。 突地想起一个儿时听到的故事,那大意是说一个家财万贯的巨富,带着他所有的财产,旅行到沙漠中去,准备以他所有金钱的力量,建造一个自己理想的地方。 他在人类中间,本是一个强者,因为他有着比别人多上无数倍的钱财,而他自己也常以强者自居。 但是,终有一天,金钱变得无用了,沙漠中既无食水,更无食粮,于是这个自以为金钱万能的强者,便在沙漠里,伴着无数钱财,因渴而死去。 伊风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怎会突然想到这个故事来的。 那仿佛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满月的夏夜里,自己坐在一张青竹制成的小椅子上,听一个吸着旱烟的老者,对自己说的。 这故事直到此刻,他已忘去了很多,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情况,此刻竟有一些和这故事相像。 他自幼好武,自以为只要武功超人,天下间所有不平的事,就不但不会落在自己身上,自己反可使着一身武功任意将它除去。 但后来,他却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绝不是凭着武功可以解决得了的,也正如并非金钱能够解决一样。 此刻自己被困在这山窟里,身上就怀有武林中梦寐以求的至宝《天星秘籍》,但自己却连看上一眼,都不能够。 《天星秘籍》上纵有解穴道的方法,但此刻对自己却半点用都没有。 他越想越多,心中思潮也就越乱。 忽然又觉得这故事和自己的情况,一点都不像,忽然又想到另一个故事。 但忽然又觉得面前就是萧南苹的影子,忽然又看到万天萍狞笑的面孔……世间最难控制的事,恐怕就是人们心中的思潮了。世间之所以有如此多的烦恼,那也就是人们常常会想到自己不该想的事。 伊风也正是如此,他越想将思潮平静下来,心里想的事却反而更多。 哪知他正自心神紊乱之际,山窟深处,也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全身躺在地上,是以听得分外真切。 只听这脚步声来势虽缓,但声音却越来越显著,显见得已来到近前。 伊风心中紊乱的思潮,此时不禁一扫而空,却换上很重的疑惑:“这山窟中怎会有脚步声,莫非是里面潜伏着什么猛兽,闻到生人气味——唉!想必是那万天萍早就知道,是以把我关在这里,又点上穴道,好教猛兽吃了,他自己手上却不沾血腥,也免得让他女儿看到他亲身杀我,心里难受。”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贴在地上的背脊,也就更加冰冷。 张开眼,却见这本来黝黑无比的山窟,却突地有了些亮光,而且随着脚步声的近前,而越来越亮。 于是他不禁又自嘲地暗笑一下,知道这脚步声绝非猛兽发出的,因为野兽手里,一定不会带着灯火。 “但从这里面出来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虽想回头看看,但却做不到,只得将眼睛尽量上翻,果然看到这条窄长的山窟里面,缓缓行来一条人影,手里捧着一盏油灯,在这种黝黑无比的地方,便显得分外明亮。 他稍一闭眼睛,再张目而望,只见这条人影,已来至近前了。 借着油灯之光,他看出这人影竟是女子,莲足纤纤,穿着一双绣金的紫红蛮靴,靴子上是条浅紫的散脚长裤。再往上看,只是一只春葱般的玉手里,捧着一盏青铜铸成的油灯。 伊风心中疑云大起,希望这山窟中神秘的女子,再往前走一些,好看清楚她长得什么样子。 哪知这女子迈步姗姗,婀娜行至此处,就停下脚步,不往前走了。 伊风虽尽力翻着眼睛,却也无法看清这女子的面容。 却听那女子轻轻惊呼了一声,莲足微抬,像一阵风似掠过伊风,掠到洞口,伸手推了推堵在洞口的巨石,像是也大出意外。 伊风此刻虽然看到她的全身,但却只是个背影,只见这女子头上云鬓高绾,包着一方紫绢,身上也穿着一袭紫色袍子,但却宽大已极,和她婀娜的身材,大不相称。 他心里越来越奇怪,只见这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子,伊风心中一凛,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他本来亟欲一窥这女子的面容,但此刻却竟又不敢看,生怕这女子转过脸来,脸上只是一副骷髅。 哪知却听这女子突地一声惊呼,接着“当”的一声,像是她手中的油灯,也落到地上。伊风大吃一惊,赶忙张开眼来,却见洞中又是漆黑一片,连这女的身形都看不清了。 伊风心中疑团百结,却苦于连开口问问都不能够,暗自忖道:“这女子想是看过洞中有人,因此吃了一惊,看她的身法,轻功已可算是高手,她若当我是个歹徒,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我制死,唉——我在江湖闯荡,出生入死多次,如果此刻不明不白,死在这女子手上,岂非冤枉。” 须知伊风虽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如濒临绝境,仍会不自禁地升起许多奇怪的想法,这本是人类通有的弱点,他虽是达人,但终究也是人类,自然也不会例外。 黑暗之中,只听到这女子的呼吸之声,极为粗重,显见她心中正自激动无比,伊风不禁又暗自奇怪,她为着什么如此呢? 哪知耳畔,一阵风声嗖然,衣袂飘飘,这女子竟又飞也似的掠入洞里,衣袂飘风声中,似乎还隐隐听到这女子的喘息之声,比先前更加粗重,但瞬息之间,又全没入洞窟深处。 此举倒是大出伊风意料之外,他再也想不到这女子会突然离去,既未对自己有所举动,甚至连话都没有问一句。 在这种情况下,这女子如此举动,确是大出常理之外,伊风左想右想,却也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心中正自疑惑之际,哪知洞窟深处,却又传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只是比上次来得远为快速。 伊风凝神而听,忽地听得这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咿呀儿语之声,像是一个尚未学语的幼童发出的。 但他尚未来得及思索之前,那脚步声已来到耳畔,风声响动处,他只觉那女子已来到身侧,一阵阵甜柔的香气,散入鼻中。 他侧目而望,只见一团黑影,立在身侧,手里似乎还抱着一个稚龄幼童。 那人影默默伫立了半晌,突地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在伊风身上抚摸一遍,然后手腕一翻,将伊风的身子反转了过去,“啪啪”几声,极快地在伊风背后腰畔,拍了五掌。 伊风心中方自暗叫“不妙”,哪知喉间一松,“咳”地吐出一口浓痰来,全身气血,竟立刻通行无阻。 他微微一愕,缓了口气,挺腰站了起来,只见那人影仍默默地站在对面。 山窟里寂然无声,只有被抱在这神秘女子手中的婴童,在“呀,呀”地学人语。 突地——眼前一亮,这女子手中,已多了一只扇着火的火折子,伊风退后一步,目光电也似的望向这女子的面上,霎眼之间,他只觉天旋地转,脑中一片混沌,几乎再也无法支持自己的身躯,而摇摇欲倒了。 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手里抱着一个肥胖的婴儿的紫衫女子,竟是销魂夫人薛若璧! 上 第六十六章?如此人生 火折上的火焰,虽然不亮,但已足够使得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容。 荧荧的火光,照到山壁上,使得长满苔藓的山壁,发出一种碧绿而阴森的颜色,这却也正如伊风此刻的面色一样。 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瞪在这曾经令他几乎失去了生存勇气的女子身上,紧握着的双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抱在薛若璧手上的婴儿,滚动着大眼睛,看到他的样子,“哇”的一声哭了。 伊风双目火赤,从薛若璧脸上,缓缓滑了下去,只见她昔年无比婀娜的身躯,此刻竟臃肿不堪,凝目一望,原来是已怀有身孕。 这使得伊风心中,绞痛得似已滴出血来,哪知薛若璧幽幽一笑,却道:“南人!你想不到是我吧!别这副样子看我,好不好——” 伊风大喝一声,跺脚蹿了过去,厉叱道:“你竟还有脸来见我?” 心情的过度痛苦和激动,使得他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什么人能控制得住自己哩! 薛若璧左手环抱着婴儿,右手举着火折子,微一折腰,身形翩然滑了开去,口中却道:“南人!你脾气怎地变得这么火爆,你看!把你的儿子都吓哭了!” 这句话,像支箭似的,直射入伊风心里,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都立刻为之凝结,缓缓侧过身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薛若璧左手摇动着怀里的婴儿,温柔地说着:“小南!别哭,这是你的爹爹。来!笑一个,笑给你爹爹看!” 伊风大喝:“你说什么?” 脚步动处,一步一步地走到薛若璧面前。 薛君璧却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这个就是你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却还没有见过爸爸哩!” 左手一抬,竟将手上的婴儿,送到伊风面前。这婴儿小手一张,竟不哭了,张着手扑到伊风身上。 已经全然愕住了的伊风,但觉自己心里空空洞洞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好,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这孩子,却听薛若璧又自笑道:“你看!小南多乖!他还认得爸爸哩。” 左手轻轻一拢鬓发,回过身子,缓步朝洞窟深处走了过去,一面又道:“这里黑得很,快跟我一齐进去,别让小南吓着了。” 伊风怔怔地抱着手中的婴儿,但见这孩子竟带着一脸无邪的笑容,在望着自己,一双小手,不住地在自己眼前晃动着,竟真的像是认识自己似的,他不禁心中大动,抢步跟了上去,一面喝道:“若——薛若璧,你这是不是又在骗我!” 薛若璧头也不回,极快地在前面走着,鼻孔哼了一声,道:“你算算看,我离开你是什么时候,这孩子有多大了。” 伊风紧了紧手中的孩子,他几乎没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一种父子由生俱来,无法磨灭的天性,却使他此刻将任何事都忘了。脚下加劲,往前抢出几步,却见薛若璧身形一转,已转入一个数丈方圆的洞窟里。 人生的际遇,又是多么奇妙,这洞窟昨夜曾改变了萧南苹一生的命运,如今却又来捉弄伊风了。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孩子,这孩子是他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然而这孩子却又是从一个被自己深恶痛绝的淫贱女子肚中生出来的,而这女子此刻怀着的另一身孕,却是自己深仇大恨的骨血。 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又有什么人能够整理得出头绪来呢? 又有什么人能告诉伊风,他此刻究竟应该如何做呢? 在这种情况下的伊风,自然是混乱而迷失的,他呆呆地站在这洞窟的中央,看到薛若璧点起架在山壁上的一盏铜灯,卷灭了手中的火折子,缓缓走到床边,和身倒卧了去,一面笑道:“现在你总该相信这孩子是你的了吧?不过——喂!这也真有点奇怪,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又被人点中穴道,而且还被人从洞口外面堵死了?刚才我一看见倒在地上的是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伊风切齿暗骂,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睛,千挑万选,却选中了如此一个女子做妻子,如今他虽已得到了教训,知道一个人内心的美丽,远比外表的美丽重要得多,但是这教训却是多么残酷! 他望着倒卧在石床上,这曾经被自己全心爱过的女子,心中切齿暗忖:“方才她看到我,却不敢见我,因为她知道我绝不会放过她,是以又把这孩子带出来,唉——我虽然恨她入骨,却又怎能对付我亲生骨肉的妈妈呢? “薛若璧!你外表虽然美丽如昔,内心却比以前更为丑恶了!唉——天呀!为什么又偏偏让我遇着这些事,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薛若璧在床上娇慵地翻了个身,面上又泛起了桃花般的笑容,娇笑着道:“喂!你怎地不说话,别忘了刚才是我把你救回来的呀!那时候只要我一伸手,你就完了,何况就是我不伸手,你又挨得过多少时候呢!唉——你这人真没良心,也不来谢谢我。” 伊风冷哼一声,勉强压着心里的愤恨,沉声说道:“你那萧无呢?你不跟着他,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薛若璧手肘一用力,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满含笑容的面庞,此刻突地笼上了一层秋霜,狠狠地望着伊风,恨声道:“你问他做什么?” “我不问他,谁问他?他虽然毁了我的家庭,夺去我的妻子,但我却要谢谢他,因为他让我看到你那淫贱、卑鄙的心,若不是他,我就要和你这种人守一辈子。” 壁间的灯光,照在薛若璧娇美如花的脸上,只见她芙蓉为面,春山为眉,一双剪水双瞳上覆盖着长长的睫毛,红如樱桃的樱唇上,是秀丽而挺直的鼻子,这销魂夫人薛若璧,果然美入骨髓,但是她目光流转不歇,面色阴暗不定,却显见得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子。 此刻她竟幽幽长叹一声,伸出那只欺霜赛雪的青葱玉手,在眼眶旁边轻轻抹了一下,缓缓道:“南人!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也得原谅我,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虽然也会些武功,但怎能抗拒得了萧无,何况——你那时又不在家。南人!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夫妻了,有什么话不能说开的,你知不知道,我……我心里……还是……” 话声未了,这狡黠而美貌的女子,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反身扑到床上,香肩不住起伏着,像是哭得极为悲痛。 伊风望着她起伏着的肩头,心里虽然有无比的厌恶,但却又不禁发出一种难言的情感。 抱在他手中的婴儿,小手张了两张,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伊风纵然心肠如铁,纵然他也知道伏在床上像是在痛哭着的女人,表面虽在痛哭着,心里却不知又在转着什么念头。 但是这两人的哭声,却使得他的心又开始乱了,乱得像暮春时节,江南河岸边的春草,他不禁暗暗佩服朱买臣,有“马前泼水”的决断,人们拒绝一个曾经做过自己妻子的人的要求,该是多么困难,困难得几乎不能做到的事呀! 他心中暗叹一声,伸出那只曾经挫败过不知几许武林高手的铁掌,在他怀中那天真而无邪的孩子身上,轻轻拍动着,张口想说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缓缓地走到床前。 哪知薛若璧突地翻身坐了起来,伸出纤手,一抹泪痕,哽咽着道:“我不管你还要不要我,反正我们此刻被困在这里,洞口那块大石,重逾千斤,我们两人也推不开它,而且……老实告诉你,我也不想活了,可是我们现在总算又在一起,这也许是老天可怜我,让我能再见着你,我……我不要听你那些难听的话,你要是还恨我,你就一刀把我杀了也好。” 伊风望了手中的孩子一眼,不禁暗中长叹一声。他一生之中,遇着的困境,虽有不少,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更困难于此刻的。 他心中思潮如涌,俯首凝思了半晌,抱在他手上的孩子,又止住了哭声,伸出小手,在他已略为显得有些憔悴,但仍不失英俊的面孔上,轻轻抚摸着。 这只小手,像是带给他一种无比巨大的力量,使得他倏然恢复了生命的勇气。 于是他抬起头来,沉声问道:“这里可有食粮?” 薛若璧点了点头,面上却又掠过一丝寒意,恨声又道:“南人!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哼,这里就是那萧无淫乐的地方,他在外面弄到女人,就带到这里来,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她语声一顿,伊风望着面前这外表的美貌,已掩不住内心丑恶的女子,不禁升起一阵恶心的感觉,却听她接着又道:“可是我却想不到,昨天晚上他搭上的女子!” 她恨恶地说着,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来,扬了扬,接着道:“居然是潇湘妃子萧南苹!” 上 第六十七章?二十天中 伊风但觉耳畔轰然一声,一个箭步蹿了过去,抢过那条手帕,提起一看,只见这条淡青色的手帕角上,果然绣着深蓝色的“南苹”二字。 薛若璧一手接过那已哭了起来的孩子,一面又接着说道:“今天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嘿,你不知道,这张床上乱成什么样子,地上还有这块手帕,我一看就知道是萧南苹那妮子的——” 伊风厉叱一声:“住嘴!” 却见薛若璧吃惊地望着自己,于是暗叹一声,又道:“这种无耻之事,请你再莫在我面前提起。” 此时此刻,他又怎能不掩饰住自己的情感,他面上肌肉,无法控制地扭曲起来。 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言辞,能形容他此刻的心境! 也更没有任何一种言辞,能形容他对那萧无的仇恨! 但薛若璧,却丝毫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她正巧妙地在编织着一张粉红色的网子,想让这曾经爱过自己的人,再一次跌入自己情感的圈套。 这幽秘的石窟,显然是经过巧妙的安排的,凡是生活上一切必须的东西,你都可以在这张石床下面的空洞里找到。 一篓泰安的名产酱渍包瓜,一只已经蒸熟的羊腿,一方鹿脯,两只风鸡,四只板鸭,一篓关外青稞制成的稞巴,一坛泥封未开的绍兴女儿红和一灌澄清的食水,这天争教主的安排,的确是缜密的。 薛若璧勤恳地整治着食物,似乎想将伊风带回遥远的回忆里。 伊风无动于衷地望着这些,心中却在暗忖:“靠着这些食物,我支持个一二十天,是不成问题的。乘此时候,我要把《天星秘籍》上的奇功秘技,尽量学得一点,二十天后,那万天萍如不食言——”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但是这笑容,却也是极为黯淡的。 这石窟中的两人,各自都在转个心思。 只有那无邪的婴儿,瞪着一双无邪的眼睛,望着他的父母,人世间的情仇恩怨,他一丝也没有感觉到,他,不是人世间最最幸福的吗? 伊风除了不时对他的幼子慈蔼地笑笑之外,就再也不发一言,甚至连望都不望薛若璧一眼。 等到薛若璧和婴儿都睡了,他就坐在灯下,掏出《天星秘籍》来,仔细地翻阅着,不时会突然站起身子,比个招式,又狂喜地坐了下去。 三天之中,他学会了一些以前他连做梦都没有想起的武功招式。 在这三天中,他连眼睛都未曾合过一下,薛若璧像是也赌起气来,不和他说一句话,他自然更是求之不得。 但是,人总有疲倦的时候,于是他倚在墙边,胡乱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他只见铁面孤行客正铁青着脸,来抢他怀中的《天星秘籍》,他大惊之下,狂吼一声,便自惊醒。 睁眼一看,却见薛若璧正赤着一双脚,站在自己面前。 他当然知道她是为着什么,于是自此他甚至不敢睡觉,只是偶然打个盹,但也随时惊觉着。 一天、两天……许多日子过去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却随着时日的逝去发生。 食水没有了,于是他们打开酒,以酒作水。 但是孩子呢!孩子也只得喝酒。伊风用筷子蘸酒,放在他口里,让他慢慢吮着。 渐渐,这孩子已习惯了酒味,也能一口口地喝酒了。 绍兴女儿红,酒味虽醇,后劲却大,孩子自然最先醉了,薛若璧也跟着醉倒。 伊风望了望她挺起的肚子,心中突又涌过一阵难言的滋味,走到墙边躺下,放心地呼呼大睡起来。 根本没有日光透入,因此他们也根本不知日子到底过了许多,薛若璧醉了又醒,醒了口更渴,于是再喝又醉——不可避免地,伊风的神思,也因终日饮酒,而变得有些眩晕,只是他究竟是个男子,酒量较宏,是以还没有醉倒罢了——日子飞旋着溜走了。 伊风已将那本《天星秘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武学已有根基,天资本就极高,此刻学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 其中虽有些奥妙之处,他还不能完全领略,但那只不过是时日问题罢了。 他自觉自家的武功,比起进洞之前,已有霄壤之别。 他甚至自信地认为:以自家此时的功力,不难和万天萍一较短长。 于是他欣喜地站了起来,在桌上拈起一片火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着,望着床上睡得正浓的爱子,他不禁又为之俯首沉思长久。突地,一声轰然巨响,从这洞窟外面的隧道尽头传来。 伊风心中一动!转身走了出去,又飞也似的掠了回来,掠到床前,伸出双手,想抱那仍在熟睡中的孩子。 这些天来,他和这孩子之间的情感越来越浓,父子之情,有时是比世间任何一种情感都要浓厚的,这本出于天性,无法勉强。 哪知薛若璧突地一个翻身,伏在这孩子身上,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伊风冷哼一声,叱声:“这是我的孩子,我可不能让他再跟着你。” 薛若璧将身子,整个压在这孩子身上,微微侧过脸,圆睁着杏目,厉声道:“你凭什么要这孩子!小南是我生的,又是我养的,你凭什么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伊风冷哼一声,也不说话,疾伸双掌,右手去扳薛若璧的身子,左手却去抢那孩子,那孩子从睡梦中醒来,“哇”的一声哭了。 薛若璧左手反挥,去划伊风的手腕,口中发狂似的喝道:“你要是再敢碰这孩子,我就弄死他,我也死,我们母子两人一齐死给你看。” 伊风疾伸出去的铁掌,停留在薛若璧身上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缩回手,长叹一声,沉声说道:“你要这孩子干什么?难道你要他跟你和……和萧无一齐,让他受那姓萧的折磨?唉!你若还有夫妇之情,就将这孩子还我,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薛若璧突地纵声狂笑了起来,伸出纤掌,一掠乱发,狂笑着道:“夫妻之情?哈!你也知道夫妻之情,那你为什么只要孩子?吕南人!我虽然也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 她狂笑顿住,声音突然变得哽咽起来,微微抬起些身子,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面颊,接着又道:“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你难道——”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下去,但就算她不说,伊风也已知道,这聪明的女子,此刻已想脱离萧无,回到自己身侧来,而用这孩子,作为要挟的武器。只是她太聪明了些,竟将别人,都当成白痴。 他微微冷笑一声,道:“薛若璧!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 语犹未了,哪知—— 上 第六十八章?许白更生 洞口突地响起一阵狂笑,一个有如洪钟般的声音,狂笑着道:“我正奇怪!万天萍这只老猴子,为什么像呆子似的,坐在这山洞的洞口,洞口又堵着大石头;却不知道原来是你这娃娃在洞里面。” 伊风大惊转身,目光方自一转,却又骇得几乎要失声惊呼起来。 壁间油灯光亮已弱,昏黄的灯光,照在洞口这人身上,只见此人身躯彪壮,光着头顶,蓬乱的头发,胡乱打成一个发髻,盘在头上。身上穿的一袭绝好湘缎制成的长衫,上襟的钮子却完全敞开着,露出胸膛上茸茸的黑毛,和几个黑色的伤疤。 浓眉环眼,目光如电,颔下虬须如铁,根根见肉,却正是那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 伊风但觉自己掌心尽湿,全身不由自主地冒着冷汗。 他在无量山巅,亲眼见到这“南偷”和“北盗”两人,互击而死,但那“北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却先就复活。 只是那时到底隔时未久,尚且还有些道理可说,但此刻这千里追风妙手许白,竟突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却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那薛若璧见了这种情况,也不禁惊得呆了,甚至连那孩子,都止住了啼哭。 却见妙手许白哈哈狂笑着,大步走入洞窟,目光闪电般四下一扫,看到石桌上还未吃完的羊腿风鸡,和石桌边不过仅仅剩下少许的绍兴女儿红,不禁又自笑道:“想不到,想不到,这山洞里竟是恁地好去处,居然有酒有肉!” 他一手抓起半只风鸡,一手提起那坛酒,大口喝了口酒,嘿地一笑,连声道:“好酒!好酒!” 吃了口鸡,又道:“好鸡!好鸡!” 回过头来,看到伊风的样子,狂笑又道:“小娃娃!你害得我这孤魂野鬼好苦,上到南天门,连孙悟空都嫌我太丑,一棍子将我打下来,跑到地狱,却又被牛头马面挡了驾,我上天入地,才寻得这好地方,有酒有肉,一高兴,说不定不向你索命了,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伊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虽然从来不信人世之间,有鬼魂出现,但此刻这明明已死了好久的妙手许白,却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却又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 薛若璧伸出纤手,护住那已骇得直撇嘴,却不敢哭出来的孩子身前,娇声喝道:“你是谁?” 妙手许白“呸”的一声,将鸡骨吐在地上,目光在她面上一转,又仰口喝了一口酒,呼地呼出口长气,大笑又道:“想不到你这小娃娃,倒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太太。” 大步走到伊风身侧,伸出自抓着风鸡的巨掌,“啪”地在伊风肩上拍了一下,又自笑道:“小娃娃!不要怕。老实告诉你,老夫还未死。老夫要是死了,冤鬼也不会找到你身上,你怕个什么?” 举起酒,仰首待饮,但坛中的酒,却已没有了,他长叹一声,道:“酒虽不错,可惜太少了些!” 随手一挥,将酒坛抛在山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躺在床上的孩子,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伊风愕了半晌,勉强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讷讷说道:“多日未见,许老前辈风采却仍依旧。” 他微微一顿,又道:“无量山巅一别,至此恐怕已有月余了吧!许老前辈怎也有兴上这西梁山来?” 妙手许白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娃娃,不要绕着圈子说话,你在奇怪老夫怎地未死?是不是?” 他大步走到桌旁,又拿起一只鸭腿,坐到椅上,笑道:“小娃娃!你也坐下来。” 他用鸭腿指了指石床! “跟你媳妇儿坐在一起,听老夫慢慢告诉你——” 一眼瞥见地上还有只酒杯,杯里还有些剩酒,拿来一口喝了,又自笑道:“十年以前,我和万天萍那老猴子上了无量山,原本以为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能解决,哪知道这老猴子的确有一手,我们这一比画,竟比画了十年!” 他将手中的鸡腿,放到口里咀嚼着,是以话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但他却仍指手画脚地说道:“那十年里——嘿,日子可真不好过。直到你这小娃娃来了,又说出《天星秘籍》的事,我就知道我和那老猴子的比画,又得不了了之啦。因为那些天星秘藏,可比我和那老猴子争的璇光宝仪,要贵重得多,我可也动了心了。 “后来那些事你全知道,可是有件事你不知道,就是在猜枚选宝的时候,我弄了鬼,让那老猴子先拿得《天星秘籍》,等我吃了毒龙丸,功力深过他时,再把《天星秘籍》抢来,让那老猴子空欢喜一场。哪知——唉!人算不如天算,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伊风干咳一下,心中暗忖:“原来如此,那时我还奇怪:这许白既以‘妙手’驰誉天下,怎地不在猜枚时弄下鬼,原来他另有算盘。” 却听妙手许白大笑一声,又道:“小娃娃!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不够磊落,你却不知道我妙手许白一生行事,只要我自问说得过去就行了。那万天萍有名的奸狡贼滑,我又何苦对他光明磊落——” 伊风剑眉一轩,像是想说什么话,却又忍住了。 许白伸出巨掌,从嘴里掏出一根鸡骨,又道:“可是我现在却知道做人太精明了,也不是福气。当时我一口吞下毒龙丸,先时还好,到后来可就觉得不对了,只觉得脑子发涨,身子也发涨,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生出什么事,就完全没有知觉了。” 说到这里,这昔年纵横天下的角色,面上的肌肉,也不禁为之抽搐起来,像是对当时的情况,思之犹有余悸。 他伸手一抹嘴上的油渍,接着道:“等到我稍微恢复一些知觉的时候,我只觉有个人伏在我身上,像是在吸着我的血,当时我骇得心魂俱失,但可也没有力气反抗。” 伊风不觉又打了个寒噤,倒退两步,“扑”地坐在床上。侧目一望薛若璧,只见她那娇美如花的面孔,此刻也变得像纸一样地苍白。 只听那妙手许白接着又道:“可是奇怪的是:他越吸我的血,我反而越觉得舒服,渐渐头也不涨了,身子也不涨了,只是全身虚飘飘的,整个人像是要飞起来。于是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觉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一看,那山窟里空空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却是躺在那张石桌上——喂!小娃娃,是不是你把我放上去的?” 伊风微一点头,心中只觉跳动甚剧,以前他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现在虽然全都知道了,但是这种血淋淋的故事,却使他有些难受。 妙手许白目光一凛,接着又道:“喝我血的,想必是万天萍那老猴子了。” 伊风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却听他又道:“当时我虽已醒转,但是全身上下的骨头,却像是已经拆散了似的,又酸又痛,又没有一丝力量,幸好我自幼练功,还是童身,这点可是那老猴子比不上的。” 他得意地一笑,又道:“我暗中调息了许多,只听得洞外不时有叮叮咚咚的声音传进来,有时停下,过一会又敲打起来。 “我心里奇怪,挣扎着爬起来。只看见桌上地下,都是已经干得发黑的血迹,我头一晕,又倒在地上,我知道我失血太多,此刻就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进来,一拳也能把我打死。于是我又爬回石桌,动也不敢动,暗中慢慢调息着。” 薛若璧紧紧抱着她的孩子。 只见这妙手许白缓缓站起来,走到壁边,将壁间的油灯,灯芯拉长了一些,于是这洞窟中便明亮许多。 转过身来,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的面色,其青如铁。 薛若璧伸手握住她孩子的小手,但觉湿漉漉的,原来她掌心早已淌出冷汗。 妙手许白目光流转,接着又道:“我在桌上躺了许久,那叮叮咚咚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始终在敲打着。 “我全身仍是软绵绵的,一想这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就又爬了起来,一路爬了出来,只听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就是在洞口发出来,于是我更加小心,不敢弄出一点声音来,躲在山壁的褶缝里往外一看——” 他仰天大笑一声,接着道:“原来万天萍那老猴子也被困在里面了,此刻正在山洞门口处,发狂地敲打着山洞,像是想把山壁弄个洞,但是——” 他又放声一笑:“你想想看,这怎么办得到? “我再仔细一看,原来他这猴子,也是不大管用了,一举一动,都透着有气无力的样子,而且敲不了两下,就得停下来歇一歇,粗着脖子直喘气。 “那时候我只要有原有功力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他弄死,只可惜我那时却比他更不管用。” 他语声一顿,突然问道:“小娃娃!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先将洞门又关上了?” 伊风透出一口长气,摇了摇头,将自己如何将万天萍骗入山窟,关上石门的事,说了一遍。 妙手许白听得眉飞色舞,附掌笑道:“好!好!想不到这只老狐狸,也有上人当的一天,真教老夫高兴得很!” 仰天连声大笑,显见得心中高兴已极。 上 第六十九章?抽丝剥茧 伊风怔怔地望着许白,心中暗忖:“这妙手许白,身材高大,声如洪钟,心里有什么事,大半都显露在面上。那万天萍却是瘦小枯干,不但面上永远不动声色,说话也是尖声尖气。这两人一阴一阳,一正一反,像是天生出来,就是对头,倒不知将来是何了局。” 他心中正自思忖,却听许白又道:“是以那时我连大气也不敢喘!心里正在想:‘洞门打不开最好,反正我既活不成,你也死定了。’哪知洞外却突地响起一个说话的声音,我虽听不清楚,却见那老猴子听了,高兴得上下乱跳——哈!你没有看到,那才真像只活猴子哩! “他跳了半晌后,就用嘴巴贴着石壁,对外面大声呼喊,告诉那人开启洞门的方法,只是他此刻中气已经不足,叫了两三遍,那人才听清楚,过了一会,只听‘呀’的一声,那石门果然开了。” 他微微一顿,透了口气,接着道:“门外立刻有天光射进来,也有风吹进来,风吹到我身上,我真是高兴极了,这时候洞外掠入一个人来,身材也就和你这么高大,穿着一袭极华贵的袍子,看起来倒是风度翩翩的样子。” 伊风剑眉一轩,脱口道:“这想必就是萧无了。” 妙手许白双目一张,惊讶地问道:“你怎地知道?” 伊风哼了一声,目光转过薛若璧身上,又冷哼一声,道:“我前几天已见过姓万的了。” 妙手许白“哦”了一声,接着道:“此人果然自称姓萧名无,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后来我才知道,他竟是近年名震江湖的天争教教主。” 伊风鼻孔里又轻哼一声,却听他又道:“当时我伏在暗处,见这萧无与那老猴子说了几句话,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朝我这边望了两眼,我也未曾在意。只见那老猴子跟着他走出了洞,我却不敢出去,坐在当风之处,吸了两口气,又怕那老猴子突然转回来,只得又爬回角落里。 “哪知过了一会,那萧无却又转了回来,笔直地走向我藏身的地方,朝我当头一揖,道:‘老前辈可就是千里追风,神行无影,许大侠!’我吓了一跳,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个萧无年纪虽轻,倒的确是个角。就凭这份心思,就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 伊风再次哼了一声,目光转到别的地方。 妙手许白哈哈一笑,又道:“我知道瞒他不过,就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他一听那璇光宝仪可能就在万天萍身上,面上不禁露出惋惜的神色来。我心里暗想:‘只怕你老早知道了,一定要乘那老猴子力弱的时候,抢了过来。’于是我就知道,这也不是好东西。” 伊风“哈”地一笑,拍了拍大腿,道:“老前辈的见识,果然超人一等!” 妙手许白抓了把火腿,放入口中,又自哈哈大笑着道:“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那厮虽然精灵,却又怎精灵得过我!但当时我也不动声色,反而连连夸奖着他,他也尽对我说些仰慕的话,又扶着我走下山,在路上设法找着只活鹿,打死了,我趁热将鹿血都喝了下去,精神才觉得略为好些。 “不过我有些奇怪:这姓萧的怎会如此对我? “后来他又告诉我,和姓万的那只老猴子,约在这西梁山上见面,说了半天,言下之意,却是叫我帮他一齐弄死万天萍。我心里一寒,暗暗想道:‘这个家伙心肠真毒,心里想弄死万天萍,自己又不愿下手,却叫老夫来替他顶缸。’当时我这样想,已经是往最坏的地方想了,哪知这小子却还要坏上十倍! “原来他知道我和那老猴子,一个强盗,一个小偷,这么多年来,一定弄了不少钱,他也想分点贼赃。后来听我说起璇光宝仪的好处,他又动了心,所以才这么做,一面让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南偷北盗’都是从他手上救出来的;一面让我和那猴子拼个你死我活,他却在旁边捡现成的。就算事情不如理想,我和那老猴子总会感激他一辈子,将来他遇着什么事,我们知道了也不会不管。” 伊风暗叹一声,觉得人世之间的奸诈,有许多真不是自己能够了解的。 又暗暗忖道:“那萧无的确不愧为枭雄之才,行事之阴森狡诈,确非常人所能够忖量得出的。唉!此人城府如此之深,将来要除去他,只怕不容易哩!” 许白一摇虬须,大笑又道:“只是这想得虽妙,老夫却也不是呆子。老夫和他分了手后,就找了个地方,弄了个补血补气的东西来,大吃大喝十几天。等到气力恢复了,就跑到这西梁山来。却看到万天萍那老猴子,呆呆地坐在这个山洞的前面,他旁边还有个女孩子,不住地央求他将堵在洞口的大石搬开。 “我一见这老猴子之面,就觉得气住上撞,本来想等到那姓萧的小子也来了,弄得他们先打一架的计划,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须发张,一瞬之间,但觉他豪气遄飞。 伊风暗忖:“这妙手许白虽然也狡诈得很,但却是个性情中人,言辞举止,仍不失为热血汉子,倒要比那些‘伪君子’要强得多了。” 须知人世之间,“真小人”若多于“伪君子”的话,那么世间就要太平多了。 哪知妙手许白突地长叹一声,豪气顿发,长叹着又道:“老夫一生行事,就是吃尽这‘不能忍’的亏,小娃娃!你年纪尚轻,正是如日方中,定要在这‘忍’字上,多下些功夫,方能成得大器,这不是老夫倚老卖老,却是由衷之言。” 伊风唯唯受教,心下不觉对这豪迈的老人,起了好感。 却见这妙手许白“啪”地一拍石桌,震得石桌上的书册鸡骨,都直跳起来。 他顺手又接过一块鸡脯,接着又道:“老夫盛怒之下,就跳了出去,指着万天萍欲大骂,哪知那老猴子一见我的面,吓得脸都白了,一言不发,掉头就跑。 “本来站在他旁边的女子,吃了一惊,连声叫着‘爹爹’,也跟着掠去。 “我心里转了几转,见那老猴子施展轻功之间,功力仿佛又比以前精进了些,纵然我能追上他,也未必是他的敌手,何况我又在奇怪,他为什么要守在洞口,是以我就设法弄开了堵在门口的大石块……” 他微顿一下,又道:“那可真费了我不少工夫,还找到根铁棍才把它弄开,也真难为那老猴子,怎么把它搬来的,这种臂力,可真惊人得很!” 这妙手许白娓娓言来,将伊风心中一些未解之谜,都如抽丝剥茧般,说了出来。 那薛若璧更是听得心中激动不已,紧紧握着她孩子的小手,却连动弹都没有动弹一下。 壁间灯火的光影,突地一摇,这盏铜灯储油虽多,但点了这么些天,却已将近油竭灯枯了。 上 第七十章?情怨缠结 哪知——就在灯光飘摇之间,洞外突地飞也似的,掠进一个人来。 妙手许白,双目一张,面色微变。 却见掠进洞来的,竟是那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女儿。 这少女此刻虽仍是一身翠裳,但云鬓蓬乱,玉容憔悴,衣衫也凌乱得很。掠进洞里,秋波四转,一眼望到妙手许白,面色微微变了一下。又在薛若璧面上狠狠盯了几眼,“嘤咛”一声,掠到伊风身侧,微张樱口,却又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洞窟之中,除了伊风之外,居然还有别的人在,这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且这洞窟之中居然有床有几,更是令人惊愕!只是在惊愕之中,她却又有些欣喜,因为她的意中之人伊风,此刻神采奕奕,完全不是她想象中衰弱憔悴的样子。 妙手许白大步迈前一步,厉声叱道:“小姑娘!你的爹爹呢?” 万虹秋波一横,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转向伊风,悄语道:“这些天来,你可还好吗?” 妙手许白,双目电张。伊风连忙长身站起,哈哈一笑,朗声道:“有什么话,不妨出去再说,我在这里困了十多天,实在有些腻了!” 转过身子,冷冷地望着薛若璧,叱道:“至于你出不出去,我是悉听尊意,不过……” 他语声微顿,双手疾伸,去抢薛若璧身侧的孩子,一面道:“这孩子可得交给我。” 薛若璧娇喝一声:“你想干什么?”双手护住孩子,左腿蓦地踢出。 伊风微一拧腰,右掌下切,左掌仍原式去抢那孩子。哪知薛若璧左腿微缩,右腿已电也似的踢了出来,她虽然大腹便便,但这连环两腿,仍然是疾如飘风,一点也没有不灵便的样子。 伊风此刻的武功,虽已大异于往昔,但此刻却不得不撤步拧身,先求自保。 须知他意在抢得自己的孩子,并不想伤及薛若璧,是以出手便有许多顾忌,许多精妙而狠辣的招式,根本用不出来。 他身形方自溜开,脚步一错,却又掠了上去。 妙手许白浓眉一轩,嗖地挡到伊风身前,突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老夫虽然一世独身。却最恨别人夫妻吵架。喂!我说小娃娃,你和你老婆吵些什么?说给老夫听听看,让老夫来评评理。” 万虹“呀”的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粉面立刻变得煞白,呆呆地望着伊风,却见伊风亦是满面怒色,双目怒张,厉叱道:“谁认得她这贱人!许老前辈……” 妙手许白“咦”了一声,转身向薛若璧道:“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薛若璧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娇喝道:“这孩子是我的儿子。”伸出一只春葱玉手,指着伊风:“你说!你说!他是不是我的孩子!”又道:“老前辈!你可得为我这苦命的女子,主持公道,我……” 她竟又掩面痛哭起来。 伊风双目火赤,气得连声音都变了,顿足道:“你这贱人……我孩子可没有你这种母亲!许老前辈,你不知道,这女子把‘七出’之条,都犯尽了,我……” 此时此刻,他又怎能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 但妙手许白是何等人物,察言辨色,也已猜出个究竟,目光数转,也不知道该怎么好。 哪知万虹突地“咯咯”一笑,婀娜走了过来,娇声道:“这位敢情就是什么天争教主的夫人吧?怪不得我和爹爹前几天守在外面的时候,有好几拨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汉子们,跑到这里来,说是要找‘教主夫人’,又说他们都是天争教下的弟子。我爹爹不让他们进来,全给打回去了。” 她秋波转向伊风,娇笑道:“我说你呀!你这人真是……要人家的孩子干什么?你要孩……” 她“扑哧”一笑,粉面微红,说不下去了。 伊风剑眉怒轩,后面这几句话,他根本没有听见,却问道:“那些人叫什么名字?” 万虹娇声一笑,道:“名字我可记不得了,不过一个个直眉愣眼的,却全不像是好人。其中一个使的兵器最怪,竟是一面渔网,武功也数他最好,爹爹费了半天事,才将他打发回去;其余的人武功却都平常得很。” 伊风冷冷一哼,道:“教主夫人!你们教主已经派人来接你了,你还不快点滚回去,不过……你要是不把孩子留下来,你就休想……” 哪知他话犹未了,薛若璧突从床上蹿起来,扬手一片金光,袭向伊风,自己一手抱着孩子,却借着妙手许白和万虹的身形掩护,“嗖”地掠了出去。 伊风既惊且怒,袍袖一展,将薛若璧扬手发出的“罗刹金针”,呼地挥了开去,但自己却也不禁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这“罗刹金针”,正是薛若璧云英未嫁,行走江湖时,仗以成名的暗器。 这暗针细若牛毛,却是根根有毒,只要中上一针,肌肤便立时溃烂,纵不伤命,却也差不多了,端的霸道已极!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伊风和薛若璧夫妻数年,当然深知这种暗器的厉害,袍袖外挥,身形后退,挡过这阵针雨。却见薛若璧已抱着孩子,掠出洞去。 他大喝一声,一个箭步,掠到洞口,哪知外面又是一蓬针雨,扑面向他袭来。 他方欲后退,身侧突地一阵劲风掠过,那蓬针雨,竟都被挥落一边,耳畔听得妙手许白的声音道:“追出去!” 眼前人影一花,妙手许白的身形,已如轻烟般逸出。 伊风再不迟疑,跟着掠入隧道,只见前面暗影之中,妙手许白的衣袂飘飘,已经掠出数丈开外。 他不禁心中暗叹:“这妙手许白,人称‘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如今一见,轻功果是妙绝人寰。” 转念又忖道:“不知道那剑先生和三心神君的轻功,可有他如此高妙……” 他思潮转及此处,不禁又想起那三湘大侠的未亡人母女两人,却不知她们现在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转念间,却听得那万虹在后面叫着:“等我一等。” 回头望处,却见这少女轻功亦自不凡,此刻也已追了上来,而自己心中这一生岔念,脚下微慢,却将前面的人给追丢了。 他脚下加把劲,身形灵活而曼妙地,在这狭窄的隧道里飞掠着,“嗖嗖嗖”三两个起落,他已到出口之处,却见洞口竟然被大石堵死了。妙手许白,一手拿着个火折子,正一手在推那巨石。 薛若璧手中抱着孩子,畏缩地站在角落里,那孩子连日喝酒,此刻竟像还是宿醉未醒,滚动着大眼睛,望来望去,竟未哭出来,但一张肥胖的脸,却已瘦削了许多。 伊风心中一阵怜惜,一眼望到薛若璧,只见这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此刻也憔悴不少,明媚的秋波中,不时露出恐惧焦急的神色来,他不禁又为之暗中长叹。 “但这是她咎由自取,又怪得谁?”但他立刻压下这份怜悯的感觉,如此告诉自己。 大步走过去,走到妙手许白身侧,沉声问道:“许老前辈!这又是谁干的事?” 妙手许白冷哼一声,目光四转,将手中的火折子,交给已经随后赶来的万虹,一面道:“除了那老猴子还有谁,气起来我真想大家就全在这里面耗着,看看最先饿死的是谁?” 伊风看了万虹一眼,道:“你爹不知道你进来吧?” 万虹摇了摇头,妙手许白已喝道:“来!小娃娃!帮我把这块石块弄开。哼!万天萍呀万天萍!你也未免太小觑于我了,难道这区区一块石头,就能把我困死?” 上 第七十一章?剑气冲宵 许白突地坐马沉腰,疾推双掌,妙手许白口中闷哼一声,满发真力,朝这块大石推了过去。 伊风双臂,早亦满蓄真气,此刻再不迟疑,亦自举掌推出。这两人是何等功力,转眼之间,大石就被推开一线。 外面却传入一阵阵叱咤的声音来,像是有人打斗正剧的样子。 伊风和许白互视一眼,口中同时暴喝一声,四掌疾推,只听轰然一声,那块重逾千斤的巨石,竟被他两人推得直滚了出去。 须知这妙手许白,昔年名震天下,虽以轻功见长,但真力之强,当世之中,却也很少有人能与之颉颃的。 伊风年纪虽轻,却本已可算武林高手,自从督任两脉,被武林绝代奇人剑先生打通后,他真力之猛进,何止倍蓰,何况这十几天里,他又习得《天星秘籍》里的无上心法。 是以这两人齐一用力,力道之强,自可想见。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推上十年,也未必能将这块巨石移动分毫。 巨石一开,天光立刻射入,妙手许白回顾一笑,道:“想不到你这娃娃功夫倒不错。” 伊风微笑道:“老前辈夸奖……” 话犹未落,却见那薛若璧已掠了出去,他大喝一声,脚尖顿点,嗖地,像箭也似的蹿了出去,却见薛若璧已将绕过巨石,他立刻大拧身,双臂分飞,如影随形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臂膀,厉喝道:“把孩子给我!” 哪知眼前突地光华错落,四口带着寒光的长剑,剑尖正对着自己,仍在不住颤抖着,一个森冷的口音道:“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他骇然四顾,只见这片山地上,竟站着十余个手持长剑的汉子,而此刻这冷然向自己发话的,竟就是那多手真人谢雨仙。 须知他在终南山上,曾见过这谢雨仙一面,只是那时他已经易容,是以他认得谢雨仙,谢雨仙却不认得他。 他心中微怔之间,那谢雨仙已厉叱道:“还不放手?” 唰地一剑,向他剁来。另外三人,正是武林一流剑手,也曾随他同上终南山的山东大豪“崂山三剑”,此刻各自划动剑身,同时向伊风刺了过去。 刹那之间,四道寒光,交剪而至,伊风冷哼一声,撒手、拧身、错步,身形倏然滑开五尺。目光动处,只见妙手许白正和那铁面孤行客相对而立,万虹紧紧站在她父亲身侧,另外几个劲装汉子,各持长剑,围在一周,目光俱都冷冷地瞪在万天萍身上,显然方才曾经巨斗。 伊风这一展动身形,那种惊人的速度,他自己虽未感觉到,却使得多手真人暗吃一惊,剑尖斜挑,收住剑式,翻身向薛若璧躬身施了一礼,和崂山三剑打了个眼色,一个箭步,却蹿到站在山地边一株枯树下的两个长衫汉子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 伊风心中一动,目光随着他的身形望去,却见那边树下,站着的两人,其中一个面上微微含着冷笑,两目上翻,一手捻着腰间的丝带,不住把玩着,却竟是那来自青海的狂傲少年钱翊。另一个虽不认得,但一眼望去,气度亦自不凡,显见绝非庸手。 他目光转动处,就立刻判断出此刻的情势,于自己大大不利,自己今日若想从薛若璧手上夺回自己的孩子,也绝非易事。 他缓缓走到妙手许白身侧,只见这“南偷北盗”两人,此刻四只眼睛,各各相对凝视,万天萍突地冷冷道:“姓许的!想不到你还没死。这里也不是你我谈话之处,你若有兴,我们不妨另外找个地方谈谈。” 妙手许白仰天一笑,大声道:“再好没有,这里你比我熟,你就在前面引路吧!” 这两人一走,伊风更是势孤,他心中一急,不禁脱口道:“许老前辈……” 万天萍冷哼一声道:“我们的账还没有算完,你现在少说话!” 身形一转,正待大步离去,哪知身后突又响起一阵长笑,伊风闭目望去,只见那钱翊一手捻着丝带,长笑着缓步而来,走到万天萍和伊风中间,卓然一站,两眼朝天上翻了翻,笑声顿住,冷然道:“各位先请暂留贵步,小可还有话请教各位。” 妙手许白浓眉一轩,目光电张。那万天萍面上却仍然全无表情,接口问道:“什么话?” 钱翊冷然一笑,将右手的丝带,换到左手,沉声说道:“阁下方才以一双铁掌,力敌六剑,武功可算不弱,想必是位武林前辈。只是在下却要请教,这山窟既非阁下所建,亦非阁下所买,阁下却为何要三番四次地阻拦我们弟兄进去,难道阁下在里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想让别人知道吗?” 他滔滔而言,说完了就转过身子,根本不等万天萍回答,冷然又道:“还有……这个朋友。” 他用手上的丝带,指了指伊风:“阁下仪表堂堂,武功亦是卓卓不凡,只是在下也有请教,阁下与我那萧大嫂,是否沾亲?有无带故……” 他面色突地一沉,又道:“如果非亲非故,阁下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却拉人家女子臂膀作甚?” 他又指了指那处洞窟,道:“这洞窟中,幽深黝黑,你们几人,在里面是在做个什么勾当?还要用石头将洞口封起来,弄个老头子在外面看门……哈……” 他狂笑一声,放下手中的丝带。 “这都教在下弄不懂了。” 万天萍面如青铁,妙手许白须发皆张,万虹圆睁杏眼,伊风剑眉怒轩,这四人各各怒叱一声,方待答话。哪知那薛若璧竟一阵风似的掠了过来,明眸之内泪光闪动,竟哽咽着道:“二弟!你……你怎地现在才来,你师哥呢?他又跑到哪里去了?” 钱翊冷哼一声,目中神光闪动,缓缓道:“师兄不在这里,有小弟在还不是一样?有人欺负嫂子,小弟虽不才,也要尽力和他周旋一下。” 妙手许白,一捋虬须,暴喝道:“你这小子!说话可得放清楚些!你若在老夫面前胡言乱语……” 钱翊冷然接口道:“又当怎的?” 话声犹自未落,漫天的掌影,已当头压下,招式奇诡飘忽,生像是自己的前后左右,竟同时在人家的掌风笼罩之下,又像是有好几个武林高手,同时出掌袭向自己。 薛若璧怀中的孩子,哇地哭了,伊风剑眉轩处,箭步蹿了上去,左手微挥,一领薛若璧的眼神,右手疾出如风,仍是去抢孩子。 销魂夫人娇呼一声,脚下飞快地退出三步,伊风厉叱扑上,但是眼前却又剑光暴涨,唰唰几剑,带着青蓝的剑光,剁向自己,正是那“崂山三剑”击出的。 那边钱翊突地长啸一声,颀长的身形,如风中之柳,摇曳转折,毫无定向,一眼望去,竟像是他已站不住身子似的,但妙手许白的漫天掌影,却在他这种奇妙的身形下,全部落空。 这一来两人各各大吃一惊,钱翊固然想不到,自己的对手是如此厉害的角色;那妙手许白却更想不到,自己盛怒之下,击出在无量山巅苦心研成的一掌,竟被这年龄并不甚大的少年避了开去。 两人身法稍稍一顿,各又错步进击,霎眼之间,只见掌风虎虎,已分不出这两人的身影来。 万天萍四顾一眼,低叱道:“虹儿!你先回去。”猛一反身,扑向环伺身后的几个剑手,举手投足间,已对这几人各各击出一掌。 万虹秋波流转,脚下缓缓移动着脚步,突地蹿到薛若璧身侧,纤掌齐地挥出,左手玉指并起如剑,疾地点向薛若璧右腰下的“笑腰”穴,右手划个半圈,唰地一掌,切向她的左胸。 薛若璧再也想不到这少女会突然向自己出手,大惊之下,左掌疾起迎敌,哪知怀中一松,右手抱着的孩子,却被万虹一把抢了过去。 这一切变化,几乎在同一刹那中发生,远远站在树下的多手真人谢雨仙和七海渔子韦傲物,只听得薛若璧惊呼一声,一条翠绿色的人影,电也似的掠了开去,嗖嗖几个起落,已自消失在路旁的林木中,而已身怀六甲的薛若璧,也娇呼着追了过去。 七海渔子冷笑一声,道:“谢兄难道也受了伤吗?” 他肩胛之处,日前中了万天萍一掌,几乎骨头都被打碎,是以远远站开,此刻冷冷一问,言下之意,自然是“你并没有受伤,却为何和我站在一起,以致出了变故,都来不及出手”。 那多手真人岂有听不出他话中含意的道理,冷笑一声,亦自展动身形追了过去。 韦傲物望着他的背影,喃喃低语道:“这孩子被人抢走也好,留下这娃,迟早总是个祸胎。” 原来这七海渔子韦傲物和萧无最是接近,是以这些私事,他全知道。俯首沉吟了半晌,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人影翻飞,剑光错落,打得自激烈无比,并未因这一突来的变故住手。 于是他伸出左手,微微抚了抚右肩的伤处,缓步走向激斗着的人群,像是要将他们的动手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此刻山风强劲,日已西隐,天色越来越暗。这西梁山畔,冲霄的剑气,光华却越来越盛,给这料峭的春日薄暮,更加添了几分寒意。 上 第七十二章?各逞身手 这漫天的剑气掌影,远看虽是一团,甚至连人影都分辨不出,仔细一看,却是分做三处。 铁面孤行客以一敌五,只见这纵横河朔的巨盗,身手果自惊人,掌风虎虎,裂石开山,在五柄精钢长剑织成的剑网中,自攻多守少。只是和他对敌的,却也不是庸手,而且最厉害的是:这五人剑法配合之严密,生像是浑如一体。 万天萍暗暗皱眉,他料不到这几个天争教众,竟有如此身手! 他却不知道,这几个人在江湖上亦是大有盛名,此刻他们心里的急躁,更在他之上哩。 原来这五人,其中三个身体较矮,腰间各自佩着一个革囊,剑法以雄浑见长的,竟是武林中声名赫赫的剑手“燕山三剑”。 这兄弟三人纵横江南,行走时从不落单,动手时亦是三剑齐上,出道江湖以来,从未碰过什么钉子。此刻以三敌一,还有“南宫双剑”相助,竟仍久战不下,不禁心中都在暗暗揣测,和自己动手的这瘦老头子,究竟是何人物。 另两个身材颀长瘦削,面目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却正是昔年南宫大侠的唯一传人,江南“三才剑”的名家“南宫双剑”。 “三才剑”以轻灵见长,这南宫双剑,身法之轻灵,更是此中翘楚。 只见这两人身随剑走,剑随身游,身不离剑,剑不离身,两道青蓝的剑光,盘旋挥刺,着着不离万天萍的要害。这铁面孤行客武功虽已几达巅峰,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占得上风。 七海渔子暗中点头,忖道:“这南宫双李,果然名下无虚,几时倒要设法拉拢过来,这些人若和那谢雨仙结成死党,将来确有些不好对付。” 原来这韦傲物与谢雨仙之间的嫌隙,已越来越深,是以才转着这种念头。 一面将目光移到那来自青海的少年钱翊身上去,他稍一凝视,双眉不觉紧紧皱到一处。 因为他深知这钱翊的武功,原以为他一定可以占得上风,哪知此刻一看,却见那身穿锦衣的粗豪汉子的身法,有如狂飙龙卷,竟将钱翊四面八方地困住了。 钱翊心中,又何尝没有如此想法。他在青海那种奇寒酷热之地,耽了十数年,将那“无名老人”的一身绝技,几乎学得九成,此番挟技出山,自以为凭恃着自己的身手,何难在武林中压倒群豪,哪知此刻这粗豪的老者,身法之飘忽奇诡,竟使得自己处处缚手缚脚,几乎连身手都施展不开。 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百余招,心中亦是急躁不堪。 须知他们动手之前,俱各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是以不免都低估了对手。此刻一见对方的身手,远出于自己意料之外,自然难免俱都为之惊奇错愕。 上 第七十三章?夫人有难 谢雨仙如飞掠来的身形,倏然停在韦傲物身侧,重重喘了两口气,转目四望,只见眼前光华闪动,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在漫天交互冲击的钢丸之下,铁面孤行客身形旋转如风,双手袍袖连拂,猛然强劲的掌风,虽将击向他的“常氏神丸”都一一挥落。 但是这种傲视群伦的暗器,的确有着非同凡响的霸道,退而后来,去而后回,明明向右,突地一转向左,明明向上,突地一转向下,竟没有一丝停歇的时候。 铁面孤行客武功虽高,掌力虽强,此刻却也不禁显得有些慌乱,只是一时半刻间,却也不致落败而已。 赤手与鲁东“霹雳剑派”长门弟子“崂山三剑”相斗的伊风,此刻招式愈打愈见精妙,竟将这成名已久的“崂山三剑”,逼得不得不使出全力斡旋,于是这三道有如霹雳雷霆的剑光,此刻声势便更惊人! 来自青海的钱翊,心怀惊疑错愕,与垂名武林数十年的“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的恶斗,此刻却已到了胜负立判的阶段,两人飘忽的身法,诡异的招式,使得彼此各各感到不能有一丝松懈,这种以动制动,以快打快的动手方式,在武林高手身上本不常见,因为彼此之间,谁都知道,自己的招式只要稍有疏忽,立时便会有血肉横飞之祸,这两人虽无不共戴天、性命相搏之仇,但此刻大家全已势成骑虎,要想罢手,却已来不及了。 多手真人谢雨仙目光扫动间,微一定神,忽地附在韦傲物的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韦傲物面色立时为之一变,脱口问道:“真的?” 谢雨仙低笑一声,点了点头,沉声道:“此事万万不可迟疑,韦兄定要快些赶去才是,唉……小弟虽然……唉,可是遇着这种事,小弟却的确是一筹莫展了!” 他一连长叹了两声,七海渔子韦傲物亦是满面沉思难决之色,俯首沉吟长久,突地大喝一声:“住手!” 这石破天惊、声如雷霆的“住手”两字,方一出口,众人齐都为之一惊。 本已远远退到一旁的“南宫双剑”李氏兄弟,愕然面顾,齐地一个箭步,纵身至韦傲物身前,探首沉声问道:“有何吩咐?” “崂山三剑”动手之间,只见对手招式愈来愈妙,威力愈来愈强,三人心中不禁又是惊异,又是奇怪,他三人本就不愿为天争教卖命,此刻听见这一声呼喝,左手剑诀,齐地一扬,右手长剑,由左而右,“呼”地划了个半圈,这三人竟同时施出一招与“太极剑法”中的妙招“如封似闭”功效相同,出手相似,但威力犹有过之的“长虹贯日”来。 三道剑光,果然有如长虹贯日一般,交剪而来,“崂山三剑”口中便也齐地低叱一声,拧腰错步,后退五尺。 伊风先前何尝不知这三人手下有容情之处,此刻微一错愕,便也不为己甚,只见这二个鲁东剑手,拧腰错步间,掠到七海渔子身侧,亦探首沉声问道:“有何吩咐!” 燕山三剑,虽然是昔年一代剑豪常漫天的远房亲属,但学得这武林秘技“常氏神丸”,却是另有机缘,三人乃是姑表兄弟,自幼生长一处,习武时片刻不离,这亦是他们能习得“常氏神丸”的一个主要原因。 此刻,这七海渔子一声暴喝,使得燕山三剑亦为之一愕,左腕一反,将手中长剑隐到肘后,不住往腰畔革囊中取发暗器的右手,倏然停住,转身掠到七海渔子身侧,沉声问道:“有何吩咐?” 这南宫双李、崂山三剑、燕山三剑却几乎是同时住手撒身,退到韦傲物身侧,问道:“有何吩咐?” 七海渔子双眉深皱,叹息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多手真人却已沉声道:“教主夫人有难,就在那边山林深处。” 南宫双李、崂山三剑、燕山三剑齐地一惊,面容大变! 七海渔子干咳一声,道:“此间之事,可暂搁置,你们……你们还是一齐去看看吧……” 转首向谢雨仙一笑,又道:“多劳谢兄了。” 谢雨仙双眉一皱,道:“韦兄,难道你不去吗?” 韦傲物苦笑一声,道:“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去了亦是无用,谢兄——嘿嘿,谢兄想必要比小弟熟悉多了!” 谢雨仙目光一凛,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脸上,终于狠狠一跺脚,道:“跟我来。”展动身形,向山林处掠去。 南宫双李、崂山三剑、燕山三剑见了这七海渔子与多手真人两人的神态,心中俱是大惑不解。 他们再也想不到,教主夫人有难,怎地这七海渔子却畏缩不前,而且苦笑连连,像是遇着什么十分尴尬之事似的。 方才险为“常氏神丸”所困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呼呼”数声,掌风连扬,将四下的钢丸全都挥去,微一定神,见到这些天争教众,竟突地走得干干净净,心中不禁大奇,转身和伊风对望了一眼,伊风面上,亦满是惊奇之色,两人心中各在暗问自己:“这些人可是在弄什么玄虚!” 蓦地——只听妙手许白焦雷般大喝一声:“躺下!” 接着便是惊天动地般几声巨响,便又响起钱翊那阴森尖细的声音,冷笑着道:“只怕未必见得!” 万天萍、伊风又不禁一齐转身望去,只见那钱翊、许白两人,此刻身形已齐地顿住,面面相对,互相凝视,万天萍腰身微躬,一双虎目之中,精光暴射,闪电般凝视着钱翊,两只筋结阴现、蒲扇般的巨掌,或拳或掌,缓缓伸屈,在这一伸一屈间,不时发出“咯咯”的骨节声响,生像恨不得立时将对面这少年,一下击死在自己掌下。 站在他对面的钱翊,仍是满面冷傲之色,傲然卓立,但是目光之中,却似乎已微微露出一些畏怯之意,亦狠狠地凝注着他的敌手,两边垂下的手掌,虽不时发出一阵阵不加注意便难看出的轻微颤抖,但是他卓立着的身躯,却仍然是坚定得有如山岳。 这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再说话,谁也没有退缩半步,方才他们对了两掌,妙手许白虽想以浸淫数十年的内力修为,击倒这看来年纪尚轻,纵然武功高妙,但内力定不会深的少年。哪知钱翊十数年的苦练,居然以“无名老人”嫡传的内功心法,将之挡却,这不但大大出乎许白意料之外,就连一旁观望的万天萍,亦为之暗中皱眉自问:“这少年是谁,怎地有如此武功?” 上 第七十四章?不死不休 七海渔子韦傲物皱着双眉,凝视多手真人以及燕山三剑等人的身形,逐渐消失在苍莽的山林深处,此刻亦为妙手许白的这一声暴喝所惊,回过头来,目光四扫,突地大步走了过来,铁面孤行客冷哼一声,冰冷的目光,笔直地瞪在他的面上,他却毫不在意地向万天萍一揖双手,朗声说道:“敝教与阁下原来素无仇怨,于今虽因教主夫人之故,以致生出许多事端,但此刻敝教中又生出非常之变,在下等只有暂且告辞,日后是友是敌,也只有任凭阁下自择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悄悄移至钱翊身侧,话声一了,突地伸头过去,在钱翊耳边低语两句,哪知钱翊的一双眼睛,却仍瞬也不瞬地望在妙手许白的身上,生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此刻在场众人,各有恩怨缠结,情况之复杂微妙,绝非局外人能够了解,但其中却只有伊风与天争教仇怨最深,此刻他冷眼看着七海渔子的举动,再转向万天萍冷峻的面容,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地妙手许白又是一声暴喝,脚步微错间,身形展动如虎豹,左指箕张如鹰爪,左手一顺,手掌一反,停留在钱翊右侧的空间,右手却“呼”地一掌,击向钱翊左胸的“期门”大穴。 这一招看来平平无奇,却正是妙手许白与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在无量山巅十载较技,苦心研创的一记绝招。 钱翊方才与妙手许白的硬对两掌,外表看来,虽无变化,其实体内的真气,却已稍有溃散之象,此刻许白一招攻来,他来不及运用思忖,方待甩左肩、屈右膝,劈开这一掌。 哪知万天萍却突地冷笑一声,喝道:“左掌赤手擒龙,右掌凤凰展翅,进右足,踏中宫。” 他话声说得极快,几乎有如珠落玉盘,钱翊心念动处,口中吐气开声,左掌一屈一伸,屈伸之间,果然击出一招“赤手擒龙”,但右掌却未有举动,原来万天萍所说的话,他只听清楚了前面一句。 万天萍双眉微皱,低叱道:“蠢材!” 七海渔子韦傲物后退三步,见到钱翊果然施出一招“赤手擒龙”,心中大惊,要知道以武学常规而言,对抗妙手许白这一招,只要甩左肩、曲左膝,然后右掌进击才是正理,他不禁暗怪钱翊,怎地听从起自己敌手的朋友的话来。 这其中只有伊风知道妙手许白与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之间的仇怨,也知道他们在无量山巅苦斗十年的经过。 是以他也知道万天萍口中说出的招式,必定是专破妙手许白施出的这一招妙招。 只见妙手许白闷哼一声,果然收掌旋身,撤回进击之势,这时钱翊如果完全依照万天萍所说的招式,“进右足,踏中宫”,便必定能在这一场争斗中抢得先机。 七海渔子大感惊异地侧顾万天萍一眼,只见这冷峻瘦削的老人又冷冷说道:“左手‘凤凰展翅’,右手‘赤手擒龙’,进左足,踏中宫。” 钱翊暗中一咬牙,左掌斜挥,右掌屈伸,果然是右手擒龙,左掌展翅,妙手许白浓眉怒轩,目光精光暴射,大喝一声,猛旋身躯,彪伟的身形,突地扑向万天萍。 这陡然发生之变,使得韦傲物,钱翊齐地一愕,却见许白已自厉喝道:“姓万的,还我的血来!” 喝声凄厉尖锐,世间几乎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文字能够形容这种声音,也没有任何一种声音,可与这种声音比拟。 只听得伊风、钱翊、韦傲物,却不由自主地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一时之间,伊风脑海之中,似又泛起无量山巅,那天星秘窟中凄惨阴森的景象,一个满身血迹,面目狰狞的枯瘦老人,正伏在另一个满身血迹的老人身上狂吮鲜血! 伊风素来胆气甚豪,但此刻一捏掌心,满掌俱是冷汗。 钱翊、韦傲物虽然对此事的真相丝毫不知,但听了许白的这种厉喝之声,亦不禁感到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 只见妙手许白此刻身形有如疯虎,挥手抬足间,俱是立可制人死命的绝招,这两人动手之激烈,和方才与钱翊动手时又不知要浓烈多少,伊风深知他二人之间的不可化解的怨仇,知道若想将这两人化解开来,真是难如登天。 韦傲物转身望去,只见钱翊仍呆呆地望着这两人的身形,心中暗叹一声,又自伸头过去,在他耳畔低语两句。 此次钱翊面容方自为之一变,目光转动半晌,突地朗声道:“三年之后,钱翊再在此地恭候阁下的大驾。” 正自动着手的妙手许白大笑几声,道:“好,好,三年之后……”一旋身躯,倏然击出四掌,这四掌攻去,不但有如雷轰电击,声威绝伦,而且出招部位,更是大大出乎常规之外、 钱翊暗叹一声,忖道:“此人的武功,怎地如此奇妙?”眼一垂,回过头去,向韦傲物沉声道:“那边的事,你们自去料理,我……我……”长叹一声,倏然住嘴,猛一长身,拂袖而去。 七海渔子面容一变,愕然道:“钱大侠,你——”但他话声尚未说出,钱翊颀长的身躯,已掠出数丈开外,霎眼之间,便已消失在山路深处。 他呆立了半晌,突地一旋身形,向方才谢雨仙掠去的山林奔去。 伊风心中一动,方待跟去,但转目望处,许白、万天萍两人,此刻相搏之烈,竟比方才更形险恶,他知道自己若也一走,这两人此番之斗,便是不死不休,此刻谁也不知道是谁会伤在谁的掌下,甚至他二人会一齐死在此地亦未可知。 他与这两人之间,虽无恩义可言,但他生具至性,却也不忍就此一走。 此刻他心胸中,思潮冲击,虽然明知以自己的武功根基,若对这两人对手的招式加以琢磨,必定获益匪浅,但他却连看也未看一眼,俯首沉思半晌,突地大喝一声:“万虹,你怎么样了!”跃起身形,闪电般向那边山林掠去。 铁面孤行客虽然一生冷酷,但一听“万虹”两字,心中亦不禁大动,一掌挥去妙手许白的掌式,大喝道:“虹儿,你怎的了?”身形后掠五尺,再也不理许白,跟踪伊风而去。 世人一生之中,纵然无何动心,却总有一件足以令他动心之事,伊风知道若想这两人此刻之斗暂时解开,便只有以一事打动他两人其中任何一人之心,但这两人却又都是性情大异常人的武林异人,要想出一件足以令他们动心之事,实是大为困难,但想来想去,除了父女之情或可有用之外,简直别无他法。 是以他虽未看到万虹,却那般大喝一声,此刻回目望去,见到万天萍果已随后跟来!心中暗喜,脚步却更加快了。 妙手许白微微一怔,暗哼一声,冷笑低语道:“你走到天边,我也不会放过你!” 当下他亦自展动身形,随后掠去。 这二人俱有着一身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刹那之间,便都已掠入山林,林中树叶微颤,鸟语啁啾,似是安静已极。 但是——叶动鸟语之声中,突地隐隐传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之声。 伊风心中一动,转而向这呻吟声传出的方向掠去,万天萍听了这呻吟之声,心中大为惶急,脱口喊道:“虹儿,是你么,你怎么了?”嗖然两个起落,穿过浓密的树干,掠至伊风身侧,又道:“那里是虹儿么,你怎的了?” 伊风微一摇头,脚下不停,掠了过去,此处山林生密,地势却愈走愈低,前行十余丈,林木掩映处,突地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方才突然走了的燕山三剑等人。 铁面孤行客此刻心乱如麻,提气纵身,闪电般掠去,只见燕山三剑、崂山三剑、南宫双李以及谢雨仙、韦傲物等人,都呆立在一丛杂树之前,而不断的呻吟声,便也是从那杂树丛中传出! 这些人见了万天萍入林,却只回头望了一眼,随即目注树丛,满面俱是焦急、惶乱之色,谁也没有说话,万天萍沉声道:“里面是谁?” 此刻他已听出这呻吟声不是他女儿的声音,是以心中一定,却见这些人各各对望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丛树中的呻吟声更见激烈,谢雨仙、韦傲物等人面上俱都现出紧张之色,各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向那树丛中看上一眼,铁面孤行客虽然久走江湖,江湖阅历甚丰,但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大出常情之事,心中大感惊异:“在这里面呻吟的人是谁呢?看来与这班天争教徒都大有关系,但他们怎地都不进去帮助于她?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能足以令他们畏惧的武林高手,在对这女子施以酷刑吗?” 上 第七十五章?瓜熟蒂落 此刻伊风也已掠了过来,脚步顿处,凝神一听这杂树丛中的呻吟之声,面色突地大变!“嗖”地一个箭步,蹿到树丛旁边,似乎突又想起什么,倏然止住,倒退两步,目光转向崂山三剑身上,崂山三剑兄弟三人对望一眼,向伊风微一颔首,大家心里便俱都有数,但却仍都没有说出口来。 突地——林梢树木哗的一声,木叶纷飞处,落下一条人影,万天萍侧目一看,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溜的。” 这人亦自冷笑一声,道:“你溜也溜不掉!” 原来这人便是妙手许白,方才他起步较迟,是以身形落后,到了林中,万天萍、伊风两人俱已不知去向,他听到这呻吟声,便也追来,但林中树木甚密,他心中不耐,是以便跃到林梢,施展他独步天下的轻功绝技,自林梢掠来。 过了一会,呻吟之声突止,但大家却更都似紧张得透不出气来。 妙手许白转目四望,见到这些人的神色,亦是大感惊奇,口中低骂一句,道:“这是干什么?也不进去看看?”说完,竟大步向林中走去,多手真人、七海渔子、燕山三剑一齐横身挡在他面前,妙手许白又大骂一声,狠狠瞪了他们几眼,方待再次喝问,却见伊风身形一飘,掠到他身侧,在他耳伴低语两句。 妙手许白也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原来有人在里面生孩子。”低声向伊风问道:“就是你那娘们儿吗?” 伊风此刻心中正是羞惭、恼怒交相纷至,闻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多手真人谢雨仙重重哼了一声道:“要是有人对我们教主夫人不敬,那他不管是谁,都要倒霉了。” 妙手许白横目一望,却听万天萍冷冷道:“自己的事还未了,却又管起人家的闲事来了,真是混账。” 许白双拳一握,缓缓走到万天萍身前,两人目光相对,又是剑拔弩张起来,七海渔子冷笑一声,道:“在妇人生产之地瞪眼发威,哼,我真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好汉!” 语声未了,树林中呻吟之声又起,众人心中虽是大为焦急,但谁也不便往里再走一步,妙手许白胸膛起伏两下,似乎在强忍着心胸中的怒火,然后对万天萍冷哼一点,道:“你我之间,账还未清,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出去再干一场。” 七海渔子冷笑道:“正是,正是,此地根本不关各位的事,各位还是出去的好。” 这几人说话之声,都极为低沉,因为谁也不愿惊动里面的产妇。 哪知——树林深处,突地传来一阵阵“咯咯”的笑声,以及一阵阵娇脆的喝骂声。 接着,一条婀娜的人影,极快地由林外掠来,见着这么多人,似乎为之一惊,停下脚步,望了两眼,但随即自顾调弄怀中所抱的一个婴儿,再也不望众人一眼,一面不住地娇笑着。 但众人一见这人影之面,却都不禁暗中一惊,只见这人身形婀娜,体态曼妙,但却发髻松乱,身上穿着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朝她脸上一望,众人更不禁俱都自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一生之中,所见所闻虽都极广,但却谁也没有见过如此难看的面孔。 铁面孤行客见了此人,面容亦不禁一变,后退两步。 七海渔子韦傲物微一定神,沉声道:“姑娘是谁?抱着敝派教主的孩子干什么?” 哪知这女子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伊风一见这女子之面,周身有如被雷电所击,几乎再也动弹不得,直到此刻方自定过神来,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惶声道:“南苹,你怎的了?” 原来这发髻松蓬,衣衫凌乱,面上伤痕累累,显得极其丑怪的女子,便是昔日光可鉴人,衣衫修洁,美艳俏丽,高傲但却多情的“萧湘妃子”萧南苹。 此刻她呆呆望了伊风两眼,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混合着喜悦与悲哀的光彩,但瞬即又变得茫然一片,冷冷道:“你是谁?”左手抱紧婴儿,右掌一挥,将伊风挥到老远。 伊风呆了一呆,心中既是伤心,又觉惭愧,林外突又掠入一条女子人影,一面娇喝道:“你这丑丫头,抢我的孩子干什么?” 万天萍目光一动,冷哼一声,突地身形掠起如风,掠到后来这女子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女子惊呼一声道:“爹爹!” 万天萍怒喝道:“你这丫头,难道你也疯了吗?”拉着万虹的手腕掠了出去。 妙手许白亦自大喝一声:“往哪里去!”随步抢出。 伊风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南苹,你好好将息将息,手中的孩儿,还是让我抱着吧!” 萧南苹失魂落魄似的转过目光,突地“扑哧”一笑,大声道:“你要我的孩子,我才不给你呢?” 多手真人谢雨仙、七海渔子韦傲物、燕山三剑、崂山三剑、南宫双李十对眼睛,一齐望向伊风,一会儿望向这有如疯子一般的丑妇,心中亦各自大奇,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杂树丛中,突地传出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声。 众人面色齐都一变,萧南苹却又展颜一笑,欢喜地叫道:“还有一个孩子。”身形一晃,倏然掠入杂树丛中,她身遭巨变,精神上受了莫大的刺激,是以精神变得有些恍惚。 日前她将那面菱花铜镜往山石上一摔,便跑到深山里,终日放声痛哭,哭过了,便在深山中游荡,也不知要做什么,面对着空山流水,她想到自己的似水年华,于是她疯得更厉害了。 她终日随意而行,这日突然遇着万虹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狂奔,她精神虽然恍惚,却还认得万虹,当下便拦住万虹的去路,万虹大惊之下,微一疏神,手中的婴儿便被她抢去。 要知道一个精神上受到极大刺激的人,她必定要寻找一个慰藉,而此刻萧南苹却感到婴儿是她最大的慰藉,是以她一听到杂树丛中的婴儿哭声,便立刻掠了进去,七海渔子众人齐地大喝一声,想阻住她的去路,却已来不及了。 上 第七十六章?香消玉殒 伊风望着萧南苹的背影,心中当然是百感交集,长叹着抬头望去,只见这些天争弟子俱都聚在树丛之畔,却还是没有人敢再往前走一步。 只见树丛之中传出萧南苹的笑声,道:“这孩子又白又胖,真可爱,真好玩——” 说话之时,声音还在近侧,说到后来,声音却已去到很远,显见是她连这孩子也抱走了,伊风不禁又是惊奇,又是疑惑,暗忖:“这些天争教徒眼看他们教主的孩子被人抢走,却也不前走一步,虽是避嫌,却也不必避到如此地位呀!”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但他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此刻也已被半近疯狂的萧南苹抱走,心中焦急万状,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七海渔子面上肌肉微微一动,目光一闪,突地沉声道:“夫人你还没完事吧,弟子们都在外面伺候,夫人不要着急,等会夫人收拾好了,弟子们再进去照料。” 他沉声说完话,便退到一株树下,闭目养神,众人一见,也都退到一旁,要知道七海渔子在天争教中,地位极高,是以他默然如此,别人也不能再有举动。 而此刻的伊风呢,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想追踪萧南苹而去,但不知怎的,却又无法举步,亦自站在树下,呆立了长久。 风穿入林,木叶摇曳生响,然而在这方林中间,众人的呼吸之声,却彼此可闻。 树丛之中呻吟之声未止,又是一阵阵衣衫的窸窣之声,想是薛若璧正在强忍着产后的痛苦,收拾着自己的衣衫。 就在这众人心情都极为沉重之际,树丛之中,突地传出一声惨呼。 惨呼之声一经入耳,众人便立刻可以辨出,是销魂夫人薛若璧发出的。 接着这一声惨呼的,是薛若璧微弱的语声,断继说道:“你……你饶了我吧……我不敢……”语声倏顿,又是一声惨呼。 众人俱都面容大变,伊风再也忍不住,“呼”地一掌,劈开枝叶,掠了进去,燕山三剑、多手真人,也一齐跟入。 只见这一丛杂树之中,有一块五尺见方隙地,地上血污狼藉,薛若璧蜷曲地上,而一条淡青人影,亦方自从林梢掠走。 这人影身形之快,无与伦比,伊风目光方动,他已消失无影。 燕山三剑、多手真人一齐掠到薛若璧身前,俯身一看,不由齐地面目变色,惊呼一声,脚步踉跄,退后三步。 伊风虽惊异于这条人影的来历去路,但听得这数声惊呼,亦自回过头来,目光动处,亦不禁为之面色大变,惊呼一声,退后三步! 原来,伏在血污狼藉的泥地上的销魂夫人薛若璧,此刻竟是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毫无生息,在她那微微隆起的丰满的胸膛上,竟赫然插着一柄金色弯刀。 黄金的刀柄,金黄的刀穗,在微风中摇曳着,鲜红的血迹,自刀柄下缓缓溢出。 崂山三剑、南宫双剑、七海渔子也掠了进来,一齐惊呼一声! 但他们的惊呼之声却是极为短促的,当他们的目光接触到这黄金刀柄之际,他们面上的惊恐之色,便齐都凝结住了! 这一刹那间,大地上的一刻,也都像是突然凝结了起来。 七海渔子长长叹了口气,突地一挥手掌,一言不发地掉头而去。 燕山三剑、多手真人、南宫双李,齐地对望一眼,似乎也俱都暗中叹息一声,默然走出树丛。 崂山三剑的目光,怜惜地落在薛若璧身上,然后又一齐瞟向伊风。 他们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伊风去说,但终于忍住了,各自叹息一声,掠出树丛,然而他们叹息的声音,却似还在林梢飘散着。 伊风呆望着薛若璧的身,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见到这些人突然一齐离去,心中不禁奇怪,奇怪这些天争弟子,见到他们的教主夫人惨死,怎地不但全无表示,而且俱都离去,任凭这具昔日曾经颠倒众生的美人身躯,曝于天光之中。 但是,另一种难言的悲哀,却使得他中止了心中的疑惑。 他想起了往昔那一段美丽的时光,他想起小桥上的邂逅,星光下的盟誓,小屋中的密语,凝视时的甜蜜。这一切,对他说来,似乎是那么真实,却又似乎是那么遥远。 望着地上这具冰冷的尸身,他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寒意。 抬起头来,暮色果然已悄然笼罩着大地,林间的晚风,仿佛有着比平日更浓厚的萧索之意。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潮,又回到昔日美丽的梦境中去。 于是他俯下身去,缓缓伸出手掌,轻轻握住那只美丽、苍白,但却冰冷的纤手,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沿颊流下,滴在这只美丽而苍白的手掌上,像是一粒晶莹的明珠。 薛若璧若是还有知觉,还能感觉到这泪珠的冰凉,她便也该足以安慰了。 因为她一生之中,虽然一无所得,然而她却已寻得一个如此多情,如此昂藏的男子,在她临死的时候,还守在她身旁! 太阳,终于完全被山巅吞没了。 浓重的夜色,像梦一样,突然便降临到这山林中,这大地上。 伊风轻握着这曾经深爱着他,也深深被他所爱的女子的手!心胸之间,除了那遥远而美丽的回忆之外,似乎什么也不愿想了。 人们,是多么奇怪呀,他常常会忘记一个死者的过失,而只记得他的好处,这也许就是人类为什么会被称为“万物之灵”的原因吧:因为仁慈和宽恕,不就是所有灵性中最伟大的灵性吗? 时光,缓慢而无情地溜走。夜色,更重了。 他站起身来,在这树丛的旁边,掘了一个深深的土坑,这件工作,使得他双手都为之麻木起来,指甲缝也塞满了泥土。 但是,他却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小心地捧起她的尸身,轻轻放在这土坑里,然后再捧起一把泥土,撒在她身上。 突地——他目光一动,看见了她胸膛上的那柄黄金弯刀,于是他俯下身,将这柄弯刀拔起来,谨慎地放在怀中。 他此刻并没有仔细地来看这柄弯刀,因为当人们满心俱为悲哀充满的时候,便不会再有心情去观察任何一件事物。 他只是不住地撒着泥土,让不变的泥土,将常变的人身覆盖。 终于,土坑平了。 昔日娇丽绝伦,颠倒众生的美人,此刻便变为一抔黄土。 他深长地叹息着,走到一边,选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山石,掏出怀中的弯刀,极为仔细而缓慢地在山石上刻了七个字“亡妻薛若璧之墓”。 这七个字虽然和任何字一样平凡,但其中所包含着的宽恕、仁慈和情感,却是无可比拟的,对含恨死去的薛若璧来说,世间绝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和这平凡的七个字相比。你看到了吗,在这一抔黄土中的灵魂,不是已经安慰地绽开一丝微笑了吗? 然后,伊风将这块山石,也埋在黄土中,只留下一方小小的石角,留作表志,他不愿她的遗体被任何人骚扰,尤其在这月光如银的晚上,于是,他又静静地坐下来,等待日光的重亮。 月光,从林梢映入,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覆盖在这一抔新掘的黄土上,就像是多年以前,“铁戟温侯”吕南人,用他那只强健有力的臂膀,轻轻地拥抱着他的爱妻一样。有风的时候,木叶飘然,似乎也在为这多情而昂藏的男子作无言的叹息。 上 第七十七章?豆蔻梢头 阳光,像是为了昨夜太多的悲哀,今晨竟升起得特别早。 初升的第一道阳光,划破了沉重的黑暗,撕裂了清晨的浓雾,也晒干了新生树叶上的朝露——然后,充沛而旺盛的青春的朝气,便在这一片青碧的山野间,随着被撕裂了的浓雾飞扬起来。 蜿蜒迤逦的山道上,灰黄的砂石,也被这初升的阳光,影映变为一片灿烂的金黄,像是漫山翡翠树间的一条黄金道路,生命,在这初春的清晨里,对人们来说,的确是太优渥了。 突地——这有如黄金铺成的山道上,竟随风飘起了一阵阵悠扬的歌声,声音是娇柔而曼妙的,但却听不甚清,仿佛是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在曼声低咏着:“许多日未到山野,山路顿觉春深,绿叶盖满枯树,新水争学琴音,还有双双狂蝶飞来飞去,似有意打动人心……” 歌声近了,随着这曼妙的歌声,山路上轻快地走上一个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明媚的少女,她一手轻轻抚着被春风吹乱了的秀发,一手轻拈着一片春草,像是只快乐的黄莺似的,轻快地走着,轻快地唱着: 世间图画多少, 可曾画这般山林池沼? 世间诗词多少, 可曾咏这般玲珑窈窕? 天然美景画不成! 待歌咏, 也输与枝头好鸟…… 枝头好鸟。 问“世间诗词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的诗词,有过多少是赞咏这初春清晨的山野,但是我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的赞咏也及不上这少女此刻在曼声低咏着的歌曲,因为它是那么自然,自然得没有任何拘束,就像是春夜中的轻风、流水、虫语……一样,用最自然的歌曲来赞咏自然的美妙,那不永远是最最令人心动的吗? 呀!“世间图画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有多少丹青妙手,曾经用鲜艳的彩色,来描绘一个少女的美艳! 但是,我却知道,世间永远不会有一个丹青的妙手,能将这少女描绘出来,因为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明媚的眼睛,却无法描绘出她眼波中的光彩,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娇美的笑靥,却无法描绘出她笑靥中的甜意,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窈窕的体态,却也永远无法描绘出她身体内含蕴着的青春活力:她轻快地、欢跃地,从山下走了上来,轻红的衣衫,在青绿的大地间,像是一朵轻柔的晚云,在蔚蓝万里的苍穹间冉冉飞来,世间的一切忧郁与不幸,似乎都因她的到来而远去。 歌声停了,她明媚的目光,赞赏地瞟过每一件春风中的景物,脚步仍然轻快地移动着,秀发飘在身后。 但是—— 在这如此明媚,如此愉快的春之晨中,在这如此秀丽,如此清幽的青碧山野里,竟会还有人发出如此忧郁,如此沉重的叹息!她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这叹息像是山路那边,一片山坡上,一片小林中的一个红顶山亭中发出来的,而且,还像是不止一人。 她轻轻皱了皱眉,但是嘴角的笑音仍未消失,脚步迟疑了一下,就开始向山亭那边走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像是两掌互击,又像是以掌击桌。 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老二,你说这奇不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来,唉——”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三弟永远是这种不顾人的脾气,也不管别人心里是否着急,老二,你听清楚没有,三弟说的,可是不是这里?” 另一声叹息,另一个忧郁沉重的声音,亦自缓缓说道:“大哥,三弟会来的!他……唉!” 他仿佛还想说什么,但终于用一声叹息结束了自己的话,先前那苍老而沉重的声音又说道:“会来的……会来的,但愿他会来,唉……三弟,你知道,大哥是永远不会对你有恶意的呀,唉,三弟,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苍老、忧郁,沉重,而又充满情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传入这少女的耳里,她悄悄眨动了一下眼睛,走上山坡。 玲珑的山亭中有一张石桌,四条石墩,石墩上坐着两个身穿蓝衫的中年人,颔下微微有些短须,他们以手支颐,低垂着双目,默默地坐在桌边,像是非常忧郁,又像是非常疲倦。 山亭边有翠绿的栏杆,一个忧郁而疲倦的老人,另一个蓝衫的老者,年纪虽然较他轻些,但脸上的忧郁和疲倦的神色,却和他完全一样,他们默默地倚在栏边,出神地望向远方,像是在眺望着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这少女轻盈地走了过来,目光一转,和他们的目光遇在一处,她心中轻轻一跳,只觉得这四人的目光竟是如此锐利,那么样的忧郁和疲倦,竟也不能将他们眼睛中锐利的光彩消去半分。 她眨了眨眼睛,大步走了过去,嘴角开始泛起一个甜美的笑容,她娇笑着,向这素不相识的四个男子轻快地说道:“今天天气真好,是不是?” 这四个蓝衫人齐都一愕,迅快地交换了个眼色,于是他们都知道,自己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人和这少女是素识的,他们又向后望了一眼,四野空空,除了他们之外,就再无人踪。 于是他们又知道,这少女是在对自己说话,但是他们都不认得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话,四对眼睛,又自闪电般望了这少女一眼,只觉得她笑容是那样甜美,目光中又都是善意,叫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回答她说的话。 那忧郁的老者干咳了一声,勉强在自己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点头道:“是呀,小姑娘,今天天气真好。” 那少女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看到他笑,她就笑得更甜了,她高兴地拍着手,大声笑道:“好,好,你笑了,我原先以为你不会笑的呢!” 这老者又自干咳一声,回头望了另三人一眼,只见他们眼里,也都像是有了些笑意,只是又都在忍耐着,没有笑出来。 他一生稳重严峻,别人都将他当作长兄严父,从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样的话,此刻他望着这少女甜甜的笑容,忧郁而苍老的心境,也像是开始有了些暖意,温柔地说道:“小姑娘,你要到哪里去呀,这里山很深,你会不会迷路?” 另三个蓝衫人奇怪地交换了个眼色,他们从未看过他如此神态说话,尤其他说话的对象,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但是,他们却也没有将心里的奇怪说出来,只见这少女眨了眨明媚的眼睛,含笑又道:“我不会迷路,我跟妈妈在一起。老伯伯,我到这里来,只是希望你不会叹气。你看,天是这么蓝,树是这么绿,冬天好不容易过了,现在是这么美丽的春天,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老伯伯,你又何必叹气呢?” 她娇柔的声音,甜美的笑靥,以及言语中温柔的劝慰,使得小亭中四个蓝衣人面上的忧郁,很快地就被一阵微笑替代。 于是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娇笑着又道:“我走了,我还要陪妈妈去找人,希望你们等的人,很快就来。”说着,她微笑着招了招手,像一只蝴蝶似的,再次轻快地向山上走去。 上 第七十八章?蝶媒花讯 于是,此刻她的脚步就更轻盈了,心情也更愉快了,因为她觉得已帮助了别人,解开了别人心中的忧郁,她快乐地低语:“帮忙别人,原来是这样令人快乐的事呀……”突地,一只蝴蝶自面前飞过,她笑了笑:“飞来飞去,你也想打动别人的心吗?”轻伸玉手拂去,但霎眼间,这只蝴蝶,竟又飞过来了,她皱了皱鼻子,突地疾伸双掌,想捉住它,哪知这蝴蝶彩翅一展,竟又远远飞了开去。 阳光下,她只觉这双展动着的彩翅,竟有无比的美丽。 她左右四顾一眼,确定已再无人迹,突地运足轻点,嗖地掠起一丈,扑向那只彩蝶,疾伸玉掌,双手一拍地,她又落空了。 她轻叱一声,脚尖在灌木枝上一点,窈窕的身形,再度腾身而起,这次她连下一次落脚处都看准了,非将这只彩蝶捉住不可,其实,当她轻盈的身形,淡红的衣裳,飘飘地凌空飞掠的时候,还不是和一只彩蝶一样! 就只是脚尖在柔软的枝叶上轻轻那一点,她已曼妙地前掠丈余,眼看着那只彩蝶绚丽的翅膀,她手掌再次轻轻一拍,竟拍出一股柔和的掌风,那彩蝶向前一冲,然后慢慢地落了下去。 她得意地娇笑一下,娇躯微扭,笔直地掠向那彩蝶落下的地方,那是在一丛浓密的林木后面,她想,这只蝴蝶落下去的地方,倒真像个屏风似的,暗中一调真气,正待飘身下去。 哪知——她目光动处,却不禁为之惊呼一声,双臂猛张,身形提起三尺。 原来,在她将要飘身落下的地方,竟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像是尊石像似的,听到这一声惊呼,才慢慢转过头来。 两人目光相对……她不禁又惊呼一声,身形落到这人身旁的地上,轻伸玉指,指着端坐地上的人,惊讶地脱口呼道:“你……你是吕南人!” 在料峭的春寒中,面对着埋葬了昔日爱妻的一抔新土,枯坐了一夜的伊风,此刻回过头,竟见到一个妙龄少女,脱口呼出连自己都已几乎遗忘了的名字,心头不觉一震,定神望去,突也脱口道:“你……你是不是凌大侠的女公子?” 这少女展颜一笑:“对了,我就是凌琳,呀,想不到你还认得我。”目光一转,突地瞥见伊风面前的一抔新土,再望了望伊风的面色,眨了眨眼睛,像是想说什么,虽又忍住,但终于嗫嚅着说道:“吕……吕大叔,你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难道……” 伊风长叹一声,截住了她的话,沉声道:“许久不见,想不到你也长大了不少,我……我也老了……老了。”缓缓站了起来,呆滞地转动了一下目光! “你怎地也来了,你妈妈呢?这些日子来,你们到哪里去了?”他语声顿了顿,突地想起她们母女已跟三心神君习艺之事:“你怎么不在三心前辈处习武,却跑到这里来?” 凌琳明媚的目光,在伊风苍白凄清的面目上一转,突地“扑哧”笑道:“才不过一年多嘛!吕大叔,你怎么就说自己老了。” 伊风苦笑一下:“你还年轻,当然不会知道,有些人在一夜之间就会苍老许多,唉——就像是十年一样,而有些人度过十年,却像是弹指间事。” 他语声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回答凌琳的话,又像是在暗自低语。 凌琳秋波转处,再次望了望地上的一抔新土,她知道这其中必定有着什么是以令她的“吕大叔”伤心的事,但是她不敢问。 她只是轻轻笑着说:“我和妈妈本来是跟着师父练武的,只是师父他老人家事情好像很多的样子,教了我几个月,就说要采药去了,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叫我好好把那些功夫练半年,然后就随便我到哪里去。” 伊风“哦”了一声,呆滞地转动着目光,最后终于停留在凌琳身上,他觉得时间虽只过了年余,但是在这段日子里,变化却又是多么大呀,昔日还是个垂髫少女,如今竟已这么大了。 望着她,伊风心里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温暖的感觉,他和她们母子两人,虽然见面的日子没有多少,然而却经过一段生死患难的日子,这段日子在伊风心中,是永生都不会忘记的,此刻他看到她,就像是看到多年前的故交一样。 于是,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他沉声说道:“所以你练了半年武,就偷偷跑出来玩了,你妈妈放心吗?” 凌琳也在望着他,他留在她心里的印象,本来是极为模糊的,她只是常听她妈妈告诉她,曾经有着这么一个勇敢而正直的人,从夺命双尸的魔掌下,救出了她的性命。 但到了此刻,她才知道,虽只匆匆一面,但他留在自己心里的印象,却已非常深刻,深刻得足使她在第一眼见着他的时候,就立刻认出他是谁来。 她呆望着他,只觉他是这样英俊而成熟,炯炯的目光,像是能看透你的心事,挺直的鼻梁,能够给任何人一份坚毅的感觉,但是当他嘴角泛起一丝浅笑的时候,他睿智而坚毅的面目,立刻就变得那么温柔。 抬起头,遇着他的目光,他似乎还在等着她的答复,她轻轻笑了:“我不是偷偷溜出来的,妈妈也来了,她要到这里来找一个人,所以我才跟着一起来的。” 她轻轻一掠鬓发,又道:“吕大叔,你心里好像有着什么心事似的,可不可以告诉我,让我……让我也替你分担一些,妈妈说把烦恼的事闷在肚里,最不好了,吕大叔,你说妈妈说的话是不是对的呀?” 伊风又淡淡地笑了,他突然发现,这少女竟是如此可爱。 他缓缓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虽不能掩盖他面上的苍白,更不能掩盖他目光中的忧郁,但是他毕竟笑了。 凌琳也笑了,只觉他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是那么宽大而温暖,像是能使任何人都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交托给这双手掌。 伊风笑着道:“你妈妈说的话,自然是对的,以后……以后我自然会把我心里的烦恼全部说给你听。” 凌琳抬起头:“真的,吕大叔,你不要骗我呀!” 伊风暗自叹息着,忖道:“我心里的烦恼,又有谁能负担,唉——”目光一垂,望见凌琳真挚的目光,他心里叹息着,口中却笑道:“我怎么会骗你,现在,你要不要我去找你的妈妈去?” 凌琳笑了,真心地笑了,嫣红的笑靥两边,露出两个深深的笑窝,她开心地拉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分开枝叶,向外面走去,一面笑道:“好,我带你去找妈妈去,她见了你,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吕大叔,你知不知道,妈妈总是提起你,说你多么勇敢,多么好,只可惜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哈——她看见我突然和你一同出现,你猜猜她会现出什么样子!” 伊风随着她走了出去,他不用回头,也知道留在他身后的是什么,但是他仍然忍不住要回头看上一眼,看一眼那一抔新掘的黄土,因为在这抔黄土里永久安息着的,是曾经被他深爱着的人。 但是他终于回过头来,在他眼前的,是绚丽的阳光,碧绿的树叶,充满生命活力的大地,和满含温柔甜意的笑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生命仍然是美好的,世上仍然充满了人类的爱心,他又何苦把自己深深埋葬在过去的忧郁里。 于是他挺了挺胸膛,紧握着凌琳温暖的小手,大步向前走去。 上 第七十九章?迟暮伤春 孙敏,本来是和凌琳一起到这西梁山来的,但是上了西梁山,面对着满山春色,她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承受的感觉。 她无法知道这份感觉的由来,也不敢去寻求解答,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份淡淡的忧郁,而她甚至连这份忧郁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春天,却不知道,于是她才会让年轻的女儿先上山,而她自己,却愿意独自来消受这份初春的忧郁。 望着她女儿充满青春活力的背影!她心中又觉得很满足,这淡红的身影,又活生生就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影子。 在这迤逦的小道上,她缓缓移动着脚步,往事,又像潮水一样地开始在她心里翻涌起来。 往事,往事——唉,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人们为什么要有往事的回忆,若人们单单只会憧憬未来,不要比现在幸福得多吗? 青春的日子,就像河里的流水,一去,就永远不会再来了。 江中的暖流,枝头的红叶,人面的堆笑,浓情的蜜语……虽然处处都有春意,但迟暮的妇人心中,却永远不会感觉到,她年纪虽不甚大,看来也不觉苍老,但是她的心境,纵然在这初春的天气里,也像是有了晚秋的萧索,她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要追寻的,人生,似乎已完全没有一样值得她追寻的东西,除了那粉红色的身影。 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寄托她的地方,虽然人生不过百年,是那么匆促,但她的生命,却已有了延续。 于是,她的脚步快了些,她极力集中思潮,在前面的道路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终于——她听到了她女儿的笑声,听到她女儿在快乐地呼喊着:“妈妈!” 伸出玉掌,她抹了抹面颊,抹去了面上的轻尘,也抹去了面上的轻愁,然后,她抬起头,堆起笑容,回答着道:“琳儿,我在这里!” 小路上飞快地掠出两条人影来,那是她女儿,但是——还有一个是谁? 她定了定神,凝目望去。“呀——” 她不禁失声高呼了起来! “想不到,想不到,吕……南人,南人,你竟然在这里。” 一个三十五岁妇人惯有的矜持,却也掩不住她此刻的兴奋,于是,矜持消失了,她撩起裙脚,一个箭步蹿过去。 身法是迅快而惊人的,但是伊风却笑了,多日来第一次真正地笑了,一个高绾云鬓,穿着百褶湘裙的高贵妇人,竟然会撩起自己的裙脚,像个男子汉似的,蹿起箭步来,他从未想到自己一生之中,会看到类似此刻的情景。 他的笑容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安慰,他迎上去,笑着说:“孙……凌夫人,我……小可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着您。” 世故,使得他一连变了两个称呼,孙敏目光一转,轻笑道:“夫人……呀,你还是叫我大姐好了。”就在她目光一转中,她已发现了伊风笑容后的苍白与忧郁,她转向凌琳:“琳儿,你是怎样遇着吕大叔的?” 凌琳抢着说了,等到凌琳说完,孙敏的双眉轻轻皱了起来,她目光再次凝视着伊风,目光满含着询问,她想问他:“你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有什么心事?” 她没有问出来。 只是她虽然没有问出来,伊风却已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垂下头,强笑着,装成愉快的声音说:“大姐,你叫你女儿也不要叫我吕大叔好不好,我……我早已不姓吕了,叫我伊风好了。” 说到后来,他语气中佯装的愉快也消失了。 于是孙敏更清楚地知道他心里,必定有着沉重的心事,也知道他不愿意将这心事说出来,她就不再问,太多的患难,太多的忧郁,使得她对别人心里的烦恼,也有着一份深邃的了解和同情。 她只是转开话题,笑着说道:“我叫你伊风,当然可以,可是难道你要让琳儿也叫你伊风吗?” 凌琳娇笑着,望向他,他正也望向凌琳,两人目光相对,他又强自笑着道:“当然,这有什么不可以。”凌琳娇美的笑容扩散得更大了,她望着她妈妈,像是自己已变成了大人似的说:“伊风没有事,我们把他也带到大阿姨那里去,好不好!” 她故意将“伊风”两字喊得待别清楚,孙敏责备地望了她一眼,可是等到孙敏的目光经过伊风的面颊,再望到凌琳身上的时候,孙敏目光中的责备之意,便像是因为突然看到了什么,和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变为一种温和的笑意。 于是她告诉伊风,她这次到西梁山来,是为了要探望一个已有多年不见的堂姐,她说:“我已经有许久没看到她了,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要来找她,可是最近……” 她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些吧,我突然想到我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亲人,就忍不住要来找她。” 她笑容中加了些轻微的叹息,又道:“你假如没有事,就一起去好吗?呀——”她突然又高兴起来,“我告诉你,我那堂姐,是个很奇怪的女人,而且嫁了个很奇怪的丈夫,住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你去了,我担保你会觉得去这一趟不是没有价值的事,也担保你不会失望。” 伊风想了想:“此刻,我该到哪里去呢?”他虽然自觉有许多事要做,可是现在却不知该先做哪一样,更不知道到哪里去,于是他答应了。 他们极快地上山,孙敏拉杂地说着些闲话,凌琳却在旁边出神地望着伊风。 孙敏说:“我虽然好久没有来了,上次我来了一次,那还是和……唉,还是和北修一起来的。”她眼圈红了红,但随即一笑:“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到他们家里去的路,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太特别了。” 伊风心中一动:“莫非是他?” 却听她又道:“剑先生呢?你看到他没有?”伊风摇了摇头,孙敏又道:“我也有许久没有见到他了。”她垂了垂眼:“你到无量山去,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唉——对了,你去那里找的东西,到底找着了没有?” 伊风长叹一声,方待说出自己这一年多来离奇的遭遇,孙敏却又喜呼一声:“到了!”她说:“我们到了那里,你再说给我听吧,我知道那一定是段很长的故事。”她脚步微顿,看了看矗立在前面山路上的山峰,自语着道:“一定是这里。”身形一折向路旁的山林中掠去。 初春的山中,枯木仍多,伊风掠进去的时候,心头在剧烈地跳动着,因为他此刻已证实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她的堂姐,果然就是嫁给铁面孤行客的那个女子。呀!果然是个奇怪的女子,嫁了个奇怪的丈夫,住在个奇怪的地方,唉——可是我又怎能和她一起到万天萍那里去呢?” 这其中只有凌琳是兴奋的,一掠入山林,她就紧紧抓住伊风的手掌,她是那么兴奋,所以她竟没有发现伊风手掌的颤抖,只听孙敏道:“上次我来的时候,姐夫不在,这次,他该回来了吧!” 伊风漫应着,他此刻已陷入无限的矛盾中,他知道自己是不该和她们母女一起去的,但是他看到她们母女的笑容,尤其是面对着凌琳这个纯真的少女,他又实在不知该如何来拒绝她们。 一入山林,他们的脚步就快了起来,向右一折之后,便是那条宽约四尺,蜿蜒上行的山路,望着这条山路,他暗问自己:“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上 第八十章?绝壑惊变 突地—— 山路上竟传下一阵洪钟般的喝骂之声:“老猴子,你躲在里面不出来,算得是什么英雄,哈哈——我只当铁面孤行客是个英雄,哪知却是个狗熊!” 伊风一惊,他立刻听出这是妙手许白的声音。 孙敏、凌琳,竟自一齐都面色一变,孙敏似也知道“南偷北盗”间至死方休的争斗,闻声变色道:“是不是妙手许白也到了这里?” 凌琳秀眉一轩,嗔道:“这家伙是什么人,怎地如此狂妄,走,我们去看看!” 她一拉伊风的手,飞也似的上了这条山路,伊风心中虽然犹疑不定,却也跟着她掠了上去,但觉她身形之轻盈曼妙,已不知超出年前若干倍,心中又不禁暗暗赞佩,那三心神君果然教导有方,在这短短一年来,便已调教出这般出色的徒弟。 上掠数十丈,便到了山路的尽头,伊风目光动处,只见一条魁伟的人影,倏然从山路尽头处站了起来,大声问道:“是谁?” 这魁伟的人影自然就是妙手许白,他喝声过后,锐利的目光立刻辨出掠上的人影是谁,一摇虬须,大笑道:“原来是你,哈——怎地又带了个小姑娘来。”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孙敏:“哈,两个!” 本自满心嗔怒的凌琳,见到自己嗔怒的对象竟是认得伊风的,不禁愕了一愕,把口边要骂的话,忍了回来。 孙敏亦为之一愕,脱口道:“伊风,你认得他?” 伊风缓缓点了点头。妙手许白又自纵声狂笑起来,一步向前,握住伊风的臂膀,大笑着道:“你来了,好极了,让你也看着万天萍那老猴儿的景象。我和他一路打到这里,那亭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女人来,对万天萍又喊又叫的,哈哈——你知道我是生平最不愿和女人啰唆的,刚停下手,让他讲个痛快,哪知那边突地飞来一条带子,万天萍这老猴儿竟拉着这条带子跑过去了。” 他伸出巨大的手掌,在自己另一只手掌上重重一击,狂笑着道:“他这一去,竟出不来了,我在这里骂了半天,他却像个缩头……” 凌琳秀眉轩处,突地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娇喝道:“你是谁?怎么骂起我姨父来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骂人,哼,真亏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 妙手许白一怔:“你的姨父!”目光向右一瞟,瞟了伊风一眼,向左一瞟,望了凌琳一眼,左右转了两转,突又纵声狂笑着道:“好,好,小姑娘,有志气,数十年来,真还没有人敢骂过老夫的,现在你居然说老夫像个小孩子,不害臊,哈哈——”他指了指伊风又道:“小伙子,你交的小姑娘,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伊风面上一红,还未来得及说话,孙敏已自冷冷说道:“阁下想必就是妙手许白大侠吧?” 妙手许白又一怔,点了点头:“不错,老夫正是许白。” 孙敏冷冷一笑:“许大侠英名久已震动武林,说话也该放尊重些,也好叫小辈们学学样子。” 妙手许白目光一凛,须发皆张,本已魁伟无比的身形,倏然之间,像是又高大了些。 但孙敏却仍然丝毫不动声色,像是世上任何事都不足以令这个坚强的女子惧怕似的,却见妙手许白目光一转,竟突又大笑道:“哈,你错了,你错了,我又不是大侠,我只是个小偷!”笑声一敛,目中威光又现,接道:“只是我倒要问问你,你是谁,凭什么要管老夫的闲事?”转向伊风:“老夫若不是为了和你这娃娃还有些交情,早就……” 伊风干咳一声,抢口道:“这位凌夫人,便是昔年的三湘大侠凌北修的夫人,这位就是三湘大侠的爱女,咳——凌夫人的令姐,就是万老前辈的夫人。”他像是费了偌大气力,才将这其中的关系弄清。 妙手许白“哦”了一声,要知道昔年“三湘大侠”侠名甚著,而且在武林中更久有义声,是以妙手许白这种武林高人,听了这名字也不禁有些敬意,这正是武林豪客彼此间的相惜之心,却不是说妙手许白对那凌北修有所畏惧。 他目光一转,便又笑道:“冲着你这娃娃和凌北修的面子,我不再骂那老猴儿就是,可是,我却要在这里等他,看他是不是永远都缩在……哈哈,永远都不出来。” 他嘴里说不骂,到底还是骂了句“老猴子”,而且若不是住嘴得快,后来那句“缩在壳里”也几乎骂了出来。 伊风心里暗笑,凌琳也觉得这老人甚是豪爽有趣,望了他几眼,忍不住轻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天性善良,对任何人都没有怀恨之心,何况这老人又是和伊风认识的呢! 只有孙敏,她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她想呼喝两声,让万天萍知道自己来了,又怕万天萍出来后,见着这妙手许白,那时情况岂非十分尴尬,她想了想,却见妙手许白大笑了两声,又面对着对崖的凌空飞阁,盘膝坐了下来,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因为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凌琳秋波流转,望东望西,长久良久,突地幽幽一叹:“你们到底在等什么,唉——等待可真是难受的事,先前我上山的时候,看到有个老头子在亭子里等他的三弟,竟好像等了一夜——” 伊风心头一震,脱口问道:“你说谁在等他的三弟,那人是不是身材瘦削,满面忧郁之色的老人。” 凌琳睁大眼睛,点头道:“是呀,除了那老头子,另外还有三个人,他们都穿着蓝衣服,怎么,你又认得他们?” 刹那之间,伊风只觉由心底升起一阵颤抖,闪电般忖道:“这四人难道就是华品奇他们,在等三弟!呀——”剑眉一轩,一把抓住凌琳的手,问道:“他们在哪里?” 凌琳满心疑惑,缓缓道:“就在山腰下的一个红顶小亭里。” 伊风全身颤抖着:“三弟,难道他们在等萧无?难道他们已找到了萧无?”一咬钢牙,突地扭转身躯,电也似的朝来路掠去。 此刻他心中似已浑忘一切,只记得“萧无”二字,他毫不考虑自己见着萧无时该怎么做,更不考虑自己是否是这天争教主的敌手,他只渴望着能见到这阴险毒辣的对手一面,因为久已蕴集在他心里的仇恨,此刻已像火山般爆发了出来。 他发狂了似的掠下山坡,妙手许白,孙敏,凌琳却不禁为之一震,三人目光相对,凌琳突地娇唤一声:“妈妈,我去看看他干什么。”娇躯轻转,亦自随后跟去。 她用足全力,只见伊风修长的身躯,像燕子似的在山林中飞掠着,刹那之间,便掠出山林,凌琳想不到他的身形竟是如此惊人的迅急,她纵然使尽全力,却也无法追上,她着急地大喊:“伊风,等等我——” 她的声音虽大,伊风却根本没有听到。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身法,似乎已比昔日快了不知多少,要知道武功一道,最是玄妙,他自幼及长,多年苦练,本已扎下了极好的根基,再经那武林一代奇人剑先生为他打通任督两脉,他内力何止增进一倍,到后来他在秘窟中又苦研那武林中的至宝《天星秘籍》上所载的武学中最深奥的内功,功力又不知增进若干,只是他自己却还不知道而已。 直到此刻,他使出全力,才知道了自己功力的增长。他发狂地飞掠着,只觉山道两旁的树木,像飞也似的从身畔倒退过去。他心中的热血,也开始沸腾起来,他兴奋地暗问着自己:“不知道萧无可是真要到那小亭中会见华品奇?不知道此刻他可曾走了?”心意一转:“我此刻功力似已增进不少,不知道是否是那万恶的贼子萧无的敌手?”他急切地渴望着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于是,他的身形就飞掠得更快了。 上 第八十一章?死不瞑目 漫山春阳,漫山金黄。 伊风眨动了一下眼睛,只觉面上的肌肉,仿佛像是有种干裂了的痛苦,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面容,不但多日未见阳光,而且也已经有多日未曾洗涤了,易容后的人皮面具,一直裹着他的脸,就像是风干了的鱼皮似的,他不禁暗地嘲笑自己。 “原来易容是件这么难受的事,我只不过才忍受了短短数月的时候而已,想当年那位萧三爷,可真不知他日子是怎么过的。” 他身形不停,伸手摸了干燥的面靥:“唉,我该找些水了。”他暗中思忖:“但是,这也要等我找着萧无之后。” 他从不知道,仇恨可以使人忍受这么多几乎不能忍受的事。 可是,此刻,他却知道了,非常深切地知道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自己是勾践的话,他也一样地会做出卧薪尝胆这一类事的。纷乱的思潮,沸腾的热血。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奔掠了多久,也许,只是霎眼之间吧。 目光抬处,满山方抽新绿的林木掩映中,果自露出红亭一角。 他的心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一下,满引一口真气,倏然数个起落,那遥远的红亭,便突地像魔术般跳到他眼前。呀,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享受呀,只是你若没有绝顶的轻功,便万万梦想不到这种享受的境界。 于是,他曼妙地将真气一转,身形再次一掠,纵身向这山亭扑下。 刹那之间——他但觉天旋地转,“呀”的一声,落在地上,噔噔噔,向前冲出数步,一把抓住这山亭翠绿的栏杆,只听——“啪”的一声——翠竹的栏杆,应手而裂,破裂的竹片,被伊风铁掌捏得粉碎,然后再缓缓从他掌缝中流出。 他紧咬着牙关,动也不动,目光中似乎喷出火来,狠狠盯在—— 这山亭中的四具尸身上。 初春的清晨,满山飞扬着生命的美妙,大地就正和爱美的少女一样,及早收起了厚重的棉袄,换上了新绿的轻衫,多情的少年,正望着这新绿罗衫的窈窕身影,低咏着深情的句子,就算是已在风烛残年中的老人,也会搬起一张竹椅子,搬到院子的前面,合上眼,静静地享受这初春的阳光。 然而,“飞虹七剑”! 来自遥远的关外的“飞虹七剑”! 为了手足的深情来自遥远的关外的“飞虹七剑”! 受尽千辛万苦,只为了手足深情,来自遥远的关外的“飞虹七剑”! 此刻却在这初春飞扬的气息中,倒毙在这翠绿的山亭里,倒毙在他们自己流出的鲜血血迹上……刹那之间——伊风满身坚强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阵阵痉挛的颤抖,良久,良久,他方自长长吐出胸中一口怨毒之气,怒叱道:“好狠!” 他颀长的身形,也随着这短短的叱声,掠入这小巧的山亭中。 他顾不得检视别人,首先就掠到那跛足的老人,也就是“飞虹七剑”之首——华品奇身侧,此刻这豪爽正直而义气的老人,正无助地俯卧在地上,伊风惶急地伸出颤抖着的手掌,将他枯瘦苍老,而已冰凉了的身躯翻转过来。 于是,他就看到了这老人一双空洞而呆滞的眼睛,一双伊风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此后也永不会忘记的眼睛。 这老人已经死了,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他的鲜血从创口中流出。 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多少的失望,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怨毒!此刻却仍深深地含蕴在这一双眼睛里,伊风用不着看他面上扭曲的肌肉,也用不着看他紧握着的手掌,就可以体会出这老人心里的失望、怨毒,与痛苦。 “他是死不瞑目的……死不瞑目的!” 伊风轻轻放下他的尸身,沉重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然后,他便又看到了老人胁下要害上插着的一柄尖刀! 一柄黄金的弯刀,刀刃却已可怕地插入胁下,只有刀柄仍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带着血红色的金光! 颤抖着拔起了这柄刀。伊风的手掌剧烈地颤抖着,鲜血的血珠,沿着刀脊上的血槽,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对死者的怜悯与尊敬,对生者的憎恨与怨毒,使得伊风的心胸中,像铅一样的沉重,刹那之间,他知道了,这凶手的姓名——萧无! 昨夜杀死一个产妇,一个可怜的产妇,一个刚刚为他自己生出一个孩子来的产妇的萧无! 突地,他手腕一反——只见血光一花,伊风的牙根咬得更紧了,他竟断去了自己左掌的一根小指,他颤抖着拾起这根断指,轻轻放在死去的老人冰凉的胸膛上。 他缓慢,低沉,但却无比坚强,一字一字地说出八个字:“不杀此人,有如此指!” 于是,像奇迹一样……这老人张开的眼,竟倏然又合起来了,一阵风吹来,吹在伊风的背脊上,伊风只觉浑身一震,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一阵难言的悚懔,像梦魇一样布满了他全身,仇恨!仇恨!仇恨……他平生从未有过任何一刻有此刻这般接近仇恨!即使他的爱妻背叛他的时候! 因为,他深刻地感觉到这老人的一身都充满了仇恨,而此刻这老人却已将复仇的使命留给了伊风——虽然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字,但却比世上所有言语的总和还要明显! 刹那之间,他似乎再也不曾动弹一下,他呆呆地望着面前这老人的面容,世上所有其他的情感都已离他远去,只有仇恨。 突地——一阵轻轻的啜泣声,从他身后传来,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手,温柔地抬起了他的左腕……她轻盈窈窕的身躯,也温柔地在伊风身旁跪了下来,晶莹的泪珠,清澈的泪珠,流过她嫣红,温柔的娇靥,滴在伊风鲜血淋漓的手掌,她看到伊风缓缓回过头,茫然望着她,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她的心,也破碎得有如方才那翠竹的栏杆一样。 她从未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残酷的事,也从未想起世间有如此凄惨的景象。 她记得片刻之间,她所听到的这老人苍老,忧郁,而充满情感的声音在说着:“三弟,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又记得,这老人倚在翠绿的栏杆边,那种忧郁而疲倦的神情。 她更记得,这老人曾温柔地对她说:“小姑娘,你要到哪里去呀,这里山很深,你会不会迷路?” 这些,此刻便都像图画一样地,又开始在她脑海中浮起,但是,这老人此刻却已经死了。 她又想起自己曾经对这老人说的话:“天是这么蓝,树是这么绿,冬天好不容易过了,现在是这么美丽的春天,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老伯伯,你又何必叹气呢?” 于是,她忍不住放声痛哭了,痛哭着道:“老伯伯……我……我错了……世上是有些事不能解决的……死……死是不能解决的……死是不能解决的!” 凄婉的哭声,再加上伊风无声的哭泣,破碎了的栏杆影子,沉重地投落在鲜血中的尸首上,凌琳垂下头,用啜泣着、颤抖着的樱唇,吮吸着伊风断指上的鲜血,伊风含泪的双眸,悲哀地凝视着这温柔的少女,春风仍在吹动,春阳依旧灿烂。 但是,这初春的山野,却已有了晚秋的萧索! 上 第八十二章?如此头颅 “嘶”的一声,凌琳撕下了一条淡红的衣襟,无言地为伊风包裹左掌的伤口,伊风是麻木的,是仇恨使得他麻木的。 但是他麻木的心弦,此刻却又不禁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他挣扎着,想将自己的心,从这种微妙的颤抖中抽出来,也想将自己的手掌,从她那一双小巧而莹白的手掌中抽出来。 但是,他望着她哭泣着的眼睛,他望着她垂落的秀发,他突然发现这样做会是一种多么残酷的事,两人并肩跪在血泊里,谁也没有说话,唉——纷乱的思潮,纷乱的情丝——这纷乱的思潮与纷乱的情思,使得他们谁都没有回头望一眼。 他们却不知道,此刻——就在此刻,山亭外的林荫中,突地漫无声音地走出一个少年来,瘦弱但却坚强的身躯上,穿着一身淡黄色几乎像是金毛的衣衫,纤长的双手,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檀木匣子。 他身躯是那么轻巧,轻巧得移动时竟没有发生任何一丝声音,但是他的目光却是沉重的,沉重地落在凌琳的身上。 他呆望着凌琳,目光中像是要喷出狂热的火花,然后,他终于轻咳一声。伊风、凌琳蓦地一惊,闪电般回转身来,齐地喝道:“谁?” 这少年双眉一扬,一步掠到亭侧,双手高举着那檀木匣子,朗声道:“弟子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铁戟温侯’吕大侠!” 伊风全身一震,目中射出精光,厉喝道:“你是谁人?令师是谁?” 他再也想不到他自己摒弃已久的名字,此时此刻竟突地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揭破,这突来的刺激,像尖针一样在他麻木的心房上狠狠刺了一针,一时之间,他但觉全身又开始急遽地流动起方才似乎已全部凝结了的鲜血。 他目光像闪电一样望在这少年身上,但是这少年却仍然傲然卓立,朗声道:“弟子钟静,奉家师之命,将这拜盒送交吕大侠,阁下如果是吕大侠的话,将这拜盒收下,便可知道;阁下如不是吕大侠,弟子便要告退了。” 他双手笔直地伸了出来,纹丝不动地捧着那雕刻得极为精致的檀木匣子,语声清朗,态度沉静,伊风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少年有如此沉静的神态,生像是一切变化都不能使他惊慌一样。 但是他的目光掠过凌琳时,沉静的目光,便立刻喷出了狂热的火焰,这种目光与他面上神态之不相称,就像是严冬的雪地上竟突然有蝴蝶飞翔一样,伊风剑眉一轩,冷哼一声,伸手接过了这精致的檀木拜盒。 凌琳睁大眼望着他们,只见这少年钟静,将手中的盒子一交到吕南人手上,便转身欲去,她心念动处,突地娇喝道:“站住!” 少年钟静愕了一愕,便停住脚步,他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你若仔细一看,便知道他面上的肌肉像是已全部僵硬了起来。 他缓缓道:“弟子差使已了,不知吕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伊风目光凝注着檀木匣上的花纹,冷冷道:“麻烦你将这匣子替我开开。”此刻他心中已自疑云大起,生怕这匣子中装有什么歹毒的勾当,是以才如此说法。 少年钟静冷冷望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家师只叫弟子将此匣送给吕大侠,却未曾叫弟子开启,而吕大侠如果不愿开启此匣的话,也与弟子毫无关系。” 他语声虽缓慢,言辞却犀利已极,只听得伊风双眉一轩,正待发话,凌琳却已娇叱着道:“叫你开开,你就开开,啰唆什么?” 少年钟静目光一沉,心胸之中,像是突然要作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默然良久,突地一言不发地从伊风手中接过檀木匣子。 伊风望着这少年沉静的神情,明亮的双目,和俊秀的面容,再回首一望凌琳,只见她明亮的秋波中,似乎闪过一丝喜色,像是在暗中赞赏这少年听话一样,心中突地一沉,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钟静似乎也被他这突然的问话愕了一愕,目光一转,仍然缓缓道:“弟子今年方满十七。”语声一顿,语气突地变得冰冷:“这问题原与吕大侠无关,弟子也并非一定要答复,但是吕大侠这是第一次相询于弟子,下次么……” 他倏然顿住语声,右掌一扬,将匣盒掀起,吕南人方自暗叹! “这少年不但神态沉默,言语锋利,而且待人接物,极为得体,虽然稍嫌狂傲,但傲骨铮铮,不卑不亢,正是少年人本色,唉,不知道是谁能调教出这种弟子……难道……” 他心中突地一动,却听凌琳已自娇唤一声,掩面回过头去。 伊风心头一凛,定睛望去,只见这个少年木然捧着拜盒,笔直地站在亭前的石级上,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 而这雕制得极为精致的檀木匣中,一张淡黄的纸柬之下,竟赫然放着一颗发髻蓬松,却无丝毫血迹的人头。 刹那之间,伊风只觉全身又自一震,探手夺过这紫檀拜匣来,揭开纸柬,凝目一望,只见这颗人头面容衰老苍白,不但没有一丝血迹,更无一丝血色,生像是蜡制的人头一样。 但这面容一入伊风之目,他却不禁惊喝一声,颤声道:“朱砂掌尤大君!” 他再也想不到这紫檀匣中的头颅,竟是天争教两河总舵中的金衫香主,也就是他以诈死愚之的,朱砂掌尤大君! 他一惊之下,目光抬起,厉叱道:“站住!是谁叫你来的?” 钟静冷冷一笑,道:“方才弟子既然未走,此刻便也不会走,吕大侠只管放心好了。”他语声一顿,冷冷又道:“至于是谁命弟子来的,弟子原以为吕大侠早已猜到了,不过吕大侠既未猜到,只要一看家师随匣奉上的拜笺,也可知道了。” 他目光笔直地望在前面,动也不动,像是生怕自己又会望到那穿着一身轻红衣衫的少女身上似的。 伊风闻言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凛,一手展开纸笺,只见上面写道:“铁戟温侯吕南人阁下勋启:阁下威震式林,名倾天下,无无缘识荆,常以为恨,年前忽传阁下死讯,无实惊悼莫名,至今方知此讯实乃误传。 “阁下略施小计,便已愚尽天下人耳目,因是无更对阁下之心智景仰矣,因无与阁下,实乃一时之瑜亮,惺惺相惜之心,实所难允,是以无先为阁下报却保定府城外一掌之仇,并将此愚人之头颅,送给阁下,复为阁下报终南山下一剑之恨,将来自长白之无知老儿,毙于阁下之前,更为阁下除却淫奔之妻。” ——看到这里,伊风不禁大喝一声,目光之中,几乎喷出火来,只见下面写道:“由此可见,无对阁下,实已仁至义尽,怎奈阁下却偏偏与无为敌,岂非令无伤心。” 伊风瞠目大骂道:“无耻,卑贱,无耻至极,卑贱至极!” 却见下面写道:“今无有事赴江南,又复不克与阁下相见,无更以为憾!” 伊风冷笑:“我更遗憾。”他直恨不得食此人之肉,寝此人之皮。 下面写道:“今岁五月端阳,无敬治黄鸡艾酒于南湖烟雨楼上,但望阁下能来一醉,无与阁下缘悭一面,至时想必能尽欢也,专此奉达,并问金安。” 下面具名,自然是:“天争教南七北六十三舵总舵主萧无拜上。” 伊风的手掌,已因激怒而颤抖起来,他直恨不得能将这一张冷血的书柬,一把撕成两半。 但是,后面却仍有字迹:“又及:尚有两事,无必须对阁下一谢,一为阁下竟然慷慨毁去面上之面具,使无从此心安;二为阁下之宝马确乃神驹,予无方便不少,而阁下竟以此马相赠,无怪阁下慷慨之名传遍天下也。 “再及:今武林中人均已知阁下未死,阁下弃祖宗之名不用,岂非可惜?一笑。” 凌琳此刻已悄悄转过头来,她虽然没有看伊风手上的信笺,却看到伊风面上愤怒的神情,她知道这封信里,必定有着许多不堪入目的话。 于是她静静止住啜泣,悄悄伸出手掌,捏住他的臂膀。 哪知——伊风突地手腕一翻,手中的紫檀匣子,便脱手飞出,手中的淡黄字柬,也撕为两半,但静立在他面前的少年钟静,却仍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望在凌琳的玉面上而眼睛却又像是要喷出火来。 上 第八十三章?正名振名 紫檀拜匣,远远飞去,匣中的人头,也已将落在地上。 突地—— 伊风颀长的身躯,闪电般掠起,有如离弦之箭般,斜飞一丈,手掌疾抄,竟将这已将落地的木匣人头,抄在手中,身形一折,脚尖轻点,又飘飘落在原处,轻轻将拜盒人头放在地上。 他方才激怒之下,虽已将人头抛出,但心念一转,却又觉得不该对一个死去的人如此残忍,凌琳目光动处,轻轻一叹,少年钟静无表情的面目上,似乎也闪过一丝对伊风武功惊奇的神色。 只听伊风冷笑道:“原来你就是萧无那厮的弟子。” 钟静冷冷道:“正是,阁下如无吩咐,弟子就告退了。” 伊风剑眉轩处,突地仰天长笑了起来,朗声道:“你如是这恶徒的弟子,而竟敢不走,胆子倒也大得很。”笑声突地一顿,面上渐渐笼上一层煞气,厉声道:“你难道不怕我将你杀死?” 少年钟静冷笑一声,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弟子知道吕大侠绝无加害之心。” 他语声一顿,又道:“何况,即使吕大侠有加害之心,弟子却也未见畏惧哩!” 伊风面色一寒,厉叱道:“有其师必有其徒,留你在世,也是害人,我为什么不可杀你?” 厉叱声中,手掌一扬,唰地一掌,向这少年钟静劈面击去! 凌琳暗中一惊,只见这一掌眼见要劈上这少年的鼻梁,这少年轩眉瞠鼻,却仍不避不闪,面上也仍是木无表情,就生像是这一掌并非是要打到他身上似的。 哪知——伊风掌势竟也突地一顿,硬生生停留在这少年面前分毫之间。 凌琳暗中又自叹了口长气,却听伊风冷冷喝道:“你怎地不动手相拒?” 钟静双眉一扬,缓缓道:“吕大侠无论与家师是友是敌,但此刻家师却仍与吕大侠平辈论交,弟子不敢以下犯上!” 伊风目光一转,面色竟也立刻缓和下来,苦叹一声,收回手掌,和声道:“你年纪轻轻,前途大有可为,怎地没有善恶之分,你难道不知道那萧无的行事是善抑或是恶吗?” 钟静目光一垂,呆呆地望着石阶,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昔年豫让文身吞炭,又何尝有善恶之分,只不过是报知己之恩而已,弟子父母双亡,一生孤苦,幸蒙家师收留,此恩此德,有如天高海深,纵然是文身吞炭,也难报其恩德万一。” 他语声一顿,昂然又道:“弟子对吕大侠虽然亦极敬慕,弟子对吕大侠虽然不敢以下犯上,但吕大侠出言如再辱及家师,弟子也说不得要冒犯吕大侠了。” 吕南人目光一沉,呆呆凝视在这少年身上,突又长叹一声,挥手道:“去,去!” 少年钟静躬身一揖,缓缓回过头,大步走去,他一直木无表情的面容上,此刻不知怎地,却已有了一阵难言的扭曲。 伊风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深处,方自长叹道:“想不到萧无这万恶的魔头,竟有个这么好的徒弟。” 凌琳亦自轻轻叹道:“刚才我只怕你把他杀死。”伊风目光一垂,却听她又道:“但我那时又想,你不会是那种人的,到后来……”她竟自缓缓垂下眼:“后来,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伊风勉强压制着心中的激动,缓缓回过头去,却见凌琳已走到他前面,轻轻从那老人的身上,拾起那节断指,呆呆地凝注了半晌,轻轻长叹一声,又撕下了一条衣襟,仔细地将它包了起来,突地抬起头,笔直地望向伊风,轻轻道:“这个……我替你收起来了。” 伊风缓缓抬起头,却又缓缓垂下头,他不知该说什么。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却听凌琳又道:“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伊风目光抬处,只见她缓缓伸过玉掌,掌中放的是面象牙的牌子,上面极精致地雕着三颗心。 伊风心中暗叹一声,但觉千百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亦分不清是悲!是愁!是恨!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头道:“琳儿,这个——你还是自己收起来吧!” 凌琳秀目一张,“为什么?” 伊风呆了一呆,强笑道:“你乱送别人东西,你妈妈会骂你的。” 凌琳春葱般的手掌,仍笔直地伸在伊风面前:“这是师父送给我的,我妈妈怎会骂我?”她秋波一转:“你在江湖中闯荡,有了这牌子,也许有用,你看,这上面还有‘三心神君’的标记呢!你为什么不要,是……” 她轻轻地说着,语声之中,似乎有一种不可描述的忧郁,就像是不知道多么怕伊风拒绝她一样。 伊风又呆了呆,终于缓缓伸过手,接过了这面玉牌,又自强笑道:“琳儿一定要送给我,我怎会不要呢?” 凌琳秀眉一扬:“你要了就好——喂,我问你,怎么突然叫我琳儿了——不过,琳儿也很好听,伊风,你说是不是?” 伊风突地双眉一皱:“不过你以后不要再叫我伊风了。” 凌琳方自扬起的秀眉,此刻突又颦在一起,惶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叫你的名字,是不是?” 伊风目光一抬,只见她娇艳天真的面靥上,此刻竟充满了悲苦惶急之色,一双明媚的秋波中,再像是要流下泪来。 一时之间,他只觉心中情思又自大乱,暗叹一声,口中却仍强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我以后再也不用伊风这个名字了,你……你还是叫我南人好了。” 于是天真而纯美的凌琳,立刻又欢悦起来,她娇美的面靥上,忍不住泛出一丝喜色,悄悄地眨动着她一双明眸,轻轻道:“南人……南人,这真是一个多么响亮的名字呀!”她芳心中却在暗忖:“我知道这名字以后一定会震动武林的!” 上 第八十四章?久炼成钢 她秋波一抬,只见吕南人正望着手中的三心牙牌出神,似乎在想着什么,她轻轻说道:“伊——南人,你在想什么?” 吕南人一愕,道:“我在想,你能找到三心老前辈这种师父,真是幸运得很。” 凌琳眨了眨眼睛:“我告诉你,我还有个师父呢!就是剑先生,本来在终南山,我是拜他老人家为师的,哪知道一下山后,一天晚上,他老人家突然走了,留一下张条子,才要师父先传我们功夫。” 吕南人道:“那就更好了。” 此刻他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说起话来,竟都像是顺口道出,但凌琳此刻心中正有着无穷美丽的憧憬,竟什么也没有看到! 等到吕南人的目光缓缓移到地上的尸首,他茫然的神色,才为之一变,于是他长叹着将这四具尸身,轻轻地排在一处,只见他们身上,竟各各插着一柄黄金弯刀,有的在胁下,有的在腰畔,但却俱在要害之处,他不禁暗叹:“这萧无的武功的确不弱,竟能同时击中这四个人的要害,只是他手段也太辣了些,唉——我不知道他对如此亲近的人怎下得了如此辣手。” 他将这四柄弯刀,一齐谨慎地放入怀里。 “五月端阳……五月端阳……”他暗中自誓,就在五月端阳这一天,他要将这五柄弯刀,一齐插回萧无身上。 西梁山上,又多了五处新起的坟墓。 这五处坟墓,是吕南人和凌琳尽了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掘好的,因为他们都在担心着山深处的孙敏和许白。 “妈妈怎地不下来,难道那边出了什么事么?” 凌琳惶急地低语着,一面又轻轻长叹,她自觉自己已成熟了不少,因为她已经历过悲哀与死亡,她已为人掘过坟墓。 而吕南人的心情呢,自然更是悲哀而沉重的,在这半日之中,他亲手埋葬了许多人,他陡然了解了生与死之间的分隔,只是一段多么短暂的距离,尤其令他心中悲哀与愤慨的是:“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而不该死的人却偏偏死了。” 风声吹动着林木,他笔直地跪在这新起的坟墓前,默诵着祝祷的词句,他虽然从不相信鬼神,但此刻他却仍不禁为这些死去的英魂祈祷,他祝祷这些为了爱和义而死的人,死后能够飞升极乐。 然后,他们再次向山上掠去,这时吕南人心中愤怒、悲哀,俱已过去,只觉心中空空荡荡的,该想的事情很多,却一件都想不起来,不该想的事情虽不多,却件件都在心里飘来飘去。 他暗叹一声,偏过头去,这才发现凌琳跟在他身旁,走得似乎极为吃力,凌琳见他望着自己,嫣然一笑,道:“你功夫可真好,我知道你许久都没有休息过,也没有进什么饮食,可是现在却一点儿也不累,我……我可真累了。” 吕南人微微一笑,道:“你有如此明师,将来武功还怕不胜我十倍。”心中一动,突地想起她在三心神君处学武已有不少时日,怎地武功却未见得如何精进!而自己只不过将《天星秘籍》中的武功诀要,粗略地练了一遍,进步却远非昔日可比。 “唉,如此看来,这《天星秘籍》果然无愧为武林秘宝了。” 转念又忖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身上既有如此武林秘宝,若被人知道,少不了又要惹出多少麻烦,幸好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就算剑先生、三心神君以及凌夫人等人,也不会知道我究竟得到此物没有。但此物却应是剑先生所有,日后我若见着他老人家,定得将这本秘籍交还于他。” 心念又一转:“呀——那万天萍是知道此书落在我手的,方才也许因为事故太多,是以未曾动手,此刻我若走到那里,他少不得会有强夺,此刻我武功还不是他的敌手,这又该如何是好?” 一念至此,脚步突顿,凌琳往前冲出数步,惊诧地回身问道:“干什么呀?” 吕南人强笑一下,道:“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是以——” 凌琳秀眉一皱,惶声道:“你是不想和我一齐走么?” 吕南人心念数转,暗叹一声,忖道:“男子汉大丈夫,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吕南人呀吕南人,你一生行事,机敏有余,也还正直,但是勇敢却不足,是以方会有诈死之事,如今竟在萧无口中落下个话柄。男子汉胜则胜,败则败,生则生,死则死,得失之间,本寻常事耳,如今你虽无心负疚,但却满身孽债,想那萧南苹若非为了你,又何至落到这般状况,以后你处世行事,若再如此畏首畏尾,休说不能算是个上无愧于天,下无怍于人的大丈夫,你简直不能算是个人了。” 凌琳见他突然垂首沉思起来,竟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娇靥之上,突又满现凄苦之色,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说道:“你要是不愿和我——” 哪知她语声方了,吕南人突地一挺胸膛,轩眉朗声道:“我自然要陪你去的,只不过有件事,我方才偶然要想想罢了。” 凌琳展颜一笑,垂下头去,轻轻道:“那就好了,我只怕……”螓首一抬,微掠鬓发,向前奔走,伊风凝注着她窈窕的身影,呆呆地望了许久,目光之中,忽而满现忧郁,忽而又掠过一丝喜色,只见到凌琳又已奔出数丈,回首呼道:“南人,快些嘛。” 他方自定了定神,随后掠去。 要知道吕南人本是天资绝顶的不世之才,而且生具至性,只是他自幼及长,一帆风顺,少年扬名,美眷如花,无论事业、家庭,都成功已极,是以在如此情况中长成的他,便难免少了些刚强勇敢之气。 直到年前他娇妻背叛,又被人苦苦欺凌,他这才遭受平生第一次重大的打击,而在这种打击之下,他几乎茫然不知所措,苦思良久,他这才在保定城外诈死,以图瞒过天争教的耳目,日后才图复仇,这种行事,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正是机敏有余,勇气却不足。 直到此刻,这些日子来,他可算是饱经忧患,正是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艰苦的磨折,各种的打击,终于使得这一块本质极佳的柔铁,锻成了坚钢,此刻他突有如此改变,虽也是因为这一日夜来,他所见到的景况太惨,所遭受的刺激太深,但“黄河冰冻,非一日之寒”,他之能有这种改变,却正也是一点一滴慢慢形成的哩。 生死之念看得一淡,心中便坦坦荡荡,得失之念看得一淡,为人便一丝不苟,但要做成这“无畏”两字,又何尝容易! 山风扑面而来,甚是强劲,凌琳微颦柳眉,埋怨着道:“呀,我们是逆风而上,难怪这么吃力。” 吕南人微笑道:“有逆风就有顺风,没有逆风怎会有顺风哩?” 凌琳呆了一呆,只觉这两句话道理真是再简单也没有了,但却又是那么真实和准确,她轻轻叹了口气,忖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人们有时就偏偏不能了解哩?” 转头望处,只见吕南人英挺逸俊的面目之上,容光焕发,满现正直坚强的光辉,哪里有一丝一毫懊丧之色,她忽然了解这种坚强磊落的男子,正是世上所有的女子都甘心依靠的,那远比任何依靠都要安全,于是她又不禁轻轻一笑,扑面而来的山风再强劲,她却也全部不再放在心上了。 “虽然有风,阳光不也是笔直地照在我身上吗?” 上 第八十五章?悲喜交集 行入密林,踏上密道。 四下竟静得出奇,方才妙手许白大笑谩骂的声音,此刻已全都没有了,吕南人和凌琳对望一眼,两人目光中都不禁现出惊疑之色。 再升十数丈,吕南人目光上望,心却突地向下一沉。 原来他只见那绝壑之边,此刻竟渺无人迹,妙手许白和孙敏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听凌琳惊呼道:“妈呀!” 窈窕的身躯,发狂似的掠了上去,吕南人心中亦是惊疑不定,但终究定力稍佳,只听上面似乎隐隐有女子哭泣与劝慰之声传来,他心中却又一凛,暗地寻思道:“难道真应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那句话,他两人竟有一人死了不成。” 一念至此,他身形便又加快,霎眼之间,掠至绝顶,只见凌琳发呆地站在绝壑之边,秋波凝注在绝壑的对岸。 而对岸那边,那建得巧夺天工的凌空飞亭之中,万虹正伏在她妈妈身上,两人相拥痛哭,他们身侧伫立着两个垂髫丫环和不住柔声劝慰的孙敏,亭畔似乎垂着两条长索,其长无比,直下绝壑,而那妙手许白与铁面孤行客万天萍,此刻却都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凌琳一眼看到母亲,芳心已自大定,但她见了对岸飞亭中的情况,却又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呆立了半晌,方自怯怯地喊了声:“妈妈,我在这里。” 孙敏这才回过头来,吕南人远远望去,只见她面上亦满含悲戚之色,再见了万氏母女痛哭的样子,便知道铁面孤行客必有不测,只见孙敏长长叹了口气,似是放心,又似是埋怨:“你们现在才回来呀?” 万氏母女此刻也齐抬起头来,万虹见着吕南人,秀目一张,泪珠更有如涌泉般夺眶而出,奔向亭边,伸出右手,指向那阴峻冥沉,深不见底的绝壑下面,放声痛哭着道:“爹爹……和那……姓许的……都……下去了。” 吕南人心头一震,俯首一望,阳光虽然强烈,但这深沉的绝壑,数十丈下,便冥沉难见。 他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忖道:“想不到这两个武林奇人之争,果真是不死不休,但是——唉,他们这却又是为什么呢?” 他虽然早已想到这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正一反两个武林奇人,将来了局定必甚惨,但他此刻自己亲眼见到这种情况,心中却仍不禁颇为感伤,长叹低语道:“唉——这两人天生便是对头,此刻果然落得这般下场,不知道我与那萧无贼子,将来又将怎地。” 要知道他自忖本身实力,非但没有必胜萧无的把握,而且还似乎居于下风,但心中又不想饶过这等万恶之人,他与萧无本已恨深似海,就算他与此人素无仇怨,他又怎能畏缩不前? 一时之间,他心中真是悲人叹己,感慨万千。 只听凌琳在身侧轻轻道:“我们也过去吧。” 吕南人目光一抬,只见对面飞阁之中,又已抛出两条彩带来,这种迎宾的方法,他以前已经历过一次,是以丝毫不觉惊异,但心念动处,突地想到凌琳方才疲倦的样子,不禁侧首道:“你过得去吗?” 语气之中,满含关切之情,凌琳但觉心头一暖,哪里还会将任何危险困难放在心上,娇笑一声,身形突地掠起——吕南人心头一惊,心念动处,再也顾不得别的,身形亦自掠起。 他只全力一掠,当真是快如离弦之箭,耳中只听得对岸孙敏惊呼之声,他已一手抄着凌琳的纤腰,一手抄起那条彩带,但觉彩带一荡,他身影已是掠入飞亭,轩目望去,对岸遥陷数丈,下临无底绝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哪里有这等勇气,做出这等危险之事,要知道这种飞渡的方法,全凭一点巧劲,一人已是不易,两人自然更难,一个不妙,哪里还有命在。 此刻他仍觉心头怦然跳动,悄然合起眼,定了定神,只觉凌琳还正伏在他的怀中,不住喘息,一双纤手,竟紧紧围着自己的肩头,他心中一荡,张开眼来,却竟正触着万虹的一双眼睛,只见她秋波之中,似怨似恨,似悲似苦,他目光一转,孙敏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凌琳此刻也正是惊魂初定,但她伏在这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甜蜜和安慰。 她迷蒙地合着眼睛,几乎再也不愿睁开,她紧紧抱着他的肩头,几乎再也不愿放手。 但吕南人此刻已轻轻拍着她的香肩,柔声低语道:“凌儿,到了。” 凌琳缓缓抬起头来,嫣然一笑,红生双颊“嘤咛”一声,转身扑进她妈妈怀里,孙敏的目光,慈爱地落到她如云的柔发上,心里顿觉放下了一样心事,但却又似乎觉得,像是失落了什么。 吕南人既不敢接触到孙敏的目光,更不敢见到万虹的目光。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沉声道:“许……万两位老前辈怎么样了?” 他“许”字已自出口,才想到在这凄苦痛哭着的万氏母女前面,又怎忍出问起妙手许白来。 只见万夫人茫然摇了摇头,又自放声痛哭起来,万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更像是什么话也没有听到。 他干咳一声,回过头去,望向孙敏:“那两位前辈怎样了?” 孙敏长叹一声,还未来得及答话,却听凌琳已自在她怀中俏语道:“妈,人家在问你话呢。” 孙敏目光再次温柔地落在她爱女身上!心中真是悲喜交集。 她见到了这种情形,自然知道她爱女已对吕南人有了极深的情感,这她非但不反对,而且还高兴,因为她知道面前这年轻人,是可以付托终身的,但她又怕这仅是她爱女的片面相思,她深知琳儿的脾气,如果真是这样,定必造成悲剧。 她又愕了一会,方叹道:“你们早来一步,唉——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冤家。” 她悲哀地叹息了数声,方道:“刚刚你们走了,我本来也想跟去的,哪知我刚一转身,那边我姐夫——万大哥已走了出来,他看到我,像是一愕,我大姐也出来了,看见我,立刻就呼出声来,我和大姐已有许多年不见了,上次我来的时候,北修——” 她眼眶一红,伸手微拭,方自接道:“唉——就在这时候,那姓许的又大骂了起来,我看见万大哥的面色,铁青得怕人,大姐不住地说:‘你们两人有什么冤仇,拼了这么多年命还不够吗?为什么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万大哥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大姐的话,我看到姓许的和万大哥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直像是有杀父深仇的,就也劝道:‘许大侠,世上没有解不开的冤仇,你又何苦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看不开呢?而且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呀。’ “但是——唉,这姓许的眼睛瞪得就像铜铃一样,竟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吕南人暗叹一声,心想:“看来自从无量山巅之事发生之后,这两人的仇恨果真越结越深了。”他突然想起妙手许白大喝一声“还我血来”的样子,忍不住心头一凛,只听孙敏沉重地叹息着接道:“于是我向对面的万大哥高呼:‘万大哥!你难道不替大姐和侄女儿想想吗,你这样——’哪知我话还没有说完,万大哥突地一抬手,抛出一条彩带来,那姓许的哈哈大笑着道:‘老猴子,果然还有种。’笑声未了,他人已过去了。” 她轻轻一叹,心里像是在暗暗赞佩着这“姓许的”武功,但她口中自然不会说出来。 她只是接着道:“我只当那姓许的一过去就要动手,哪知他掠过去后,却先向已忍不住痛哭起来的大姐当头一揖,说什么他和万大哥实在有不能解的冤仇,今日无论是谁杀了谁,他对大姐都很抱歉,他说:‘因为让一个没有犯过什么错误的人受罪,的确不对,但这只能怪姓万的,不能怪我许白。’大姐就问他是什么仇恨,这么深,他看了看虹儿,又看了看大姐,摇摇头,狂笑起来,却没有说出。” 吕南人暗叹一声,忖道:“这‘妙手’许白倒真是个堂堂汉子,不愿将这种事在人家妻女的面前说出,唉,他虽有柔肠傲骨,但却少了几分仁心,是以终究会落得如此下场。”他心念至此,口中竟脱口低语道:“唉——他们的确有着些不可解的仇恨——” 孙敏一愕,道:“难道你知道吗?” 吕南人目光一转,只见人人都在望着自己,他不禁暗骂自己糊涂,怎地将这等事漏口出来,沉吟半晌,摇头说道:“我这不过是猜想而已——后来呢?” 他巧妙地用“后来呢”三个字,将话题转开。 孙敏便又接道:“万大哥面色铁青,一声不响地望着他,直到他说完了,万大哥才说:‘你不必废话,我既然将你接过,自然要一拼生死。’那姓许的哈哈大笑道:‘只是我两人要分出胜负,还不大容易,老猴——’” 她突然想起自己怎么能将人家骂自己姐夫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语声倏然一顿,凌琳听得正是出神,见她突然停住,仰首道:“他们后来到底是怎样拼斗的,难道他们一齐跳下去了么?” 上 第八十六章?魂惊绝壑 只见孙敏责备地拍了拍她爱女的肩头,也在暗怪她爱女说话的莽撞,而万虹的一对目光,却也正冰冷地望在凌琳身上。 吕南人目光动处,突地心头一动,只觉得这万虹的目光,此刻竟和她爹爹一模一样,一时之间,铁面孤行客那冰冷的面容、狠毒的神色,似乎又从他心中闪过,他不禁为之暗中一凛,对这少女,竟不知不觉起了三分畏惧防范之心,因为他深刻地了解,这种目光的含意是表示着什么。 却听孙敏语声微顿后,又自接道:“那姓许的还说:‘我两人数十年来,虽然总想一决生死,但总是半途而废,今日我看倒不如大家都站着不动,各各让对方打三拳,那么——’他话未说完,万大哥就冷冷问他:‘谁先打?’他愕了一愕,也说不出话来。” 吕南人忖道:“这两人功力相当,无论谁先动手,对方都无法招架得住,若是让万天萍先击一掌,许白纵然不死,只怕也无法出手还击了。唉——万天萍这一问,当真是问得叫人无言可对?” 孙敏又自接道:“他们两人对望了半晌,我见到万大哥面上的神情越发难看,心里真害怕极了,忍不住又劝他们,哪知道万大哥突地一掠回身,跑到后面去,姓许的张口像是又想喝骂,但却又忍住。 “转眼之间,万大哥果然已跑了回来,双手捧着一大捆粗索,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我一生之中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绳子,姓许的也很奇怪,就问道:‘老……你干什么?’万大哥一言不发,将那堆绳子‘砰’地放在地上,突地从怀中拿了一块黑铁出来,在姓许的面前一扬——” 吕南人心头一震,忍不住脱口道:“璇光宝仪!” 孙敏呆了一呆,道:“你怎也知道!” 吕南人不禁又无法回答,凌琳秋波一转,偷偷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妈,你说下去嘛。” 孙敏俯首沉吟半晌,轻轻长叹一声,目光抬处,望向吕南人,但终于又自缓缓接着说着:“那果然是璇光宝仪,姓许的见了,也脱口大呼起来,万大哥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表情,突地伸手一抛,竟将这稀世奇珍抛到这深不见底的绝壑里去了,姓许的又大吃了一惊,还以为万大哥疯了,大喝一声:‘你干什么。’跑到栏杆边,俯首下望,那璇光宝仪一落千丈,哪里还有影子,而且他俯首望了许久,竟连一点落地的声音都没有。” 她叹息一声,又道:“过了半晌,万大哥才缓缓道:‘你我两人,到这下面去,谁找着此物,便是谁胜。’万大哥说话总是这么简短,但我们听了,却不禁都吓了一跳,那姓许的也像是为之一惊,但立刻又纵声狂笑起来,连连道:‘好办法,我们这一次,大约总有一人会死了。’万大哥却冷冷道:‘说不定你我两人,谁也不用想活着回来了。’” 吕南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凌琳却娇唤一声,轻轻道:“这又何苦!” 孙敏叹道:“那时候我们听了他的话,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大姐更是哭得伤心,那姓许的就说:‘绳子倒不少。’万大哥说:‘一人一半,缘绳下去。’拿起绳子,分成两半,道:‘你先挑。’姓许的看也不看,就拿了一段,道:‘长倒很长,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到底。’万大哥冷冷道:‘我也不知道,说不定离底还有千百丈。’那姓许的哈哈大笑道:‘如是这样,那你我两人,当真是谁也不要想活着回来了。’” 凌琳忍不住轻轻叹道:“真奇怪,他们为什么都不怕死?” 她年纪还轻,尚不知道人们为了许多种原因,都会将生死之事看很淡——那就是深切的爱和恨、仁和义,以及争取自由的力量。 孙敏目光一转,像是想责备她爱女的插口,但却又轻叹一声,仍然接着道:“那时候姓许的狂笑之声,和大姐的痛哭之声,使我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那姓许的却大笑道:‘要走现在就走。’万大哥道:‘正是。’两人一齐将绳头抛了下去,将另一头牢牢结住在一棵大树上,那时大姐和虹儿忍不住跳起来,抱着大哥,大哥心里想必也难受得很,但却冷冷道:‘我又不一定会死,哭什么。’一把将大姐推开,大姐竟被他推倒在地上。” 吕南人苦叹一声,忍不住劝慰道:“这绝壑虽深,但有这么长的绳索可以攀缘,再加上他两人有如此武功,依小可之见,说不定他两人此番都能生还也未可知。” 他说的虽大半是劝慰之言,其实却也有几分道理。 但孙敏却长叹道:“按照常理来说,这当然可能,但他们两人如此仇恨,在这种时候,当然会彼此各下毒手,又怎会让对方安稳地缘绳而下呢?” 吕南人长叹着垂下头去。 孙敏又道:“在那种情况下,谁也无法阻止他们。姓许的走到栏杆边,忽然又退了回来,连声道:‘不行,不行。’我心里一喜,还当他不愿和万大哥真的一拼生死,大姐也痛哭着求他,哪知他却道:‘你我两人,一齐下去了吧,上面的人,若是将我的绳索割断,那我岂非是白白送了性命。’” 吕南人忖道:“唉——这两人不但武功相若,心计却也相当,唉——上天既生了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为何又偏偏要再生个‘妙手’许白呢?” 孙敏接道:“我听了就赶紧连声称是,劝他们另外想办法,我虽然知道劝他们不住,只望他们能拖些时间,哪知万大哥却冷冷道:‘那么叫他们全到里面去好了,他们便无法知道哪条绳索是你的。’这时候叫——唉……” 她本想说:“这时候我看到大姐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我心里也想,我们进去了,难道不能出来吗?难道我们就不能偷看你是从哪条绳索攀缘下去的吗?” 但是这后面半段话,她却没有说出来,她只是轻叹一声,道:“那姓许的听了大哥的话,突地又大笑起来,大笑声中,身形突地滴溜溜一转,我方自一愕,只觉胁下一麻,已被他点中了穴道,大姐、虹儿和丫环们也都全被他点了穴道,万大哥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更不阻止,那时我心里真奇怪,却又不禁对那姓许的这么快的身手所惊——” 她语声未了,却听吕南人叹道:“万老前辈没有阻止,那只是因为他早已料到许白此举的用意而已。”其实此刻他自己心中,又何尝没有猜出许白的用意呢? 上 第八十七章?生死谁知 孙敏眼帘一垂,颔首道:“唉,你猜得也不错。那姓许的在片刻之间,点住了数人的穴道,方自道:‘我手下自有分寸,这些人穴道虽被我点住,但我担保他们身体不至受损,而且一个时辰后,穴道自解。’万大哥只冷笑一声,道:‘我知道。’姓许的大声笑道:‘对,对,你若是不知道,又怎会容得我动手?’ “唉——这两人当真是棋逢敌手,只可惜为什么要这么生死相争呢?” 她茫然转动着目光,眼中像是又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人一边,掠了下来,不但无法阻止,竟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凌琳突然插言道:“有朝一日,我若遇着那姓许的,一定要点上他的穴道,让他也尝尝滋味。” 孙敏柳眉一皱,正待呵责,却听万虹突地冷哼一声,意示不屑,孙敏不禁大奇,忖道:“琳儿这是帮你们说话,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于她?” 但是她目光一转,见到吕南人的双眉紧皱,似是颇为担心,她心中一动,突地恍然大悟,暗中寻思:“原来虹儿也爱上了他,这却怎生是好?”口中却轻叱道:“少插口,莫要惹人笑话。” 凌琳明眸一转,像是又想说点什么,但吕南人却已道:“后来呢?” 凌琳轻轻一咬樱唇,竟将口边的话忍了回去,孙敏轻叹一声道:“他们两人身形都快,我眼前一花,他们已都没了影子,我心里着急得简直无法形容,只听得到处都是‘怦怦’心跳的声音,我知道大家都在着急,哪知过了一会,那姓许的突然大喝一声:‘你好……’声音隐隐从下面传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我的心却跳得更厉害了,心想:莫非他已死了?” 吕南人暗叹:“想来又是那万天萍出手暗算,唉——在这种情况下,许白当真是难以躲避。” 心念一转,目光一扫万氏母女,又奇道:“既是如此,那万天萍想必无事,她两人都又哭些什么?” 却听孙敏又自叹道:“哪知我念头还没有转完,下面却又隐隐传来万大哥呼喝声音,接着又是那姓许的笑声和叱声,没有多久,两人突然同时大喝一声——唉,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吕南人心头一寒,只听孙敏话说完了,飞阁之中,竟也是再无其他声音,只听得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他默然叹息半晌,忍不住又自劝慰道:“生死由命——唉,他两人俱是一身绝技,一生之中,都不知经过多少件凶险之事,此次说不定亦能化险为夷亦未可知——” 他话声未了,本已停住哭声的万氏母女,突又放声大哭起来,吕南人讷讷地方待再说两句劝慰之言,哪知万夫人突地“扑”的一声,向他跪了下来,一把拉着他的衣襟,吕南人一惊忙道:“夫人……你这是干什么?” 万夫人竟哀哭道:“你救救他们……你救救他们……” 吕南人茫然不知所措,惶声道:“小可只要能之所及,唉……” 万夫人哀哭着道:“我知道你武功很高,你下去看看……他……他死了没有。” 吕南人一愕,却听她又道:“虹儿,你也跪下来……妹子,你也帮我求求他……我……这么多年,我……” “扑”的一声,万虹也跪了下来。 吕南人满耳都是哀求之声,满心俱是惶然之情,此情此景,他怎能断然拒绝这放声哀哭着的妇人,但他又怎能答应? 只听万夫人痛哭着又道:“这么多年……我和天萍……一共才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在一起。如今……就算他死了,你……你也要把他的尸首……给我,你……妹子,你求求他……虹儿……你求求他……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她突然转向孙敏,又道:“妹子,你求求他……”放声痛哭不已。 孙敏此刻却已为之惊愕住了,讷讷道:“伊风……你……” 她和万夫人虽然姐妹关心,但她却又怎能向别人提出如此之不近情理的要求,何况此人还是她爱女的心上之人,万虹亦自哀哀地痛哭着,膝行到吕南人面前,痛哭着道:“我对你,我对你……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的功夫……” 万夫人立刻接口道:“你一个人下去绝对不会有事的,你……” 吕南人悄然合上眼,突又张开,一言不发地掠到栏旁,抓起一条粗绳,手掌切下,斩为两段,双手交传,将这条粗绳垂在下面的部分,提了上来,孙敏圆睁双眸,吃惊地望着他。凌琳却已花容失色,一个箭步,蹿到他身旁,惶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吕南人目光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缓缓道:“我将这条绳子拿上来,带在身旁,若是那条绳子不够长,我就把它接上去,知道了吗?” 他话未说完,凌琳的一双眼睛,已莹然有了泪光。 “你……要……下……去!”她的声音,已开始颤抖起来。 吕南人目光瞬也不瞬,仍自圈着绳索,口中缓缓说道:“我下去看看,不会有事的。” 凌琳一把拉着他臂膀,惶声大叫道:“你这是干什么,你你……人家对你……” 他话未了,万夫人已和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的纤腰,哭骂道:“你真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天萍是你姨父,他……他是……” 孙敏呆呆地站在旁边,心中紊乱如麻,此时此刻,她正是方寸大乱,左右为难,不知怎生是好。 凌琳亦自哭叫着:“你放手,你对人家怎么样,为什么要叫人家也陪你丈夫一齐死……” 孙敏轻叹道:“琳儿,住嘴。”但她声音说得不大,何况她即使声音真大,凌琳却也不会听到。 哪知吕南人突地厉叱一声:“住嘴!”这轻轻一声呼叱,却像是有着什么魔力似的,使得哭声都微弱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躯,面向万夫人,缓缓说道:“请你放开手。” 万夫人只觉他目光之中,像是有着什么令人不能不慑服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掌退后一步,垂首而立。 吕南人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凌琳的如云秀发,柔声道:“琳儿,你愿不愿意我是一个勇敢的人?” 凌琳无言地流着泪珠,无言地点着头。 吕南人缓缓又道:“那么,你总不会愿意我为了危险和困难,就不去帮助别人吧?你要知道,助人是不论亲疏的,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即使那人是你的敌人,但是他若真的需要你的帮助,你就该伸手,何况是救人,那你就更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万大侠和许大侠的生死,谁也不知道,我下去了,可能会将他们救活。” 他一面说着,凌琳一面流着眼泪,孙敏也不禁黯然流泪,说到这里,凌琳再也忍不住,又放声痛哭了起来,痛哭着道:“但是……你自己呢……你难道不想想你自己,你……到底为了什么,难道……难道你是为了那女孩子?” 她一面说话,一面回过头,颤抖着伸出玉掌,指着那仍然跪在地上的万虹,万虹目光一抬,面上突又掠过一丝愤恨怨毒之色,狠狠瞪了凌琳两眼,便又垂下头去,但此刻人人心中俱是紊乱如麻,自然谁也没有留意到她这一瞥中的恨意。 上 第八十八章?苍天无语 吕南人剑眉一轩,微有怒意,但瞬即长叹一声,缓缓道:“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怎么为了她做这种事,你知道,除了又纯洁,又天真,又温柔……” 他缓缓说着,目光中似又泛过萧南苹的身影,于是他长叹一声,方自接道:“又仁慈……像你这样孩子,我会为她们冒险之外,其他的我不会!唉,你要知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人,是为了事,我觉得该做这样事,所以我就做了。假如我觉得这件事是不该做的,那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强迫我。傻孩子,知道吗?来,点点头,让我下去,哎!对了,点点头,让我下去,然后再乖乖地等着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相信吗?” 凌琳不断地点着头,但是她的泪珠已洒满了她自己衣裳,也已洒满了吕南人的衣裳。 孙敏慢慢走过来,这坚强的妇人,此刻亦自泪流满面。 她轻轻啜泣着道:“伊风,你……你多珍重,小心些……” 伊风点了点头,将那一圈已经圈好了的绳索,小心地系在腰上,然后转动一下身躯,试试身手是否仍自灵便,然后他突然道:“叫我南人,我叫吕南人,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伊风这个人了。” 语声一了,他倏然转身,闪电般缘索而下,强忍着不再向上望一眼。但,他无法使他耳中听不到上面传下的叮咛和痛哭声,他自嘲地苦笑:“到底是女子。”又坚强地告诉自己:“我又怎会死哩,下面再危险,但只要有这条绳索可以依附,我还怕什么,我一定会再上来的,那时她们就都会笑了。” 渐渐……上面的哭泣声越来越微弱,甚至听不见了。 渐渐……山势更险峻了起来,这壁立千寻的壁上,石牙怪立,又满生着青苔,偶然也有一些不知名的树木,从石缝中生出,而且越往下面,越为险峻,他甚至不敢再往下看一眼,只是谨慎而缓慢地往下面移动着。 突地——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哪知——他这念头方自升起,手掌突地一轻,全身显然失却了可以依附之物,无助地向那深不见底,阴沉幽暗的绝望中落了下去。 他不由得惊呼一声,心中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这绳索怎会断的?”目光动处,见到山壁上似乎有个洞穴,他想伸手攀住,但是,他的身形却已一无凭借地落了下去……落了下去……落了下去! 奇怪,这绳索怎会断的! 凌琳悲切地伏在栏杆上,望着吕南人越来越小的身影,她再也忍不住,翻身扑在她妈妈身上,又自放声痛哭了起来。 孙敏怜爱地抚着她柔软的背脊,良久良久,柔声叹道:“乖孩子,不要哭,他会回来的,他不是对你说过了吗?” 她勉强在自己亦是泪流满面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你难道不相信他吗?他会平安的。” 凌琳抬起头,抽泣着道:“他真的会平安吗?” 孙敏忍住泪,微笑着道:“他不但会平安地回来,而且还会带回你的姨父,而且——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凌琳正沉醉在她妈妈的甜蜜的言语之中,突地听到她妈妈厉声大喝起来,她方自一愕,接着又是吕南人的一声惨呼,自壑下传来。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只见她妈妈木然而立,面色惨变,望着身后——她大喝一声,回过头去,万虹正满面带着狠毒的笑容,站在栏杆旁边,而栏杆之上的绳索,却已剩下短短一尺! 刹那之间,她只觉天旋地转,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话也不会说…… 万虹突然凄厉地狂笑起来:“我要他死,大家都得不到……哈哈,大家都得不到!” 她凄厉地狂笑,凄厉地狂喊着,就连她妈妈,也被她惊得圆睁双目,痴痴地望着她,口中喃喃说道:“疯了……疯了……” 万虹凄厉地呼喊:“疯了……疯了……” 渐渐——狂笑变成狂哭,她突然伸出手掌,抓扯着自己的面靥。 突地——凌琳大喝一声,向她扑了过去:“你好狠,你好狠,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她竟也发狂地呼喊着,发狂地在万虹身上、头上……击打着,只是她此刻心痛如绞,心乱如麻,竟似已忘了使出内家真力,而使出女性最原始的武器,她竟也用指甲在万虹身上、头上抓扯着,孙敏,这坚强的妇人,此刻又再一次发挥了她坚强的神志。 因为此刻这其间只有她一人的神志较为清醒些,她一步蹿了过去,抱着她爱女的双臂,连声道:“琳儿,清醒些……琳儿,清醒些……” 万虹疯狂了似的跑到飞阁上去,凌琳也发狂了似的要追过去。 但是她妈妈却全力抱着她,她的心活像中了乱箭似的,点点滴滴地滴出血来,她狂喊着:“你们好狠……他为你们下去了……你们却害死了他!” 渐渐——她呼声也微弱了,她只觉耳旁什么声音都微弱了下来——包括她自己的狂呼,终于,她什么声音都不再能听到。 她晕了过去。 太突然的刺激,太深切的痛苦,使得这纯真的女孩子,终于晕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她缓缓张开眼,漫山的夕阳,正灿烂地映照在她脸上,四面风吹林木,草映夕阳,她此刻竟是置身在一处树林中的一方青石上。 “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在这刹那之间,她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她当然不会知道她妈妈怎样离开了那凌空飞阁,怎么谨慎地带着她从一条特制的云梯上,渡过那深沉的绝壑,穿过那浓密的丛林,来到这里。 在这刹那之间,她甚至也不记得她晕厥之前所发生的事。 但是,转念之间,所有的一切事,却都像怒潮似的涌到她心房,她痛苦地呻吟一声,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一双臂膀立刻温柔地拥住她,于是,她发现自己此刻仍然是躺在她慈母怀里! 于是,她忍不住又扑向这温暖的怀抱,放声痛哭了起来。 “妈妈,是她们害死了他,她们害死了他……我要为他报仇,我一定要为他报仇的!”她痛哭着,呼喊着。辛苦了,疲倦了,也伤心了的孙敏,无言地拥抱着她,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什么? 吕南人,这个年轻人也是她深深喜欢着的,这年轻人若是死了,她也会伤心、难受,她记得上次这年轻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受了重伤,她是如何地担心,是如何地照顾他,甚至比担心她女儿,照顾她女儿还要深厚多了。后来,侥幸他能遇着奇人,不但伤势好转,还有奇遇。 但此刻,他终于死了,是为了她姐姐死的,她心里能不难受?她口中喃喃地安慰着她的爱女,她的心,却在绞痛着。 她想问苍天,对这勇敢而正直的热血少年,为什么这样残酷。 但是夕阳虽仍辉煌,苍天却永无语,只有她的爱女的悲泣,混合在呜咽着的晚风里,大地,已又将被黑衣笼罩!人们,也又将在黑暗中安息,但是,她心中暗想,吕南人,是永远会活在她心里的,不但活在她心里,还会活在许多人心里,你说是吗? 那么,让我悄悄地告诉你…… 上 第八十九章?玄冰烈火 那么,让我悄悄地告诉你…… 就在这暴风依依,夕阳如火,静静的初春黄昏,就在孙敏与凌琳这一双历尽沧桑的母女,正自无言地相对拥泣的时候。 树林外,崎岖的山道上,一个沉默而安详的少年,正用他那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目光,静静地自掩映的林木中,望着她们,犹带料峭之意的初春暮风,卷起了灰砂与尘土,卷在他那身淡黄色的衣衫上,他的目光,却丝毫没有转动一下! 渐渐地——这清澈而明亮的目光,轻轻地蒙上了一层蒙眬的迷惘,穿过这层迷惘,翠绿的小林,淡黄的尘土,似乎全都变成了一片轻盈的粉红,而这一片粉红中的两条人影,射出了圣洁的光芒。 于是他茫然开始移动着自己的脚步,轻微而缓慢地向她们走去,哭泣的声音逐渐微弱,而他心跳的声音,却逐渐加响。孙敏柳眉轻颦,突地转身低叱:“是谁!” 移动着的少年倏然顿住脚步,他的心房虽然跳动得那么急遽,他的目光中虽已流露出太多的热情,但是……他的面容却仍然是安详而沉静的,清晰分明的轮廓与线条,就像是上古的智者,在坚硬的花岗石上雕成的石像! 在满天嫣红的夕阳下,凌琳抽泣着抬起头来,秋波一转。 “是你!” 她抹去了面上的泪痕,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少年明亮的目光中,突地又闪过一丝更明亮的光芒,沉重的心房跳动似乎也因着她仍然没有忘却自己,而轻盈地飞扬起来。 他缓缓弯下腰,躬身一礼:“小可钟静,无意闯来此间,如夫人不嫌冒昧,小可不敢请问夫人,是否可有容小可效劳之处?” 他虽是在向孙敏说话,但目光却仍停留在凌琳身上。 孙敏呆呆地望着这少年,她此刻已知道他与自己的爱女是相识的,但何时相识?如何相识?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于是这饱经忧患的母亲,便难免为自己天真的女儿担心,担心之外,又有些奇怪,对这少年安详的举止,沉静的面容,她并无丝毫担心、奇怪之处,但是他这一双眼睛中灼人的火焰,即使她担心而奇怪。 已经渡过了生命中大半绚烂岁月的孙敏,可说真的是涉世已深了,而且天生她就有一种超于常人的镇静,也有一双洞悉世人的目光,可是她却从未想到过一个如此安详沉默的少年,竟会有此灼人的目光,这正如终年万载玄冰下掩覆的火山,此刻已因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与激动而裂开了一丝缺口,于是被抑制得太久了的火焰,便不能自禁地从这缺口中喷出了火花! 虽然她知道向两个在深山林木中哭泣的妇女伸出援手,正是行侠江湖,仗义人间的游侠豪杰所应有的本分,但是这少年一双灼人的目光,却使她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份善意的询问。 钟静笔直地伫立着,却丝毫未因她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而不安,他紧闭着嘴唇,闪动着目光。 哪知凌琳却突地轻叹一声,缓缓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孙敏心头一跳,开始惊异,不知道她的爱女怎会突地说出这句话来。 却见钟静安详沉静的面容,亦不禁为之轻微地扭动了一下。 “姑娘有何吩咐?小可无不从命。”语声缓慢低沉,却显然是在极困难地克制着。 孙敏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爱女的柔荑,他不愿爱女再说出任何一句足以令她惊异的话来,就像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一样。 却听凌琳又自幽幽长叹一声,道:“你方才交给南……铁戟温侯吕大侠那张字柬,上面写的是什么,你可知道吗?” 钟静钢牙微咬,沉声道:“家师虽命小可将字柬交给吕大侠,上面的字迹,小可却未尝得见!” 凌琳眼一合,晶莹的泪珠,便又夺眶而出,却听钟静缓缓又道:“姑娘如此伤心,难道是吕大侠已不辞而别了么?” 凌琳啜泣着,点了点头,钟静缓缓转过目光,出神地凝视着从林隙漏下的一片散碎的夕阳影子,缓缓道:“姑娘若是想寻访吕大侠,在五月端阳,至嘉兴南湖烟雨楼头一行,便可寻得吕大侠的侠踪。” 凌琳倏然张开眼来:“真的?” 夕阳的光影,映出了钟静眼中轻红色的迷惘,似乎已转变成一片淡灰的蒙眬,但是他的目光,却仍未转动,只是缓缓接道:“五月端阳,乃是家师与吕大侠约见晤会之时,吕大侠万无不去之理,姑娘但请放心好了。” 凌琳悄然闭起眼睛,喃喃道:“五月端阳……南湖烟雨楼头……他一定会去的,一定会去的……妈……我也一定要去。” 孙敏暗中长叹一声,她深切地了解她女儿,正如她深切地了解她自己衣上的褶痕一样,她知道她女儿此刻虽然伤心,却未绝望。 相爱着的人,永远不会相信被自己所爱的人真的死了,除她能亲眼看到他已无生息的躯体,亲手抚摸到他冰凉的肌肤……而凌琳,正是这样,她深信吕南人会奇迹般地从那绝壑中逃出来,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眼前。 孙敏忍不住沉重地叹息着道:“琳儿,他不会去的!” 这短短五个字,从不忍使爱女伤心的母亲口中说出,真是件困难的事,钟静目光一转,闪电般回到凌琳身上,像是想问:“为什么?” 却见凌琳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轻轻道:“他会去的……他不会死,像他那样的人若是死了,老天爷不是太不公平了吗?你说是吗?你说是吗?” 她第一句“你说是吗?”是问她的母亲,第二句“你说是吗?”却是问向钟静。 当她那双泪痕未干的秋波转向钟静的时候,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因为此刻他的眼中,有着太多她永远不该看到,他也永远不愿让她看到的事,但是他仍忍不住脱口问道:“二位如此说来,难道吕大侠已遇着什么不测之祸么?” 凌琳又自不可抑止地啜泣起来,孙敏却悲伤地点了点头,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知道这少年是谁,更不知道他就是自己仇人萧无的弟子。 她只是轻叹着道:“南人确已遇着了不幸之事,只怕……只怕……唉!能够活命的希望不多,希望你回去转告令师,端阳之会,他只怕……唉!已经不能赴约了!” 钟静目光一转,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想不到吕大侠今生竟然无法见到家师了!唉!想来吕大侠虽死亦难瞑目,这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日清晨,弟子方自见到吕大侠,却想不到他此刻已然……” 语未了,凌琳突地一跃而起,一把抓着她母亲的衣襟,痛哭着道:“妈!我们到……南湖烟雨楼去……” 孙敏叹息着,慈祥地拍着她爱女的手掌,她不忍再说令她爱女绝望的话,但是她却又不能不说,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的武功多高,若是坠入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中去,活命的希望,当真比泰山石烂,北海水枯的机会还要少些。 于是她沉重地说道:“傻孩子,人生不是神话故事,也没有神话故事那么美丽。人生是残酷的。事实更残酷。假如我们都是活在虚幻的神话故事中,我一定陪你到南湖去,因为只有在神话故事里,死去的人,才能复生。傻孩子,现在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吗?” 钟静出神地听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语句,更未想到,在如此温柔的语句中,竟会包含这么多深邃的人生哲理。 “人生是残酷的,事实更残酷,唉……为什么人生这么残酷,让我偏偏会……” 他玄思未绝,却听凌琳又自哭喊道:“他一定会去的,他就是死了,他的鬼魂也会去,我知道,他的鬼魂也一定会到烟雨楼去,将那万恶的萧无杀死!” 孙敏全身一凛,脱口道:“萧无!” 她手掌紧紧握了起来,温柔慈祥的眼波,突地满现怨毒之色。 她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望向钟静,这满含怨毒的目光,像是一柄利刃,笔直地戳进钟静的心房里。 他只觉一阵彻骨的寒意,霎眼之间,便已布满他的全身。 于是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说道:“不错!家师正是天争教主萧无。” 每说一字,他只感觉到那冰冷怨毒的目光,便像是又在他心房中戳了一刀。他开始知道这一双母女,必定也和自己的师父有着仇恨,而且是非常深刻的仇恨! 他痛苦地在心里呼喊:“人生为什么那么残酷?为什么偏偏会让我遇着了她?” 孙敏的目光,像是要看穿这少年的心底深处似的,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他却动也不动。夕阳的影子淡了,漫天晚霞,也由绚烂归于平淡,沉重的暮色,悄悄地滑进了山林,爬上他的面颊,苍白的面色,在黑暗中更见苍白,灰黯的目光,在黑暗中自也更加灰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孙敏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任何一个人的事,都和其他的人无关,你虽然是萧无的弟子,但一切却和你没有关系,你……你快走吧!” 钟静微微迟疑一下,终于长叹一声,道:“上代恩仇,不涉下代,夫人之心胸,当真是小可生平仅见,无论家师与夫人恩仇如何了结,也无论小可身在何方,小可永远会以心香一瓣,遥祝夫人健康。吕大侠之不幸,小可亦是悲憾良深,吕大侠在天之灵,想必能深知小可心意,只恨小可今生已……” 语声未了,突地长叹一声,躬身一揖,转身而去,仅存一线的残霞,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映在地上,就像是他心里的悲哀一样沉重! 上 第九十章?循循善诱 孙敏的目光,跟随着这颀长的身影,她心里突地加了一份新起的悲哀,而她深知这份悲哀并非为了自己,亦非为了别人,却是为了这已被命运的长线紧缚住不能动弹的少年。 回过头,她发觉凌琳带泪的眼睛,也望在这少年沉重的背影上。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她有一种将这少年自邪恶之中拯救出来的必要,对于生命,她一直了解得最深刻,为了她的爱女,也为了复仇,她没有被悲哀葬送,反而坚强地活到现在。 而现在,她又发觉,生命的意义虽有许多,但创造宇宙间继起的生命,却是这许多意义中最最重要的一个! “对人类来说,拯救一个善良的灵魂,一定要比诛杀一个邪恶的生命还要意义重大得多!” 她喃喃地低语着,突地抬头喊道:“你——回来!” 钟静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面色依然是沉静的,因为没有人能从他面上看出他心里的喜悦。 他愣了半晌,确定了这句话的确是对自己说的,于是便走回孙敏的身前,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沉默有时也会和询问一样。 孙敏目光一转,沉声问道:“你跟着萧无有多久了?” 钟静垂首道:“小可幼遭孤露,即蒙家师收留,性命血骨,皆是家师所赐。” 他自然知道这慈祥的夫人向自己问这句话的含意,而孙敏何尝听不出他回答自己言语中的含意。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知不知道有许多人也和你一样,幼遭孤露,而他们的父母,却是被萧无杀死的?” 钟静垂首不语。 孙敏又自缓缓叹道:“人们立世处身,对于善恶之分,总应该要比恩仇之别看得重些!我知道你很善良,也很聪明,应该听得出我语中的意思!” 钟静的头垂得更低了。 孙敏目光再一转,眼睛中已有了晶莹的泪光,她沉声接着道:“先夫凌北修,一生急人之难,而且只要听到人间有不平的事,他立刻会振臂而起,但是……他也被萧无害死了,害他的人,若是为了正义,为了道德,我心里虽然难受,但是绝不会为他复仇。他这样被恶人害死,我心里除了难受之外,还有愤恨,我要向萧无复仇,并不是为了先夫一人,而是为了世上所有善良的人,这些,我想你也该知道!” 钟静合上眼,长久,突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夫人命小可回转,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小可便要告辞了。” 又自开始啜泣的凌琳,目光倏然一抬,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孙敏阻止了,她只是缓缓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钟静直到此刻,还没有抬起目光,因为不敢面对这正直而温柔,严峻而慈祥的妇人,他垂着头沉声答道:“小可径赴嘉兴,向家师复命!” 孙敏默然半晌,突地轻轻拍着凌琳的手掌,缓慢但却坚定地说道:“我们也到嘉兴去!” 凌琳反身捉住她母亲的手掌,像是在表示对她母亲的感激,而她心里却在暗中呼喊:“他不会死的……他会到南湖烟雨楼去的。” 这希望使她抬起头来,仰望苍穹,但天边却连最后一丝彩霞也隐没在黑暗里了。 从西梁山到嘉兴,路程并不算短,但任何路都有走完的时候。 她们,到了嘉兴。 这一段路途对钟静说来,就像是一个梦,一个混合着温馨与寒冷,轻盈与沉重,快乐与悲伤,安慰与痛苦的梦,是那么漫长而遥远,却又是如此匆遽和短促。 他是那么清晰地知道,与那么深切地了解,在这一段路途上,慈祥的孙敏所对他说的每一句言语中的含意。但是他却不想知道,更不想了解,因为这份了解所带给他的,只有出自良知的痛苦。 “麻木!”孙敏有时会这样暗中思忖,“难道这孩子已经被那冷酷的魔头教训得变为麻木?” 对于她任何一种善意的诱导,他只是丝毫无动于衷地倾听着,他深沉的面容上,似乎永远不会现出任何一丝情感的痕迹。 当然——除了他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投向凌琳的时候。 奇怪的是,那充满世间最最高贵的情操——同情、纯真与善良的凌琳,竟会对这足以燃烧到任何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目光,竟也会像钟静对待别人时一样地漠然而无动于衷。 她像是也完全麻木了,而她的这份麻木,却是为了悲哀,对她这一生中唯一挚爱的人的悲哀。 也许她还年轻,也许有人会说,她年轻得还不够能了解爱的意义,也不够体验到爱的真味。 但是她这一份爱心,却真的是那么纯真,那么深挚,她毋庸了解,也不想了解。 她只知道爱和被爱,这也许是上天为了酬答她对世人的善良而给她的恩赐——因为,她所知道的,已经是全部爱的真意。 蒹葭杨柳,四处飞花,暮春的五月,五月的初四,春阳将淡青色的石板道路,映得像是方浸了春雨似的清新,田秧碧油油地闪着生命的光彩。钟静依恋地回头,再次瞥了仍然站在那间僻静客栈门边的孙敏与凌琳一眼,嘴角泛了一丝微笑,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向街的尽头处走去。 微笑——孙敏与凌琳,却是非常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微笑,这一连串日子中,这深沉的少年所露出的第一丝微笑,虽然这微笑中包含是那么多忧郁与离愁,但这就像是满布阴霾的苍穹所露出的一丝阳光,足以使得慈祥的孙敏心中感觉温暖与安慰。 她自觉已用了她所有的力量来使这少年踏上正途,但直到此刻为止,她却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效。 因为此刻,他还是毫不犹疑地回到他师父那里去,虽然在这一路上,他从未与任何一个与天争教有关的人或事物接触,但此刻,世上仍然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他挽留。 他终于走了,夕阳下山,夜幕深垂……渐渐……孙敏与凌琳,突然感到一种茫然的恐惧,尤其是孙敏,她开始想到许多个令她恐惧的问题:“萧无,这残酷、奸恶,但却又是那么机智的魔头,他会不会早已知道他的爱徒已和自己仇人的妻女,生出了深厚的情感? “若是他已知道了,那么他将会对他的爱徒——钟静如何处置?” 一念至此,她心头不禁又为之一凛:“天争教党羽遍布江湖,我们和钟静一路行来,他们难道不知么?” 她摇摇头,暗叹一声,喃喃自语:“他们一定会知道的,只是他们为什么不向我们动手?难道是为了钟静之故,是以投鼠忌器?抑或是萧无那魔头另存更毒辣的打算?” 凌琳一直垂首凝思,此刻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妈!你说什么?” 孙敏微微一笑,柔声道:“琳儿,你在想些什么?” 凌琳幽幽长叹一声,道:“我在想……” 她秋波之内,莹然又现泪光:“我在想,明天就是五月端阳了,不知道……不知道……唉!他会不会来?” 孙敏心中突地涌起一阵难言的悲哀,直到此刻,她才了解自己的女儿对吕南人用情之深,因为这纯真的少女竟什么都不再挂念,就连自身的安危,也全都没有放在心上,她心里所想的,只有这五个字:“他会不会来?” 壁间昏黄的灯光,映在凌琳那嫣红的面靥上,孙敏呆呆地凝视着她的爱女,太多的悲哀,太多的关怀,使得她良久良久,都没有说出话来,因为她能确认这问题的答案,一定是:“他不会来的!” 上 第九十一章?相依为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母女两人相对默然,都也没有分毫睡意,外面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只有晚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有一句话却在孙敏喉头打转,她想问:“若是他不来呢?” 但是这六个字却生像有着千钧重量,她纵然鼓起勇气,却也不敢问出口来,因为她怕这问题的答案,会刺伤她爱女的心。 她只是轻轻说了句:“唉——有风的天气……” 淡淡的一句话,淡淡的语意,但无限的慈母忧思关怀,却已都深深地包含在这六个字里。 又是一阵风吹过。 突地,紧闭着的窗户,似乎因风而开,晚风,终于吹入了这无风的小屋,孙敏、凌琳一齐抬起来,目光动处—— “呀!是你!”两人竟不能自主地惊唤出声来! 夜色之中,只见一个遍体金色劲装的少年,一脚踩着窗槛,当窗而立,晚风虽然将他的衣袂吹得飘飘飞舞,但他的身躯,却有如石像般地木然不动。 孙敏一声惊唤,一丝笑容,自嘴角泛起,她柔声说道:“钟静!你终于来了!” 语声中包含着那么多安慰与慈祥,使得木立窗台之上的钟静,无言地合起眼睛,像是在心底深处,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但是等到他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他面上却又恢复了冷静,那种全然不带任何一丝人类情感的冷静。 孙敏微微一愣,柔声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外面风大,还是下来吧,这里大概还有些热茶,你先喝一杯,解解寒气,然后再告诉我……” 语声未了,突地“唧”一声,孙敏、凌琳齐地一惊,钟静竟已反腕拔出剑来。 森寒,碧绿的剑光,映着他金色的劲装,映着他苍白的面容,孙敏突地觉得一丝寒意,自心底泛起,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颤声道:“你……你这是……” 钟静目光木然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长剑,风像是更大了,他的衣袂,飞舞更急,然而他的目光,却瞬也不瞬,无言的沉默中,似乎已有了令人窒息的意味,无言的钟静,突地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天争教下第二代掌门弟子钟静,奉天争教主亲传法谕,前来取凌北修遗孽妻女首级。” 刹那之间,孙敏只觉耳畔轰然一声巨响,再也站不稳身形,身形摇摇。跄踉退后数步,砰然一片声响,桌上杯壶,全被衣袖带落地上。 孙敏圆睁秀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她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 哪知钟静的目光,却仍然呆木地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长剑,一字一字地缓缓又道:“天争教下钟静奉命来取两位首级,是否还要在下自己动手,全凭两位之意!” 肩头微动,飘然落下。 凌琳愣了半晌,突地“咯咯”大笑起来,她竟大笑着道:“好!好!是你……我们当然要你亲自动手,难道你以为我们还会自杀么?不过,我只怕你这位刽子手,还未必是我母女两人的敌手呢?” 她边笑边说,直笑得花枝乱颤,就像是突然遇着世上最最好笑的事一样,但是她的笑声,却是凄厉的,这凄厉的笑声中包含着什么,除了钟静之外,谁也无法领受得出,谁也无法体会得到。 数粒泪珠,零乱地落到地上,是谁?是谁哭了?呀!狂笑着的凌琳的双目之中,不禁又已有两滴晶莹的泪珠,将要夺眶而出。 但是,钟靖的目光,却依旧木然凝视在自己掌中的剑上。 只听凌琳凄厉的笑声,倏然顿住,她纤腰微扭,似乎已要上前动手,只觉衣袖一紧,她母亲已立在她身旁,凌琳沉重地叹息一声,幽幽叹道:“妈……” 孙敏的一双慈祥而又严峻,温柔而又沉重的目光,却并未侧目望她爱女一眼,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钟静,轻轻地说道:“你虽然对我如此,但师命难违,我了解你的苦衷,我一丝一毫也没有恨你,我原先还在奇怪,为什么这一路上萧无都不向我母女下手,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要让你来担当这一份罪恶。” 她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我平生不会骂人,但是像萧无这种人,我纵然用尽世上所有恶毒的话来骂他,也还嫌不够。我不为我们母女难受,我只为天下武林中人难受,因为武林之中,竟出了这样一个万恶的魔头!” 她悄然合上眼。 “我母女自知,以我们的力量,绝对无法逃出他的毒手,你纵然不动手,今夜我们还是会死在别人手上,所以我很高兴,因为我母女被你杀死,总要比天争教别的贼子杀死好得多,你只管动手好了,无论你武功怎样,我母女绝不还手!”她轻柔、缓慢而沉重地说到这里,眼深垂,竟真的等待钟静向自己下手。凌琳呆望着她的母亲半晌,亦自合上眼。 大地沉默如死,就连风声,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已停顿了。 钟静,却仍木然望着自己掌中长剑……孙敏双目一张,轻笑道:“你快些动手,我绝不怪你,你若觉得有一些难受,就请你在我母女死后,将我母女葬在一起,然后……” 凌琳突地张目接口道:“等到后来,希望你能到我的棺材或者死前,告诉我……告诉我,明天他究竟来……了……没……有……” 语声逐渐低微,于是四下又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突地……嗡然一声,钟静掌中长剑一抖,但见朵朵剑花,漫天而起,森森剑气,砭人肌肤。 这一剑功力之深,使得凌琳秀目一张,却有一丝微笑,凄凉的微笑,悄悄滑上孙敏的面靥,她方待合起眼睛,接受死亡。 哪知——钟静抖手一剑,突地长长、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似乎要将生平忧郁都在这一叹中吐尽,然后反腕又是一剑,向自己喉间刎去! 孙敏、凌琳齐地惊呼一声,眼见这柄长剑,已将划在这少年的喉头上,她两人大惊之下,竟不知出手援救。 又是一阵风吹来——一声阴森冷峭的轻笑,随风飘入。 一阵尖锐,凌厉的风声,挟着一丝乌光,也随着风声,穿窗而入。 “当”的一声,金锣清响! “锵”的一声,长剑落地! 孙敏、凌琳骇然后退。 钟静一手捧腕,大惊转身。 只见——深沉浓重的夜色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条颀长黝黑的身影,远远立在窗外,孙敏、凌琳纵然用尽目力,也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见他一双目光,有如两点寒星,在夜色中闪闪生光。 在这一瞬间,孙敏母女两人,只觉天地万物,仿佛齐都变了颜色,因为她们此刻已知道,立在窗外的人影,便是天争教主萧无。 又是一声其寒入骨的冷笑,随风飘入,只见窗外人影缓缓道:“钟静,出来!” 钟静头也不回,缓缓走到窗外,轻轻一跃,掠出窗外,缓缓走到窗外人影身前,伏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缓缓站了起来,静立一旁,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孙敏、凌琳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掠出窗前,只觉房中的寒意越来越重,凌琳悄然移动脚步,靠到他母亲身侧,这一双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母女,直到此刻,更是谁也不愿离开谁一步。 因为,她们纵然要死,也要死在一处。 上 第九十二章?他来不来 孙敏轻轻伸出手掌,握住她女儿的小手,又冰又凉的小手,刹那之间,心中勇气忽生,纵然窗外站着的是个人力不能相抗的恶魔,为着她的女儿,她也要拼上一拼。 她紧了紧手掌,轻轻道:“琳儿,不要怕!” 凌琳缓缓摇了摇头,凄然道:“我不怕,我只是……只是有些难受,他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孙敏银牙一咬,目光闪电般望向窗外——哪知——窗外人影却突地轻轻一笑,缓缓道:“你们不用害怕,我此来却无加害之意,你们只管放心好了。” 孙敏惊愣交集,呆了一呆,突见他手掌一扬,又是一片金光,穿窗而入,“当”地一耸,落在地上,竟是一面小小金锣。 只听窗外人影缓缓又道:“此面金锣,乃是本教防身密物,你母女两人,此后行走江湖,若遇无法解决之事,持此金锣,于闹市之中轻敲三响,自有天争教徒,前来为两位效力。” 语声一落,长袖微拂,轻叱:“走!” 身形动处,已在数丈开外,这一声“走”字,竟无法分辨他是立在何处说的。 孙敏、凌琳又自一惊一愣,只见钟静似乎呆了一呆,但立刻也一掠而去,深沉浓重的夜色,瞬息便将这两条人影吞没。 孙敏母女并肩相依,心中似乎骤然轻松许多,又似乎骤然沉重许多,若不是那面小小金锣仍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发光,这一切真的就有如一场噩梦,一场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噩梦。 “萧无这恶魔为什么会放过我们?不但放过我们,还留下这一面可以防身救命的金锣!” 这问题孙敏纵然想上十年,却也无法想出此中的因果。 你说是么? 嘉兴县南二里,鸳湖之水与其支流,至城东南会于一处,依依杨柳,点点荷花,绿浸波光,碧开天影,雕舷笙瑟,靡间凉燠……这便是天下闻名的“南湖”! 南湖湖心,波光水色中,有一片小小的岛屿,比南湖更有名的“烟雨楼”,就是在这片小小的黄色泥土上。 五月端阳,南湖湖边,万头攒动,游人如织,南湖湖中,也不知有多少条小小的画舫,载着不知多少个游人,荡漾其间,但见波光水色之间,嫣红姹绿,万紫千红,呀!虽然已是五月,但这南湖湖畔,却仍是春天。 烟雨楼头,一双人影,凭栏而立,一个清朗的口音,在她们身后曼声朗吟着烟雨楼头的名联:“楼台围十万人家,看槛外波光,郭外山光,如此天水,要有李北海豪情,方许到亭中饮酒; “鱼鸟拓三千世界,正芦花秋日,荷花夏日,是何景物,倘无杜少陵绝唱,切莫来湖上题诗。” 语气清朗,中气亦足。 凭栏而立的一双人影,骤闻诗声,倏然回过头来,却见朗吟之人,只是一个中年蓝衫道人,不禁轻叹一声,似乎颇为失望。 她们失望的是因为直到此刻,还没有见着她们期待的人——吕南人,而她们自然便是孙敏与她的爱女凌琳了。 天色还没有亮的时候,她们已到了南湖,用尽世间所有的力量,也不能使心急的凌琳晚来一步,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想的只是:“他来不来?”怕的只是:“他不来了!” 随着天光的大亮,南湖上的游人越来越多,甚至连烟雨楼四周的胜迹:鉴亭、菱香水榭、大士阁、菰云、鱼乐园、钓鳌矶、浮玉亭……都拥满了游客,但是吕南人,却仍杳如黄鹤。 她们动也不动地立在烟雨楼头,纵有轻薄的少年,在背后讪笑,她们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人越多,凌琳心中的焦急,也就更重,她一双清澈的秋波,此刻已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丝,她奇怪,萧无的约会,为什么会定在这种地方。 “他不来?怎地萧无那恶魔也不来?”凌琳轻轻地问着她母亲,而孙敏的回答,只是忧郁地摇头,纵然萧无来了,她却也无法认出。 “不会来了吧?不会来了吧……” 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在凌琳心中打转,每转一次,就像是有一柄千钧铁,在她心房上重重地打击了一下。 暮色渐生……夜幕已垂……南湖四侧,亮起千点灯火,晚上的南湖,比白天更美了。 但是——“他来不来?他来不来?他来不来……” 夜色渐深,渐浓,渐重……游人渐去,渐稀,渐无…… 灯光点了,星光亮了,归去的画舫,双桨轻拍湖水,声声款乃,终也消无,未去未变的只剩千缕柳丝,万点荷花,清清湖水,巍巍楼阁……还有楼阁上的一双人影。 “唉……他只怕不会来了!” 孙敏终于长叹着,说出了这句她不知花了多少气力才说得出的话,她紧紧握着凌琳的手,再也不敢放松一下。 但是,凌琳却像是已全然麻木了一样,望着栏外满布苍穹的点点星光,突地幽幽长叹一声:“他……真……的……不来了……”娇躯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孙敏惊呼一声,一把拦住她爱女的纤腰,失色惊呼道:“琳儿,你怎样了?” 没有回答,没有声息,星光下,秀丽的面容,苍白如纸,晚风中,纤柔的手掌,寒冷如冰。 突地——一方淡黄字柬,自栏外飘飘落下,孙敏目光动处,心头一凛,伸手一抄,这字柬竟像是有着灵性似的已自飘落在她手上。 虽然是黑夜,但字笺上的字迹,却仍十分显目:“久候不至,我先去了!” 孙敏低喝一声:“萧无!” 长身而起,嗖地掠上楼头,晚风习习,四下寂然,只有湖中反映的万点星光,明灭倏忽,闪动不已,那有半条人影,她愣了一愣,掠入栏中,昏迷在池上的凌琳,却已有了一声叹息。 一声轻微、幽怨、悲哀、沉痛的叹息,随着晚风,一丝一丝地飘送出去…… 上 第九十三章?辣手蛇心 静寂的春夜,静寂的街道,突地几声砰然拍门的声响,划破这蜿蜒于春夜中街道的静寂。 睡意蒙眬的店小二,睡意蒙眬地打开店门,睡意蒙眬地引着迟归的客人——孙敏母女,穿过走廊,引至房间,睡意蒙眬地开开房门……突地——一声惊呼,连退三步! 睡意蒙眬的店小二睡意不再蒙眬,他颤抖着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已经敞开的房间,颤抖地惊呼道:“你……你是谁?” 孙敏心头一凛,面容突变,唰地,掠至门口,探目内望。 突地——她竟也一声惊呼,颤抖着伸出玉指,颤抖着指向门内,颤抖着呼道:“你……是你!” 凌琳双目一张,脱口问道:“是谁?是南人?” 唰地,她亦自掠至孙敏身侧,探目内望……突地……她竟也一声惊呼,颤抖着伸出玉指,颤抖着指向门内,颤抖着呼道:“你……你怎的了?” 这三声惊呼,虽有先后,却几乎发生在同一刹那之间! 三人六道目光,齐地呆呆地望向门内,只见当门的一张红椅上,竟如痴如呆地端坐着一个满身浴血,面容苍白,神情木然,目光空洞,右臂已自齐根断去,伤处竟未包扎的少年! 他呆呆地望着孙敏母女,就像是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她两人似的,更不知回答凌琳的问话。 孙敏一个箭步,蹿到他身侧,焦急,惊惶的泪珠,已流下她的娇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焦急而惊惶地问道:“你……你怎的了?你……怎地不回答我的话,你……唉!你到底怎么了呀?” 坐着的人,依然坐着不动,不动……凌琳突地一声大喝:“钟静!你难道不认得我们了么?” 钟静的目光缓缓一转,终于投落在凌琳的面上,于是他空洞而呆滞的目光,渐渐开始泛起一丝火花。 但是,他却仍是动也不动,说也不说,孙敏谨慎地替他包扎伤口,温柔地问道:“告诉我……是谁?是谁有这么残忍的心肠,毒辣的手段?” 钟静没有回答。 钟静无须回答。 因为孙敏母女,此刻已知道了答案。 “违命背师,其罪当诛,却因心慈,仅残其身,事由尔起,罪由尔发,是该尔等养其终生!” 淡黄的纸柬,黝黑的字迹,就像是孙敏方才在烟雨楼头接到的一样,此刻正被压在钟静身后桌上的茶杯下。 孙敏劈手拿来,撕成两半,她再也想不到,萧无竟会将自己的爱徒,摧残成这般模样! 她温柔地扶起钟静,触手之处,只觉他身上的肌肉,有如棉絮一般,柔软腐弱,她知道这少年的一身武功,也已被他那有毒蛇一般的心肠和毒手的师父毁去,于是她暗中沉重地叹息着,将他轻轻放倒床上。 她不敢更不忍去思忖这少年此刻的心境,一个坚毅、沉稳、矫健、敏捷、英俊、挺逸的少年,竟变成了一个痴呆、麻木、迟钝、颓靡、苍白、孱弱的残废,而这其间的变化,却只是一天中的事,她悄悄地转过脸,又有两粒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窗外东方,已微微有了鱼肚般的白色。 又是一天——以后的许多天呢? 她开始后悔,不该到西梁山去,她们不去西梁山,有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了,最少,吕南人不会丧失在那无底的绝望中……但是她不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说出来后,只会更增加她爱女的悲伤。 她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说道:“这孩子的伤,剑先生和你师父大概能治得好,但是……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们两位老前辈呢?” 凌琳失神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呆呆地凝视着窗外的苍穹。 “他们或许能治得钟静的伤,但是……南人呢!难道他们也能将南人救出那绝壑吗?” 她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说完,说得那么缓慢,就生像每个字后面都拖着一副千钧铁似的。 孙敏只得又无言地叹息了,她开始轻轻说道:“这孩子伤得真重!他武功已被废,只怕再也受不得车马颠簸了,我们只有在这里等他伤势痊愈,唉……伤势痊愈……他又怎么会痊愈呢!他肢体已残,他心里的创痕只怕再也不会痊愈了!” 凌琳却仍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可是他还活着,妈!不是吗?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得多了!” 她话头却仍又回到吕南人身上,她愿意牺牲自己一切幸福和欢笑,去换取吕南人的性命。 可是,死去了的生命,又岂是任何代价所能换回的呢? 钟静终于渐渐痊愈了——正如孙敏所说,断去的臂膀不会重生,心里的创伤,更不容易痊愈。 从清晨到白昼,从白昼到黄昏,从黄昏到黑夜,从黑暗又到清晨……他只是痴痴地呆坐着,面容苍白,神情呆木,目光空洞——除了在望向凌琳的时候,但是,凌琳却又像他一样麻木。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们从未踏出过这客栈一步,世上的所有一切,在这许多天中,似乎已和他们完全断绝了关系。 钟静想着的似乎只有凌琳。 凌琳想着的自然只有吕南人了。 而孙敏的一缕幽思,满腔热爱,却化作许多份,分赠给许多人! 吕南人、凌琳、钟静,甚至那早已不知去向,有如天际神龙的武林异人三心神君与剑先生! 终于——钟静的伤口已合,已无性命之忧,孙敏总算放下一半心事,而凌琳却又开始逼着她母亲,再到西梁山去。 “我今生纵然再也见不着南人,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的尸骨一面!” 这就是凌琳的话,这就是凌琳的心意。 上 第九十四章?一讯冲天 房门突地响了。 凌琳皱着眉打开房门,秋波转处,面容微变,轻叱道:“阁下是谁?来此何干?” 门外笔直地并肩立着四个满身银衫的大汉,银巾包头,银带扎腰,手中却各各捧着一个银色拜盒,当先一个汉子躬身道:“小的们奉敝教教主之命,送上四色水礼,望请笑纳!” 孙敏心头一凛,沉声道:“朋友们是哪一派高人?贵教教主是谁?” 那汉子微微一笑,似乎他已看出房中这两个女子亦是武林中人,先前那种拘谨的神态,便较为轻松了些,含笑说道:“敝派崛起江湖,才不过月余,想必两位未曾听起。” 他语声微顿,一笑又道:“只是小的们可向两位保证,不出三月,江湖中就全都会知道敝派的声名,有如此刻人们全都知道——天争教一样!” 孙敏面色微霁,一双柳眉,却皱得更紧了,沉声又道:“如此说来,朋友想必不是天争教派来的了,不知贵派与天争教有何关系?” 那汉子面容一整,正色道:“敝派非但与天争教毫无干系,而且……日后两位自会知道的。” 说着,躬身一礼,肃容步入,将那四个银色拜盒,一齐放到桌上,目光向僵坐桌旁的钟静一转,面上似乎微露惊诧之色。 却听孙敏又道:“贵教教主是谁?我等素不相识,怎可无端受礼,还请四位朋友带回去的好。” 她老于世故,此刻心中自然惊疑交集,不知道他们突地送来这四色礼物,究竟有何用意? 那汉子微微一笑,缓缓道:“嘉兴城中家家户户,都收下了敝派之礼,两位如不收下,却教小的如何回去交代?” 孙敏,凌琳齐都一愣!大奇道:“家家户户,都收下了贵派之礼!难道贵派竟备下数十万份礼物,在嘉兴城挨家挨户地送了一遍么?” 那汉子又自微微一笑道:“正是。” 躬身一礼,退出门外,轻轻带上房门,孙敏愕了一愕,送将出去,却见这四个神秘的银衫汉子,早已走出这小小的跨院了。 四个银色拜盒,整齐地放在桌上,一方银色的拜帖,平整地压在盒角;十六个秀逸的字迹,整齐地写在拜帖上:“强权必灭,正义必张,四色菲礼,敬请笑纳!” 下面署名,竟是:“正义帮主谨拜”。 这“正义帮主”是谁?为什么他要花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在嘉兴城中挨户送下这一份厚礼?最奇怪的是,他怎会有如此丰富的人力物力?莫是说盒中礼物,单只这数十万个盒子,已不是常人梦想能做到之事。 孙敏虽然老于世故,阅历极丰,此刻却仍不禁为之迷惑,她从未想到过世上竟会有如此人物!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她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又微拧纤腰,转身奔了出去,她一心探究出这些几乎不可解释的问题的答案,但是那四个神秘的银衫汉子,此刻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突地——一阵悠扬的乐声,随风自户外飘来,她柳眉微皱,追寻着这乐声的方向,走了出去,却见这家客栈门前,已拥满了窃窃私议,不住惊叹的人群,她迟疑半晌,亦自从让开的人群中走到街头,秋波微转,目光望处,却也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她只见……街的尽头上,此刻正有一行人马,缓缓行来。三十六对银衫曳地,秀发如云的妙龄少女,一面吹奏着手中的纯银箫笛筝瑟,一面当先行来,后面紧跟着三十六对显见经过严密挑选的纯白良驹,纯银鞍辔,银丝绳,三十六对眉清目秀的少年,牵着银丝绳,随着乐声,缓步而行! 然后是一顶银光闪闪的大轿,纯银轿顶银丝垂,十六对银色劲装大汉,手托轿竿缓步而行,然后又是七十二对少年男女,掌中各各托着一方银色拜盒,随在轿后。 日渐西沉,却未西沉。 漫天的阳光,将这神秘诡异,从来未见的行列,映得令人耀目生花。 “这些想必就是那正义帮中人了,轿中坐的,想必就是那正义帮主。” 孙敏几乎忍不住想要掠上前去,掀开深深垂下的轿,看看轿中坐的,这富可敌国,神秘诡异,有如天际神龙,倏然降临人间,又有如十彩莲花,平地涌起武林的“正义帮主”,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藉藉无名的人物,突然由平淡趋于绚烂,像奇迹般扬名于江湖。 可是,却从未有一人,像这“正义帮主”如此神奇,如此声势,如此诡秘……孙敏心念数转,暗自寻思:“他或者原本就是个名声甚著的武林豪士,但是,他为什么要弄这些玄虚呢?难道……” 哪知她心念尚未转完,却听那倏扬轻柔的乐声,突地变得热烈激昂,裂石穿云,乐声方变,那七十二对手捧银盒的少年男女,突地脚步微顿,手掌微扬,一手将银盒盒盖掀开……只听一阵震耳的银铃之声,随着数百只颈系银铃的健翼银鸽,冲天飞起。 每方银盒之中,竟各飞出四只银鸽,而每四只银鸽足上,竟俱都缚着一面玄乌丝巾,银鸽飞起,鸟巾垂下,四鸽一巾,一巾二丈。 霎眼之间……只听铃声漫天,叮当不绝。 只见银翼翱翔,低回飞舞。 而那百十面玄乌丝巾之上,每面各有十数个径尺银字,凌空闪闪生光。 孙敏惊叹之中,凝目望去,却见这十数银字,有的赫然竟是:“正义帮主谨向天争教主萧无挑战!” 有的却是:“八月中秋,烟雨楼头,敬候大驾。” 月光之下,纵是目力稍差之人,也将这些银光闪闪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乐声再变,突地变为一长声尖锐的哨声。 那数十只健翼银鸽,四个一群,有的飞向东方,有的飞向西方,有的飞向南方,有的飞向北方,刹那间使已去远,只剩下远处天际,不时还见乌巾飘舞,银翼翱翔,铃声……乐声再次一变,行列依然前行。 但是——“正义帮主,谨向天争教主萧无挑战!” 这一个足以惊天动地,震撼江湖的讯息,却已随着这漫天的银鸽银翎,传送到东方,传送到西方,传送到南方,传送到北方……传送到普天之下武林江湖,每一个地方。 上 第九十五章?窗中人语 直到行列已经去得很远,孙敏却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听到满耳杂乱的低语和惊叹,她也看到街上人群中,有数十个黑衣大汉,悄悄地尾随着这一行诡异但却炫目的行列走去。 她略为迟疑半晌,却见对街竟有两条黑衣大汉,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她一拢鬓发,悄然走回店中,在她内心的深处,虽然不止一次,有着也想尾随这神秘的行列,去一探究竟的冲动,但是生活的磨炼,却使得她只是将这份冲动,深深地隐藏,压制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已有了太多要做的事,而一个像她这样有着太多事要做的人,是不该再去理会这些与己无关的事了,纵然这些事是那么多彩和炫目。 那四方银色的礼盒仍安静地排列在桌上,她低念着盒边字笺上的字迹:“强权必败,正义必张……”她嘴角开始泛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而她的女儿凌琳和钟静,却仍然呆呆地坐在椅上。 她目光转向这一双忧郁的少年,心事涌起,微笑消失,有一些话,她在心中已隐藏了许多日子,她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但是,此刻,当她的目光转向这一个少年时,她忍不住在心里下了个决定:“我一定要告诉他,也许这一份快乐,能够冲淡他心中的痛苦与恐惧,唉……” 长叹一声,她凝视着窗旁的少年,她但愿能以自己的力量,重新燃烧起这少年生命中已将熄灭的火花。 又是一天时光流去,夜深了。 嘉兴城中,突地轻烟般随风飘入一条人影,他来得就像晚风般那么轻灵,那么自然,滑过一重又一重的屋脊,飘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目力,能辨清他的身形,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脑海,能梦想到他的身手。 五月的穹苍,星群闪烁,他在一幢高大的屋脊后,略一停顿,倾首轻轻一叹,叹息中虽有忧郁和悲痛,但却也有着幸福和欢愉,就像是沙漠中艰辛的旅人,终于望见他的目的地时一样。 然后,他目光闪电般一转,辨了辨地势和方向,便毫不犹豫地掠向孙敏母女投宿的客栈……客栈中人声已寂,只有西面的一间小小的跨院,还有微弱的灯火,他目光再次转动间,似已流露出许多欢乐的光辉,脚下微动,一掠数丈,他已笔直地掠入这间小小跨院的窗前。 突地,昏黄的窗中,飘出一丝幽怨、深沉,却又娇弱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这身具武林中绝顶轻功的人影,像是突然被魔法催眠了似的,倏然顿住身形,呆呆伫立在昏黄的窗槛前。 只听窗内又自传出一声叹息,一个低沉、缓慢、慈祥、娇美的成熟妇人口音,带着无限的关切和爱护,缓缓说道:“琳儿!你该睡了,我有几句话,想对你静哥哥说。” “我不想睡,我不想……有什么话说,难道我不能听么?” 这娇柔的话声,虽然低微,然而在如此安静的深夜里,每个字却都清晰地传入伫立在窗外的人影耳中。 他脚步缓慢移动了一步,却听那慈祥的声音又自响起:“这些话,我本来早就想说的,但是……但是……唉!琳儿!妈的心意,我想你也该知道,对于南人的死,你虽然悲哀,难道我就不难受么?但是你还年轻,你还有一段生命中最美的日子要过,你……你……你……” 她倏然顿住语声,窗外的人,却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是为了夜风太急?夜寒太重?抑或是为了其他的原因? 窗内也有半晌难堪的沉寂,突地又传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悲哀是什么滋味……我能够有这份悲哀伴我度过一生,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和悲哀一起来的,我还有一份欢愉甜美的回忆,这不比什么都没有的人要好得多了么?妈!你放心,你自己去睡吧!” 悲哀的言语,就像是优美的歌曲,飘出窗外,飘入伫立着的人影耳里。 他明亮的目光中,似乎有了晶莹的泪珠,手掌一阵痉挛似的紧握,缓缓举起,方待拍向窗槛。 却听窗中又道:“琳儿!你说得对,有些人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回忆也是黯淡而悲惨的,这些人最值得我们去怜悯和叹息,你说是么?” 昏黄的窗纸中,映现出一条秀丽的人影,这人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慈祥的声音又道:“静儿,他为了我们,牺牲了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他对你的情感,你也会知道得比我清楚,他一生孤苦,现在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甚至连武功都完全失去,他这些身体上的残伤姑且不去说它,然而他的心却已死了,哀莫大于心死,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比得他此刻所承受的……” 一声叹息:“妈!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慈祥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些严峻的意味:“琳儿,我不许你说话这么冷酷,他和你一样,生命中本该还有着一连串最最美好的日子,但是却为了我们,把一切幸福都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对他报答一些么?你爹爹……唉!他在世的时候,不是常对你说,不知报仇的人是懦夫,然而不知报恩的人,却连猪狗都不如,难道你已经忘了么?” 窗中的人影,垂下头去……窗外的人影,也垂下头去,一阵风吹过,大地一片漆黑。 长久,那声音又恢复慈祥:“你去里间把静儿叫到这里来,唉……这孩子,整整的几个时辰,他坐在那里,甚至连半点都没有动弹一下……” 窗中的人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动,突地回头道:“妈!你要我做什么,我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先到西梁山去,看到他的尸身,而且为他……为他……” 语声未了,突地冲出房去。 窗内有沉重的叹息,窗外却有无声的叹息,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窗纸上缓缓泛起一个黝黑,瘦削的人影,这人影面上明显而清晰的轮廓,映在昏黄的窗纸上,更显得坚强而触目。 他缓缓坐了下去,却没有说一个字,像是他已不愿运用世上的任何一种言语,来表达他心中的思想。 是以他只有沉默,无限的沉默……然后又是那慈祥的语声:“静儿,你虽然不说话,但是我从你的目光中,还是可以看得出,你是听得出我的话的,是么?” 没有回答,甚至连摇头或点头的动作都没有。 慈祥的语声一声长叹,又道:“我要告诉你,你对琳儿的热爱,不但琳儿知道,我也知道,而且我们都已用十万分的感激来珍惜这份热爱,因为世上任何东西,比起你的热爱来,都会变得渺小而鄙俗!” 她停顿了语声,像是在留意观察着这少年面上的表情。 然后又是一声叹息:“为了你的热爱——绝不是为了别的,你知道吗?就是这一份热爱,已经足够,足够让世上任何一个女孩,也用同样的热爱来对你,你……你好好养伤,等到你心里的和身上的伤完全好了,我……我就替你和琳儿完婚,在这段时候,你什么也不要担心,知道吗?” 窗中的人影,一阵颤抖——他是为了突来的惊喜。 窗外的人影,也一阵颤抖——他却是为了什么? 他开始缓缓转回身,那般轻灵的身法,此刻竟像是已有了千万钧的沉重,他极力小心不让自己发生任何声音,然而他心中的叹息,却不知有多么沉重。 窗中仍有人语。 他却再也不愿去听了,陡然一旋身躯,颀长的身形,突地冲天而起,然后发狂似的掠向远方。 正月的穹苍,星群依然闪灿,然而穹苍下的叹息……唉,穹苍下的叹息中,却已少了幸福和欢愉,叹息着的人影,也像他来时一般轻灵而曼妙地,像晚风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上 第九十六章?赠君明珠 紧闭着的窗户,突地推开—— 一张混合着惊奇、错愕、麻木、呆板,但却又是极度欣喜、欢愉的苍白面容,仰视星光,喃喃道:“天是不是快亮了……天是不是快亮……” 她身后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天是不是快亮了,该用你心里的眼睛去看,知道么?你若想得到幸福,你就该自己先快活起来。” 她轻轻掩上窗户:“外面风大,你的伤还没有好。”然后回转身:“琳儿!我方才和你静哥哥谈了许久,现在……” 语声未了,静夜之中,突然有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风传来,戛然停顿在客栈门前,接着便是敲门声、人语声……然后马蹄声又自远去。 孙敏眉峰微皱,方自在奇怪着这阵马蹄声来去之匆遽。 哪知……却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走入跨院,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夫人还没有睡么?” 孙敏霍然长身而起,打开房门,却见睡意方浓的店伙,正自手捧一方紫檀木匣,呆呆地站在门口,赔着笑道:“方才有人将这匣东西送来,叫小的交给夫人,说里面全是珍贵之物,小的不敢耽误因此即刻就送来了,正好夫人没有睡……” 孙敏心中大为惊奇,口中却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顺手接过那方紫檀木匣:“半夜把你惊动,真不好意思!”递出半锭银子。 店伙千恩万谢地走了,孙敏手捧木匣,却仍在呆呆地出着神。 这是一方制作得极其精致的紫檀木匣,灯光从身后映出!她可以极其清晰地看清匣上的花纹。 那是富贵人家常见的吉祥雕刻——“鸾凤合鸣”。她迟疑着转回身,暗问自己:“这里面是什么?谁送来的?” 凌琳呆呆地凝视着她母亲,只见她缓缓打开木匣,突地,一阵强烈的珠光,自匣中腾起,凌琳忍不住要问:“这是什么?” 哪知她话还没有问出,孙敏身上,竟突地起了一阵颤抖,面容也变得异样苍白。 “扑”的一声——紫檀木匣,落到地上,竟散出数十粒明珠,随地流转,凌琳轻呼一声,却见她母亲颤抖着的手掌中,自拿着一方纸柬。 她忍不住跑了过去,从她母亲颤抖着的手掌中,接过这方纸柬,昏黄的灯光,映着俊秀的字迹:“欣闻喜讯,赠君明珠,珠映璧人,百年好合!” 平凡的字迹,平凡的语句,既无上款,亦无署名,这原该没有丝毫值得孙敏惊异之处呀! 凌琳愕了愕,目光转向她母亲,刹那之间,她心里突也闪电般掠过一个心念,娇躯一软,后退三步,惊呼着道:“是他!是他!难道是他?” 孙敏目光低垂,地上的珠光,仍在满地流转,她暗中惊忖:“是不是他?大约是他?他难道没有死?除了他还有谁!” 她在心底深处,无法解释地直觉感到,赠珠的人,一定是他! 但是她口中却仍强自缓缓道:“琳儿,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是他?” 凌琳圆睁明眸:“妈!你一定也知道是他,不然,你为什么会这样吃惊呢?妈!你说是吗?你说是吗?你说是吗?” 她一连说了三声“你说是吗”,说到最后一声,她已紧紧抓着她妈妈的肩头,像是要从她妈妈身上,证实她自己的想法。 “我们方才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不进来呢?难道……难道……” 她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每说一遍,她的一双明眸之中,就不知要流出多少粒泪珠,比地上流转着的明珠更珍贵、更晶莹的泪珠! 孙敏沉重地叹息着,轻拍着她女儿的秀发,却只会反复着说:“傻孩子!你怎么知道是他?傻孩子!你怎么知道是他?” 窗外风声簌然,凌琳突地一声大呼:“他还没有走,他还在外面!” 一步掠到窗前,劈手一掌,击开窗门,目光转处,突又一声惊呼,连退三步,厉道“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叱声未了,一阵大笑之声,已由窗外传入,星光下,一条矮胖人影,当窗而立,孙敏只觉心头一寒,唰地掠向床头,抽出床头的雪刃,刀光一闪,方待灭去灯火,却听窗外人影已自哈哈笑道:“夫人旦莫惊惶,在下此来实无恶意。” 灯火微花,一条人影,已自穿窗而入,一身闪亮的金衫,虽衬得他的身材极为臃肿,但是他身手的灵敏、矫健,却又不禁使得孙敏心头一震,沉声叱道:“朋友是谁?既无恶意,深夜之中,闯入私室,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人影身形方定,目光一转,轻轻瞟过木立墙边的钟静,抱拳一揖,一揖到地,哈哈笑道:“在下韦傲物,与凌大侠昔年亦有数面之缘,不知道夫人还记得在下么?” 孙敏缓缓放下手中利刃,目光中似乎在惊异着这矮胖臃肿的汉子,竟会就是名震江湖的“七海渔子”韦傲物。 却听韦傲物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凌姑娘好厉害的耳力,在下方到檐下,就被发觉,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小贼,转念头转到凌姑娘头上,那才真是瞎了眼睛哩!” 凌琳秋波转处,面寒如水,根本就未将他这番恭维之言,听入耳中。 韦傲物哈哈干笑数声,又道:“在下深夜打扰,实在冒昧得很,但却是为了夫人,方敢斗胆来此。” 孙敏秀眉微轩,咤声道:“阁下与我母女素昧平生,阁下此言,实在教我莫测高深,难道深夜中闯入人家女子私室,还是为了——” 她此刻已知道这“七海渔子”韦傲物定亦是天争教下之人,是以言语之中,锋芒毕露,不再替他留丝毫情面。 哪知她话声未了,韦傲物却又已大笑说道:“在下没头没脑地就说出这些话,自然难怪夫人不懂。” 他语声微顿,竟然大咧咧在桌旁木椅上坐了下来,接口又道:“但夫人一听在下解释,必定就可以了解在下的苦心了!” 孙敏冷哼一声,韦傲物又道:“今日在下听得我教下门徒来报,说是夫人似乎对那什么‘正义帮’有些兴趣,是以在下便赶紧探出那帮人的落脚之处,前来报知夫人,夫人兴趣如何,在下不揣冒昧,自愿为夫人领路。” 孙敏秋波一转,暗中忖道:“看来天争教当真是人才济济,今日我在客栈门外,并无显明表示,心意却已被对面那两条汉子看出,这姓韦的此番前来,想必是想利用我做块问路之石。” 她暗中冷笑一声,心念空地一转,闪电般掠过几个念头,立刻接口道:“正义帮主的落脚之处,韦香主真的已经知道了么?” 韦傲物哈哈一笑,道:“在下已得教主传谕,说夫人此后已是敝教一家人了,难道在下还敢对夫人说出欺瞒之言么?” 孙敏明眸微张,但却忍下了心中的怒气,因为她此刻心里已有一个秘密的猜测,她心想证实这猜测是否正确,沉吟半晌,道:“韦香主可是此刻就要走么?” 韦傲物颔首笑道:“只要夫人愿意,在下一定奉陪。”目光转动之间,贪婪地在满地明珠上望了几眼。 却见孙敏缓缓将掌中利刃,放回床头,转首道:“琳儿!你在这里陪……坐坐,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凌琳虽然聪慧,却已猜测不出她母亲的心意,呆呆地愕了半晌,孙敏却已经叱一声:“走!”纤腰微拧,穿窗而出。 韦傲物哈哈一笑,抱拳道:“姑娘稍候!”突地转向钟静,在钟静耳畔低低说了两句话,身形转侧之间,便也穿窗而出,凌琳依稀听见他说的是:“你只要……教主之吩咐,立刻就可以……我劝你……” 但钟静却只是茫然睁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窗外星光点点,风声依依,孙敏和韦傲物都已走得远了。 深夜中的嘉兴街道,就像是水银铺成的道路,平滑而安静。 单调而刻板的更声鼓点,一声一声地划破四周的静寂。 孙敏无言地在这静寂中飞掠着,她轻功虽不甚高,但在武林中却已算不得庸俗身手,没有多时,她便已掠出城外,掠出了那条横跨在静静的河水上的静静的小桥,烟雨南湖,在深夜中更见苍茫绝美,她深长地透了口气,侧首轻问:“可到了么?” 一直不疾不徐跟在她身侧的韦傲物微笑应道:“不远了!” 语声中脚步突地加急,夜风吹得他衣衫沙沙作响,穿过一片树林,他却突又顿住身形,轻巧地将身上金色衣衫脱下,露出里面的黑衣劲服,遥指前方,含笑又道:“夫人!前面那几重屋影,本是当朝一位大臣的家宅,如今不知怎地,却做了那帮人的落脚之处,在下虽然未曾去过,但闻说里面园林颇深,夫人进去,千万要小心些,不要和在下走失,那里看来虽无动静,其实却不啻龙潭虎穴——” 他哈哈轻笑数声:“在下此刻,也实在是在舍命陪君子哩!” 孙敏暗中冷笑一声,凝目遥望,前面林木深处,果有一片屋顶,横卧在深沉的夜色间,她平静地呼吸一下,强制着心中的激动,暗问自己:“这屋子里住着的真的会是那正义帮主么?而这正义帮主的真实身份,又会不会真的就是我心中猜测的那个人呢?” 她似乎已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因为她这问题的答案,若是肯定的,自然好了,若是否定的,她如此贸然地闯入一个新起帮派的秘密巢穴,那岂非真的是去送死么? 但是她为了一些特别的原因,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两条黝黑的人影,投入黝黑的屋顶上。 嘉兴城中客栈里西跨院室内的灯光,由昏黄变得惨白。 大地永恒得没有一丝变化,人类却时刻地在变化着,只是这一切变化只不过是人海中一连串小小的泡沫,开始和结束,在永恒的宇宙中,都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罢了! 所以,既然如此,我这小小的故事的开始与结束,不更加渺小和可笑了吗? 所以,既然如此,我要说:“世上任何一件没有结束的事,其实也可以说是已经结束;世上任何一件结束了的事,其实却也可以说是没有结束。因为结束与不结束,这其间的距离,真是多么可怜而可笑的短暂呀!” 下 前引 时近中秋,淡淡的月光,如碎银似的洒照在嘉兴城郊。 出嘉兴城数里地,有一片苍茫林园,就在林园深处,露出檐牙高啄、气象宏伟的屋宇。 据说,此处曾住着当朝一位大臣,后来不知怎地,那大臣被满门抄斩,于是那风景优美的地方,虽有精致而又庞大的屋舍,却一直被荒废着。 这夜,三更时分,月色清明,在这荒废的地方,突然出现两条灰黑的人影。 那两条人影跃至一栋较矮的屋顶上,四下略一张望,正待朝后进正厅上掠去。突然,四周响起一片尖锐的竹叶哨声,哨音此起彼落,交互激响。 两条黑影中,一个矮胖,一个身材纤巧仿佛是个女子,那矮胖者闻声大惊,叫了一声:“不好!” 那纤巧女子急道:“韦香主,正义帮主到底住在哪一栋屋里?” 话声未毕,四周森林内,在哨音中出现一群银巾包头、银带束腰的银衫大汉,每人口内含着竹叶一片,一面呼吹,一面稳健地走向森林处。 那矮胖者正是名震江湖的“七海渔子”韦傲物,他慌忙道:“夫人,情势不妙,正义帮主就要出现,在下要先走一步了。” 说罢,身形微微一飘,掠下屋顶,疾向来路奔回。 片刻后,只见数十个银衫大汉,从四面渐渐向韦傲物奔去的方向围拢,却根本不理会尚留在屋顶上的女子。 那屋顶上的女子见状,暗忖:“难道那些银衫大汉的出现,并不是为着自己,而是另有强敌来临?” 那女子突地朝森林一侧隐秘处,飞掠奔去。 这时哨音突住,顿时四下恢复夜的寂静。 银衫汉子个个如石像,成一字形分布在森林来路,每人脸色在月光返照下,更显凝重,生像连大气也不喘一下。 天际飘浮来一朵乌云,把月光遮住,当乌云散去,月光重现时,只见一排银衫大汉前三丈处,对排着数十个黑巾包头、黑带束腰的黑衫大汉。 双方对峙而立,场中气氛显得十分低沉。 在窒人的气氛中,黑衫大汉突然向两侧分开,走出一个白面无须,英俊却显得阴狠的金衫文士,后面跟着一位矮胖老者,正是适才奔回的韦傲物。 金衫文士走近银衫大汉前一丈余,停住身形!左手折扇轻摇,旁侧韦傲物附耳低语,文士微微点头。 于是韦傲物走上前,丹田提气,说道:“天争教主拜会正义帮!” 银衫大汉个个神色凝重,闻声仍不动弹。 陡然两声短促的竹叶哨声响后,纹风不动的银衫大汉们,立刻从中分开,走出一个胸前绣着三朵红花的银衫方脸高硕汉子。 那汉子厉喝道:“好个天争教,什么时候不好拜会,却三更半夜里来拜会?” 韦傲物冷笑道:“来者是正义帮主吗?” 那汉子道:“帮主岂是轻易见人的!在下银枪陶楚。” 韦傲物不屑道:“哦!江湖上还没有听过这号人物。” 银枪陶楚,武功虽不甚高,见闻却广,尤其擅长轻功,在武林中也小有名气。 他此时在广众面前被辱,哪里忍得下,厉声喝道:“陶楚不才,却还不怕什么天争教。” 韦傲物冷冷道:“好狂徒,且接老朽一招?”话刚说完,连环双腿已横截扫去,陶楚急忙拔身掠起。 哪知韦傲物这两腿乃是虚招,腿一落地,跟身而上,击出一掌。 这一掌击向陶楚腹部,陶楚人在空中,眼看就要被击中。 就在这一刹那,掠出一条疾如飞箭的银色身影,他左掌托住韦傲物右手,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朝韦傲物“眉心”穴点去。 韦傲物见来人身手不凡,急忙撤身后退,先求自保。 银色身影停身一站,现出一个潇逸绝尘,眉目俊轩的银衫文士,胸前却绣着五朵红花。 他微微笑道:“在下就是正义帮主。” 一直隐身在林内的女子,一见此人面目,不由暗呼道:“呀!果然是他,他没有死……钟静……他怎么办呢?” 金衫文士缓步走上前道:“果不出兄弟所料,正义帮主真是阁下,兄弟想江湖上除了你吕南人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创此帮会来?”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吕南人一见到此人,就不禁内心如沸,痛恨难当,但他尽力忍住,缓缓道:“萧无,你我约定八月中秋烟雨楼头决一死战,想不到阁下突然来临,好!好!我们不妨就此分个生死!” 萧无眼中闪过一道狠毒的光芒,道:“吕南人,你太不把我萧某放在眼内,三年来我一直认为与你不值一争,否则,哼!你有十条命也早已丧在我的手下!” 吕南人道:“杀妻之恨,追命之仇,我吕某倒不在心,可是,你断断不该杀死爱你如子、情同手足的飞虹剑客……” 他说着举起左手,望着断缺的小指又道:“我曾在‘飞虹剑’华品奇的身前发誓,若不手刃你这贼子,有如此指……” 言未毕,吕南人左掌右拳,脚跺迷踪,招招不离萧无全身要害。 萧无轻巧地左挡右闪,狠声道:“你如今创立帮会,我可容不得你了……” 要知萧无自幼习得长白山派武功,自命不凡,尔后由于机缘,又得青海穆鲁乌苏河、布克马因山口无名怪叟的传艺,采两家之长,其武功更胜过自幼便在无名怪叟身前学艺的师弟钱翊。 是以二人一交上手,萧无有守有攻,守时天衣无缝,攻时雷霆万钧,凌厉无比。 数十招后,吕南人渐感吃力,他此时才深深觉得萧无的武功,确实不凡,若非这数月来,苦练《天星秘籍》,此刻早已落败。 《天星秘籍》中记载的都是武林绝学,只是吕南人练习的时日太短,每一招,都不过只发挥四成威力。 萧无也越战越惊,战到后来,他觉得吕南人的招数越来越神奇,生似自己是个喂招的靶子,越喂对方的招数越熟练,倘若再假以时日,自己定非吕南人的对手。 他惊心之下,哪敢怠慢,立即施展出由无名怪叟所授的三大绝招。 一招、二招虽然神奇,吕南人皆以《天星秘籍》中无上妙法封开让过。 但至第三招“无所不至”,吕南人只觉四面八方都是萧无的掌影。 此时吕南人情急之下,贸然施出从妙手许白偷学到的“拂云手”。 这“拂云手”虽然绝妙,却是攻招而非守招,当年妙手许白创此绝招,乃是为了对付“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创的尽是猛攻招式。 吕南人十二路拂云手攻招一老,而萧无的那招“无所不至”还尚未施完,左手圈转,人已闪至吕南人身后,右手反背拍出一掌。 吕南人“拂云手”失利,不及采取守势,只觉眼前一花,背后袭来一道暗劲,在此情势下,他只有运气于背,预备硬接萧无一掌。 说时迟,那时快,掌劲将要触及吕南人后背之际,横里飞掠出一条枯瘦的身影,人在空中,双腿疾向萧无头部踢去。 萧无为求自保,急忙撤掌后跃,纵然如此,吕南人仍被余劲震得向前冲出数步。 来人意在救急,萧无撤招之后,他也停身收势,缓缓说道:“萧老弟,可认识老朽否?” 萧无细一打量,面前是一位枯瘦如柴、两腮内陷、颧骨高耸、留着山羊胡须的银衫老者,他胸前绣着六朵红花,萧无暗骂道:“想不到闻名江湖的‘北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也投身在正义帮内……” 万天萍铁青的面色,绽出一丝微笑道:“萧老弟,老朽承蒙老弟在无量山里,救得一命,至今无以为报,深以为憾,如今老朽……” 萧无截口道:“老前辈不必多言,你认为萧无有恩于你,以后敌对交手时,请手下留情,今日老前辈既入正义帮,便是本教的敌人。” 万天萍面上肌肉一抽,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他犹豫了好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待转身欲走之际,萧无倏地上前,骈指朝万天萍背后“互汤”重穴点去。 万天萍万万料不到萧无会突下杀手,顿时喷出一道血箭,伏倒尘埃。 萧无一招得手,哈哈大笑道:“与我为敌者就是一死!” 银衫大汉后又飞掠出一位乱发蓬松、须髯互结、银衫胸襟敞开、露出茸茸黑毛的浓眉壮汉,他一把抓向萧无后襟,大喝道:“好个无耻小子,竟敢暗箭伤人!” 萧无急掠之下,竟无法摆脱那一抓,只听“嘶啦”一声,后襟已被撕裂。 萧无大惊失色,回头一看,原来是“南偷”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 只见妙手许白胸前也是绣着六朵红花,分明已投入正义帮内,萧无绝想不到,吕南人能把两个打了十余年,互相仇恨的“南偷北盗”收罗帮内! 他乃是一个狡猾无比的枭雄,衡情量势,自己身旁只有两个香主,而敌方精锐皆在,于己大大不利,他也不顾什么颜面,一声呼啸,当先急退而去。 妙手许白轻功盖冠当代,哪能容得他逃走,暴喝一声:“留下!” 身形一展,就要跟踪追去。 哪知身后,吕南人急呼道:“许老前辈,穷寇莫追!快来看看万老前辈,他不行了……” 妙手许白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斗了十余年,仇恨甚深,但此时见他被人暗算重伤,内心不由泛起微微惆怅之情,当下缓缓转身,走向万天萍的身旁。 吕南人怀抱满口鲜血,气息微弱的万天萍,眼泪不由夺眶而下,滴滴落在万天萍的脸上。 万天萍低弱地道:“好,很好!我受萧无一指,这样我和他恩仇已了,我不再欠他什么……” 吕南人抱着万天萍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他哽咽道:“万老前辈,我一定要替你复仇……我一定要替你复仇……” 万天萍受不住气血翻涌的痛苦,全身紧缩地抽搐着,口中不时发出“咿唔”的痛苦声。 吕南人慌忙抽出右手,运起本身内家真元之气,缓缓在万天萍背后抚摸着,不到盏茶工夫,他头上便涌出涔涔汗意。 妙手许白叹道:“帮主,不要再耗损自己的元气了,万老儿心脉已断,看来已是无法可救了!” 万天萍脸上又掠过一阵痛苦的神色,他声音微弱得如同蚊嘤,道:“许老儿,我死了,你在世上可少了一个对手。哈哈!我可真舍不得先你而去……” 要知万天萍并非惧死之徒!此时虽知去死不远,说话仍是十分洒脱豪迈,妙手许白声音微带凄凉地道:“万老儿,你死了可舒服了,不再受帮主十年之约,小弟十年之内还要替正义帮效命呢。你到了玉皇大帝那里,可得替小弟说项,替小弟留一个位子,免得小弟死后,天上无位,要入十八层地狱哩!” 万天萍痛苦地笑道:“好!好!好!” 原来万天萍与妙手许白,在西梁山上约定,以先后寻得抛在绝壑中的“璇光宝仪”,来决定双方武功胜负后,两人一下绝壑,因绳索不够,立即遭遇到极大的惊险。 那绝壑削壁千仞,山壁上因受壑底阴湿潮气的蒸熏,遍生青苔,越至壑底越是滑不溜手,毫无可借力之处,两人都不敢轻易冒险而下,万天萍求功心切,略一考虑使用“大鹰爪功”指力,指指插入壁内,交互换手而下。 妙手许白可没这份能耐,跟着万天萍下降丈余后,急得大叫,却无法弃绳跃下。 最后终于让他想到一个办法,妙手许白从怀中摸出自己的飞镖暗器,寻那山壁微小间隙处挥进,然后借力在飞镖上,换插而下。 这样,妙手许白大省气力,不一会儿赶近万天萍。 万天萍早已不用暗器,身上再也找不出坚硬的铁器,心知不要片刻,必被许白捷足先登,心中实在不甘,恶念陡生。 他假作功力不济,左手“啪”一声滑落,只剩右手单吊在壁上,看来惊险已极。 妙手许白看到这种机会,哪肯放过,等下落到万天萍身侧,骈指疾向万天萍胁下的“章门”穴点去。 万天萍本意,是等许白一指点来,右手一荡闪过,左脚随那一荡之力,踢向许白的“章门”穴。哪知万天萍吊得太久,手已无力,一荡没荡得动,大惊之下,狠咬牙根,左脚尽力踢去,欲与许白同归于尽。 妙手许白也未料到万天萍存同归于尽之心,俩人同时皆被点中“章门”昏穴,身体立如陨石向下沉落。也算二人命不该绝,恰巧重叠落在一枝从壑中壁上横生而出的大树干上。 等到吕南人沿绳而下,寻找他俩人下落时,才至一半,被万天萍的女儿万虹,因妒生恨,割断绳索,于是吕南人也如落石般向壑底沉降。 无巧不巧,吕南人也正好落在那大树干上。 吕南人抓着树干,发现万、许俩人皆昏眩在树干上,心中惊喜万分,忙用带在身上的那捆绳索,一端系在树干上,直垂壑底。 吕南人借着那条绳索,把万、许俩人一一运下壑底,他费了很大工夫,才解开俩人被点的穴道。 “章门”穴是人体最大的昏穴,二人醒来后,再无半点气力拼斗。 他两人行事虽然乖张,但却是恩怨分明的硬汉。他们自忖这次必死无生,被吕南人救起,心中对他大为感激。 吕南人趁此机会,极力劝解他们捐弃俩人之间的恩怨,哪知他两人有如顽石,半点也点化不透。 吕南人气急说道:“在下救得两位性命,不望报恩,只求你两人在十年内,不准械斗!” 万、许两人果是恩怨分明的汉子,当下立即捐弃私仇,答应十年内不再争斗,并应诺在十年内,愿受吕南人指挥。 这就是之所以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南偷北盗”,会受正义帮派遣的缘故。 当时吕南人本不欲接受这个应诺,忽然他发现身侧不远处,被万天萍抛落的“璇光宝仪”落在那里,拣起一看,只见“璇光宝仪”激烈晃动,由万、许两人的协助,发现一批极大的百年宝藏! 于是,吕南人改变心意,接受应诺,利用这批富堪敌国的宝藏,建立针对天争教的正义帮! 吕南人万万也想不到,建帮不过数月,就损失帮中一员大将,心中悲痛,哀惜万分。 突然,万天萍脸上红光焕然,这是回光返照的现象,吕南人抱紧万天萍的身体,生怕他就此死去。 万天萍含笑微弱地道:“天萍一生罪恶深重,死不足惜,唯有一事放心不下。” 吕南人颤声道:“晚辈性命是前辈所赐,前辈有何相托之事,南人至死不辞!” 万天萍吐出一口鲜血,却仍含笑道:“就是天萍的女儿万虹,她一生就托给帮主了。” 吕南人惊道:“这……这……” 他本想婉拒,但一看老人弥留之状,不忍使他失望,立时慨然应道:“晚辈回去之后,即明告帮内,明媒正娶令爱为妻!” 万天萍满意地一笑,又吐出两口鲜血,微弱地道:“好……好……女……婿……好女婿……” 月色如旧,照在万天萍苍白如灰的脸上,他已含笑而逝。 吕南人放声大哭。 妙手许白也不禁老泪纵横,道:“万老儿,我妙手许白的武功,确不如你……” 林内一直隐藏的女子,此时移步走出,来到万天萍身侧,轻呼道:“姐夫!” 吕南人泪眼看去,一见那女子正是三湘大侠未亡人孙敏,颤声问道:“凌……凌琳……好吗?” 孙敏勉强笑道:“南人,你不要记惦,我回去会好好处理的,等你大吉之日,琳儿也要和静儿成婚了,虹儿很好,你要好好待她。” 她停了一会,又道:“姐夫的丧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明日我想和琳儿、静儿离开这里,迁居到金陵,你知道静儿……唉!到金陵热闹的地方,我想对他比较好一点!” 吕南人神色茫然地道:“哦!哦!”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孙敏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又向前走了几步,回头道:“我走了,有空到金陵来看看……” 吕南人抱着万天萍的尸体,默默地望着孙敏离去的背影……匆匆就是十年过去,这十年中,天争教与正义帮一直势均力敌,对峙江湖……这十年来的互相对峙,使江湖上显得十分安静。 在这同时,另两个秘密帮会“天毒”“天媚”,由于十年来的锐意经营,也慢慢壮大起来。 于是—— 下 第一章 ??残父异母奇家庭 杭州是我国古代名城,名胜古迹甚多,西湖,更是风景优美,称绝天下。 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由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很长一段山路,便到灵峰寺。 这灵峰寺在杭州并不著名,也许是山高寺小的原因,游人很少。 其实这灵峰寺风景极佳,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名叫“望海”,在这亭中可鸟瞰到整个钱塘江及西湖的景色。 寺内大殿西边园中,种植密密的梅树。 时值九月霜至时节,这一日,日落西山,已是黄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园内徘徊地走着。 这少年长得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尤其那明如晨星似的眼眸更显得神清气朗。 九月天气已甚寒冷,但他仅穿着一套单薄的白色衣裳,却无一点畏寒之态。 只见他神情略显焦急,似在等候一个人。 大殿内正是晚课时候,送来阵阵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 白衫少年突然眉头一展,口中轻呼:“暗影浮香!” 人随声起,他扭腰一折,也未看清他的身法,已如一点流星飘散飞去。 “好一招精妙的‘暗影浮香’!” 声落处,现出一位灰袍赤眉高大的和尚,颔首慈笑道:“伟儿,你这一招‘暗影浮香’的身法火候已胜过老衲了!” 白衫少年面向老僧打揖行礼后,赧颜道:“老伯夸奖,伟儿这路身法练了数日都练不好,刚才耳听梵音,鼻闻梅香,不知不觉地使了出来,还不知使得对不对呢!” 赤眉和尚哦了一声,叹道:“这一招‘暗影浮香’轻身功夫,还是当年老衲俗家时,因行了几件善事,被一位自称姓许的老侠客见到,传了老衲这一招,以示嘉勉,数年来老衲一直都练它不好,唉!想不到你才学数日,便精进如斯!” 赤眉和尚凝目注视着白衫少年,又道:“伟儿,可知老衲为什么总不肯收你为徒吗?” 白衫少年亮晶晶的大眼闪了闪,道:“老伯,伟儿一直想不透这件事,是不是伟儿资质不够,不堪……” 赤眉和尚摇头止住,道:“不是!不是!别胡思乱想,妄自菲薄,你的根骨与资质俱是上上之选,百年难得,就因此老衲才不敢轻易收你为徒,以免误了你的机遇,再者老衲……唉!总之你以后会得到一个胜过老衲千倍的师父。” 白衫少年倔强道:“老伯,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伟儿自幼便受老伯传授玄门内功,像前几天授伟儿那招‘暗影浮香’不是教了伟儿功夫吗?老伯就是不肯认伟儿这个徒弟,伟儿心里却终身认老伯为师。” 赤眉和尚长叹一声,走上前牵住伟儿的小手,慈爱地道:“老衲何尝不想收你为徒,只是老衲这几手功夫,粗浅得很,教了你,反而误了你,那招‘暗影浮香’却大大不同,老衲当年若非这招轻功救命,早已死了十数次了!” 白衫少年眉头又皱了起来,显是被赤眉和尚说到“死”字触发而起。 赤眉和尚柔声问道:“伟儿是不是你母亲的病又犯了?” 白衫少年凄苦地点头道:“中午母亲还好好的,黄昏前父亲回来,不知怎地把母亲惹气,病就发作起来,把父亲吓走了。刚才伟儿来时,母亲稍为好点,躺在床上,可是……可是……娘躺在床上直哭,口中……老……喊着‘男人’‘男人’!” 赤眉和尚长眉紧蹙,沉思道:“你母亲的病也真怪,几年来都不见好转,唉!拜老衲看,你母亲当年受的刺激太大,以致迄今还不能清醒……” 白衫少年情急道:“老伯,我娘的病,到底要吃什么药才能好呢?” 赤眉和尚道:“心病仍须心药医,只要你母亲的心,一旦豁然开朗,病就自然而愈,吃药是没有用的!” 白衫少年流泪道:“那……那……要怎样……娘才能开心呢?” 赤眉和尚轻抚伟儿手背,安慰道:“不要急,急也没有用,只要你母亲见着那个叫‘男人’的人,唉,这也是妄想,若能找到此人,你父亲早找到了,除非你母亲再受一次大刺激,或许就会痊愈!” 白衫少年抹干眼泪,轻声道:“老伯,我要回去了!” 赤眉和尚从怀中掏出一包药,塞在伟儿手里,道:“这给你母亲服下,安安她的神。” 白衫少年仿佛已习惯到这里向赤眉和尚拿药,点点头,就揣着那包药走下灵峰寺去。 在灵峰寺长长的石级下,是一方平地,左侧转向山里,面向西湖,那里倚山盖着一栋美观的连院红砖瓦房。 白衫少年走到院前,停步伸手推开院门,门才打开一侧,里面“砰”的一声冲出一个红影,一晃,躲在白衫少年身后。 里面跟着冲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长得虎目浓眉,茁壮如牛,看到白衫少年,叫道:“大哥,二姐欺负我,抢了我的木剑!” 白衫少年愁眉收,含笑道:“水牛乖!大哥帮你把木剑要回来,不要闹。” 说着回手抓向身后的红衫女孩,红衫女孩被抓到,大嚷道:“不来啦!大哥帮水牛,不帮萱萱,萱萱要闹,萱萱要这……” 白衫少年眉头轻皱,望着这个最泼辣的妹妹,不知如何才好。 “萱姐!娘要给你吵醒了,娘刚睡着,醒了又要骂你……”说着,里院一个绿衫女孩轻步走出。 萱萱一见绿衫女孩,嘴巴一撇,道:“谁要你这丫头管来着!我才不怕娘呢,娘生来就恨我一个,你们都欺负我好了,反正萱萱没人疼!” 说罢,偷眼望着白衫少年,哭嚷起来。 白衫少年急得直摇手,劝道:“萱妹别哭!你再哭大哥不喜欢你了。” 萱萱人小鬼大,打蛇随棍上,立时停住哭声,机伶地道:“好,萱萱不哭,大哥要帮萱萱,才是喜欢萱萱,不然萱萱就哭。” 白衫少年真对她没办法,转身对肤色黑黝黝的男孩道:“水牛,木剑借二姐玩一会,好吗?” 这四个孩子,唯独这个水牛最丑,完全不像他的哥哥及两个姐姐,那红衫少女及绿衫少女仿佛双胞胎似的,长得十分相像,皆是芙蓉如面的美人胎子,可是却又和这白衫少年长得不一样了。 水牛委屈地道:“二姐老是抢我的东西,这木剑是爹昨天才给我买的,二姐玩一会就要还给我!” 萱萱撒赖道:“才不还给你这黑炭呢?爹喜欢你,什么东西都买给你,不买给我们,爹只爱你一个,我就要欺负你,不还你。” 水牛气得环眼直瞪,看看就要哭出来了。 那绿衫少女比起红衫少女文静多了,虽仅十岁多点却长得满面秀气,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花色斑斓的弹珠,递到水牛面前,道:“水牛别哭,三姐这个弹珠给你。” 水牛拿着弹珠高兴得叫了起来,说声谢谢三姐,也不要那木剑了,就到后院自个玩去。 萱萱嘟着嘴,把木剑用力摔到墙上,砸断成两段,气道:“谁稀罕这破剑!” 绿衫少女惊道:“二姐,你把它摔断,爹回来看到又要骂你!” 萱萱强硬道:“谁怕爹爹!他根本不是我爹爹,和我们一点也不像,只有水牛像他。” 白衫少年责备道:“二妹,你再乱说,小心大哥要打你!” 萱萱气苦道:“大哥也欺负萱萱,芸芸娘疼,水牛爹疼,只有萱萱没人疼。” 白衫少年气道:“谁不疼你了?你看芸芸多乖,她把最心爱的弹珠给水牛,而你呢?你一天到晚乱闹,谁会疼一个野姑娘?你呀,要跟芸芸学学。” 萱萱流泪道:“大哥疼芸芸,不疼萱萱!” 话刚说完,掩面朝山下疾奔,白衫少年急叫道:“回来!回来!” 芸芸也叫道:“姐姐不要跑,爹回来啦!” 只见山下走上一个中年壮汉,长得虎目浓眉,黝黑的肤色在暗淡的光线下,更显乌黑,面貌虽不英俊却也端端正正,唯两只耳朵齐着耳根被削掉,留下环状的疤痕。 中年壮汉疾步上前,正好抓着埋头奔下山的萱萱,萱萱一看是爹爹,犹倔强地挣扎着。 中年壮汉道:“好丫头!大概又淘气啦!乖乖跟我回去。” 萱萱闻到很重的酒气,知道爹喝醉了,每次爹一喝醉,打人打得特别厉害,心中不禁怕得要死,手被捉住不能动,就用脚直踢中年壮汉,口中惊恐道:“放开我!放开我!” 中年壮汉被踢得火起,举起巴掌,“啪”的一声,打在萱萱的嫩脸上。 萱萱惊怕得有点麻木不知疼痛,仍在尖锐喊道:“放开我,你这恶汉,你不是我爹爹,我爹爹不是你!” 中年壮汉猛然推开萱萱,心中飞快忖道:“我不是她爹爹,怎可轻易打她,我阮大成岂是欺凌孩子的人物!” 要知伏虎金刚阮大成,在蜀中是一个颇负盛名的好汉,性格豪放,颇得人望,只因妻子神经不大健全,他爱妻心切,才远离家乡,迁居到这风景幽美的地方,指望妻子好好休养,早日痊愈。 哪知妻子一经十年,病情毫无起色,心中的忧郁可想而知,平时由于心里苦闷,不免就对并非自己亲生的三个孩子发泄打骂,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对自己亲生儿子水牛就偏爱多了。 原来他妻子跟他结婚时,抱来一个三岁多、一个几个月的孩子,同时腹中又怀了一个,要是别人再也不会要这个妻子的。可是他却深爱她,并不因她的丑陋,更不因她已非完璧,而不愿意理她,反之,他娶她为妻,给这三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安上一个姓。 他现在突然被萱萱天真的话刺在心中,想到自己并非萱萱亲生父亲,有什么资格打她呢? 萱萱被阮大成推倒在地上,惊愕得哭都不敢哭出来。 阮大成见她脸颊上显出五条红手印,暗悔自己打得太重了,不由心一软上前抱起她,向山上走回。 宣萱以为他还要打责自己,口中嚷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阮大成垂下他那只没耳朵的脑袋,慈爱道:“乖孩子别嚷,爹不好,爹打重萱萱了,明儿爹给萱萱买一把小剑,好不好?” 萱萱被阮大成哄得愕住了,心想:“爹今天怎么啦!”不由茫然地直点头。 阮大成走到院前放下萱萱,问白衫少年道:“伟儿,你娘怎么啦?” 阮伟及阮芸恭敬地喊声爹,白衫少年阮伟回道:“芸妹说娘睡着了,孩儿刚才上灵峰寺,向悟因伯伯要来一服药,还在这里。” 阮大成舒眉道:“药给爹,真亏了你悟因伯伯,若不是他的药,你娘的病要发得更厉害。” 绿衫少女阮芸道:“爹,娘睡时说,爹回来不准到娘房里去。” 阮大成叹了口气,把阮伟刚递到手的药,递回给阮伟道:“你去给你娘服下,爹到书房去睡。” 他十分懊恼地走进院内,叫道:“水牛!水牛!跟爹到书房来玩。” 阮伟上前牵起红衫少女阮萱,道:“二妹,不要气大哥,跟大哥到娘房里去。” 阮萱甩开阮伟的手,嗔道:“谁要去看她,一会发疯了,又要瞪着我,好像萱萱是她仇人似的。” 阮芸奔上前,牵住阮伟道:“大哥,芸芸跟你去。” 阮萱一把拨开阮芸的手,娇嗔道:“大哥,萱萱跟你去。”说着自动抓紧阮伟的手。 阮伟闪动如点漆的眸子,调皮道:“你不是怕到娘房里去的吗?” 阮萱道:“才不呢!有大哥在,萱萱什么都不怕。” 阮伟笑了笑,另只手牵起阮芸,向院内走去。 夜色笼罩整个大地,灵峰寺的晚课也早已做完了。 红砖瓦房内,正中两间厅房,两侧并排着两列厢房,在右侧最内一间房内,布置得高雅华贵。 四壁上高悬两横幅绢画及几幅立轴,立轴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字儿,皆是赞美阮大成的善行益事,下署蜀中某某。 房间颇大,内里满陈设着红木家具及古玩。 最里靠角,斜放锦帐丝衾的一个红木床,床四周布满绣织品蒙着。 这时已入夜,床侧放着两盏长脚宫灯,粉红色的灯罩,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柔和的光芒,散照在床上一个妇人的脸上,蒙眬看去,那脸盘是个绝美的美人坯子,然而——当你接近一看,那妇人脸上满是疤痕,虽然因岁月的久长,伤口已弥合得很细密了,但看起来还是令人有悸悚之感。 那疤面妇人睡得很熟,脸上平静如水。 门帘被轻轻掀开,阮伟三人走了进来。 阮伟见母亲睡得很熟,不忍心把她吵醒,却又怕不给她服下悟因伯伯的药,醒来后,又要发病。 他轻巧地把药冲在一杯温水里,然后扶起疤面妇人,仔细地向她口中倒入,疤面妇人微张樱唇,一口口吞下,不一会儿一杯药水就喝光了。 阮伟缓慢地放好疤面妇人,她好像没有被吵醒,仍在睡梦中。 阮芸人小孝心大,她等阮伟去放杯子时,走到床侧,踮起脚替她娘把被子盖好。 阮萱却站得远远的,毫不关心。 阮伟把房中一切整理好,向阮芸招手,轻声道:“三妹走吧!让娘好好睡吧。” 阮芸转身离开床,没走到三步,床上疤面妇人突然醒来,喊道:“是谁呀?” 阮伟赶紧上前,应道:“娘,是伟儿及萱萱、芸芸。” 疤面妇人怒道:“谁叫萱萱进来的?叫她出去,娘一看到她心就烦,叫她出去!叫她出去!” 阮伟向远远的萱萱直摆手,阮萱气得马上流下眼泪,恨恨地冲出门帘! 疤面妇人似乎因为服过悟因和尚的药,精神已稍好转,神志也比较清醒。 阮伟轻声道:“娘,萱萱出去了。” 疤面妇人点点头,这时阮芸走了过来,疤面妇人见着芸芸和萱萱相似的脸蛋及鼻嘴,眉头立刻又皱起来,心想呵斥,可是,她忍住了,反而唤芸芸走近,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洋溢着母亲的慈爱。 阮伟嘴唇动了几次都未说出,此时见母亲心情好转,大胆问道:“娘,‘男人’是谁呀?” 疤面妇人神色茫然道:“你问娘这个做什么?‘男人’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但这人到底是谁?为娘也不清楚。” 阮伟热切道:“娘想想看,这人是什么样子,住在哪里?灵峰寺的悟因伯伯说,只要娘能想清楚这个人,见他一面,娘的病自然就会好……” 疤面妇人不耐道:“别啰唆了,娘不要想,想了就会头疼,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 阮伟应诺退走,才走至门帘处,疤面妇人问道:“伟儿!你爹呢?” “爹回来啦!和水牛在书房里,爹说今晚在书房睡。” 疤面妇人喃喃道:“天这么冷,怎能在书房里睡?” 她犹豫一会,终于道:“伟儿,去把爹叫来。” 阮大成钻身进入门帘,应道:“来啦!娘子有何吩咐?” 阮伟见父亲进来,急忙带着芸芸退出。 疤面妇人吃笑道:“看你那么老了,说话还调皮!” 阮大成趋近疤面妇人身旁,坐下道:“看你白天对我那么的凶,差一点动刀杀我。” 疤面妇人奇道:“白天哪个对你凶啦?我不是才睡醒了的么?” 阮大成知道她神志不太清楚,更不敢解释,白天只因他说了一句:“你一到晚上睡觉,口里就喊什么‘男人’‘男人’,我看这‘男人’早就死啦!”她就立刻发疯大闹大吵。 当下支吾过去,疤面妇人也就没再追问。 夜渐深沉,寒意渐浓,阮大成蹬坐在床旁,直打哆嗦。 疤面妇人笑骂道:“你这傻子还不上床睡!我也没不准你上床。” 阮大成暗自忖道:“还不是刚才黄昏芸芸传令,不准我到房里来,否则我也不是呆子,有床不上去睡,呆坐在地上!” 其实,他那疤面妇人早忘了在睡前吩咐芸芸的话。 阮大成钻进被窝,暖了心身,侧头挨着疤面妇人颈子,道:“明天,我想出一趟远门,水牛不小了,该是练武的时候,我送他到少林寺去学艺,多则一个月内就回来。” 小别的前夕,房中又充满了夫妻的情爱。 下 第二章?天下第一拾三剑 西湖的深秋九月,晨霜似雪,寒意甚浓。 阮伟仍穿着那套白衫,静悄悄地打开院门,寒风刺进他单薄的衣衫内,他激灵灵地打个寒战,拉紧衣襟,冒着风寒,向灵峰寺走去。 暗淡的天色,映着满地白霜,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空荡荡的世界,仿佛只有阮伟一个生命。 阮伟行了一段山路,走到灵峰寺北边小山上,精巧的望海亭内,也被昨夜的秋霜盖满了。 阮伟走进亭内,拣了一个面临湖水的石凳,拍掉寒霜,盘膝坐下。 只见他五心向上,闭目趺坐,直到天色大白,浓霜融化之时,才睁开眼来。 他神采飞扬地跳下石凳,只觉体内真气充沛,心中有一种要凌空飞去的感觉,真想长啸一声,才觉舒畅。 四围石凳中间是一方铸成的石桌,桌上白霜化成清水,点点滴下。阮伟顽皮地走上前,伸手俯身摸去。当手触及中央桌面,他微“噫”一声,低头仔细看去。 桌面中央有一丛刻成的兰草,内露新痕,好像是刻成未久。 阮伟奇怪地用手指划去,那根根兰草,都能容下他的手指,微有一点空隙。 阮伟惊奇暗忖:“难道这些兰草是大人用手指划成的?” 当下,他也不曾多想。 于是他轻灵地走下小山,结束每日早晨的例行功课。 阮伟走到灵峰寺前,迎面正好看到赤眉和尚悟因从外面回来。 他迎上前,恭身行体道:“老伯早,刚从外面散步回来吗?” 悟因笑着点头问道:“早上的功课做完了?” 阮伟应道:“做完了,伟儿觉得最近早上,每次行完老伯传授的玄门内功后,心中总想大吼一声,不知是何原因?” 悟因惊道:“什么?你竟练到了这种程度!” 阮伟茫然道:“老伯,有什么不对?” 悟因哈哈笑道:“不!不!太好了,老衲料不到你进展得这么快,要知老衲练了二十年才达到‘狮子吼’的进步,而你仅七年不到,就快练到‘狮子吼’的地步,真是大出老衲意料之外!” 他连连称好,阮伟内心被赞得十分高兴,但仍有礼道:“这是老伯的教导,伟儿才有这种成就。” 悟因道:“内功一层全在自己修炼,并非教导可以成功的,一方面是你的苦学,另一方面也是你的天赋,否则要在短短的七年工夫内,达到这种程度,是万万不可能的。” 要知阮伟天赋绝佳,每日在望海亭修炼,更得湖山灵秀,再加佛门梵呗的感染,是以才有这等神速的精进。 阮伟恭聆训示后,辞道:“伟儿回家了,我娘快要起床,也许要呼唤伟儿了。” 悟因道:“哦!老衲忘了告诉你,你爹早上碰到老衲,说送你弟弟到嵩山少林寺去学艺,家里一切要你照顾,你娘昨日吃了老衲的药,不要吵醒她,让她睡到中午自会醒来,这样对她的病情大有裨益。” 阮伟道:“弟弟到少林寺学艺,不知道好不好?” 悟因道:“少林寺是武林正宗武功发源之地,你弟弟能到那里学艺,将来的造诣实不可限量。” 阮伟忽然想到亭中石桌之事,说道:“老伯,早上伟儿发现一件奇事。” 悟因道:“什么事?” 阮伟道:“昨日早上伟儿尚未发觉,今日早儿在望海亭内练功后,突然发觉在石桌中央,有一丛好像用手指划成的兰草。” 悟因大惊失色道:“你可数过那丛兰草共有几根!” 阮伟道:“十三根。” 悟因脸色惨变,口中喃喃道:“十三根!十三根!” 他身形一矮,如离弦之矢,直向望海亭内奔去。 阮伟呆站在那里,念头还未运转,悟因已经奔回,一手拍在阮伟的肩上,声音微带颤声道:“伟儿,跟我来!” 这灵峰寺本是杭州府的公产,八年前被赤眉和尚买下,已属于他本人的财产,是故这寺内的住持就是自己,另外有五个小沙弥跟着他,做些打扫工作,还有三个老和尚,平时念经诵佛的事情也只有这三个老和尚做做,赤眉和尚既不做佛事,也不管寺内的事。 悟因带着阮伟走进方丈室内,神色凄惨道:“伟儿,老衲活不过今日子时!” 阮伟惊道:“老伯好好的,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 悟因从贴身内衣小兜中,摸出一本巴掌大的白色小绢册,递给阮伟,说道:“你把这绢册收好!” 阮伟满面疑色地收下小绢册,贴身放在怀内。 悟因脸色苍白却强作镇定道:“记着!小册子你不可被任何人看到,纵然是你的父亲也不可被他看到。” 阮伟连连点头,不由自主把手摸在怀中,生怕就会丢掉。 悟因神色一变,急道:“你切不可老记惦着怀中藏有这小册子,这样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你也不可拿它出来看,只要收好在兜中,是不会掉的。” 阮伟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傻愣地瞪着大眼,不知悟因老伯,今日何故说出这些奇怪的话来。 悟因望到阮伟透出疑惑的眼光,一脸天真烂漫、毫无机心的样子,不知自己将这绢册交给他,对他是福还是祸!不由心中暗暗一叹,道:“伟儿,并非老衲不让你翻这绢册,因这绢册内尽是西域梵文,你看也看不懂,一不小心,被别人看到,说不定就有杀身之祸。” 悟因未等伟儿发问,紧接又道:“尔后就看你的缘分了,记着,当有一天你懂得看西域梵文,再看这小册内写的东西,知道吗?” 阮伟点头应诺,悟因急挥手,道:“好,你回去吧,在今天子时以前,待在家里不要出来,你两个妹妹要看好,不要让她们乱跑,子时以前,外面发生任何惊动都不要管,子时以后就无妨了。” 阮伟忍不住问道:“老伯,那你怎么办呢?” 悟因留恋地向阮伟怀中望了一眼,说道:“你只要好好练到册中的剑术,老衲死得也就值得,你去吧,不必再多问。” 阮伟心知怀中的绢册一定关系到悟因的生死,他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拿出那本绢册放在桌上。 悟因变色:“伟儿,你怎么啦?” 阮伟从容答道:“伟儿自幼蒙老伯传授内心功法后才使羸弱的身体得以康复,老伯于伟儿之身,恩同再造,今老伯有难,伟儿岂能拿去这本有关老伯生死的绢册!绢册事小,老伯的性命事大。” 悟因急道:“你可知这绢册内记载天下第一的剑法,以老衲残余的生命换这套世无匹敌的剑法,有什么不值得的?伟儿快拿去,否则老衲要生气了。” 阮伟垂首应道:“纵然这是世上最最珍贵的东西,只要能换老伯一命,伟儿情愿不要。”话声铿锵,字字出自肺腑。 悟因老泪涔涔,怆然道:“就是老衲双手奉上这绢册给敌人,也是难免一死,为何要白白送给他们呢?” 阮伟道:“那敌人可是在望海亭内,留下十三根兰草记号的人?” 悟因颔首道:“不错!老衲本不愿告诉你,但是敌人实在太厉害了,你若贸然前去对抗,不啻以卵击石。” 阮伟天真地道:“老伯,我们既然打不过他们,为什么不逃呀!” 悟因摇头凄笑道:“十三公子太保在江湖上行事,只要留下十三根兰草记号,被寻之人不逃则已,若要逃亡,不但无法逃掉,且要祸及左邻右舍十三人的性命,老衲一人死不足惜,岂能再连累十三人陪葬!” 阮伟道:“十三公子太保是什么样子的人物呢?” 悟因道:“老衲把其中原委告诉你,但你却要听老衲的话去做,不然你对老衲,便是不仁不义的人,你可愿做不仁不义的人?” 阮伟严肃道:“伟儿年小无知,却不会行无仁无义的事!” 悟因称赞道:“好志气,你且坐下,听老衲说给你听……” 阮伟在悟因对面的位子坐下,悟因盘膝坐到禅床上,缓缓道:“这十三公子太保是近十余年来崛起江湖的十三位结拜兄弟。论武功比起天争教的金衣香主及正义帮的四花武士,还逊一筹!” 阮伟道:“这天争教和正义帮又是什么呢?” 悟因微微摇头道:“你这一问,问得太多了!老衲只能告诉你,这一帮一教数十年来,在江湖上占有极高的地位,唉!只要正义帮插手管到此事,老衲就不怕十三公子太保的逼迫,然而老衲无缘无故,怎能企求别人的庇护呢?” 悟因闭目沉思,似在回忆往事。 他睁开眼睛续道:“数十年来,武林上盛传,中原武功虽然近百年来发展得十分了得,各门各派皆有其秘传突兀之学,然而比起西域天龙寺的武学,却还不如。 “据说这天龙寺在天竺国,为天竺镇国护法的寺庙,在这寺庙内的高僧,年逾百龄,不知凡几,而这些百龄高僧不但佛法精妙,并且武功高深,那些高僧们自幼被选进寺,封为护国禅师,他们一生终老该寺,精研佛法及武功。 “要知这天竺国是佛法鼎盛的国家,国内佛学的哲理书籍,精奥无比,于是这些记载佛学的竹简成了天竺的国宝,这些国宝的收藏地便是天龙寺。 “天竺怕国宝遭受邻国的窥窃,天龙寺人的僧人便被强迫自幼习武,由于数百年的精研,该寺高僧的武学,个个皆是超凡入圣,尤其一套‘天龙十三剑’为天龙寺镇寺之宝,其剑法精奥处牵连高深的佛学,远非中原剑法所能望其项背。 “在武林中传说,这剑法要十三个人使用,每人精研一招就异常艰难,若想一人练成这十三招剑法,非绝顶天赋之人不可,倘若十三个人练成这路剑法,一旦这十三个人联合使出,则天下莫可御敌,也就是说武林要以这十三人为尊了。” 悟因说到这里,若有深意注视着阮伟,指望他听了,一定十分向往这天下无敌的剑法,哪知阮伟却无动于衷,仅在默默地恭听。 悟因不禁心中暗暗长叹,七年来的相处,他深知阮伟的个性,天生淡泊名利,若不是阮伟小时身体羸弱,自己传授玄门内功,使他身体健壮起来,才会对武学感到兴趣,否则自己传授他武功,他还不愿学呢! 悟因又道:“伟儿可知老衲身为佛门弟子,为什么既不念经也不拜佛吗?” 阮伟摇首道:“伟儿平时就很奇怪,老伯一听到念佛声就皱眉,并且头上没有戒疤,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悟因心中暗暗称赞阮伟的细心,当下微感宽慰,道:“伟儿,老衲并不是和尚!” 阮伟一惊,尚未问出话来,悟因即道:“你也许奇怪我常常自称老衲,生像我生来就是学佛,这是我为隐藏自己行踪,不得不虔诚地装成一个和尚的样子,哪知我生来最讨厌就是和尚,这也是我为何既装和尚不受戒的原因! “其实我一生的为人,却是佛门戒条恰恰相反的独行大盗。” 阮伟一惊,正想说话,悟因摆手道:“伟儿不用替我担心,老衲一生虽是一个独行大盗,但幸所行所为无愧于心,所得来的钱财,大部分都是散发各地,救弱济贫,所抢劫的对象皆是贪官污吏,恶霸土豪。” 阮伟轻松地呼一口气,悟因暗暗点头,又道:“我自幼就生成一副嫉恶如仇的性格,在少年时投入昆仑门下,学得一身硬软功夫,在江湖上算得上二流身手,出道江湖我就对世上的贫富不平,但是昆仑的门规甚严,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就做起独行大盗,专门抢劫那些为富不仁的人,以解心胸之恨,不久闯出一个匪号,叫‘赤眉大仙’。” 悟因歇了口气,接道:“哦!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俗家姓庄,叫诗燕,自从我得了‘赤眉大仙’的匪号后,不久就被昆仑派察觉,昆仑掌门本来要废去我全身武功,后来得知我所作所为,赦了罪行,逐出门墙。这七年来我仅传授给你昆仑派的内功心法,不敢传昆仑派武功,一方面是因怕误了你,另一方面若是我暗自传授昆仑武功,将来昆仑门人看到你会昆仑派武功,而你又非昆仑门下,他们一定要对你不利,这样岂不是为你树下强敌!” 阮伟含泪道:“伟儿将来,决心要替老伯恢复在昆仑门下的身份!” “赤眉大仙”庄诗燕,脸上发出衷心的微笑,好像深信阮伟将来一定有能力办到此事。 当下他又道:“是九年前夏日的时候,我为了计划抢劫一个卸任的大奸臣,赶到新疆。 “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到新疆,地形不太熟,到了迪化就先住进一家偏僻的小客店中,预备先把路途打探清楚。 “等我把路线弄清楚后,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隔壁老有一个呻吟的声音?我把店小二唤来一问,原来隔壁住着一个生重病的和尚,我自从做独行大盗以来,各种穷人都救济过,唯独不愿救济穷和尚,因我认为做和尚的人,多是张嘴吃十方的人。 “我本打算立即离开那店,可是我越听越觉那呻吟声,令我难过!心想哪有这么痛的病,不由心中一软,就叫店小二送过去一锭黄金。 “就在我匆匆踏出店门时,哪知那店小二赶了上来,把那锭黄金向我怀中一塞,说那个和尚不要,我生平有一忌讳,最怕人家不收我的赠送,以为他嫌我的钱来路不正,这也是我自卑之心在作祟。 “当时我大为气愤,拿着那锭金子跑进和尚的房间,朝他床上一摔,叫道:‘你这和尚难道嫌我的钱脏!’那和尚本是面里而睡,听我一叫,转身挣扎坐起,颤声道:‘施主误会了,贫僧出家人,不可轻易妄收别人的赠予,现施主既当面赠予,贫僧也不客气收下啦。’我一看到他瘦弱骨立的漆黑面容,心中就软了,可是一听他说完话,疑心顿起。 “原来他的话虽是中原正宗的官话,语调却有点怪样,再仔细看他黑瘦却英俊的脸形,恍然大悟,叫道:‘你是天竺来的僧人。’他本是裹着棉被坐起,听我大声一叫,吓得身体一颤,被子滑下。 “他露出被子内的身体,我见到后,再厌恶和尚也不禁对他同情异常,原来他因痛苦的关系,身上的僧袍已被自己扯得稀烂,现出血红如火的肤色。 “我一见就知道,这是受了绝毒掌力,心想这下手的人未免太狠,当下顾不得再去抢劫,连忙给他延医疗治,自己在他身侧,细心侍候了三日三夜。 “到第四日清晨,他精神突然特别好了起来,睡在床上拉着我的手道:‘贫僧一生未见过像你这样热心肠的人,贫僧自知活不长了,对你的照顾恩德,贫僧没有别的报答,身上只有一本剑册值点钱。’ “说着,他颤抖地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递到我手中,说道:‘这本剑册是用梵文写的,你去把笔墨拿来,待我译成汉文给你。’当时我并不在意,以为只是一本平常的剑册,本想不收,又怕使他难过,于是我就到外面,向店小二去借笔墨。 “恰好那店小二连个笔墨都没有,账房不在,抽屉锁了起来,店小二无法,只好帮我跑到别家客店去借。” “等借好笔墨,已是半个时辰过去,我拿着笔墨走进天竺和尚的房内递给他时,却发觉他已死了,真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买了一口棺木,还雇了和尚给他做法事,弄了两天,才埋葬起来。 “事后,我把他送给我的剑册,随身收着,那大奸臣老早走了,买卖没做成,只好回到中原,再打探别的买卖,哪知买卖没打探到,却打探到一件令我心惊胆跳的消息。 “原来我得知,我身上那本小剑册子竟是震惊天下,誉为中土无法匹敌的‘天龙十三剑’的秘本。” 下 第三章?公子太保十三人 阮伟被他一说,忍不住向那小册望去,心想:“看不出这小册内竟记着天下第一等剑法。” 庄诗燕站起身来,把小册子拿在手中,走回坐下,接道:“我从新疆回到中原,就听武林道上传说,天竺天龙寺有个僧人叛离,带着天龙剑经,逃向我国中土。 “这消息一经传出,凡是武林中稍有名望的剑士,无不想得到这本剑经,于是大江南北黑白两道,全都注意这天竺僧人的行踪。 “自此我就晓得无意中得来的剑册,就是天龙剑经,大约那个僧人虽然逃出天龙寺,却被寺内高僧印了一掌,幸亏他功力高深,尚能跋涉千里来到新疆,结果伤势恶化,只好住在小店中,而被我遇着。 “我得到天龙剑经,心中既高兴也害怕。高兴的是我只要把剑册译成汉文,加以勤练,几年后那天下武功将唯我独尊,对于昆仑师长、兄弟们间,也争得面子;害怕的是怕人知道我怀有这剑经,以我的武功,保护这剑经,实在是大大危险之事。 “数月过去后,武林中盛传天竺僧人已来到中土的消息,由于不见一点踪迹,就渐渐淡了,我以为天下再无一人知道我有天龙剑经之事,于是就预备开始先把剑经译成汉文。 “谁知我剑经尚未找到人译,却被公子十三太保发现了我的行踪,一日当我经过陵甘道上,被十三个公子模样的人从路旁林中冲出围住,那十三人中一位矮胖,着团花锦袍的公子对我发话道:‘赤眉大仙庄大侠客,兄弟十三人在新疆迪化打探到,阁下曾厚礼埋葬一位穷和尚,兄弟们想这僧人是谁,有福气劳阁下收葬,我们兄弟商量结果开棺一看,却想不到是个天竺僧人!’ “我听到此话,心中暗悔留下线索。 “那矮胖公子嘿嘿笑着道:‘阁下拿着那本剑经,要想穷一个人的精力去研究,不易办到,不如拿给我兄弟十三人研究研究,如何?’ “我自然不肯答应,明知我一人也打不过他们,却奋勇硬冲,不数招身上便受了三处轻伤,眼看就要不保,被恰恰路过此地的一位老侠客救下,我也未见老侠客怎么出手,就将十三位公子太保惊走。 “临行前,那矮胖公子留话道:‘赤眉大仙,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要找到你!’却未说出天龙剑经的话,想是他们怕别人知道,多上一个争夺之人。 “迄今想来,我隐居此地八年,未有其他别人找来,仍是给他们找到,可见江湖上只有他们十三人,知道我身上有天龙剑经。 “那位救我的老侠客,听到矮胖公子叫我赤眉大仙,即高兴地对我说道:‘你就是有名的侠盗赤眉大仙!哈!哈!你倒真像我一位故去的朋友,亦是独行大盗,可惜你的武功差得太远了,来,我教你一招,只要你将这招练熟,以后遇敌,保命谅无问题!’他教我的,就是我传给你的那招‘暗影浮香’!” 庄诗燕说到此,不由长叹一声,道:“一个人的天赋确是各各不同,我这招式‘暗影浮香’练了七年却赶不上你数月的成就。” 赤眉大仙说着把手中小绢册,塞到阮伟手中,道:“听老衲的话乖乖收好,你若不听便是对我不仁不义!” 阮伟把“天龙剑经”收在怀内,道:“十三公子太保要的是‘天龙剑经’。我们把册子给他,他们难道还会要老伯的命吗?” 赤眉大仙摇摇头道:“这公子太保若是侠士,我就是把天龙剑经送给他们也未尝不可,但这十三公子太保个个虽是文人公子打扮,内心却是险恶无比,杀人如麻,若然他们练成天龙十三剑,那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他们的剑下。伟儿,你可了解老衲的用心吗?你要好好收着那剑经,他日能够练成,一定要造福人群,万万不可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阮伟听到此,不由翻身拜伏地上,哽咽道:“老伯放心,伟儿有生之日,决不忘记老伯一番苦心!” 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时辰,天将近午。 赤眉大仙庄诗燕上前扶起伟儿,道:“听老衲的话,回去照顾家里,不要理我,十三公子太保杀人的规矩子不过午,午不过子,若是昨夜子时留下记号,则午时一定到,你快回去!午时快到了。” 阮伟哭泣道:“老伯,我们就没办法,打得过他们吗?” 庄诗燕豪迈道:“若然是一对一,老衲自信八年来的苦练,倒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但要知道十三公子太保个个武功不同,各有所精,像留指画记号者,其指力之深厚,胜过少林金刚指,而且他们决不各各独斗,要打都是各以所长合力进攻,且有精妙的围攻阵法。” 赤眉大仙又望了阮伟一眼,道:“伟儿,你责任重大,不要轻妄牺牲,老衲自会安排,你快回去吧。” 说罢,闭目趺坐,不再理会阮伟。 阮伟躬身一揖,道:“伟儿去了!” 他甚担心家里,当下即刻转身奔回家去。 阮大成自从与他神志不清的妻子结婚后,就雇了一个奶娘、一个老婆子,几年来阮伟、阮萱、阮芸的成长,都是这奶娘及婆子带大的。 阮伟才踏进院门,阮萱就蹦蹦跳跳跑上前,道:“大哥!一早都没有看到你的影子,奶娘、老婆子也不陪我们玩,好可怜呀!” 阮伟心事重重,皱眉应了一声,没搭理阮萱。 阮萱自幼不受父母疼爱,养成强烈的自卑感,她跑上前,哭丧脸道:“大哥不理我!” 阮伟道:“萱萱,大哥今天心里有事,乖乖地待在家里,不要乱跑呀!” 阮芸站在门前,撅着小嘴,阮伟一看就知阮萱又惹阮芸生气,他上前问道:“芸芸,娘醒来了吗?” 阮芸道:“一早,爹没惊动娘,带着水牛,说要出远门,叫我们好好听奶娘、大哥的话,刚才娘在睡着,姐姐大吵大闹,奶娘劝她不要吵,她没听反而怪我叫奶娘来管她。” 阮萱在后面叫道:“你们没安着好心管我,我当然不听,天都快中午了,难道说话大声一点都不行!” 阮伟怒道:“萱萱!你越来越坏了,娘有病,难道就不能睡晚一点吗?你再闹,大哥也要不喜欢你了。” 阮萱的脾气,别人骂她,打她还可以,独独受不了阮伟的气,她此时受了阮伟的重责,伤心地掩面朝院后奔去。 阮伟见她还听话,未向门外跑去,管不得她伤心不伤心,急忙朝房内母亲卧室走去。 阮伟来到他母亲房里,疤面妇人正好醒来,他赶紧上前问道:“娘今天身体可觉得好一点?” 疤面妇人含笑道:“今天舒服多了,你爹呢?” 伟儿答道:“爹早上带水牛到嵩山少林寺去,说要送他去学艺。” 疤面妇人微微气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阮伟道:“也许爹早上见娘睡着,没敢吵醒跟娘说!” 疤面妇人道:“那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你别替你爹辩护了!” 阮伟心想:“爹一定昨晚跟娘说过,娘忘记了。”可是他没敢说出来。 老婆子走进来,侍候疤面妇人净面,端上点心。 阮伟随在房中照顾,看看午时快到,心中焦急如焚,不时向壁上母亲帐头旁悬挂的一把宝剑张望,恨不得摘下它冲出去,帮助赤眉大仙庄老伯御敌。 好不容易熬过午时,外面一点动静也无。阮伟暗舒一口气,心想:“大概十三公子太保,子时以前才来。” 他不由又向墙上的宝剑望去,心中暗想如何偷出父亲这把宝剑,以备晚上应用。 疤面妇人用完点心后,老婆子收拾出去,阮伟也不好再待下去,向他母亲告辞走出。 走到房门,疤面妇人突然问道:“伟儿,这几日外面有什么事吗?” 阮伟随口应道:“没什么,娘!” 阮伟离开后就向自己房间内去。 这栋房子十分广大,阮伟独占一间卧室,室内陈设一床一桌二椅外,满屋都是各种书籍,原来阮伟幼年时身体羸弱,学不得他父亲外门功夫,阮大成自己也懒得教孩子学艺,指望他读书有成,所以买了各种书籍,放在阮伟房内。 阮大成也不管阮伟看得懂或看不懂,见书就买,哪知阮伟绝顶聪明,仅在幼年时期,被父亲请的老秀才,教过两年私塾,以后就全部自己阅读书籍,只要他父亲买来的书,他都一一看过。五六年来,在这山光水秀的地方,他读了不少书籍,满肚子装下不少杂学。 阮伟孤坐在椅子上,书也懒得看,尽在担忧晚上的事。 阮芸走进来,说道:“大哥,吃午饭啦!” 阮伟道:“我肚子不饿,告诉奶娘说我不吃。” 阮芸道:“大哥不吃,芸芸去叫姐姐吃,姐姐也不吃,芸芸一个人吃不下去。” 阮伟道:“别管我,你跟萱萱说,她不吃饭,大哥永远不理她。” 阮芸满肚子委屈,再去叫萱萱。 阮伟郁闷地坐在房内,连晚饭芸芸来叫也没吃,转瞬就是日落西沉,天色入夜。 到了半夜,阮伟心想大概母亲睡了,就悄悄地走到厨房吃些冷饭,又悄悄地走到母亲房前。 哪知母亲房内的灯,仍有亮着,疤面妇人不时在咳嗽着。 阮伟只好焦急地等待,打算母亲一睡着,就将宝剑偷了出来。 半个多时辰过去,疤面妇人仍未睡着,阮伟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直转。 忽然在暗黑的转角走出一个幽影,阮伟惊得一吓,那幽影转声说道:“大哥还没睡!” 阮伟放下心,说道:“芸芸怎么没睡?” 阮芸声音颤道:“姐姐晚饭时出去,还没回来。” 阮伟道:“什么?” 阮芸接道:“姐姐吃晚饭时,见大哥不吃,就向我说:‘大哥生我的气啦!全家没一个爱我啦!’晚饭没吃完,就丢下饭碗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阮伟急得脱声叫道:“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阮芸泣道:“大哥不吃饭,脸色难看得怕人,芸芸不敢说,现……现在要来告诉娘。” “芸芸别哭,娘都听到了。” 阮伟惊呼道:“娘!”转身望去,只见疤面妇人黑色劲装打扮,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阮伟急道:“娘身体不好回去躺着,待伟儿去找回萱萱。” 疤面妇人冷笑道:“你当娘是个傻子,不知道你想拿这把剑?中午娘就看出你频频注视墙上宝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想要拿这把宝剑出去?” 阮伟急摇手道:“没什么事!娘回去睡吧!” 疤面妇人宝剑一挥,疾如闪电,只听“飒”的一声,门帘应声飘下。 她冷冷道:“你当娘是个没有用的人吗?” 阮伟再也想不到,娘竟是一个身怀绝学的女侠,疤面妇人说完话,就向院内疾步而出。 阮伟在后急急道:“娘!娘!对方十三个人,武艺高强,去不得,悟因伯伯说去不得。” 疤面妇人想是记得庄诗燕,回头道:“悟因可就是常常赠药给娘吃的那个灵峰寺和尚?” 阮伟点了点头,疤面妇人没再问话,飞掠出院门。 阮伟哪放心得下,跟踪追出,芸芸也跟着跑出。 一出院门,迎面看到山下,走上三位公子装束的青年人,为首是个矮胖公子。 这矮胖公子正是十三公子太保中的大哥——“神龙手”李民政。“七十二路分筋错骨手”的精妙,非一般江湖上的擒拿手所可比拟。 在他身侧牵着一个女孩,那女孩和“神龙手”李民政有说有笑,生像已是多年的老友。 阮伟一看,那女孩是阮萱。 他大叫道:“萱萱过来,娘在这里。” 阮萱听大哥叫唤就要过去,一听娘在那里,反而不去了。 “神龙手”李民政牵着阮萱小手,走到疤面妇人面前一丈停下道:“夫人,这女孩可是令爱吗?” 疤面妇人冷然点点头。 李民政哈哈大笑道:“那敢情好,这女孩就给兄弟们做徒弟吧!” 阮伟道:“萱萱不要,快回来!” 阮萱心气大哥,故意不去,反而抓紧神龙手的肥手。 李民政开心笑道:“你看这孩子和我多投缘,徒弟是收定啦!” 李民政身旁一个高瘦、背微驼的公子,忽道:“大哥,这个女孩长得酷似萧无那厮,莫非……” 李民政笑道:“多疑!多疑!天下相似的人可多呢!” 哪知疤面妇人听到“萧无”两字,神经陡然一震,举剑就朝高瘦驼背公子刺去。 这高瘦驼背公子是十三公子太保中老三“撞龙棍”华利己,精擅一路棍法,他仅凭手中一棍,连败江湖二十二位武师。 只见他在此突变之下,右袖微微一抖,“吧嗒”一声,一根精光闪闪的金棍,随袖挥出。 疤面妇人一剑没刺到“撞龙棍”华利己,砍在白金棍上,想她多年未尝练功,腕力大弱,“当”的一声,手中宝剑差点被华利己磕飞。 疤面妇人生似把华利己当作萧无,一招失利,不但不退,更加攻势凌厉。 十三公子太保一向不愿和人单打独斗,一个敌人他们十三个人齐上,就是千百个敌人也是十三个齐上。 神龙手本不愿和将要做自己徒儿的母亲斗,但看她攻势如虎,怕三弟有失,也空手加入。 只见他招招错骨手不离疤面妇人全身筋脉处。 哪知疤面妇人根本不惧,不顾全身要害罩在神龙手的杀手之下,全力一剑,势如横天惊虹,朝撞龙棍华利己的咽头刺去。 另侧一位宽肩英俊的公子,看到阮伟身后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比大哥的女孩还要漂亮一分,心下一喜,错步一闪,拦腰抱起阮芸,飞掠下山。 阮伟大惊,厉吼道:“放下芸芸!放下芸芸!” 山上灵峰寺,疾奔下一个和尚,跟追而来,叫道:“‘千里健行’马心剑,放下别人孩子,庄诗燕在此!” 马心剑是十三公子太保中老五,擅长轻功提纵术,有千里健行之称,但见一眨眼就不见影子。 庄诗燕哪肯放松,疾追而下,阮伟正欲开步追去,忽听身后母亲凄声惨呼。 原来神龙手李民政为救三弟,眼看那凌厉一剑,非同小可,顾不得疤面妇人是自己徒儿的母亲,左掌疾拍在她“将台”重穴上。 阮伟回身看到母亲,满身满面尽是鲜血,仰卧尘埃中,大叫一声,和身扑去。 疤面妇人被阮伟扶在肩上,口中直吐鲜血不止。 阮伟泪流如泉,嘴唇颤动,竟然哭不出声来。 神龙手冷酷地抱起阮萱,一侧看着。 撞龙棍伺机在旁,想一棍撞死阮伟,免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萱萱被神龙手抱着,惊骇得傻呆了,瞪着大眼看着大哥,不哭也不闹。 疤面妇人血眼模糊中,好像神志突然清醒,紧望着阮伟,咽唔道:“你……你……不姓阮……姓……姓吕……” 她一口气没接上,已撒手而去。 阮伟颤抖道:“我……我……” 山下“千里健行”马心剑,奔上急道:“大哥扯呼!神行无影妙手许白来啦!”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只见马心剑吓得脸色苍白,两手空空,阮芸不知何处去了! 撞龙棍华利己心胆俱颤,还不忘杀阮伟,正待举棍撞去。 只听山下一声巨吼,草木无风自动。 神龙手李民政左手抱着阮萱,右手一把抓着华利己,颤叫道:“三弟快走!” 顿时三人如丧家之犬,由另条小路,飞掠逃走。 阮伟拔起身来,疾展“暗影浮香”,如疾箭飘飞射去,只听传来声音道:“还我娘的命来!” 山下走上一个虬髯互结、白衫彪形老汉,手中抱着一个女孩,正是阮芸。 阮芸看到地上娘的尸体,挣扎下地,伏在疤面妇人身上,痛声大哭。 风声飒飒,寂静得怕人。 虬髯短须老侠客,叹了一口气道:“孩子别哭,跟着老夫,老夫决不让你孤苦一世。” 一阵风吹过,飘落下几片枯叶,大地更显得凄清。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月色皎洁,大地如画。 阮伟悲痛万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施展出全身的力量,紧追着“神龙手”李民政。 “千里健行”马心剑在前,“撞龙棍”华利己在后,李民政怀抱阮萱在中,三人惧怕妙手许白,是以疾掠飞奔。 阮伟仅会一招绝妙轻功“暗影浮香”,此招轻功适于对敌时用,不宜长途,阮伟一面奔追,间或使上一招“暗影浮香”,倒也相当快,然而比起前面公子太保三人,尽力施展轻功,便大大不如。 不一会奔到杭州街头,早已失去“神龙手”三人的踪影,但他仍不懈怠,在寂静无人的道路上,东寻西找。 忽见西街尾,一栋巨大的院宅,在这漏尽更残的深夜,还亮出微弱的灯光,心下一动,暗道:“莫非他们居留此处不成!” 阮伟已被复仇的怒火,刺激得失去了理智,也不考虑到自身是不是公子太保的对手,发现可疑处,毫不犹豫地便翻上墙头,纵入院内。 那灯光从正厅内射出,风声过处,微闻有话语声传来,阮伟轻悄悄地接近一个侧窗,院内枯叶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却正掩住了他的脚步声。 阮伟用唾沫沾湿手指,轻点在纸窗上,纸窗被戳破一个小孔,他凑眼看去。 大厅内围坐着十二位公子打扮的青年,个个长相不同,形貌怪异。 只见“千里健行”马心剑面窗而坐,说道:“自从那次截住‘赤眉大仙’,眼看天龙剑经唾手可得,半路上杀出‘南偷’让‘赤眉大仙’藏匿了八年,现今好容易找到他,却想不到又是这‘南偷’来救他。” 坐在马心剑身侧,高瘦的“撞龙棍”华利己恨道:“这老偷儿真是咱们的冤家,咱们兄弟十三人狠起来就和他硬拼一下。” 一个背窗而坐,阮伟只能看到他背影的公子,开口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八年前那档子事,只怪我们学艺不精,不是妙手许白的对手,八年来我们自认武功大进,哪想到今日我们兄弟十人和他一交手,还是不济,若非逃得快,不定就要倒下几个!” 另一个侧面长得瘦削的公子道:“老九讲得不错,三哥说要和老偷儿硬拼一下,就是我们十三个人全上,也是不行。” 背窗而坐的公子,又滔滔大声道:“妙手许白一记怪招,恍如十余个人影同时进攻,我们十三人虽有精妙的配合阵法,碰着别人还行,碰着他效力全失!” “撞龙棍”华利己道:“倘若妙手许白保定了‘赤眉大仙’,难道我们兄弟就永远不想得到天龙剑经!” 瘦削公子道:“若真如此,我们还是不动为妙,听说妙手许白是正义帮的前辈,惹到正义帮,我们兄弟可没法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一个圆脸阴沉的公子突然道:“‘赤眉大仙’被为兄在背心印了一掌,妙手许白再能也救不了他,等‘赤眉大仙’死后,我们再去搜,不怕得不到天龙剑经。” 另一位黑脸猴肩的公子慢吞吞道:“二哥那一掌就是大罗金仙也没法救,迟则一月,‘赤眉大仙’决难逃一死!” 阮伟听到庄老伯重伤无治,心痛得恨不得马上冲进去,给那圆脸公子一拳,但他未见到“神龙手”李民政出现,只有耐心等候,以报杀母之仇。瘦削公子道:“大哥怎么还不出来?” “千里健行”马心剑道:“这‘分筋换骨法’非同小可,一个大意,那女娃子可就报销了!” 背窗公子,好似性喜讲话,又道:“大哥也真性急,才收徒弟,就巴不得她马上武功盖世。” “撞龙棍”华利己道:“大哥杀死她母亲,再收她做徒弟,总是不好!” 马心剑道:“那女娃子并不认那疤面妇人为母亲,且毫无戚容,要真是她母亲,不会不伤心的。” 华利己道:“这女孩真他妈的有点邪门。” 一阵粗哑的笑声,走进一个矮胖公子,手牵阮萱,笑道:“你不要疑惑,这女孩深得吾心,资质绝佳,尔后你们哪一位也少不得要教她几手!” 马心剑道:“我们每人把绝招教给她,五年后江湖上便多了一少年高手。” 阮伟见到“神龙手”李民政出现,再见二妹果真没有一点悲容,反而认贼为师,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奋不顾身,就要破窗跳入,和李民政一拼。 他双手推在窗上,想他练了七年玄门内功,力量何止百斤,只听“咔啦”一声。 大堂内十三公子太保,闻声一惊,那窗户竟被阮伟震断成碎片,散落地上,十三公子太保注目看去,窗外月色照耀下,竟无人影。 “千里健行”马心剑疾如旋风,穿窗而出,十二公子太保跟随跃出,窗外月色苍茫,马心剑呆立眺望远处,无丝毫可疑之处。 “神龙手”李民政沉声道:“老五,可有所见?” 要知“千里健行”马心剑,轻功为十三公子太保之冠,在江湖上是佼佼者,只见他严肃道:“大哥可信得过小弟的轻功能耐!” 李民政奇道:“我相信五弟的轻功,正如二弟的掌力,三弟的棍法,四弟的指法都为江湖上莫可匹敌的身手!” “千里健行”马心剑叹道:“只在八年前,兄弟曾折服千里追风神行妙手许白的轻功外,今日又见一人,轻功远在兄弟之上。” 那背窗而坐的公子,身材矮小,犬牙小眼,是十三公子太保老九“铁算盘”林圈套,他那把奇门“铁算盘”专破各种暗器,他唾沫四飞道:“莫非刚才那人就是妙手许白?” 马心剑道:“兄弟赶出时,只见墙头黑影一闪,虽辨不出身材,但我总觉得并非妙手许白的身法。” 李民政道:“且不管他是谁,我们既被人发觉,还是即刻迁移为妙。” 在杭州郊外一片坟场处,立着两个人影,其中一怨声道:“你把我带到此地,是何用意?” 月光下,可看清发话对面那人,身着黑色夜行服,头上包扎一块玄色头巾,年约十七八岁的绝美少女。 那少女轻蹙弯的细眉道:“我好心好意救你一命,有什么不对吗?” 首先发话那人,正是阮伟,他听人家说得有理,不用辩驳,转身就走。 少女急问道:“到哪里去?” 阮伟疾走道:“何处来的何处去。” 少女冷笑道:“别人救你一命,谢都不谢一声吗?” 阮伟转身问道:“姑娘怎知救了阮伟一命?” 少女笑道:“你叫阮伟!” 阮伟想到母亲临死时,说出自己并非姓阮,应姓吕,如此一来,生父是谁!都不知道,不由感到一阵悲伤突涌心头。 少女缓缓道:“我爹姓公孙。” 她不好意思直接说出自己的姓氏,本想再绕圈子说出自己的闺名,忽见阮伟满面漠然,并未听自己说话,娇呼道:“喂!” 阮伟从沉思中惊醒,连忙道:“公孙姑娘!” 公孙姑娘笑道:“你倒听了我讲话,我本来正为我爹办一件事,追踪十三公子太保,晚上我看到你一个人在杭州街头转来转去,感到很奇怪,后来见你向十三公子太保落脚处走去,心中就有一点明白你的意图,可是我见你没多大武功,难道你不知十三公子太保的厉害吗?” 阮伟道:“这个早已知道,不用姑娘担心。” 人都有一种自尊,公孙姑娘当面说阮伟武功不行,所以阮伟的话也就毫不客气。 但公孙姑娘尚未感觉到,她笑语道:“你在窗外偷看,我便在屋上静听,哪知你突然举手劈窗,毫不顾虑到后果,着实令我意想不到,所以我不及思考,一手抓到你的腰际,奔到此地。” 阮伟冷笑道:“姑娘以为如此是对吗?” 父孙姑娘奇道:“我若不救你,他们十三人冲出来,你还会有命?” 阮伟道:“我本不打算生回,要和那杀母仇人一拼,谁知你挥上一手,害我不能报仇。” 下 第四章?孤子浪迹天涯泪 公孙姑娘气道:“像你那样,不但报不到仇,结果白白送上一条命。” 阮伟本已不满公孙姑娘的语气,此时被她讽刺,心中虽气,却还忍住,慢慢道:“阮伟自会照顾,姑娘请自行方便。” 说罢,急奔向十三公子太保居留的那栋宅院。 来到宅院前,只见灯光已无,跳进院内,仔细搜索一番,哪有十三公子太保的影子?只剩下荒凉的空屋一栋。 阮伟唉声叹气,深恨敌人已去,但心中并不再责怪那公孙姑娘,他到底是明理的人,当时因被复仇的火焰,烧昏了神志,此时略一思索,觉着实不应该对公孙姑娘说出那些不客气的话。 东方露出微弱的光线,阮伟思念到母亲的尸体及庄老伯的伤势,于是不再寻找仇人的去处,急急向西湖灵峰寺奔回。 来到灵峰寺山下,天已大白,九月的寒风吹皱了湖面的绿水,柔波荡漾着,显出寂静的清晨一点动态的美。 阮伟沉重地爬上山头,脑海中忆起母亲惨死的景象,匆急地加快脚步。 灵峰寺前空旷无人,哪有疤面妇人的尸身,就是连昨夜的血迹,亦扫掩干净。 “当!”晨钟响起,正是早课的时候,阮伟走上石阶,踏入灵峰寺殿内,迎面走来一个小沙弥,合十道:“师父在净室内休养。” 阮伟默默地点点头,走向东墙下三间净室,向阳一间,可眺望整个山林,“赤眉大仙”庄诗燕静卧在窗旁云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脸色苍黄如蜡。 阮伟泪眼蒙蒙,走到床侧,轻唤道:“老伯!” 赤眉大仙缓缓睁开眼皮,沙哑道:“伟儿你回来啦,你母亲的尸体,我已命人收殓,棺木停在后殿。” 阮伟哽咽道:“老伯,你……您的伤……” 赤眉大仙微笑道:“不要紧,玉戈征的阴掌未曾印在我的要害上,我还可以拖下去,这又亏了那许老侠客二度救命,若非他及时来到,我在山下早就被十个公子太保击成肉酱,就是芸芸也抢不回来。” 阮伟道:“芸芸呢?” 赤眉大仙笑道:“芸芸有缘,许老侠客带她去了,我还是从老侠客一封留信内知道的,说要收芸芸为徒,五年后叫她替母亲复仇!” 阮伟道:“伟儿想即日历练江湖,寻找仇人下落,并且……我要找我的生父。” 赤眉大仙吃惊道:“阮大成不是你的亲生父?” 阮伟道:“母亲说我姓吕,却未说出我生身之父是谁!” 赤眉大仙叹道:“这叫你孤苦一人,到何处去找呢?” 阮伟低声道:“娘的灵柩,做孩儿的不能替她老人家守孝,尔后只有等爹回来处理。” 赤眉大仙道:“这你放心!我自会命人照看,倒是你,孤弱一人,闯荡江湖,实令我放心不下。” 阮伟展眉道:“伟儿自信,只要有毅力,天下无有不成之事,我小心行事,除寻父访仇两件事外,不惹是非也就是了,只是老伯……” 赤眉大仙接道:“好!好!我的事,伟儿不必担心。”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长形银牌,上面浮雕八个字道:“强权必灭,正义必张。”四周刻印梅花钤记。 赤眉大仙振色道:“我未想到许老侠客是正义帮内的妙手许白,老侠客随信留下此牌,意思是说正义帮已伸手过问此事,谅十三公子太保再大胆,也不敢招惹正义帮的!” 阮伟道:“正义帮真有这么大的声势?” 赤眉大仙神采飞扬道:“说到当今武林浙东有万胜刀黄镇国,此老设场授徒,桃李满天下;皖南祈门有形意派的名宿八卦神掌范仲平,陈家墟有太极陈;皖北定远府有神拳叶洪通;湘北沅陵有梅花剑客杜长卿;巴中有入云鹤古子昂;景东有火神爷姚清宇。” 赤眉大仙一口气说出几位成名露脸的英雄,仿佛甚为劳累,停了一会,又道:“这几位英雄好汉皆是名重一方的豪杰,当然还有不少的成名豪杰,然而以他们的声势和正义帮来比,就大大不如了!” 阮伟道:“不知这正义帮在江湖上,所作所为如何?” 赤眉大仙叹道:“自十年前正义帮立帮以来,可说无愧于天,为武林道上做下不少轰轰烈烈之事,唉!哪知既有了正义帮,偏偏还有一个天争教,却令多少英雄豪杰死在他们手下。” 停了一顿,接道:“伟儿此次行道江湖,万万要尊敬正义帮内的人,却也不可去招惹天争教,知道吗?” 阮伟恭声道:“伟儿谨遵老伯教言。” 阮伟依依辞别庄诗燕,带着轻装,仍穿着单薄的白衫,匆匆就道。 这一日,来到浙东嘉兴县。青石板的街道,在暗淡的天色下,更显幽暗,欲雨未雨的天候,是最令人难耐的。 阮伟身边带着足够应用的银票,那些都是赤眉大仙给他的,他也不在乎钱财,就住入城中一家大客店中。 阮伟虽仅十四岁的年纪,身材却长得很高大,看来倒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阮伟客店的伙计不把他当作孩子,尚以为他是一个游学的士子。 阮伟性喜读书,行囊中带了不少书籍,他一住入客店中,就展书阅读。 外面下着微微细雨,阮伟索性不再动程,预备明日再考虑自己的去处。 伙计送进晚饭,看到阮伟在专心读书,随口搭腔道:“客官是进京赶考的吗?” 阮伟抬头笑道:“不是!不是!” 伙计奇道:“客官一表人材,怎不入京参加今秋大考呢?” 阮伟摇头回道:“嘉兴城内可有着有名的武林人物吗?” 伙计更是奇异!心想此人明明是个文人,怎会打听武林中人,但却客气地问道:“我们嘉兴会武的,要算万胜刀黄老英雄最有名,城里懂得几下子的,哪一个不是黄老英雄教出来的,客官要是去学点防身武艺,找黄老英雄是再好不过!” 阮伟心道:“老伯也提过万胜刀黄镇国其人,此人既是广收门徒,定然对江湖近况十分熟悉,明日且去打听一下。” 阮伟赏给伙计一点碎银子,伙计千谢万谢道:“客官要是到黄老英雄那里去,通知小的一声,小的可以送客官去。” 他见阮伟出手大方,巴不得再捞一点外快。 阮伟握手道:“不用了,我自会找到。” 第二日清晨,阮伟练完内功,到街上打听到万胜刀的教馆,就径往拜访。 黄镇国仅是一个武师,排场却十分阔绰,那黑黝黝的大门前,竟有两个身着青衣的家人站在那里。 阮伟近前,轻声问道:“万胜刀黄老英雄可是住在此地吗?” 那两个家人斜眼打量一会阮伟,其中矮个的道:“不错!正是黄老英雄住宅。” 阮伟诚挚道:“在下可否拜见黄老英雄一面?” 那矮个家人不耐道:“既是拜访黄老英雄,不懂规矩吗?” 阮伟吃惊道:“不知有何规矩?” 矮个家人斜视阮伟道:“要拜黄老英雄为师,第一次见面哪有不带礼物之理,否则,哼哼!若能举起门前那只石锁,也可面见黄老英雄!” 阮伟转眼向门前望去,果见两侧各放一只三尺高的石锁,石锁上微有青苔,颜色呈暗灰,显是已有很久没有被搬动过。 阮伟笑颜道:“在下并不是要拜黄老英雄为师,只是有一事相烦。” 矮个家人狂傲道:“有事相求黄老英雄更应备礼物来才对。” 阮伟来时匆匆,并未想到还有这种强硬的规矩,一时到哪里去买购礼物?不觉讷讷道:“这个……这个……” 矮个家人眼睛瞟向石锁,冷笑道:“那石锁是别想的哪!要见黄老英雄,哼!快点办些礼物来才是。” 矮个家人见阮伟一脸书生像,再见他年纪轻轻,断定他无法举起石锁,而且在这种天气,只穿罩衣,说不定就是个穷酸,要向主人借几个盘费,是故出言甚是不逊! 阮伟想不到盛名甚显的老英雄,是这样的势利小人,心想是守门家人刁难,仍是笑脸道:“在下只是想请问黄老英雄一事,此次忘记带来礼物,下次专程来访时,当再奉上。” 矮个家人仰天一笑,讥讽道:“若是人人都像相公一样,来打个秋风,我家主人这样排场,是自食的来吗?” 阮伟自小读书虽多,性情仍不失少年好强脾气,心想哪有这种硬要礼物的规矩,当下他怒气一生,稳步走向石锁旁,微微躬身,左手提着石锁,运起内家真力,暗中呼道:“起!” 只见那只有数百斤石锁,竟被他一手轻易举起,他神色不变,又慢慢放回原地,转身走向矮个家人身边,微蹙双眉道:“可见得黄老英雄的面吗?” 矮个家人脸色大变,连连道:“见得!见得!请!请!” 阮伟瞧不起这种势利小人,冷哼一声,毫不客气迈步而入。 矮个家人和另一家人,傻眼相瞪,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来。 原来凡是要见万胜刀黄镇国的访客,皆都打听到黄镇国性贪好礼的习惯,没有一人不备礼求见,更未有一人敢举那石锁。 阮伟走完砌石小路,转弯便见一块百尺见方的广场,这天气候虽是阴暗欲雨,场上仍有数十个赤膊汉子在练功。 广场左边中央,有一栋宽阔的屋宇,阮伟直向那屋宇走去,练功的汉子见到他走入,以为他是来练艺的,无人搭理阻拦他。 进入那屋宇,只见又是一间大厅,地上满铺着厚草席,四壁用白纸黑字贴着练功口诀,厅中正有几对衣衫整齐的年轻人在舞刀换掌。 大厅内侧有一条走道,回曲通人,大概那后面就是万胜刀的居家之内室。 阮伟站在厅前,即有一个手持钢刀的年轻后生走上前,横目问道:“找谁?” 阮伟来时本抱着恭敬的心理,但在门前被拦,引起极大的恶感,此时又见此人满面凶气,不由脸色微愠,道:“在下要见万胜刀!” 忽有一人从阮伟身后走上前,至那年轻后生边,附耳低语。 阮伟一眼就看出后来之人,正是大门前个子较高的家人。 那后生听后,颜色大变,摆手挥走高个家人,眼中露出疑惑却含笑道:“阁下小小年纪有此神力,敢问找家师有何要事?” 阮伟见他客气,也即微笑道:“在下找万胜刀黄老英雄,有一点小事相烦。” 走道内走出一高大身材的老人,哈哈笑道:“是谁要找老夫?” 口气之狂,一派倚老卖老之态。 年轻后生匆匆走上前,也在高大老人耳边,低语数句。 高大老人“哦”了一声,转目向阮伟打量一番,又是哈哈笑道:“少年出英雄,果是不错,小朋友何事,且问来看看。” 阮伟心中已甚鄙视万胜刀,但仍有礼道:“久闻老英雄名声斐然,桃李满门,在下能得拜见,实乃有幸。” 万胜刀笑语道:“像小朋友这样拜见老夫,十余年来还未见过呢!” 阮伟口气一变,道:“老英雄可知江湖上有十三公子太保其人吗?” 万胜刀脸色陡变,注目道:“小朋友要问老夫,就是这件事吗?” 阮伟道:“不错,老英雄识结天下,若然知晓,敬请告知十三公子太保现居在何处?” 万胜刀冷笑道:“敢情小朋友是和十三公子太保有仇恨啰!” 阮伟不疑有他,正色道:“在下和十三公子太保有不共戴天之仇!” 万胜刀“嘿嘿”笑道:“凭小朋友这点举石锁的力量,要和十三公子太保作对,哼!还差得太远。” 年轻后生钢刀一晃,凶恶道:“小子,找上门来啦!不打听一下十三公子太保和我师父是什么关系?” 阮伟惊讶道:“是什么关系?” 年轻后生厉色道:“还不知‘泼风刀’孙笑天的刀法是跟我师父学的吗?” 要说十三公子太保老幺“泼风刀”孙笑天的刀法是跟万胜刀学的,未免太贬低了十三公子太保的身价。原来“泼风刀”孙笑天在少年时,确曾跟黄镇国学过几路刀法,但他后来成名于江湖上的第一刀法,却是跟一个异人学的,黄镇国老着脸皮拉上这一层师徒关系,是为了装装门面。 要知十三公子太保的声望比起万胜刀是大得多了!万胜刀之所以成名,一是脸皮厚,二是徒弟收得多的关系,真实功夫却没什么。 阮伟既知十三公子太保中有人是黄镇国的徒弟,心中不但鄙视,且厌恶万胜刀的为人,当下拂袖转身就走。 万胜刀冷冷地道:“小朋友不留下几手就走了吗?” 阮伟闻声不理,直走而出,他一走出大厅,蓦觉背后刀风刺来,心下一惊,急展“暗影浮香”,轻飘飘地躲过年轻后生的暗袭一刀。 年轻后生一刀失招,未看出阮伟的身法,以为他巧巧躲过,当下又是一刀正面刺去。 要知刀法重砍不重刺,年轻后生使的是花招,想一刀刺到半腰,急变砍法,要叫阮伟一刀便逃不了。 阮伟恨那年轻后生暗中偷袭,见他正面刺来,刀法无力,自身虽不懂招数,却知捏准机会,蹿身而上,预备给他当面一拳。 年轻后生刀才出手,突觉眼前一花,一刀刺出便不易收回,只听“砰”的一声,面上着着实实挨了阮伟一拳。 阮伟仓促出手,力量使得并不大,却也把年轻后生打得满脸是血,跌坐地上,钢刀撒手飞落一旁。 黄镇国想不到自己徒弟如此不济,一招便败在人家手上,但见阮伟那路身法奇妙无此,自己上去,也不一定会赢。 别的徒弟,人虽多,都是一样饭桶,只是跟黄镇国练得一些庄稼把式,谁也不敢上去替同门争回面子。 黄镇国老脸一红,干咳了一声,想说几句话掩饰掩饰。 突地,黄影一闪,黄镇国身边落定一位身着杏黄夹衣裤、垂腰长辫,约有十五岁的姑娘。 那姑娘拉着黄镇国的手,叫道:“爷爷,怎么回事?” 黄镇国看到自己孙女黄小英来到,心下大喜,原来黄小英在六岁时,便被她爹爹送到峨眉山雪因大师门下为徒,每年回家探亲一次,算来已学了九年功夫。黄镇国不便自己出手,便有意叫孙女争回面子。 黄镇国故意气道:“这小子把你师叔打伤了。” 黄小英自幼在山上学艺,养成任性的脾气,急向阮伟皱眉叫道:“喂!你为什么打伤我师叔?” 阮伟看对方是个女子,懒得啰唆,转身回步走去。 黄小英喝道:“站住!”右手飞抛一物。 阮伟转身看到飞来一物,以为是暗器,一招“暗影浮香”飘身躲开,暗器落地,原来是个手钏。 黄小英看清阮伟的闪退身法,忖道:“这是什么身法?”当下不敢怠慢,抢身攻出一招,那招来势恰恰和手钏飞来的路子一样,阮伟不假思索,闪身一飘。 谁知黄小英玲珑透顶,攻招才出,即刻变招去,阮伟那一闪,正好凑上黄小英那一脚,生似阮伟的身体送到黄小英脚上给她踢一般。 阮伟本不会武,哪里逃得过黄小英精妙的计算,只觉腰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体上肤肌自然产生卸劲,消去不少力道,但仍被翻倒地上,滚了一个跟斗。 阮伟被踢得昏头昏脑,呆坐在地上。 黄镇国哈哈大笑道:“凭小朋友这点身手,连我孙女一招都挡不住,还到江湖上现眼报仇,你就是有十条命也活不了!” 雷声霹雳一响,大雨倾盆落下,黄镇国他们都躲入厅中,阮伟却仍如一尊泥菩萨坐在那里。 顷刻阮伟全身湿透,头脑被雨水淋醒,不停转道:“我凭什么报仇,我凭什么报仇……” 黄镇国向那挨了一拳的年轻后生道:“去把这小子撵出去!” 年轻后生正要出口恶气,唤得两个师兄弟,冒雨出厅,准备把阮伟连踢带拖弄出去。 阮伟仿佛未看到年轻后生来势汹汹,只是瞪着一双令人怜爱的大眼,露出失望、悲痛的神色。 倏地黄小英娇唤道:“且慢!让他自己出去。”转头望向黄镇国,娇声道:“爷爷让他去吧!他已被我伤了。” 黄镇国十分喜爱这个小孙女,难得是她一年中才下山回家团聚几日,不忍令她失望,转脸向阮伟喝道:“还不快走,要在这里讨打吗?” 阮伟转目向黄小英瞥了一眼,挣扎爬起,一瘸一拐走出广场。 直到阮伟的影子消失在雨线中,黄小英仍迷惑在阮伟最后一瞥中,那说不出是感激,还是仇恨,也许是感激与仇恨各自参半吧! 小雪初降,通往皖南的官道上,已不如春夏时的行人络绎;寥落的旅客披着皮袄子,拖着载货的驴子,沉重地走着。 阮伟骑着一匹骏马,跑到这里,放缓辔,马口吐出白冒冒的蒸气,咻咻喘气。 阮伟落寞地看向远方,心头却如万马奔腾,不停的思潮泛上他的脑际:“我一定要练成惊人绝艺,但到哪里投师学艺呢?” 他伤心地离开万胜刀那里后,便买了一匹马,任意狂奔,只想寻得一位高人,好拜他为师。 “借光!借光!”后面吆喝着,顷刻就疾驰过一匹健马。 阮伟拉正偏向一边的马,仍是无精打采地缓马慢驰。 突见那奔去的健马,飞掠驰回,待到了阮伟的身边,陡然刹住,马呼啦啦地吹着气,马上的人却沉稳道:“小兄弟到何处去?” 阮伟看到面前的骑士,是个三十来岁,面貌脱透着坚毅的神色的中年人,身着锦缎夹袍,左手拿着马鞭,挺着笔直的腰,十分稳重的样子。 阮伟并不以为此人来得奇怪,摇了摇头,表示到哪里去,连自己也不知道。 中年骑士跟着阮伟也放缓马,搭讪道:“小兄弟贵姓啊?” 阮伟随口答道:“小可姓阮。” 中年骑士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哦”了一声,他不禁对面前这位少年人的沉着感到惊奇,心想自己是有名的稳重,哪知他比自己还稳重。 阮伟只在想拜师学艺的事,人家问他姓,既不回问,亦不奇怪为何要问自己的姓氏。 中年骑士似在自语道:“我看你很像一个故人呀!”随着暗笑道:“天下相似的人多得很,我何必疑心呢?” 他微微一笑,又搭讪道:“小兄弟,我看你满脸忧色,有什么心事吗?” 阮伟心有所思,不觉直口答道:“我想拜个师父,但到哪里去找呢?” 他这句话本已在心中思索再三,此时说出,竟是十分自然,仿佛是诉说出一件难解的问题。 中年骑士沉稳挺逸的面容,笑得更开朗了,他觉得这少年不但稳重,且天真得可爱,当下答道:“眼下就有一个大大有名的武学名家,你为什么不去求他收你为徒呢?” 阮伟心神一振,追问道:“是哪一位?住在何处?” 中年骑士笑道:“此人乃是形意派名宿‘八卦神掌’范仲平,他就住在前面祁门县。” 阮伟自语道:“范仲平,范仲平?”突然他想起此人,庄老伯曾提到,但不知是否和黄镇国一样的人物,若是的话,不如不去打扰。 中年骑士道:“‘八卦神掌’范老前辈名震江湖,小兄弟去找他,保管没错!” 话刚说完,已策马疾奔,不会儿离开十余丈远,只见他右手衣袖随风向后飘扬,看不出那矫健的身形,竟会是一个断了右臂的独臂人。 阮伟暗暗决定:“看他本身就是个会家子,既是他推崇的老前辈,一定并非徒负虚名之辈。” 于是他决定了行止,也决定了心中久思不得的拜师念头。 祁门县南,有一栋庄院的宅屋,这日清晨雪落得遍处皆是,宅屋的院门被雪封成白色。 院门被打开,雪片纷纷落下,露出一个苍头如雪的老仆人,他向四周一看,果然在院前一棵松树下,盘膝坐着一个白衫少年。 老仆人低头太息一声,喃喃道:“少年人真不知保重身体,一大早又来啦。” 白衫少年听到开门声,忙睁开眼睛,站起冻得有点发麻的腿,拍掉身上的落雪,缓步走到正在打扫门前积雪的老仆人面前。 他躬身一礼,问道:“老伯伯,范老前辈回来了吗?” 老仆人抬头停帚,摇了摇头,就又低头打扫。 白衫少年不再追问,只是落实地转过身子,缓步走回。 老仆人忍不住又抬头,在后问道:“小相公,你每天到此询问,已有半月,不嫌烦吗?” 白衫少年转头,微笑地摇了摇头。 老仆人叹道:“老主人不知何时归来。明儿不要再来问,这么冷的天气,会冻坏了身体。” 白衫少年感激道:“谢谢!”道谢后,即孤独地离去。 老仆人又是叹息一声,他真想不透这少年为什么一定要拜老主人为师,学到了武功,有什么用呢? 第二日清晨,雪落得更大。 那座庄院的大门,今日要比往日早打开半个时辰,老仆人伸出头一看,嘿!那白衫少年早已盘膝在等待了。 老仆人今晨显得有点不宁静,但仍假装没事,低头扫雪。 白衫少年近前,恭声道:“老伯伯,范老前辈回来了吗?” 老仆人抬起头,终于笑道:“昨晚回来了。” 白衫少年言道:“可否请老伯伯传达,说阮伟求见?” 老仆人摇头道:“老主人昨夜回来就又走了。” 阮伟忍不住露出懊丧的神色。 老仆人含笑道:“可是我已把你每天早晨来问候的事情,跟老主人讲了,老主人好像很感动你的诚心,说可以收你为徒。” 阮伟喜出望外,巴不得跑上去抱住老仆人。 老仆人转回身,从门内提出一大堆精装的礼品,递到阮伟面前说:“老主人说收徒弟可以,却不可收一点礼物,所以还请你带回去。” 阮伟尴尬地收回礼物,心中却赞叹道:“到底是真正老英雄,不贪一点财物。” 老仆人接道:“老主人答应收你为徒,但要有一件事需你做成。” 阮伟虔诚道:“老前辈有什么事吩咐,晚辈一定尽力达到。” 老仆人忧形于色道:“我看这件事不容易做到呢。” 他带阮伟走进院门,来到宅屋前一丈余,那里竖立一根粗可合抱,有一人高的石桩。 老仆人手指石桩道:“主人说,要学他神掌,必先要有拔此石桩的能力,否则任谁也不收。” 阮伟默默地挽起衣袖,怀抱石桩,闻声吐气,大喝道:“起!” 哪知石桩如生了根,纹丝不动。 他退后趺坐地上,盘膝用功起来,气运一周后,顿觉体力充沛,走上前,又抱着那石桩。 此时他不用力拔,只是紧抱着石桩,四面用劲,想把它摇动。 片刻后,但见在石桩上的雪片化成清水流下,雪花飞落他身上,即刻融解成水,整身白衫湿透,足足盏茶后,那石桩仍是屹立如旧。 老仆人看见阮伟辛劳的样子,忍不住摇着头叹息。 再过一盏茶时间,阮伟突地松手摔倒地上,他竟是活活累得站立不住。 一坐地上,他又即刻盘膝调息,体力恢复后,仍是合抱那石桩,暗暗用劲,企图将它摇动松后,再把它拔起来。 如此再三,老仆人摇着头走进宅屋内,到第三次仍是无效,阮伟调息后,含泪站起,他默默呆视一会,倦弱地放下衣袖,迟缓地走去。 当老仆人端出热茶糕点,阮伟已去得没有踪影了。 匆匆半月过去,天气越来越冷,阮伟身上仅加披一条白裘,每日清晨都到这庄院来拔石桩,直到筋疲力尽,才含泪而去。 每日早上,阮伟只看到那老仆人,却不见“八卦神掌”范仲平,也不知八卦神掌到底回来没有,他也懒得问老仆人,仅埋头苦拔那石桩。 这一日,一大早阮伟就来到这庄院内,昨日过于疲劳,再加上十余日的积劳,他感到今日胸中好像有块石头压住,十分不畅。 他也不憩息,一到石桩旁,就脱下白裘,微微提气,抱着那石桩,默运一会七年苦练成的真气,陡然大喝一声:“开!” 只见那石桩竟摇动起来,阮伟心中一喜,竭尽真力,又大喝一声:“开!” 突然,阮伟感觉到喉中痒痒的,再也忍不住,张嘴急咳,一股血箭,立时喷射而出,洒得满石桩皆是鲜血。 阮伟全身一软,颓落地上,泪水如潮涌出,心中悲痛莫名,血仍在缓缓流着。 他心想此生再也无望拔起这石桩,当下抓起皮裘,强忍站起,就欲离开。 忽听耳畔有人慈祥道:“不要动!”背心被抵上一只手掌。 但觉那手上涌出阵阵热流,阮伟急忙坐下,强运四散的真气,和那涌入的热流融合,好不容易才接过那外来的真力,足足过了顿饭时间,阮伟已可运气自如。 背后手掌一撤下,阮伟翻身就跪在地上,拜道:“多蒙前辈搭救,免使阮伟丧失苦练数载的内功。” 阮伟面前坐着一位须眉俱白的老英雄,额上已累得沁出粒粒汗珠,慈笑道:“起来!起来!” 阮伟从命站起,老英雄指着石桩,又道:“这东西深埋地下一丈有余,非具三十载内家真力莫想拔起,你每天竭尽真力来拔,今日竟被你摇动,你小小年纪有此内功造诣,已很难得。” 阮伟心中一动,哪知老英雄接道:“但我仍不能收你为徒!” 他缓缓站起身来,只在这说话时间,已恢复耗损的真元,矍铄道:“你有这种坚毅精神,老朽甚为钦佩,老朽在十一年前在终南山上,遭遇到一件事,深深感到老朽虽拥有盛名,武功却是平凡得很。” 他深注阮伟又道:“你纵然学到老朽全身武功,在江湖上亦不过尔尔,碰到老朽十一年前遇着的青年,走不了十招就要败下阵来,于你这点武功又有什么用呢?” 他叹息一声,接着道:“‘八卦神掌’范仲平声名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但他在十一年前就灰心了,发誓不再以武功炫耀于人,若有人求他传授武功,除非拔起他在十一年前埋在屋前的石桩,不然就是天降奇才,亦不愿收徒!” “八卦神掌”范仲平说完此话,神情十分激动,要知具有拔此石桩能力的人,也就不会拜他为师了,他此举用意纯在推却别人的相扰,因他自觉本身武功,实不足为他人之师。 阮伟心感范仲平的救命之恩,哪会再打扰他心中的决意,躬身一揖道:“晚辈仰慕老前辈的风范,到此求教,哪知前辈有此苦衷,恕晚辈不知之罪,只是晚辈拜受前辈的赐助,心实感铭无已!” 范仲平手抚白须,豪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小友之伤由老朽而起,老朽当尽绵薄之力。” “大恩不言谢!”阮伟释然拜辞。 范仲平送阮伟至门前,临去时,他豪迈地道:“以小友的资质与毅力,数年后不难学成绝艺!” 下 第五章?巧笑倩兮处子心 阮伟与“八卦神掌”范仲平别后,一路奔回自己居在城中的客店,他大伤初愈,来到客店前,面色苍白如纸。 突听身后有人喊道:“阮兄弟!阮兄弟!” 阮伟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锦袍的中年汉子,左手牵着马,右袖空荡荡地垂在腰际,马股上驮着两个包袱,正是月前指示阮伟去八卦神掌那里的独臂人。 那独臂人向阮伟笑嘻嘻地走近。 阮伟恭声道:“原来是大叔,近来可好?” 独臂人剑眉轩动,笑道:“来皖南寻访一位前辈侠踪,没找到,还好碰到一位老友,一月来倒也玩得畅快,而且带回此地名产毛尖茶,真是不虚此行。” 边说边指着马股上的包袱,神采飞扬道:“内人最喜茶道,此次带回这么多毛尖茶,够她品尝的了。” 他说到妻子,喜笑吟吟,表现出内心的深爱。 阮伟看到他如此欣悦,不禁慕道:“大叔兴致真好!” 独臂人注意到阮伟的脸色,奇道:“小兄弟怎么啦!你的气色……” 阮伟思及自己的孤苦及茫茫的前途,不由低头黯然神伤。 独臂人转口问道:“小兄弟,你到八卦神掌那里去求艺,情形怎么样啦?” 阮伟见他问得亲切,仿佛亲人似的,忍不住叹道:“小侄不肖,竟未蒙得范老前辈的青睐!” 独臂人不信道:“像你这样的资质,范老头不收,真是走眼了。” 独臂人一招,道:“来,我们到茶馆去谈谈。” 到了一家大茶馆,正是早茶之时,宾客满座,独臂人和阮伟两人在楼上选定一处雅座,叫上早点,边吃边说,阮伟道出求艺不得的经过。 独臂人听后叹道:“这就难怪范仲平不愿收徒啦!若是以他的武功来说,在江湖上自是大大有名;但若遇到异人高士授出的徒弟,就不能比矣!” 他停了一顿,微闭双目,似在回忆往事,顷刻后他又慨然道:“十一年前那档子事,我也有所耳闻,想那青海无名叟之徒,以他的武功及傲气,定然深深刺伤了范仲平的心,可是这在武林中少之又少,八卦神掌也未免太把自己的武功看轻了。” 阮伟好奇道:“这无名叟是谁,竟能教出使范老前辈寒心的武功?” 独臂人眼中露出蒙眬的神色,似在自语道:“这无名叟尚且教出一位武功盖世、机智绝顶的奇人,可惜……唉!我怎可妄评他人……” 他神色一变,恢复稳重沉着的表情,向阮伟道:“这无名叟在武林中是个传奇的人物,除了只有少数几个人曾见过他外,一般武林豪士只知道青海穆鲁乌苏河,布克马因山有这么一个无名异人。” 阮伟心中一阵沉思,蓦然想起,笑问道:“小侄还不知大叔高姓大名?” 独臂人笑道:“你看我这人,问了你的姓,却忘了介绍自己,钟静是我的名字,住在金陵,家里有一妻一女,还有岳母也住在一起。” 阮伟道:“钟大叔,你这么远从金陵到此,真不容易呀!” 钟静道:“我在金陵听说一别十年的前辈在皖南出现,内人就匆匆催我来看看,其实那位前辈就是在再远的地方出现侠踪,我也要不辞劳苦赶去看看,我这一身若不是那位前辈的疗治,只怕到今天还是跟废人一样地躺在床上呢。” 钟静转变话锋,问道:“小兄弟,你为什么离开家庭,浪迹江湖,一心一意只想拜师学武呢?” 阮伟顿时脸上罩起悲苦之色道:“小侄哪有什么家,母亲被人杀死,弟妹离散,而且……而且……生父不明……” 钟静惊道:“那么你的生身之父是不是姓阮?” 阮伟摇头道:“小侄远离家乡,一心只想学到武艺替母报仇,另则就是要找生父的下落,家母临去时,遗言说我生父姓吕……” 钟静大惊,霍然站立,微颤道:“你真是姓吕?” 他这一站竟可看到楼下行人来往,突见行人中一个人影,宽大的文士服,随风飘荡,侧面是英俊高挺的脸形,正是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所要找的前辈。 他连忙走出桌旁,慌忙道:“你不要走,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我有急事,立刻赶回来……” 话声未毕,他就已匆忙跑下楼,阮伟站立向楼下望去,只见钟静跑出,四下张望一阵,就向一方急急走去,竟连在马栏上的坐骑,也忘记牵去。 阮伟满心疑问地坐下,暗道:“他为什么匆忙而去?是不是发现惊人之事?什么事会令他惊心呢?对!一定是他看到要找的前辈!但他又为什么听到我生父姓吕会如此吃惊呢?又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我说呢?” 日落西沉,暮色渐合,夜幕低垂,阮伟在茶楼上一直等,都未见钟静回来,看看茶楼就要打烊,不得已离开茶楼,牵起钟静留下的坐骑,走回客店。 此刻是酉牌未时,夜初上,街道上行人如织,穿梭来往。 阮伟好不容易走到客店门前,微闻身后远处有女子喊道:“阮伟!阮伟……” 阮伟回头看去,只见街道上熙熙攘攘,不知是谁在喊自己,心想:“并无女孩子认识我,也许听错了。” 他走进店内,唤店小二好好照料钟静的马,卸下马股上的包袱,带进室内。 刚走进房内,就觉到内心不舒服,头脑发涨,坐定后忍不住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原来他早上受的内伤,虽经内家真气助其复元,但伤口并未痊愈,经过一天的劳累,此时心神一松,又发作起来。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他掏出手绢,正拟抹拭掉唇边的鲜血,房门“咚咚”敲响,以为是店小二送茶水应道:“进来!” 房门打开,出现一位扎巾包头、身着紫色劲装、背插宝剑、亭亭玉立的美少女。 阮伟认出是救自己离开十三公子太保那里的公孙姑娘,也是奚落自己武功不行的女子。 他慌忙擦掉唇上鲜血,把手绢塞到背后,生怕她看见自己吐血,又要遭她奚落。 哪知他慌忙揩擦,仍在唇边留着微微血丝,紫衣少女的眼光何等锐利,一眼就看到,不觉笑道:“你别那么紧张,我知道你在范大叔那里受了伤啦!” 阮伟外表谦和,内里却是心高气傲的人,由公孙姑娘的话意,知道她竟然已由八卦神掌那里,得知自己受伤的经过,内心一阵羞急,不禁又吐出两口鲜血。 紫衣少女大惊失色,焦急道:“快忍住气!”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乳白如玉的小瓶,倒出一粒火红色龙眼大的丸药,递向阮伟,又道:“快将它服下。” 那丸药散发出极强烈的浓香,令人觉得舒畅无比,心知是灵丹异药,可是他厌恶紫衣少女,乃摆头闭嘴,不肯服用。 紫衣少女心中一急,顾不得别的,出手点在他胸前麻穴上,左手在他颚下一推,顺势将丸药送进口内。 阮伟身体不能动弹,丸药一入口,见津生液顺流入腹。 那紫衣少女仿佛不知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抱起阮伟,把他放在床上,还为他宽衣脱靴。 阮伟自小读圣贤书,深知礼法之道,此时被紫衣少女摆弄,直羞得满面通红。 紫衣少女看他发羞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直笑,娇躯乱颤,但她却是一个细心如发的女子,为他脱去衣靴后,又为他盖上棉被,弄好枕头,照顾得无微不至。 阮伟见她如此对待自己,心中感激油生,暗道:“她大自己数岁,像个大姐姐照顾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呢?” 于是他反而自责刚才心虚脸红,显得不够大方磊落了。 紫衣少女掩口笑道:“你好好睡一觉吧,等到明日醒来,一切自会痊愈,我吩咐茶房不要打扰你。”说罢,娉婷地走了出去。 一觉醒来,东方大白,阮伟足足熟睡五个时辰,翻身站起,只觉体内再无丝毫凝滞的现象,当下盘膝打坐,气运一周天,直上十二重楼,不过片刻就运行完毕。 他不禁暗暗吃惊,忖道:“奇怪呀!怎么会比平常运功,要快上数倍!” 他哪知昨夜服下的火红丸药,是隐居藏边垂数十载,无名怪叟“飞龙剑客”公孙大侠所精心秘制的“龙虎丸”! 他服下一粒“龙虎丸”不啻增加三年苦修内行,活络了全身气血要穴。 房门启开,只见公孙姑娘换上一套紫色长衫,肩披紫色貂裘,长裙曳地,手捧热气蒸腾的盘子,袅娜走来。 她把盘子内的热点放下,笑道:“可觉得好点?赶紧吃点东西,你会感到更舒畅些。” 阮伟内心感激得无可言状,不觉喊道:“大姐……” 公孙姑娘摆出少女的娇嗔道:“别叫我大姐,听得怪别扭的,我爹喊我兰儿,你也就叫我兰儿吧!” 公孙兰从小跟爹居在藏边,性格养成如藏人女子一样,豪爽,热情。 恭敬不如从命,阮伟讷讷道:“兰……姐姐……” 他终是说不出兰儿两字。公孙兰吁气道:“兰姐姐就兰姐姐吧!” 阮伟接道:“兰姐姐,谢谢你……” 他只能说出“谢谢你”三字,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语言,来表达出自己的感激。 公孙兰长袖掩嘴,笑道:“别老叫姐姐了,快吃吧!” 阮伟很听话地坐下,就桌吃完公孙兰送来的早点,他自昨天午后便无点食下腹,肚内早已饥饿难当,此时吃来更觉香甜,公孙兰在一侧看得直发笑。 阮伟把盘内食物吃完,还觉有点饿,不禁赧颜道:“兰姐怎会认识八卦神掌范老前辈的?” 公孙兰盈笑道:“你可别怪我在范大叔那里得知你受伤的消息,其实我也是无意探听到,范大叔七年前曾到藏边,与我爹盘桓数月,那时我才十岁,天天缠着他教我武功,这一次到中原来,自然应当去看看他。” 她瞥了阮伟一眼,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更是兴致盎然道:“你才离开范大叔那里没多久,我正好找到范大叔那里,见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又见石桩场上,有着一摊鲜血,我就追问是怎么回事,范大叔本不想说,可是他缠不过我,还是原原本本把你求他传艺的经过,说给我听,我一听你也来到皖南,而且才走没多久,就急忙向大叔辞别来找你。” 公孙兰说到这里,住口不语,只望着阮伟笑。 阮伟好半晌没说话,安静地坐在那里,他被公孙兰的叙述,将心中原来对她的恶感,竟一扫而光,再也不顾忌拜师不成的事被她知道。 当下他心畅气和道:“小弟身负血海深仇,这次范老前辈不收我为徒,他日还要再接再厉寻访名师,就是吃更大的苦,也不气馁。” 公孙兰接口道:“你跟我到西藏,我叫爹教你武功。” 她心爽口快,不考虑措辞,就冲口说出,阮伟已知她的性情,好生感激道:“兰姐,你爹会瞧得起我吗?” 公孙兰见他已有允诺之意,欣喜道:“范大叔说你资质为练武上乘之根骨,言下很惋惜不能收你为徒,我爹可不像范大叔,他要见着你,一定会把全身技艺都传授给你。” 阮伟讷讷地道:“我……我到西藏去不太方便吧?” 他本意是觉着跟公孙兰,遥遥千里到西藏,孤男寡女总有点不适合,哪知公孙兰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到西藏去路虽远,我熟得很,包准不会使你迷途,只是你要好好跟着我,别走散,否则找不着你,我要担心死了。” 阮伟听她说得诚挚,于是也抛下世俗之见,心中暗暗决定跟她到西藏去看看,总比在中原流浪好得多了。 这天,一则阮伟要再等钟静一天,再则身体才复元要休养一下,公孙兰也不急着回家,预定明日再动程赴西藏。 公孙兰如只百灵鸟,喜悦地一下又走进阮伟房内谈笑,一下又走出去准备明日长途远行应用的物品,看来她虽比阮伟大三岁,但在举止、言谈上比阮伟要活泼精干得多了。 入夜后,人们已入梦乡,所有烦嚣、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终于大地俱寂。 阮伟在梦中被窗户吱吱声惊醒,连忙爬起来,窗外人似乎也发觉已惊醒了阮伟,停止撬动。 半晌,那窗外人突低沉沉道:“本公子是杀死你母亲的仇人。” 阮伟本以为是个毛贼,此时一听竟是杀母凶手“神龙手”李民政的声音,仇恨顿生,哪再顾到自己,开窗飞跃而出。 只见前面数丈处,一矮胖身形的人在向自己招手,阮伟认出正是李民政,毫不考虑对方有何阴谋,疾速掠去。 不过盏茶时间,来到郊外一片旷野处,四周有几棵扶疏的大树,矮胖身形的人陡地刹住脚,片刻阮伟也追了上来。 矮胖人哈哈一阵大笑,大树后突地掠出两条人影,分左右站在阮伟身后。 阮伟回目望去,原来是“撞龙棍”华利己及“千里健行”马心剑,暗道:“十三公子太保到了三个。” 阮伟被他们三人围在当中,一时不敢轻易冲向李民政,以报那杀母之仇。 李民政肥胖的脸,阴笑道:“小子,你杀母大仇在此,上来吧!” 阮伟此时反而冷静无比,不动神色,他心知自己只有出手一击的机会,这一击失手,打不中李民政,那时自己性命在三人环攻下,不出数招便要丧命。 当下,他暗暗凝气,把全身功力聚集在双掌上,要在自己被环攻以前,先拼得一个杀母仇人的性命也就心甘瞑目了。 李民政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子只要把庄老鬼密藏的绢册拿出来,就可饶你一命。” 阮伟心惊道:“他们怎知我藏着庄老伯的天龙剑经?” 蓦地,他想到庄老伯的安危,忍不住颤声道:“你们把庄大侠怎么样了?” 李民政肥肉抽动,阴阴道:“庄老鬼身怀正义帮信牌,十三公子太保不是蠢人,没去轻易动他,但老鬼寿命不长,不到一月就死了!” 阮伟陡闻噩耗,心头悲痛难当,泪如雨水,滴滴流下。 李民政朗声道:“果是不错,庙中和尚说,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是他亲人,现在看来,断定不错了。” 阮伟狠声道:“是又怎样?” 李民政笑道:“好说!好说!庄老鬼死后,我们兄弟在他遗物中搜了半天,也搜不出那本天龙剑经,当时令得我们兄弟好生失望。亏得是九弟聪明,他说也许庄老鬼自知去死不远,已把最重要的遗物天龙剑经,给了最亲近的人。兄弟们想了想,认为九弟的话不错,一经打听,果然有你这么一个最亲近的人。” 阮伟呜咽道:“庄老伯孤苦一生,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为什么还要这样迫害他?” 李民政枭笑道:“‘赤眉大仙’在世上有你这么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惦记着他,确也不枉一生,可惜他却不知,把天龙剑经放在你身上,岂不是害了你!” 阮伟脑中霍然闪过庄诗燕在生前叮咛的话,说万万不可让人知道身上怀有天龙剑经,当下急忙收泪,大声道:“我不懂你的话,更不懂什么叫作天龙剑经!” 李民政嘿嘿笑道:“小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阮伟怒目圆睁,厉吼道:“阮伟只知你这恶鬼杀死了我母亲,害死了我老伯!” 李民政慢慢移步上前,阴狠道:“先教你本公子的分筋错骨手,你自就会懂了。” 阮伟蓄劲以待,预备他再走上三步,就拼死给他两掌。 就在此时,一道寒光飞来,其疾如电,李民政连忙翻身掠起,那白光从他脚底擦过斜飞入地。 跟着一声娇叱道:“你们不要逼他!” 下 第六章?聋哑一僧天竺来 娇叱声中,旷野上落下一位紫色劲装的少女,身背宝剑,腰扎一排柳叶飞刀,她把手中两把飞刀,对准李民政的心窝,尖声道:“你敢再上前一步,就请尝尝‘追命刀’!”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这“追命刀”三字,顿时震慑住场中三位公子太保。 要知追命刀数十年前便已声震江湖,为“飞龙剑客”公孙大侠的独门暗器。 阮伟一侧喊道:“是兰姐姐,不要放他们,他们残害了庄大侠。” 李民政干咳一声,道:“原来是公孙姑娘,哼,姑娘不会为了一个庄老鬼,和我们翻脸为敌吧!” 公孙兰回头望着阮伟道:“你快回去,他们对你不怀好意!” 李民政哈哈大笑道:“难道姑娘就对他怀着好意吗?” 默不作声的华利己,突然冷冷道:“兄弟们搜过赤眉大仙的遗体,想不到一个姑娘也敢去搜?” 马心剑跟着道:“这还不是为了天龙剑经。” 公孙兰柳眉倒竖,叱喝道:“住嘴!” 李民政又是一阵哈哈,讥道:“我们兄弟十三人分四批去找这位小相公,想不到还比你一个姑娘慢了一步。” 华利己紧接着道:“不但慢了,而且连人也差点被骗到西藏去。” 马心剑凑上一句道:“假若再晚一步,这位小相公,我们再也找不到了。” 公孙兰反手拔出宝剑,厉叱道:“你们再敢胡说八道,我可顾不得爹的嘱咐,要开杀戒了!” 阮伟脸色煞白,硬生生从牙缝中拼出六个字:“请——他——们——说——下——去。” 李民政脸色突变,厉颜道:“姑娘一月前就跟踪我们兄弟,以为我们不知吗?当年在西藏,兄弟们说话不小心,被你爹得知我们已知天龙剑经的下落,‘飞龙剑客’他一生好剑,他既得知哪肯放过,几年来他都派‘八卦神掌’范老头跟踪,想不到近来换派了他的独生爱女来追查我们兄弟。” 马心剑抢道:“公孙大侠这一着真厉害,险些把天龙剑经骗到西藏去。” 公孙兰怒气已极,不再遵守爹的一再吩咐,当下长剑一挥,向马心剑直扫而去。 华利己冷冷道:“你追查我们一月,想不到今天一天的举动,却被我们在暗中查得一清二楚。” 公孙兰左手斜飞,两柄飞刀成人字形,分向华利己及李民政刺去。 公孙兰怒极出手,失了准头,那两柄追命刀皆被挡过,当下李民政和华利己合围攻上。 要知公孙兰的武功要比他们三人联手还高,但因气愤的缘故,再加上他们三人一面打,一面冷言冷语,战了百余回合后,仍是不分胜负。 公孙兰越战越是心神不定,忽然地发觉阮伟已不在现场,心中一急,不想恋战,一记怪招施出。 公子太保三人不识怪招,吓得连忙后退,公孙兰趁此空隙,飞掠出战阵,急向城中奔回。 回到客店,只见店小二睁着瞌睡的眼睛,在上门板,公孙兰掠步上前,急问道:“刚才有人走了吗?” 店小二内心正在嘀咕,不由发牢骚道:“不是吗,这么晚哪,非要套马不可,真是神经病。” 公孙兰奔至阮伟门前一看,果然房内空空,东西都搬走了,她又疾奔至店小二那里,急问道:“那客人从哪里走啦?” 店小二蒙眬道:“我还未睡醒,怎会知道?” 公孙兰小脚急跺,一个箭步蹿到街头,四下张望,哪有一点影子,她不觉流下如珠般的眼泪,喃喃自语道:“阮伟你误会了我的心,阮伟你误会我了……” 且说阮伟,由公子太保三人的口中,得知公孙兰也在窥伺自己怀中的天龙剑经。 心想:“难怪她在范仲平那里,知道自己的行踪,就不顾一切急忙来找我,原来为的是天龙剑经! “难怪她在客店中虚情假意地照顾我,不过为争取我对她好感,而露出天龙剑经的所在! “她还要我到西藏去跟她父亲学艺,哼!还不是一个幌子,好叫我到了西藏,任他们父女俩摆弄,乖乖地献出天龙剑经!” 阮伟顿时把公孙兰一切的行为,都认为目的在天龙剑经,他觉到是被欺骗,一切的情感升华,都化成烟灰,变成仇恨。当一个人付出的情感越深时,一旦得知对方是虚假的,他所受的痛苦也越深。 阮伟骑着钟静的马,不辨东南西北,只拣那最最荒僻的地方奔驰,仿佛要借这疯狂的奔驰来发泄自己的感情。 他微微感觉到,似乎地势越来越高。 东方露出曙光,阮伟茫然地四下一看,竟是来到一个山中,原来此地正是祁门县南方的九华山。 他心想,且爬到那最高的山头,避开一切世俗的人及事,于是他下马而行。 山路崎岖,到那曙光大露时,只见山巅上满盖着白雪,阮伟内功虽然不错,也不禁感到寒意刺骨。 那匹马却不能耐受如此严寒,实在嘶啦啦地呼气,四蹄冻得乱踢,阮伟怕它冻坏了,于是又骑了上去,就在山峰上奔驰起来。 到那马奔得汗气直冒,已来到一个山尖处,阮伟下马,徒步想爬上那山尖,一吐心胸中的闷气。 那山尖十分陡峭,阮伟艰苦地爬上,只见山尖上是一块数丈见方的平台,平台中央面对面坐着两人,另侧一丈开外也坐着一个人。 他厌恶再见世人,就欲转身离去,忽见那独坐一人竟是两日两夜不见的钟大叔——钟静。 他快步上前,喊道:“大叔!” 钟静回头一看是阮伟,忧形于色道:“小兄弟,是你。” 他并不为阮伟的突然在此出现感到惊喜,因另一件重大的事,已压得他再无心顾到阮伟了。 阮伟好奇地向场中望去,只见一面是个眉骨高耸、双目深陷、鼻子高挺、脸色苍白的白衫中年文士。 另一面是个脸色黝黑、面貌仁慈的僧人,身着一套又旧又破的单薄衲衣。 他俩人一白一暗的右掌,抵合在他俩中间,双目各自微闭,纹丝不动。 钟静忽然叹道:“那白衫人就是我要找的前辈,剑先生。” 阮伟奇道:“那……位老前辈为何要与那僧人在此对掌相拼?” 钟静幽幽道:“那天我在茶楼上看到剑先生的身影,就匆匆追去,剑先生步履如飞,我追到此时,他俩人已在此地拼斗,我不敢惊动他们,就静站一旁呆看,谁知他们各展奇功,竟连斗了两日两夜了。” 阮伟并不知剑先生在武林中的神秘,超人声望,听见他俩竟能连斗两日,心下大大吃惊。 钟静深深叹一口气,满面愁色道:“直到现在他俩停止武技上的拼斗,猛然双掌一对,拼斗起最惊险而又耗损身体至巨的内功,到现在,已对掌了五个时辰,唉!” 阮伟道:“大叔就陪他们呆坐在这里,两日两夜了?” 钟静微微点头,道:“他俩未拼出结果,我是再也不会离开此地的!” 阮伟掠下山尖平台,从马鞍上取下食物,带上平台,递给钟静道:“大叔两日两夜未进食物,请食用一点吧!” 打开食包,内有烧鸡、牛肉、烤饼,钟静望了一眼,就又摆头注视场中俩人,低沉道:“我吃不下,你拿去吧!” 他两日来尽在担心剑先生的安危,连饿也都忘记了。 阮伟把食物包好,放在一侧,坐在钟静旁边,一声不语。 要知剑先生在武林中的声望,是决不允许在拼斗时,需别人帮助,是故钟静根本未想到此层,否则此时钟静只要在那僧人背后一指,就可送掉他的性命。 阮伟心地纯洁,只当拼斗就应正大光明,更没想到暗中偷袭僧人的念头。 在这寒冷的天气,谁也不会跑到这山尖上来,这平台上只有他们四人如泥菩萨似的坐在那里,除了微微的鼻息声外,偶尔吹过一阵寒风,带来飒飒的声音。 时间点滴逝去,天边慢慢罩来夜的颜色。 在这万籁俱寂的一刹那,突听空中一声暴响,场中两人斜飞震起,微听剑先生喊道:“聋哑虎僧果是不凡!” 他两人同时震起,也同时落地,在这最后一仗,结果算来,竟是无分高下。 钟静一个箭步,掠到剑先生身侧,只见他口吐鲜血,洒得满身满脸皆是,双目虽睁,却无丝毫神采。 他双手抱起剑先生,含泪道:“剑师伯!剑师伯……” 他叫了数声,剑先生只张开了口,却应不出声来。 钟静泪眼蒙蒙地向阮伟道:“我要即刻抱剑先生下山去疗治……” 那僧人一直躺在地上,没有动弹,因他肤黑衣旧的关系,看不出他是否吐血,可是雪地上却有数摊血迹。他双目凝望着前方,是那么的空洞,寂寞……阮伟随在钟静身后,欲要走下平台,忍不住回首向那僧人望去,看到他那绝望的眼色,不禁暗道:“听剑先生说聋哑虎僧四字,一定是他了,他聋哑一生已够孤苦,此时我们一走,留下他一人!不是活活被冻死,也要被饿死!” 阮伟天生仁心侠骨,内心不忍见他如此死去,于是开口向钟静道:“大叔,这平台山下有一马,是你遗留在茶楼下,上面东西原封未动,大叔骑去吧!我……我……要看护这僧人……” 钟静心急剑先生的伤势,顾不得别的,他扯下身内的皮裘,扔给阮伟,道:“山上夜冷,我去啦!” 钟静走后,片刻工夫就听马声疾驰而去。 天色渐暗,阮伟捡起皮裘及食物,抱起那聋哑僧人,掠下平台,下山寻店已赶不及,只得在山峰上寻个山洞,以避风寒。 天全黑时,阮伟寻到一个隐秘而干燥的山洞,他一阵奔跑,聋哑僧人又被动摇得吐出不少血来,沾湿了阮伟胸前的衣服。 阮伟从怀中撕出干布,抹干聋哑僧人嘴上血迹,让他平睡在皮裘上,又从怀内掏出一瓶,预备路上抵御风寒的上等好酒,给僧人喝下。 僧人喝下一瓶好酒,身体仍在颤抖,阮伟脱下自己身上的皮裘盖在僧人身上,寒意袭人,阮伟又倦又累,就靠在僧人身边,睡着了。 直到日上三竿,阮伟猛然醒来,发觉自己睡在裘中,僧人却已不见。 阮伟霍然爬起,只见僧人盘膝坐在洞内,默默用功。 阮伟打开食包,吃了点牛肉、烤饼,再在洞外抓一把雪吞下解渴。 他把那只烧鸡及烤饼放在僧人面前,然后走出洞外,散步行功。 过了半个时辰回来,见僧人仍坐在那里,面前的烧鸡未动,烤饼却已吃完,阮伟暗笑道:“他明明是个僧人,怎会吃荤?” 阮伟心想僧人已能吃得,身受之伤大概已无妨碍,当下把东西收拾好,预备下山而去。 阮伟刚才走出洞口,突听洞内“呀呀”叫唤之声,转回洞内,只见僧人睁着大眼望着自己。 他恭敬道:“老前辈有何吩咐?” 僧人连连摇头,指着耳朵,再指指口,阮伟心道:“他既哑又聋,只好和他笔谈了。” 阮伟酷爱诗文,背上行囊内带着笔墨、纸、书,他拿出笔墨,再将纸铺在僧人面前,随手写道:“老前辈有何吩咐?” 僧人接过笔,在上写道:“我要吃庵没罗果,快去找来!” 这庵没罗果就是芒果,要知庵没罗果是天竺梵语,以前中国并无此果名,芒果之名尚是出自日本。 庵没罗果产自天竺,为天竺国百果之王,唐朝玄奘法师,从西域回来,才把这果苗带到中国,我国古称香盖,但后来皆称庵没,很少叫香盖,直到日本芒果之名传入中国,才弃庵没罗果名不用。 这庵没罗果在古时很得一般贵族豪富喜爱,虽然是夏季产物,也有常埋藏地下密室内,冬季也有得吃,可是那价钱却贵得吓人! 那僧人要吃庵没罗果,写在纸上,却一点也不客气,阮伟生就仁慈心肠,心想自己身边银票还多,何不到祁门买几个回来? 当下他点点头,转身就直掠下山,预备尽快买回,也许僧人大伤才愈,非吃此果不可。 从祁门回来,阮伟脚程虽快,到了傍晚,才回到山上。 僧人仍坐在洞内未动,笔墨放在面前,一叠厚纸,却不见了。 阮伟打开衣包,里面装着两瓶酒,另有一盒纸盒,一半放着素食,一半就放着五粒用皱纸精包的庵没罗果。 僧人看到庵没罗果大喜过望,也不道谢,几口就把五个庵没罗果吃得只剩下皮核。 吃完后,他还舔舔唇边,似在回味那香甜的滋味。 他看了看另半盒素食,对阮伟笑了笑,意思是称赞阮伟的周到。 但他却不先吃那素食,从身后拿出一卷纸,那正是阮伟行囊中的纸,上面已写满字迹。 阮伟从他手中接过,只见上面开首写道:“天龙十三剑要诀。” 阮伟连忙向怀中摸去,赤眉大仙那本绢册竟遗失不在,心中一转,就想出,一定是昨夜在山洞中遗失,被他拾去。 阮伟接着看下,上写道: 吾见汝生性善良,就为汝译下天龙十三剑,此套剑法天下无敌,但若不学瑜伽神功,实难练成,故又为汝写下瑜伽神功练法要诀,唯此两大玄术,为天竺国宝,只传汝一人,不可授与他人,切记!切记! 四年后汝来藏边找我,并见着汝友钟大叔,叫他告知剑先生,五年后到君山,再一决雄雌,以了先人留下的一段恩怨。 最后署名:“天竺聋哑虎僧。” 阮伟翻开第一页,内里果是记载天龙十三剑及瑜伽神功,再看卷底正压着那本天竺文写的绢册。 阮伟心中好生感激聋哑虎僧,抬首望去,只见洞内空空,不知何时,那僧人已经走了。 他追出洞外,雪色反照微光,大地一片银色,却不见聋哑虎僧的踪影。 他尽快爬上山尖平台上,四下瞭望,也看不到一点痕迹,想不到就这一刻工夫,聋哑虎僧已奔去不知多远。 阮伟暗想天下奇人异士,不可谓不多,今日一天就见两位,自己身下既有秘籍,定要好好苦练,也可学到那些超凡入圣的武功。 当下,他忍不住长啸一声,暗暗决定就在这山上苦练数年。 这时天已全黑,阮伟在雪光下,从头细读天龙十三剑一遍,但觉剑剑怪异无比,要凭空练去,实非易事。 想起聋哑虎僧写道:“若不学瑜伽神功,实难练成……”莫非要先学瑜伽神功,才能再练天龙十三剑! 翻开瑜伽神功练法要诀,细读后,发觉那神功与“赤眉大仙”庄老伯所授的昆仑心法,全不相同,而且练法奇难,没有大忍的精神,莫想小成。 读到后来,感到疲倦不堪,便寻回山洞,裹着皮裘,呼呼睡去。 第二日清晨醒来,走出山洞,想到此后要在这里住下数载,应当把整个山势了解清楚,解决食宿的问题,于是信步走去。 这九华山削成四方,高五千仞,峻极天表,险绝人寰。 山中壑谷曲折,尤多瀑流,阮伟行到一峭壁处,陡闻峭壁下“叮叮咚咚”凿石之声不绝于耳,心下大异,低首望去,那峭壁五十尺下开始向外突出,好似孕妇的大腹一般。 只见在那突出的地方,有一位短衫彪形大汉,身围一条一条拳头粗的巨索,系在两头从峭壁内长出的大树上,长裤卷起,露出黑茸茸腿毛的赤足,撑在壁上,保持身体平衡。 他手上握着一柄奇形巨斧,在壁上砍削,那突出的壁上被他砍得斑痕累累,显是他已砍了一段时辰。 阮伟正看得奇怪,身后走来了两个小婢,身披狐裘,仪态大方,似是官宦人家的使女。 她俩走到阮伟身旁,望也不望他一眼,低头向下,尖声叫道:“时辰已到,上来憩息吧!” 说完话后,也不管那短衫大汉听到没有,放下提在手中的篮子,并肩谈笑而去。 短衫大汉好像甚听那两位小婢的话,急快攀上,一上地后,也不望阮伟一眼,即走到两只篮子旁边,盘膝坐下。 他先打开一篮,里面装着一篮热气蒸腾的雪白馒头,再打开另一篮装的是两碟干果,两碟小菜。 短衫大汉食量惊人,不一会儿,半篮馒头业已下腹,干果及小菜却丝毫未动,大约他太饿了,已无暇分神去吃果菜佐餐。 高山清晨,寒意甚重,在此冬季更是寒冽刺骨,阮伟站立很久没有运动,冷得微微发抖,反见那短衫大汉穿得比他还少,却无一点怕冷之态,不时还用手抹去额头汗珠,看得阮伟大大吃惊。 阮伟忍不住摸出怀中御寒用的好酒,连喝数口。 那个短衫大汉嗅觉非常灵敏,霍然转个身来,望着阮伟手中之酒,馋涎欲滴地说道:“好酒!好酒!好酒!”他未喝到酒,仅闻到酒味,心中便赞赏不已。 阮伟见他如此喜酒,显是嗜酒成癖的人,当下走上前,双手递上那瓶好酒。 短衫大汉也不客气,接下就“咕嘟咕嘟”喝个涓滴不剩。他舔舔嘴唇边的余液,畅吐一口气,大声道:“老夫二十多年未喝酒了,想不到今日在此竟能一解吾渴,快哉!快哉!” 他看了看阮伟,伸出满是厚茧、青筋暴出的大手,向阮伟招手道:“小伙子,请坐!请坐!” 阮伟性格豪爽,虽觉寒冷,也不管他,走近坐下。 阮伟这一近身,便看出他满面大胡子中,尽是风霜皱纹,年纪至少在六十左右,外看是个大汉,其实应该是个老汉矣! 他自我介绍道:“老夫公输羊,小伙子贵姓?” 阮伟见他年纪足可做自己的祖父,连忙恭声道:“晚辈阮伟。” 公输羊大笑道:“好名字,好名字!请用早点,不要客气。” 阮伟心知风尘异人不愿受人点滴恩惠,自己给了他酒喝,若不吃他东西,他定要不高兴,于是拿起一个馒头,大口嚼咬。 公输羊高兴异常,咧开大嘴笑了笑,跟着阮伟吃起馒头,不一刻,一篮馒头,四碟果菜被他两位吃得干干净净,连馒头皮也不见剩下。 公输羊吃饱后,便闭眼打坐,顷刻打出鼾声,大概他昨夜工作过于疲惫,竟能坐着便睡熟了。 阮伟轻轻离开,走到一处面朝东方的陨石上,打开瑜伽神功练法要诀,按照其中所载法门一一练去。 从卯初练到辰末,整整两个时辰,阮伟练得满身大汗,附近的积雪皆被他体热融化,但他觉到这两个时辰虽然艰苦,对于瑜伽神功却毫无进展,若不是熟练昆仑内功心法,早已活活冻死。 阮伟叹了口气,不再强练,走下顶石想散散心,来到公输羊那里,见他仍坐着熟睡,面前的篮子却不在了,可能是那两位小婢收去。 阮伟走了一会,忽见那边走来两位装束相同而非早晨两位的小婢。 这两位小婢毫不客气,走到公输羊身前,尖叫道:“醒来!醒来!巳时已到,该受火刑了!” 公输羊霍然惊醒,向阮伟苦笑一声,便随小婢而去。 阮伟好生奇怪,心想公输羊明明身怀绝世功力,怎会如此惧怕几个少龄婢女。 他想不出道理,便又走回顶石上苦练瑜伽神功,练了一个时辰,总觉得练了等于白练,丝毫无用。 他烦恼异常,想到公输羊是否回来,便无心再练,他走到那里,恰遇公输羊摇晃走过来。 公输羊走到早上坐的地方,“扑通”坐下,全身汗湿,气喘吁吁,本来不大看得出的皱纹,显突出来,状态甚是可怜。 阮伟看得确是不忍,想上去慰问他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有陪他默然坐下。 到了午时,公输羊才稍稍恢复常态,阮伟想不透他是受的什么火刑,竟令他如此狼狈不堪。 过了一会,又走来另二位披裘小婢,提着篮子放在公输羊面前,便谈笑走回。 公输羊见到篮子,大是高兴,一一打开,一篮是白米饭,另一篮是四碟精美的菜肴。 公输羊叹道:“这样好的菜,若有酒喝,岂不快哉!” 阮伟想到昨天买庵没罗果时,带回两瓶好酒,聋哑虎僧没喝,尚存在洞中,不如拿来给他喝吧。 当下飞快奔回洞中,取来两瓶好酒,放在公输羊身前,公输羊好像知道他会拿酒来,等他来后,高兴道:“一起吃!一起吃!” 放菜的篮子内准备两副碗筷,那些小婢想必是知道公输羊有客人,不用招呼,便先放好。 阮伟觉到肚子也饿了,随便坐下,“哗哗”吃了四大碗饭,公输羊一口气喝完一瓶酒,才将剩下的一篮饭全部吃完。 公输羊一吃完,便坐着睡去,仿佛只有睡觉才能恢复他的疲倦。 阮伟回到顶石上,练那瑜伽神功,再练了一个多时辰,他发现了一个秘诀,难怪练了几个时辰都不见有效,原来这瑜伽神功主要在一个“忍”字,要有很重的外在苦难加之于身,才能借力运动怪异的气流,否则初练者练来练去都没用,就好像阮伟练了一早上,姿态是练瑜伽神功,其实内在气流,是在复习昆仑内功心法而已。 想到这里,信步走下顶石,想法去找这外在的苦难,以助自己练成瑜伽神功。 走到公输羊那里,迎面又走来另两位小婢,走到公输羊面前,也不客气叫道:“申时已到,水刑在等着啦!” 公输羊皱着眉头醒来,就要站起随小婢去受刑,阮伟见他愁苦之状,好生不忍,大叫道:“公输老前辈,晚辈代您去受这水刑。” 两小婢闻言大惊,不由向阮伟看去,公输羊感激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的内功虽已不错,但还受不了这等苦刑,老夫心领你这番诚意。” 阮伟生就倔强性子,当下正色道:“老前辈可看不起晚辈!” 公输羊叹道:“老夫若看不起你,就是不识精美璞玉的无目者。”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在慨赞阮伟根骨绝佳,如块璞玉,自己怎会看不起呢? 阮伟大声道:“前辈既是看得起晚辈,怎知晚辈受不了苦刑?”他转首向两小婢道:“带路吧!”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两位小婢心道:“主人吩咐每日巳、申两个时辰给公输羊受火、水两刑,却未规定不准别人代刑,这少年后生不知好歹,且给他去受一番苦,叫他知难而退。” 两小婢默不作声,转身走去,公输羊被阮伟的话套住,不便再阻止,只有眼睁睁见他随两小婢而去。 阮伟跟随她们来到一处隐秘的山坳广地,广地上站着十位同样装束的小婢,围在一块一人大小的白玉石板附近,那白玉不知有多少厚,因它埋在一个大坑中,坑的空间用冰块埋得紧紧的,白玉板石只露出三寸。 小婢向另十位婢女低语后,十位婢女点点头,就一齐说道:“脱光衣服,睡在石板上受刑!” 阮伟心道:“这哪里是水刑,那石板上顶多冰凉而已,岂能难倒于我!”当下迅速脱光衣服,只剩短裤头,跳上白玉石板。 哪知他赤足才一踏上石板,寒冽之气,透骨而入,顷刻流到全身,冷得他大叫一声。 十二小婢,顿时咯咯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阮伟被笑连脸都羞不红,冻得他直打抖,等他再一睡下,牙齿立刻打战,声音响得老远,把那十二小婢笑得没停。 阮伟这才晓得,书上曾道:“北方产千年寒玉,其寒胜雪,其凉胜露……”看来这块石板,怕有万年以上,莫说四周有冰浸着,就是放在大热天里,人睡在其上,亦要活活冻死。 阮伟运用昆仑内功护身,竟是无用,当下想到瑜伽神功,立刻照着演练法门练去。 此时虽觉周身凉得痛苦莫名,却不致损害到内脏,慢慢用“忍”心度过。 一个时辰到了,十二小婢大惊失色,阮伟也觉得大喜,原来这一个时辰运练瑜伽神功,那气流竟能跟着演练法门一一流动,不像以前演练是演练,气流是气流,不能汇合的现象。 他走下白玉石板,精神奕奕行过十二小婢,十二小婢把他看作怪人,目送到看不见为止。 阮伟回到公输羊那里,公输羊见他毫无异状,也是奇怪得很,但既然人家代自己受刑,不便多问,再者晚上有事要做,只向阮伟笑笑示意,便闭目打坐。 阮伟学着公输羊闭目打坐,坐了一会,两小婢送来晚餐,看来六对十二位小婢,轮流做事,但不见主人出现,甚是奇怪! 两人晚餐后也不说话,各自闭目休息,阮伟竟也在闭目打坐中睡去。 到了后夜寅时,忽地听见凿石声,睁开眼一看,公输羊不在,走到峭壁处,低头看去,只见雪光下,公输羊满头大汗在运斧砍削山壁,他运斧如飞,神威惊人,渐渐山壁上被他砍出一个形状,阮伟才知他要在山壁上雕刻巨大的东西。 一个时辰到后,天色黎明,两小婢送来早点,阻止公输羊再雕山石。 公输羊上来后,劳累不堪,气喘吁吁,腰好久伸不直。 阮伟不是多舌的人,也不问他为何要雕山石。两人用完早餐后,各自休息,阮伟在休息中复习那瑜伽神功,到了巳时,两小婢来唤公输羊受火刑,阮伟挺身代替,公输羊已知其能,毫不阻止,也不道谢。 阮伟随小婢来到山坳广地,只见在四块突出的山石上系着钢索,钢索缚在一块四方形薄薄的玉石板上,吊在空中,玉石板离地十尺,下面堆满枯柴,十位小婢,在四周烧火,把那堆枯柴烧得火势熊熊,火焰高涨,十分吓人。 两小婢叫他跳上玉石板,脱光衣服,睡在上面,阮伟暗惊道:“人非铁打,上去哪能不被烧死?” 但既已代人受罪,岂能临阵脱逃,咬牙跳上,上去后虽觉得四周的热度可以把人烤焦,但玉石板却无热度,可以睡在上面,否则要是铁板,再高的内功修养,也不能在上面停留,何况睡在上面? 当下运起瑜伽神功,用“忍”字极力度过那非人所能忍受的苦楚! 一个时辰,回到公输羊那里,公输羊连眼睛都不睁开,仿佛已知阮伟既能受得水刑,这火刑是没问题的了! 岁月易逝,匆匆半年。 这半年中,公输羊在山壁上雕下一尊高三丈六、顶围一丈、目广两尺的弥陀如来。 阮伟却把瑜伽神功全部练成,以后不用外在苦难,也能自练了,因那怪异气流,已能支配得随心所欲。 一日清晨,公输羊完成最后一斧,上来就向阮伟笑道:“你白天代我受难,使我能在晚上专心雕刻佛像,本来需两年工夫才能雕成,想不到半年就完工了。” 阮伟笑了笑,没有答话,公输羊叹了一口气,道:“佛像既成,我还要去雕刻另一尊,今天就要与你告别!” 半年来,阮伟虽然与他甚少谈话,其实彼此之间,已产生极大的感情,阮伟闻言离别,不由惨然失色。 公输羊沙哑道:“就是有缘,也要十几年后,才能再见自由之身!” 阮伟也沙哑道:“为何要那么久,才能相见?” 公输羊慨然道:“让我把其中原委,向你说个明白!” 停了一顿,公输羊叙述道:“二十多年前,我已是名著武林的大魔头,我不自隐瞒,我那时的确是个黑白不分、草菅人命的江湖歹人。 “有一次我听到武林中传说,两百年前的东海屠龙仙子,遣下一个女徒孙,声言要管到中原武林,叫那武林中的魔头,稍自收敛,不要再造杀孽! “听到这种话,自命不可一世的我,勃然大怒,暗道:‘我去把那东海屠龙仙子的女徒孙打败,娶为妻妾,叫江湖知道我公输羊的厉害!’ “于是我渡到东海,寻到屠龙仙子的女徒孙,那女徒孙竟只有二十余岁,我一看是个黄毛丫头,大声讥笑她口出大言于天下。 “她不怒不气,接受我的挑战,还说道:‘胜了如何?’我说:‘你若胜了,我愿终生为奴,听你任意派遣!’ “当下我俩大战起来,我以为定可胜她,哪知十招之下,我被她活活擒住! “于是她在东海上,关我二十年,我公输羊虽是为非作歹的人,却是不失一个‘信’字的汉子,我输得口服心服,便乖乖地任她关我。 “二十年后,她见我气质已变得不再乖戾暴虐,便不忍再关我,要放了我,但又怕我气质没完全变好,便叫我在中原名山大石上雕下三丈高二丈宽的十二时佛。 “这十二时佛,每天子时刻宫昆罗弥勒菩萨;要刻完后,才能再刻,每天丑时刻伐折罗势至菩萨;第一、二佛我刻了四年,这第三佛每天寅时刻迷企罗弥陀如来;我本预定两年刻完,想不到因你之故,只刻半年便成。 “另尚有卯,安底罗观音菩萨;辰,阿尼罗如意轮观音;巳,珊底罗虚空藏菩萨;午,因达罗地藏菩萨;未,波夷罗文珠菩萨;申,摩虎罗大威德明王;酉,真达罗文殊菩萨;戌,招杜罗大日如来;亥,昆羯罗释迦如来。 “每尊二年,共九尊,尚要十八年后,才得自由之身和你相见!” “她还怕我早早刻完,气质不能练成,每日两个时辰火水两刑磨炼我,教我刻完十二时佛,不再有一点火气。 “她哪知我早已非当年之我,但她的命令,我岂能违背,只有每日受刑,一一刻成,若非得你之助,我要晚一年半,才得自由之身。” 阮伟听完这段武林不知的事情,心下感慨良深,久久不作一语。 公输羊道:“你要何时离开这里?” 阮伟道:“晚辈要练一套剑法,短期内不离开。” 这时两小婢送来早点,见公输羊上来,惊道:“你怎么自动上来?” 公输羊笑道:“刻完了,自然上来!” 两小婢趋前一看,果是刻好,笑道:“下座大佛在哪里刻呀?” 公输羊道:“慢慢再找。”上前在两小婢身前低语数句,两小婢匆匆走去。 公输羊叹道:“其实她也信得过我了,否则她怎会只派十二小婢随我一起,服侍我,只是要磨炼我罢了!” 阮伟本想问问屠龙仙子到底是谁?其女徒孙姓甚名甚?但见公输羊只称“她”“她”,显是不愿说名道姓,当下也不便过问。 一会两小婢送来一盘黄金,公输羊转向阮伟道:“你一个人在山中,没有金钱购物,怎能住下?这点黄金并非他意,只是聊表彼此间的友情,你不用推辞。” 阮伟听他说到“友情”两字,自不好拒受,大大方方接下。 当天下午,公输羊与他洒泪离别。 第二天,阮伟下山,用黄金买了一把钢剑及大量食物用品,再上山时,便开始专心练剑。 九华山上一片寂静,日复一日地过去,因山高的关系,很少有游人来此。但在夜深人静时,有时山顶会突然冒出如长虹似的白光,于是山下人纷纷传说山上有个仙人住在那里!可是谁也不敢上去证实。 下 第七章?莽莽风尘江湖行 岁月匆匆地过去三年。 大雪纷纷的清晨,祁门县首屈一指的武林名宿“八卦神掌”范仲平的宅院,那院前大门缓缓打开。 白发苍苍的老仆人习惯地拿着扫帚,欲把门前积雪扫去。 他无意抬头,看到眼前大树下站着一位长身挺立的白衫少年。 老仆人指手惊道:“你……你……莫非是……” 白衫少年含笑上前,轻声道:“小可正是与老伯一别三年的阮伟。” 老仆人连连颔首,喜颜悦色道:“小哥三年不见,越发长得高大英俊,倒叫老奴差点认不出来。” 阮伟道:“不知范老前辈可在?” 老仆人连连答应道:“在!在!三年前那回事,老主人犹以为憾,常常慨叹,说像小哥这样的人物,实是少见的资质。” 他边说边把阮伟带进院内,宅前那根石桩仍然屹立在那里,阮伟触景生情,忆起往事,不由停步呆望。 老仆人见状,暗暗摇头,叹道:“年轻人何苦一定要学武艺,天下各种事物,什么不好学?” 他见阮伟仍在呆望,并未理会,心想这么大的石桩,谁能拔起?这少年又要找苦吃了! 他叹了口气道:“你且站在这里,待老奴把主人请出来。” 老仆人去后,阮伟暗忖:“不知这三年所学如何?” 他想到自己武功妙处,忍不住单掌拍去,一推一带,只见那石桩好像黏在他手心上晃动起来。 阮伟心中一喜,左掌反背拍出,那石桩好似底下装有弹簧,突然跳出。 “好手法!” 阮伟一惊,不愿炫耀,右掌一圈,那石桩平稳落下,恰恰恢复原来的位置,不差分毫。 “八卦神掌”范仲平,手抚白须,缓步上前,大大惊道:“小兄弟果非寻常,料想不到三年不见,竟然如此精进!” 阮伟恭颜揖道:“前辈三年不见,矍铄如故,晚辈此次前来,有一事相烦。” 范仲平刚才见到阮伟拍出石桩的手法,神妙无比,自己竟然看不出这内功心法的出处。 他见阮伟并不因身得绝艺而骄狂,暗暗折服,不由回礼道:“小兄弟不用客气,有何事见教?” 阮伟从怀内摸出一只长形木匣,打开,从内拿出一条有如人形的人参。 范仲平惊呼道:“啊!千年参王!” 阮伟平静地递给范仲平,道:“三年前,晚辈受公孙姑娘一丸之恩,曾闻前辈识得公孙姑娘,烦请将此参转交公孙姑娘。” 范仲平摇手道:“这……这……太贵重了……况且兰儿当年救你,并不指望小兄弟图报,你如此……未免太见外了……” 阮伟冷笑道:“这参不过是晚辈在九华山上无意得来,没什么贵重,至于公孙姑娘,在下对她甚为感激,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范仲平变色道:“小兄弟可别误会兰儿一番心意,老朽深知兰儿的性情,绝非故意做作的人,她若真要对你有所图谋,也就不会救你,更不会善心待你。” 阮伟摆手道:“前辈不必多说,请转告公孙姑娘,晚辈感激她一番好意,其他事说之无益。”言谈之中,把手上人参向范仲平抛去,范仲平慌忙接住,阮伟双手一揖,道声:“告辞了!” 他转身才走数步,范仲平喝道:“且慢!” 范仲平匆忙走进宅内,顷刻走出,手中捧着一个紫色包袱,也不言语,就向阮伟抛去,阮伟接到手,觉得沉甸甸的,显有不少东西在内。 范仲平未等阮伟开口问话,紧接道:“参王我代兰儿接下,这包袱是兰儿寻你两个月后,找不着而留在我处,托我转交阁下。” 他似因阮伟的无情动了真怒,阮伟张口欲辞谢不收,他却又接着道:“你也不必多说,这是兰儿托我转交,你若不收,请自己还给她本人,若是现在不收,就是瞧不起范某!” 阮伟见他吹须瞪眼,不便再僵持下去,拿着包袱,谢道:“承蒙前辈转交,晚辈告辞了。” 阮伟说得客气,范仲平摆不下脸,只有讷讷道:“好……说……好说……” 此时忽听“扑通”一声,院前大门翻倒,地上积雪被溅得四飞散开,雪花落处现出两位锦袍彪形大汉,当门两侧抱臂而立。 一会,缓步走进一位红袍丑面老汉,手持一丈长短的龙头拐杖,进门三步,即停步拄杖而立。 范仲平脸色陡变,怒道:“柯老头子,告诉过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又来做什么?莫非我俩打得还不过瘾?” 那红袍老汉根本不理,双目直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范仲平正感奇怪,门前又走进九位黄装窈窕少女,各自手中捧着一件不同的乐器,琴、瑟、筑、竽、笛、箫、箜篌,应有尽有。 跟着抬进一架厚呢软轿,抬轿人是四个与先来二人同样装束的锦袍壮汉。 那轿绿绒锦绣,四周垂着绿珠流苏,华贵无比,只看那四个抬轿人就可见轿中人的富有、尊贵。 软轿在院中停下,九位黄装少女两侧散开,红袍老汉突然高叫道:“天毒教主驾到!” 他一字一字缓缓吐出,范仲平见到这种排场,脸色本已不大正常,此时陡然变得苍白,声音微颤轻声道:“小兄弟别管我,快快走吧!” 软轿锦绣垂帘,突然掀开,人未出,声先娇滴滴道:“谁要走呀!” 阮伟只觉眼前一亮,一个披着罩头白裘披风,内着白色软绸紧身长衫,脚踏白色反毛靴,再衬着那欺雪赛霜的肤色,全身无一处不白得惊人,唯有两肩垂着黑得发亮的柔发。 阮伟生性喜爱白色,不觉盯望在白衣女子那美得摄人心魄的脸上,心道:“这样美的女子,有什么值得范老前辈可怕?” 范仲平霍然走上前去,强自镇定,却还忍不住声音发颤道:“这位小兄弟刚刚来到,尚望各位看在老朽的分上,不要留难于他。” 白衣女子转动她那秋水为神的眼眸,咯咯笑道:“谁说本教要留难一个孩子,范大侠未免过虑了。” 她话锋突然一转,冷冷道:“若然有人老盯着本教主瞧,就是要走也要留下那对瞧人的招子。” 阮伟闻言,脸色通红,赶忙垂下头去,暗自怪道:为何会如此失态? 范仲平横眸一瞥阮伟,慌忙道:“他小孩子家不懂规矩,有冒犯贵教主之处,请多多担待。” 自白衣女子出轿,范仲平一直未敢抬头看白衣女子一眼,心知江湖传言,天毒教主貌美如花,却最讨厌男人看她,暗怪阮伟,怎么那样莽撞。 范仲平忽地转身,面向阮伟,双手一让,冷冷说道:“阁下可以走了!” 阮伟本知范仲平在护卫着自己,生怕自己遭受天毒教的残害,虽有心想要留下,助他一臂之力,此时见他说得绝情,仿佛怕自己留在此地妨碍到他,当下一气,迈步走去。 阮伟才走过天毒教主身侧,红袍老汉突然掠到阮伟身前,拐杖一拄,双目上翻,傲然道:“没听到教主的话?不留下招子就想走了吗?” 阮伟心道:哪有这样强横的人,瞧一下就要被挖下眼睛,说不定这白衣女子挖了不少别人眼珠,顿时怒气陡生,一掌向那红袍老汉胸前击去。 红袍老汉脸上露出诡笑,举掌对去。 范仲平见状大惊,呼道:“不可动手!” 阮伟闻声不理,红袍老汉脸上诡笑更甚,哪知他一接到阮伟掌力,只觉对方手若无骨,自己力道毫无着力之处,口中不及惊呼,就被震得连退数步,“扑通”坐在地上。 白衣女子转身看到这种情况,脸色微变。 范仲平再也想不到阮伟的功力,竟然胜过与自己不分上下的“花毒君”,但他知“花毒君”掌上有毒,不禁担忧地注视着阮伟身上。 阮伟忽觉掌心微微刺痛,低头一看,掌心上有五个小黑孔,孔中流出丝丝黑血,麻痹的感觉立时沿手上侵,不由大惊,立时内气一运,把那麻痹感觉止在手掌上。 白衣女子冷冷道:“喂,小孩子!你可以走了。” 她自忖阮伟已活不长,也不再留难,倒希望他快快走掉。 阮伟反倒不走了,当下静立一侧,暗暗用劲,想把麻痹的感觉逼出掌心。 红袍老汉翻身爬起,不再理会阮伟,走到白衣女子身后站定。 白衣女子笑靥如花,轻步上前,道:“范大侠,本教主两番派遣座下司勤前来相请,为何不赏脸至云南一行呢?” 原来这天毒教,近数年来换了一个貌美绝色的教主,在云南立根,曾一举歼灭云南所有武林高手,而且死状奇惨,使武林人物把云南认为恐怖的禁地,才在江湖上声名大大崛起。 范仲平心中又惊又怒,但脚步却不禁连连后退。 要知天毒教主曲灵姬全身无一处不可施毒,武林中任谁也不敢与她近身,称她为“蛇蝎花”。 范仲平老羞成怒,吼道:“你要再走过来,老朽不客气,要乱骂了。” 白衣女子秋波飞转,笑道:“柯司勤两次与大侠相搏,都算计不到你,难道就怕本教主会向你施毒?” 范仲平是个老江湖,心知天毒教教主能施毒于无形,令人防不胜防,哪敢让她走近,摇手当即道:“你别走近,告诉你们,老朽实不知道‘蚀骨圣水’的解药在何处,教主亲来,我也无法奉告!” “蛇蝎花”曲灵姬柳眉轻颦,冷颜道:“你是真不知道?” 范仲平神色一壮,大声道:“老朽实在不知。” 曲灵姬微哼一声,道:“那么三年前,本教曾用‘蚀骨圣水’毒倒的女子,不是你救的了?” 范仲平微现局促之色,但仍大声道:“不错!” 他这句答话模棱两可,曲灵姬冷笑道:“百年前五毒真君制成的蚀骨圣水,除了五毒真君自制解药外,还未曾听到有人能解此毒中圣品。” 曲灵姬缓步向前移动,范仲平吓得直直后退,不由退到石桩旁边。 曲灵姬停下脚步,手向后微招,那九位手捧乐器的黄装少女都跟上前来,四周散开。 曲灵姬又道:“那女子武功甚是高强,虽说能止住毒伤即时发作,若无解药,则再也无法痊愈的。” 曲灵姬停了一顿,一双惑人的眸子紧盯在范仲平脸上,娇声道:“奇怪呀!明明必死的人,想不到年初竟被本教司勤柯轻龙在藏边遇着。” 范仲平脸色一变,曲灵姬装着没看见,笑道:“本教多方打听,竟打听到那女子受了毒伤后,曾到范大侠这里来过,而且住了几天才走。” 曲灵姬笑声顿失,严肃道:“蚀骨圣水为本教尊为至圣毒品,可惜没有解药,不敢轻易使用,现听到解药出现,是再也不会放松的。” 曲灵姬又向前移动,石桩后是房屋,范仲平不便再退,从石桩边转过来,向院门退去,恰恰被九位黄装少女围在当中。 曲灵姬杀气隐现,硬生生道:“本教主此番远离云南千里跋涉而来,势在必得,姓范的,你到底说是不说!” 范仲平倔强道:“不知就是不知,就是杀了我,也是不知!” 曲灵姬双手轻挥,恶声道:“我又何必杀你,若不告知解药何在,便叫你生死两难!” 忽然一缕微弱的箫声响起,那持箫的黄装少女不知何时竟吹奏起来,顷刻另八位黄装少女,各将乐器跟着吹奏弹起。 起先那单独箫声甚为悦耳,可是这九种音色优美的乐器同时奏起,其混合之音怪异无比,每种音调交互响出,错综复杂,令人听得胸中鲜血翻腾澎湃,难过已极。 曲灵姬面对范仲平站在当中,慢慢从怀中披风内取出一具形色奇特的古筝。 她怀抱古筝,右手五指轻轻一拨弄,顿时一缕奇噪无比的音调,在九种音色中赫然穿出,深深震入耳膜之内。 范仲平听到乐声响起,就赶紧盘膝坐下,暗运玄功抵御,他内功虽然不弱,但听到九种乐器合奏,胸中就已不安,此时一听曲灵姬的古筝声,忍不住跳身站起,要大大狂吼一声,排出胸中难过的郁气。 他人一站起,双拳立时在膝上猛力捶去,竟是硬生生地又坐到地上,用功起来。 曲灵姬首招失利,心想看你能支持到多久,当下五指轻挥,就要大弹起来。 阮伟站在一侧,听到乐声立时运起三年苦练而成的瑜伽神功,这瑜伽神功怪异得很,就是站着,走着也可运练,不像中原玄门内功,非要盘膝打坐。 他起先听到合奏还不怎么感到异样,但一听曲灵姬一弹,心中顿觉一跳,回首四顾,红袍老汉及六位锦袍壮汉早已紧紧塞住耳朵,闭目垂首,盘膝而坐,再见范仲平满面痛苦之色,心知要再让曲灵姬弹下去,就是连自己也要忍受不住。 从范仲平那里接过紫色包袱时,他就感觉到包中有长形兵刃,当下他匆匆打开包袱,摸出一看,竟是一把黑纹鲨皮宝剑。 曲灵姬脸上露出奇特的笑容,一缕肃杀的曲音,从她纤指中如水银泻地般迸裂出。 范仲平才听到几个音曲,就忍受不住,霍然跳起,伸手乱扯胸前衣服,连那塞耳闭目的天毒教下,也忍受不住,蠢蠢欲动。 忽然一声春雷,曲灵姬手中一顿,只见阮伟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跃进九位黄装女少合围的圈子内。 阮伟身形一定,左手持剑垂地,脚下不丁不八,暗运内劲,吐字道:“要是不停下乐声,莫怪在下无礼!” 字字铿锵!九位黄装少女竟被震得停下手来,忘记再吹弹。 曲灵姬心知阮伟武功定然高强,只见他对乐声无动于衷,其内功修养便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此时见他左手持剑,心想他右手受伤中毒,用左手使剑,剑术再高,也大大地打了一个折扣,胆气一壮,根本不搭理他,纤手一挥,九位黄装少女便跟着她又吹奏弹起。 她这一想法却错了,要知阮伟三年习得的天龙十三剑,在剑法的规定中便是左手使剑。 阮伟见曲灵姬不理会自己,沉声喝道:“你且见识见识我这小孩子剑法如何!” 当下,只见阮伟左手持剑圈身一转,人跟着剑身腾起,顿时四周剑光闪闪,九位黄装少女只觉剑剑都是朝自己刺来,使剑本人却看不到在何处! 只听“当”“当”“当”数声,阮伟在“当”声未落中,业已神定气闲,收剑停身。 那九位黄装少女却娇声惊呼,原来她们手中的乐器都被阮伟那一招剑法削断了。 曲灵姬不怒反笑,轻问道:“好一把削铁如泥的飞龙剑,小孩子!你大概是飞龙剑客的弟子吧?” 要知黄装少女手中的乐器都是非铁即玉,她们武功虽然不错,却哪能躲得开天龙十三剑那招专门以寡敌众的剑法! 阮伟仅一招“金童拜佛”便削去她们的乐器,心下却也暗赞这把宝剑着实了得! 曲灵姬笑意更甚,手中古筝无意地轻轻一弹。 阮伟抬头看去,蓦然见到曲灵姬脸上的笑意,心下一荡,不觉呆呆地盯望,竟然忘了对方最忌别人这样看她。 可是这次曲灵姬却毫无怒意,不但笑意未收,竟然露出淫荡的意味,手也不闲,跟着弹出一曲柔绵细腻、感人心神的曲子。 黄装少女的乐器被削断后,范仲平即恢复神志,因他背对曲灵姬未见到她脸上的淫笑,且心境已老,性欲衰退,故对曲灵姬弹出的曲子,还无什么异样,但阮伟血气正盛,且先声被夺,未曾运功抵御,一时神情被引诱得动荡起来。 范仲平见状大惊,陡然喝道:“小兄弟,注意啦!” 阮伟神志未泯,赫然惊醒,自觉失态,一剑向曲灵姬手上乐器削去。 阮伟出剑虽然迅捷无比,曲灵姬反应更快,全身如灵蛇般,一闪而过。 阮伟刚才出招并非天龙剑法,暗忖:“这天毒教主十分古怪,让她久留,迟早要着了她的道儿,心想不施威风,定然吓退不了她们。” 当下左手单剑齐眉举去,姿势十分奇奥。 曲灵姬见奏曲无效,已知阮伟剑法非同小可,立时从披风内抽出一柄乌光闪闪,长达一丈的柔性蛇剑。 阮伟哈哈一声长笑,作弥勒佛笑指西天状,一剑疾如飞虹,不刺向曲灵姬,却向石桩削去。 这招“笑佛指天”是天龙十三剑起手式,但见寒光一闪,众人眼睛还未看清,阮伟已将此招威绝天下的起剑式施毕。 阮伟左手垂剑,面向曲灵姬道:“你们假若再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曲灵姬抹下头罩,露出艳光照人的全副面貌,欲待回顶几句,霍然一股急风带着满天雪花吹来,把她满肩柔发,吹得满面皆是。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石桩从中截断,露出平滑如磨石般的斜形断面。 曲灵姬惊得花容失色,想不到阮伟那一剑早已将石桩削断,若非疾风吹倒,谁也看不出石桩已断,这剑法之精绝,岂非通神! 曲灵姬收起蛇剑,双手微招,她的手下顷刻一齐退到她身后,她微微一笑,道:“阁下的剑法,胜过令师当年多矣!” 阮伟神色一振,朗声道:“在下并非飞龙剑客弟子,此点可要说清。” 曲灵姬“哦”了一声,笑道:“那阁下一定是得公孙大侠的宠爱,才会传得他当年仗以成名的飞龙宝剑。” 阮伟横剑轻抚,心下喜爱已极,暗道:“有此宝剑,天龙剑法真可天下无敌。” 曲灵姬又笑道:“不知阁下和公孙大侠是何关系?竟会得到如此宠爱?” 阮伟垂剑回道:“这个用不着你费心,倒是你们走是不走?” 曲灵姬笑意一收,脸泛寒意,冷冷道:“并非本教主巴结阁下,只是幼时曾随家父和飞龙剑客见过一面,无意问问罢了!” 她停了一下,又现笑容道:“阁下一定要和本教为难,本教退下就是,可是话说在先头,只要八卦神掌在世一天,本教是再也不会放过他的,除非他说出蚀骨圣水的解药现在何处。” 曲灵姬玉手一拍,四位锦袍壮汉抬轿跪下,她缓步上轿,在放下帘子时,瞥了阮伟受伤的右手一眼,跟着又是一拍,九位黄装少女在前,轻步而去。 红袍老汉花毒君殿后,他才走二步,阮伟轻喝道:“且慢!”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花毒君”柯轻龙一转身,阮伟单剑一挑,吓得柯轻龙连忙后退,举掌一看,手指上的毒针套已不翼而飞,他不敢声张,随在轿后,急急而去。 阮伟剑尖上挑着肉色指套,暗悔自己真是大意,怎会着了道儿,倒给自己一个教训以后万万不可粗心。 范仲平关心道:“你手上毒伤无妨吗?” 阮伟觉到掌上麻痹感觉已全部逼出,掌心上针孔流出鲜血,安心道:“无妨,晚辈告辞了。” 范仲平忽然长声一叹,道:“你走了,我也待不长,要去躲躲风头,天毒教的毒辣,着实令人可怕!” 阮伟点点头,心下也认为这使毒的玩意,确令人防不胜防。 范仲平又道:“你可知三年前受蚀骨圣水毒害的女子,是谁吗?” 阮伟微微摇头,范仲平接道:“她就是公孙兰!” 阮伟惊呼一声,范仲平慨然叹道:“五年前,天毒教的声望在江湖上还不著名,忽有一天,这里来了个大大有名的人物。”范仲平说到此,脸上露出钦仰的神情:“他来到后,先和我热烈地述旧一番,然后掏出一个小玉瓶,说里面装的是蚀骨圣水的解药,我正奇怪他为何要把这解药给我,他就自动说出原因。” 范仲平轻咳一声,接道:“他说天毒教在云南一举歼灭该地所有武林高手而创下基业,定然是获得了绝毒的圣品,仅凭武功,云南高手如林,天毒教是再也歼灭不了的,经他一番考察,发现是百年前五毒真君遗下的蚀骨圣水,他说目前因牵连复杂的关系,无法消灭该教,可是那圣水却是天下至毒的液体,若不设法预防,危害江湖甚大,于是他把珍藏数年,也是唯一的蚀骨圣水解药,分到五处存放,只要一旦发现中了毒的人,可立刻解救,他这番慈悲心肠,用心确是深长,这五处存放解药中之一,便是老朽这里,我真想不到,他那么大大有名的人,竟会眷顾到我。” 阮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到底是谁?会令前辈如此赞扬?” 范仲平眉头一扬,大声道:“此人便是正义帮主,昔日的铁戟温侯吕南人!江湖上谁人不敬,谁人不晓?” 阮伟低头暗道:“不知自己亲生父亲是何等人物?若然有一分正义帮主的英豪,他纵然以前对母亲不起,自己也要敬佩爱戴他。” 阮伟虽不知亲生父亲是何许人,但在他心目中,父亲一定对不起母亲,才会使母亲改嫁阮大成。 范仲平豪气一敛,忽又叹道:“三年前兰儿为了寻你,远至云贵一带打探,谁知她惹到天毒教,想她武功高强不下乃父,天毒教打她不过,就用无色无臭的蚀骨圣水把她毒害,兰儿忍住毒伤,躲开敌踪,千辛万苦逃到这里,幸亏苍天有眼,我这里存有解药,把她救好,否则只要晚一步,纵是大罗金仙也救她不活了。” 范仲平说到此处,微微叹了口气,又接道:“她休养数日后,留下这个包袱,托我交给你,说找遍各地也找不到你,心中有无数的话要向你解释,兰儿临走时伤心欲绝,一再向我说,你一定会再来我处,只要你一来到,叫我劝你至藏边一行,她在那里等你,要向你解释你对她的误会。” 阮伟咬住嘴唇,愤然道:“有什么好解释!叫我到藏边不会有好意。” 范仲平气咻咻道:“你别这样无情,兰儿不是怀心计的人,她对任何人的情感都是真的!” 阮伟皱眉道:“不谈这个了,晚辈要告辞了!” 范仲平本想和他一齐到藏边去,自己也好躲躲风头,此时见阮伟丝毫无意,不由灰心道:“你去吧!算是兰儿错用了心,竟连飞龙剑也赠给了你。” 阮伟解下紫色包袱,范仲平一看就知其意,叫道:“你要还飞龙剑,请还给她本人,若然不给我面子,莫怪我不客气了。” 阮伟无奈,只好再背上包袱,范仲平又道:“不是我啰唆,关于蚀骨圣水之事,请勿传漏出去,免为天毒教得知,为害江湖更烈!” 阮伟慨然道:“晚辈会是那种多舌的人吗?” 说罢,头也不回,直步而去。 范仲平心道:“江山一代换旧人,自己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 他清理好家产,在第二日就离开祁门县,躲避天毒教的纠缠。 腊月过后,梅在春先。 阮伟为了寻找钟静,告知聋哑虎僧要与剑先生约定五年后在君山再一决雄雌,离今只有二年不到,一路迢迢,风尘仆仆,赶往金陵。 半月多的路途,风雪交加,来到金陵,已是冬残春至,他竟病倒在一家高升客栈中。 阮伟病得很厉害,无法外出打探钟静的住址,每天躺在床上,全身发热,只想吃冰凉的东西。 亏好他身上银钱还多,店小二倒也勤快,给他买回不少冰梨水果,甚至有时干脆买回一大块冰,弄给他吃。 这时冬虽已尽,天气还很寒冷,阮伟尽要吃些冰凉的东西,实令人感到奇怪。 可是阮伟偏偏每天少不了要吃,若一天不吃,便全身发火,忍受不了。 这天黄昏时候,房中一灯如豆,店小二还未送进冰来,阮伟心中烧得全身发胀,辗转呻吟。 忽然房门启开,阮伟急迫地坐起身来,只见门外走进一位账房装束的弯背老人,手捧一盘用湿巾覆盖的东西。 阮伟张着干裂的嘴唇,望着弯背老人手中冷气蒸腾的盘子,口中发出咿唔渴求的声音。 弯背老人放下手中的盘子,走到阮伟身旁问道:“你可是身体不舒服吗?” 阮伟只是渴求盘中之物,见那瘦小老人问此话来,暗道:“真是废话,身体舒服还会呻吟难过。” 但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忍住胸中火烧般的痛苦,缓缓点头答话,眼却不觉又盯望在盘子上。 弯背老人摇头叹道:“这样不是办法,结果是饮鸩止渴,白白把身体弄坏了。” 湿巾下东西,受热气蒸蒸,滴下粒粒水珠,阮伟心道:“盘中一定是块十分冰凉的冻果。”喉中忍不住发出“咕咚”的声音,哪知弯背老人偏不拿给他吃,还尽说些无用的话。 阮伟忍住气,微弱地道:“老先生可是店中的人吗?” 弯背老人摆动瘦小的头,回道:“我是店里的账房,可是平时很少管事,见店小二每天买冰果给你吃,感到奇怪,所以来看看。” 阮伟中心有气道:“可否请老先生,将小可拜托代买的东西,递给我好吗?” 弯背老人似是未闻到他的话,望了盘子一眼,慢吞吞道:“你可是受了毒伤?” 阮伟全身灼热如焚,但仍不便发作,点头道:“是,是!请你快将盘子递给我。” 弯背老人大惊道:“你果是受了毒伤?” 阮伟恨不得自己爬起来拿,偏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当下心肠一硬,转头不看盘子,暗道:“且给这位好问的老先生回答个够。” 他强忍痛苦,慢道:“小可半月前曾受天毒教的暗算,可是已经好了不妨事的,现在只想吃点冰凉的东西。” 弯背老人失声道:“花毒,花毒!”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望着阮伟。 阮伟心中一动,喃喃道:“不错,那伤我之人果是叫作什么花毒君。” “花毒君”柯轻龙练的是桃花瘴毒,受暗算者若无解药不出三日全身溃烂而死。 阮伟所学的瑜伽神功是至深且精的内功心法,能忍住各种伤害,迟延数倍时间而不发。 阮伟本应全身溃烂,但因神功的关系,把那毒气凝聚在身中,不令它发作。 其实那天阮伟并未把毒汁全部逼出,一部分毒汁早已随血液循环,因发作不出,却在血液中酝酿。 弯背老人叹息道:“能把桃花瘴毒,收炼成毒物伤人,这人使毒的功夫,确可称为花中毒君。” 他又疑惑自语道:“既是花毒,怎会无效!” 阮伟抢着回答道:“这个小可就不知道了,老先生请你把盘子递给我吧!” 弯背老人揭开湿巾,盘中是两个削好的雪梨,冰雪包覆,阮伟顾不得吃相,一把接下包冰雪梨,顷刻工夫便吃得一干二净,连核都不吐一点。 弯背老人收回瘦如枯柴的手臂,放下盘子,连连摇头,低语道:“这不是办法!这不是办法!” 阮伟吃下凉物,暂时抑住心热,一天的挣扎,顿感疲倦难耐,不会儿就熟睡了。 弯背老人独坐房内,蹙眉深思,半晌后,他缓缓站起,走到阮伟放行囊的桌旁。 阮伟的行囊十分简陋,一个紫色包袱,另有一个白布小包裹。 弯背老人解开紫色包袱,里面是一柄黑鲨皮宝剑及一块丝质绣花绢帕,散包着黄澄澄的金子,绢帕上绣织着数朵兰花。 弯背老人枯涩的脸容,绽出一丝微笑,仿佛忆起年轻时,互赠爱物的儿女情怀。 他无心抽出宝剑,顿时一泓秋水闪烁在暗淡的豆光下,砭肌生寒,不由赞道:“好剑!” 只见剑柄上雕着一条飞龙,弯背老人自言自语道:“呀!呀!原来是公孙求剑的弟子,怪不得内功深湛,竟能止住花毒,半月不发,难得!难得!” 弯背老人迟慢地包扎好紫色包袱,虽见无价的宝剑及金子,却丝毫无动于衷。 他闭目沉思,似有一件难事在他心中,无法决定,最后喃喃道:“再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于是他解开那白布包裹,里面是些换洗用的衣物,无意随手一翻,掉出一个大纸袋,纸袋内装着文房四宝及纸张书本。暗道:“想不到还是一个读书人。” 他忽见里面还放着白绸紧包的小包,心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要如此隐秘地放着?” 弯背老人为了确实鉴定阮伟的身份,以便决定心中的难题,顾不得探人隐私的不道德行为,拿出一看。 只见白绸上写有墨字道:“苍天昊昊,衰草滔滔,母影已遥,儿眼欲焦。” 寥寥数语,却充分表现出思母的情切、哀母的伤怀,弯背老人叹息一声,暗暗点头。 打开白绸,里面是两只插头玉簪,那玉簪色呈墨绿,形状是晶莹发亮的双凤。 弯背老人一见此物就很眼熟,拿起近眼一看,每只凤簪上都雕着“南苹”两字。 不知何时,那弯背老人瘦削的脸上老泪纵横,不时低呼:“苹儿!苹儿!” 声声如泣,哀感莫名,他迟缓地走到阮伟床旁,蹲下身子,枯瘦的手,不停地轻抚在阮伟头上,也不停地道:“乖孙儿!乖孙儿!爷爷会把你的毒伤治好,一定会把你的毒伤治好!” 原来那弯背瘦小老人竟是潇湘妃子萧南苹的父亲萧三爷,在十八年前江湖上就传说萧三爷死了,却不知怎么死的,哪知他竟隐居在金陵,做一个客店的账房,实在令人料想不到。 要知萧三爷轻功,暗器及易容术冠绝天下,在这三方面的功夫,他可齐名在剑先生、三心神君、飞龙剑客之间。 任何暗器,不管有毒或无毒,碰到萧三爷手上,尽皆无效,“花毒君”的毒针指套也属暗器之一种,萧三爷既知道毒气的来由,当然不难诊治。 三日后,阮伟才悠悠醒来,四下张望,发觉自己身在一间精舍中,已非原来所住的简陋客房,舍外是座花园,园中老梅数十株,株株鲜红如火,娇艳欲滴,园子里尚有积雪,空气显得十分清爽。 阮伟舒畅地呼吸几口气,只觉身上已无丝毫不适的感觉,再看身上也无红肿的现象,暗道:“奇怪!我的病怎会霍然而愈?” 他却不知,在他昏迷的三日中,弯背老人花了多少工夫与药物,才将他治好! 当下,他翻身下床,欲站起身来,哪知“咕咚”一声,摔倒床上,才知全身仍然无力,竟是无法走动。 “不要急,好好休养数月,自会痊愈。”阮伟抬头看去,见弯背老人含笑走来,又道,“你可觉得好多了?” 阮伟心想自己的病,一定是被他治好,连忙笑道:“多谢老丈搭救,小可年幼无知,若非老丈,小可要死在花毒君手下了!” 弯背老人满面笑容地看着阮伟,显是心中喜爱得很,然而他既不问阮伟的姓名,也不说出自己的身份,更不与阮伟谈及爱女萧南苹的死因。 他仅淡淡地道:“好好休养,好好休养!” 以后弯背老人每日都来和阮伟盘说数次,阮伟有时想问他姓名,以便有个称呼,哪知他道:“我年龄足可做你的爷爷,你以后就喊我萧爷爷好了。” 阮伟心感他救命之恩,也不以为忤,整天尽是萧爷爷长,萧爷爷短,谈些武林中的事情。 阮伟对武林中掌故懂得很少,此时听萧爷爷娓娓道来,十分神往,有时谈到武功方面,萧爷爷更是精神,举凡暗器手法、轻功心法、易容妙术,尽皆倾囊述出。 阮伟领悟力强,十分聪颖,一点即透,一月后他便得到不少关于这三方面的知识。 下 第八章?慨述往事传绝艺 两个月后,万物向荣,草木茂盛,风光明媚,是大好的春日。 在这两个月内阮伟学到更多的手法、心法、妙术,只是缺少实际演练而已。 这一日,阮伟自觉身体痊愈,走下床来,舒张筋骨,再一运练内功,竟是真的无妨了。 他心情愉悦地散步到花园,这花园倒也相当广阔,花木扶疏,香气阵阵吹来,沁人肺腑,不由施展出萧爷爷口授的轻功心法。 萧三爷的轻功在武林中别成一派,和一般轻功心法截然不同。 顿时只见阮伟身形,时如丸弹上下跳跃,时如喜鹊轻展翅翼左右飞动。 阮伟兴致越来越高,蓦然低啸一声,身体一弓一张,刹时有如疾箭般向花丛中射去,这招“李广射箭”轻功心法,在江湖上确是罕睹的绝技。 他身体射过花丛时,忆起一招独特的暗器手法,双手即时反掌拍出,只见数十朵鲜花,如天女散花般,四周射去,身形却丝毫不受影响,飘然落下。 虽是初次演练,已可见这招暗器手法的惊人,实是非同小可。 要知人在空中,展动不便,难以取得准头,故暗器绝无在空中施展的道理,哪知萧三爷竟创一招漫天花雨的手法,不讲准头的精确,只论手法的奇巧,只要施出,一时暗器满天飞,不怕打不中敌人。 阮伟身体初愈,体质稍弱,汗水涔涔流下,忽听身后道:“完全好了吗?” 阮伟转身望去,萧三爷已站在他身后只有三尺不到,暗中惊道:“若是敌人,在我背后印上一掌,还不知道,惭愧!惭愧!”不禁赧颜讷讷道:“……好了!……好了……” 萧三爷弯曲的背,勉强挺直一点,精神矍铄道:“这两月来和你谈的功夫,觉得怎样?” 萧三爷虽未直接传授阮伟的武功,但阮伟不是傻子,在每日说话中便知萧爷爷有意传授,心目中却也早已把他当作师父一样看待。 当下恭敬回道:“晚辈觉得萧爷爷所谈的轻功暗器,在武林中可为一等一的功夫,难有匹敌。” 他这句话倒非阿谀之言,只因刚才实际体验出,确是不错,由衷而发。 萧三爷脸色不变,又问:“你可能够把我讲的功夫,自己一一施练出来?” 阮伟迟迟道:“晚辈想……大概没有问题……” 萧三爷身上仍是账房装束,他把衣角塞在腰带下,朗声道:“你尽可能把懂的轻身功夫施展出来,我站在这里,位置不移,你只要能摸着我身上任何一物,才不愧我救你一番。” 眼前的萧爷爷身材瘦小干枯,再也看不出是个身怀绝艺的人,阮伟暗道:“你若奔跑起来,恐怕是无法追上,但若只是站在这里不动位置,我还摸不着,我倒真不相信。” 阮伟本不是爱自炫的人,但听到萧爷爷最后一句话,不敢马虎,唯恐真的摸不着,丢了面子事小,萧爷爷的心中一定会责怪自己未将他教的功夫记熟。 于是,他身形一变,十分谨慎地将两月来所学知的轻功一一施出,招招都是向萧爷爷全身攻去。 只见萧爷爷位置果然不移,阮伟一招轻功摸来,他就突然直挺掠起,左来右掠起,右来左掠起,阮伟换了数招轻功,都未摸到一点衣角,而萧三爷掠起的方位虽然不同,但落下时却仍在原来的位置。 阮伟越来越急,不觉施出最熟练的一招轻功“暗影浮香”,萧三爷一掠起,他即刻又是一招扑去,两招之间仅隔微小的时间!心想萧三爷还在空中是逃不掉的了。 哪知在空中,萧三爷竟能身子一扭,从斜里飘落原处,阮伟却又是扑空了。 阮伟这次再失败是完全灰心了,当下身形一停,抹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吁气道:“我好惭愧!我好惭愧!” 他不知萧爷爷刚才的轻功心法是武林中最最厉害的“百变鬼影”,莫说阮伟一人摸不着,就是来十个阮伟也是摸不着。 萧三爷也不理会阮伟,当下缓缓道出“百变鬼影”的练法,足足半个时辰才说完。临去时,他冷然道:“你若真觉惭愧,好好练来,一月后,有了把握再来告诉我。” 阮伟住在这园中十分安静,到时自有高升客栈的店小二送来吃食,阮伟什么事也不问,只是专心练习“百变鬼影”及各种暗器手法。 一月过后,阮伟体魄已锻炼得十分康健,只要是萧三爷说过的功夫,他都练得很熟。 一月来萧三爷都未来打扰,这天他仿佛已知阮伟练得不错了,才来园中和阮伟会面。 薄暮时分,阮伟才练罢功夫,萧三爷问道:“可以了吗?” 阮伟摇摇头道:“萧爷爷,晚辈以前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这一月来苦练‘百变鬼影’,深觉武功一道,永无止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晚辈不敢再试……” 他这一番话,表现出不凡气质,萧三爷听后默默不语。 阮伟怕萧爷爷误会自己,紧接又道:“而且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待办,晚辈……晚辈……想告辞了。” 萧三爷长叹一声,低沉道:“我不勉强你,你是一个好孩子,既心急一事要办,我想那件事一定十分重要,来!我们到房里好好谈一谈。” 萧三爷走进精舍内,店小二恰恰掌上灯来,他吩咐备上茶水,店小二对萧三爷十分恭敬,茶水送上便打躬告退,房内只剩下他爷儿俩。 萧三爷呷了一口茶,润声道:“你要走了,我也不便留你,现在我想把一件对我是很隐秘的往事告诉你,这件往事隐藏在我心里一十八年了,今天能畅快吐出,亦是一乐,但希你在我叙述时,切不可打岔……” 阮伟温顺地点了点头。 萧三爷叹了口气道:“十八年前,江湖上便盛传武林四美,你可知其中有一美便是我的女儿……” 阮伟听得一震,在幼时他亦曾听阮大成说过武林四美的故事,并说:“你别看你母亲现在这样子,武林四美中‘潇湘妃子’便是你母亲当年的美号。” 母亲姓萧,萧爷爷自然姓萧,难道萧爷爷和母亲有关系!他张嘴欲问,忆起萧爷爷事先关照不准打岔,于是咽下喉中之话,不敢作声。 “……要知像我这样子,怎会养出一个明艳照人、誉称四大美人之一的女儿,哈哈!我虽长得其貌不扬、枯瘦矮小,却有一位仪态万千、十分美丽的妻子,不用说我对我妻子的挚爱,那是披肝沥胆,毫无一丝假心意……” 说到此,萧三爷脸上露出幸福的光辉,他的话声好像忽然掉入梦中,依然神往地道:“我知道我长得虽不好看,却知我那妻子也是真心地爱我,我俩彼此相爱,天天相聚一起,就是一刻也不愿分开……” 萧三爷现在的年纪已有七十出头,但他说出如此情爱露骨的话,阮伟不但不觉得好笑,反被他真诚的神情,感动得眼角湿润。 “我有一个爱好游山玩水的性情,因不愿与娇妻分离,只要发现一个好地方,就带着妻子一起去玩。 “那年女儿已有二十多岁,不需我夫妻俩再照顾,且在江湖上的声望,因貌美的关系,比我老头子叫得还响,于是我夫妻更无顾忌,兴之所至,任意游玩。 “有一天无意看到一首诗,上道‘苍根拔地起突兀,削域孤撑绝旁缘’,心道:天下真有这样山峦奇景……” 阮伟幼时博览群书,一听就知那诗句是才子赵翼描绘桂林柳州诸山的诗,当年读到时,甚是不信,疑心赵翼不无刻画过甚之嫌,此时听萧爷爷一说,不由会心倾听萧三爷接道:“第二天我就带着妻子,要去看看这奇山景致,先来到贵州再去广西桂林,哪知才到六寨,便看到许多奇峰怪石,过南丹至河池时,沿途的山,或如笏矗立,如旗高举,或如兽相攫,如鸟共搏,真令人目不暇接,诚为我有生以来,所见最最能称为奇景的地方……” 阮伟童心未泯,见萧爷爷描述得仔细,大是心动神往之至。 萧三爷见状,心中一动,当下更是仔细述道:“记得有人曾说‘石峰离立,分行兢奋’这句话,真是说得恰当不过,尤其抵达金城江,则四面全是危峰峭壁,以青莲花来比拟这层生的尖山,确是不错,人游其中,正像在一朵青莲花里活动,我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天工,那时身伴娇妻,游此奇景,直为我有生以来,最大乐事……” 萧三爷说得越是情切,阮伟听得越是心痒难当,恨不得马上就到该处一游,才觉畅快。 其实萧三爷此时心中十分悲痛,哪有心情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但为使阮伟了解该地情况,引起阮伟的注意,不惜忍痛叙述。 及至此,忆起当年的遭遇,如在眼前,心下痛苦已极,忍不住长声一叹,连忙呷了数口苦茶,接着悲怆道:“所谓‘乐极生悲’,唉!竟应验到自己身上。那是抵达柳州的事,要知这圆锥形的山,广西虽多,而蔚为大观的则是桂林柳州一带,既到了柳州,那天一大早我就偕同妻子兴致勃勃地游遍各地。 “午后,在城中听人说,柳州最惊险的山区,该算是青莲山,其实那座山并无名称,因形状极像朵莲花合包,柳州的人就叫那山区为青莲山,我一听说有这么好的去处,大喜过望,不理会旁人告诫,也不管那山区错综复杂,人在其中,甚易迷失路途而寻不着出处……” 萧三爷神色迷茫地停了一顿,摇头道:“果是不错,我们一入山区,到了黄昏还寻不着出山的路,只见山内薄雾迷漫,不见一个人迹,横下一心干脆往山区中走去,住上一夜,第二天再找出路。 “这山中就像莲心一样,是块较底洼的山石地,暮色迷雾中尚可见山石地上,建有一栋数丈方圆的石屋,既有石室,一定有人居住,心想和妻子去打扰一夜,免得露宿山头。 “那块山石地总共才三十丈大小,站住山头可看到那石屋,哪知一入石地,各处怪石林立,竟无法找着那石屋究竟在何处。 “最后还是妻子提醒,才发现这石地被屋主布成阵势,难怪走来走去,还是走在原地……” 阮伟幼读杂书,也曾读到关于阵法的书籍,暗道:“此阵莫非是五行石阵,或是八卦奇门?” 这时萧三爷又道:“我发现不对,即时坐下,高声呼喊,求屋主指引,顿时响起竹磬声,那乐声忽左忽右,随着乐声才找到那石屋,只见那石屋共有三间,屋主未出相见,只在门上,写道:‘请居中室’。 “我想屋主也许是个隐士,不愿见人,当下遵守武林规矩,未打探另两间石室内的情况,就在中室和妻子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还未见到屋主,我发觉这屋主太怪异了,不愿再久留,只留下一点银子和一封谢函,和妻子匆匆出屋,欲即时离去。 “哪知屋主早不出现,迟不出现,就在我们要走时,却在屋前等着我们。 “我见那屋主身着葛袍,一派求道隐士打扮,于是上前恳切道谢,谁知那老贼好像没看到我,紧盯着我身后妻子看,我哪里能忍住这种侮辱,牵起妻子的手,匆匆欲去,再不正眼看那老贼一下。 “未走数步,那老贼忽道:‘此谷名叫有来无去谷,阁下若想走出此谷,势难登天!’ “我顿时想起石室四周布着阵图,确是不能走出,回头道:‘在下不知此谷有此条,不知者无罪,尚请谷主指条明路。’ “我因奇人异士常有个人怪癖,所以说得很客气,岂知那老贼却傲然道:‘有来无去是白叫的吗?你们既走进来,且住了一夜,就别想生出此谷!’ “我不禁大怒道:‘难道就无丝毫通融的地步?’ “那老贼一本正经地道:‘有是有的,只不知阁下答应不答应!’ “我不疑有他,大声道:‘且说来看看!’ “那老贼面不改色道:‘我见阁下妻子甚为貌美,就叫你妻子在谷中陪我一世,阁下可以自行离去。’ “我再也想不到这老贼会说出这种话来!气得我当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老贼接着又道:‘阁下身手矫健,身怀五茫珠,想是精通轻功及暗器,倘若阁下在这两方面胜过区区,阁下怎来怎去,不再留难。’ “我气得破口大骂道:‘老贼,你一个修道人竟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来,大爷拼了一死,也要撕裂你的臭嘴!’ “那老贼连连躲过我三招猛攻,狂笑道:‘凭阁下的这点微末道行,区区双手不用,亦能打得过你。’说罢,老贼真的把双手背到腰带后。 “要知那时我在轻功暗器上的造诣,一般讲来,已可独霸江湖,非常自负,听老贼的狂话,气得大声喊道:‘在下若然败在你手下,若无能胜你之一日,永世不现江湖!’ “那老贼狂笑连连突然反攻,我记得很清楚,一共只三招,我就被他双足踢倒,点住穴道,迄今思来,我还想不出他那三招腿法是何路数,那老贼踢倒我后,一收笑容,正色道:‘没话说吧!你妻子跟定我了!’ “他话说完,一脚踢开我穴道,得意道:‘走!我送你出阵。’ “我穴道一被解开,顾不得一切就向老贼冲去,哪知仅是三招又被踢住穴道。 “如是再三,到了第七次,我被弄得狼狈不堪,衣裳被山石刮破,鲜血直淋,我妻子不懂武功,空自着急,却无法帮我。 “世上任何事我都可尽力答应,唯有叫我放弃妻子,纵然杀死我一百次,我也不答应,那老贼一解开穴道,我虽然全身已无力量,仍然拼命用头撞去。 “就在此时,忽听我妻子,凌厉地呼道:‘三郎!我先你去了!’只见她疾如闪电,已一头撞在岩石上死去……” 说到此,萧三爷那么大年纪的人,竟如婴儿般哇哇哭了起来,阮伟整个人沉浸在萧爷爷的故事里,脑中萦回着那声凄厉而又感人的呼喊:“三郎!我先你去了!”竟忘了去劝劝萧爷爷。 半晌后,萧三爷止住哭声,又道:“我的妻子见我无法胜得过那老贼,怕受辱令我难堪,竟自尽而亡,当时我一急之下,昏眩过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醒来,发觉睡在石阵外,爬起后顾不得全身疼痛,就向石阵内攻去,想和老贼拼命。 “才走十余步,我又迷途了,赶紧坐下,静思一番,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徒逞匹夫之勇,我心一静,因入阵未深,很快走出阵外,离开柳州,赶紧回来,现今想起未曾将爱妻尸体带回,真是遗憾终生。” 他停下话声,一口气喝完业已冰凉的苦茶,叹息一声,接着道:“失了爱妻,我已无意江湖,更无脸面现身武林,连女儿也不敢见一面,唯恐见着她,忆起爱妻,引起伤怀。在这里我遇着昔年被我搭救的一位落榜自杀书生,未想到他弃学从商,开起这家客栈,生意倒也不错,他见着我,便千求万求把我留下,我心想到哪里也不方便,不如落身此处,做个凡人,终老死去。这后院便是那书生完全拨给我起居的地方,我不好白吃白住,有时就帮着记记账,成了账房先生,但这十八年,无时无刻不深记着老贼的仇恨,及遗留在那里的妻,为要报此大仇,十八年来精研阵术武功,在武功方面确有不少成就,那招‘百变鬼影’当年我尚未练成,若然练成,不一定会败在那老贼手下,此外尚有不少精奥的暗器手法,我还未告诉你。” 萧三爷目注在阮伟身上,问道:“你可知我是你的什么人吗?” 阮伟颤声道:“萧爷爷,在江湖上可是人称萧三爷?” 萧三爷微微点头,蓦然阮伟“咕咚”一声跪下,凄声喊道:“外公……外公……外公……” 阮伟幼时曾听阮大成说起萧三爷,阮大成也常常自为有这么一个大有名望的岳父而骄傲。 萧三爷老泪纵横,伸手扶起阮伟,含笑道:“乖孙儿,起来!起来!” 阮伟坐定后,萧三爷抹去眼泪,道:“我因江湖上纷传我早已死去,不愿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若非发现你包裹里留存我女儿的遗物,我还不会露出行藏搭救于你。” 当下阮伟说出母亲的死因,但只说出阮大成为父,并未道出亲生父姓吕的事来。 萧三爷听到女儿的惨死,不胜唏嘘。 阮伟忽道:“外公为何早不与伟儿相认,于今才说出?” 萧三爷叹道:“一来你身体才好,不能接受大的刺激,二来为了鼓励你练功,说出后,反令你分了心,外公近来求功心切,苦练内功竟至伤了内腑,用不得真力,看来此生要报你外婆之仇,怕是无望了!” 阮伟又跪下道:“外公说的一切很详细,伟儿将来定要替外公报此大仇。” 萧三爷连忙扶起阮伟,正色道:“我早已有此意,可是你要知那老贼的武功,真是天下罕见,不可轻视。” 阮伟道:“天下无难事,伟儿日后勤学武技,不怕此仇不报。” 萧三爷大喜道:“你有此志向,实在难得,你且再跟我数日,我把十八年来精研到的武功,全部传授给你。” 阮伟誓道:“伟儿全心一意学艺!将来为外婆手刃凶手,为娘报仇!” 萧三爷忽道:“你有什么急事待办?” 当下阮伟把聋哑虎僧及剑先生决斗九华山,以及自己三年学艺的经过一一道出。 萧三爷颔首道:“你竟学会了瑜伽神功及天下第一的天龙剑法,武功底子已甚深厚,报仇雪恨,只要再加努力不怕无望,外公的仇恨完全看你来报了。” 阮伟诺诺称是。 萧三爷又道:“至于钟静其人,我派人去打听,只要他在金陵,不怕找不到。” 阮伟道:“不知多久才可找到?” 萧三爷道:“金陵不是小城,非数月工夫,很难找到一个只知姓名的人,还好,他断了一臂,有个特征,否则真不易找到呢!” 一夕谈话,天已渐明,萧三爷指着床,向阮伟道:“好好睡一觉,明天起不要管别事,专心练功吧。” 阮伟睡到下午才醒来,用毕食物后,萧三爷带来一件橡皮做的连身衣裤,吩咐阮伟穿起来。 那橡皮衣裤,有数寸来厚,阮伟穿起来臃肿不堪,而且重量也不轻,阮伟才穿不习惯,连路都走不好。 只见橡皮服上画满人身穴道图,萧三爷笑着指着皮服道:“别看这件衣服,费了金陵一位巧匠个把月的时间,才做好。” 阮伟这才知道,这身怪衣服还是外公特别为自己订做的,心下却不知穿了它,有什么用处。 萧三爷又道:“说起暗器这门功夫,包罗万象,天下没有一个人,敢称其中大行家,因暗器的变化太多了。” 阮伟道:“外公不是说四川唐门是天下暗器之最吗?” 萧三爷颔首道:“不错!一般讲来,中原以四川唐门的暗器功夫为最厉害,但四川唐门在暗器上,只能谈到毒辣两字,讲到变化还差得太远。” 阮伟道:“什么是暗器的变化呢?” 萧三爷干咳一声道:“譬如说,有的暗器能够在十数丈外伤人,有的暗器却只能近身才能伤人;有的暗器是有形之物,而有的暗器却是无形。 “表面看来十数丈外伤人的暗器要比近身才能伤人的暗器厉害多了,其实却不然,就像你被‘花毒君’所伤的毒针套亦是暗器之一种,你能说那种暗器不厉害吗? 阮伟想到“花毒君”柯轻龙的毒针套害得自己数月不能动弹,就胆寒震心,当下连连摇头,承认近身暗器的厉害。 萧三爷接着又道:“仅就近身暗器便变化万端,若要一一举出,一天也说不完,就实质讲来,凡是近身暗器都阴损得很。江湖上有几种最厉害的近身暗器,伤人于无形之中,防不胜防,十分可怕,碰到它甚少有人能够生还……” 阮伟道:“莫非江湖上的人都要学近身暗器了?” 萧三爷摇头道:“那也不一定!” 说着从袋中掏出一只锦囊,摸出一把五茫珠,道:“这五茫珠便是我的随身暗器,能够伤人于数十丈内,在暗器中与飞镖、强弓、弩箭同属正大光明之一种。 “若要谈到它的威力,精湛者能够破金钟罩之类的气功,至于近身暗器,气功到家者,便对它无能为力了。 “塞外风家四杰的弩箭功夫,江湖上闻名者莫不丧胆,其厉害处胜过近身暗器多矣!有很多武林人士想学风家的弩箭功夫,结果练了数载,不得其中的诀窍,比起风家还是不能一比。 “总之暗器虽有不少的种类,你只要练精一种,自有无穷的效用,不要管它哪一种,若然学不到家,学了也等于白学!” 阮伟道:“那无形暗器又是什么呢?” 萧三爷叹道:“这无形暗器比近身暗器就更阴损了!” 阮伟奇道:“世上真有没有形状的暗器吗?” 萧三爷道:“只要是暗器,一定有实质东西存在,所谓无形暗器是普通不易观察到的暗器,例如药粉暗藏在指甲中或衣袖中,弹出后分散四处,令你根本无法看到和防范。 “若是真没有任何形状的暗器,例如罡风、大劈空掌力之类亦能伤人于无形,但不能说是暗器,只能说内家修养功夫已到绝顶。 “到了这种地步也用不着暗器了,他们摘叶就能伤人,‘米粒打穴’的绝技便属于这种内家功力的造诣。” 阮伟道:“外公要传伟儿五茫珠的打法吗?” 萧三爷道:“我这袋五茫珠成名江湖二十余年,打法共有十三种,凭你的资质不难全部学会。” 阮伟叩首道:“多谢外公的栽培。” 萧三爷含笑扶起阮伟,道:“在传你五茫珠之前,外公要先教你躲暗器的本领,否则你就练精了五茫珠,与人比起来,顶多两败俱伤。 “但若你练会躲暗器的本领,不管天下暗器有多少的变化,你以不变应万变,到得历练数载后,天下便无暗器能够再伤害到你。” 阮伟穿着那套橡皮服,虽然内功精湛,在这暖和的春日,亦不禁热得感到不耐,频频用手扯着领口,让冷风灌进。 萧三爷看着阮伟的窘态,微笑道:“要苦了你了,这身橡皮衣服,到哪天你能躲得开外公的五茫珠,才让你脱下,到那时你的躲暗器本领也就差不多了。” 阮伟随着萧三爷走到院中,相隔二十余丈站好后,萧三爷摸出一粒五茫珠,大喝一声,道:“打!期门穴!” 话声才华,那粒暗器已如疾电击到阮伟胸前的“期门”穴上,阮伟一时竟无法躲开,萧三爷跟着喝道:“打!乳泉穴!” 这次阮伟虽然闻声跳起,但速度太慢,仍被击中,萧三爷不容他再喘息一下,又喝道:“打!将台穴!” 阮伟全力跃起,但那橡皮服穿在身上,实在太笨重了,结果不折不扣正中“将台”穴上,丝毫不差。 萧三爷走上前,阮伟羞得脸色通红,心中惭愧万分。 萧三爷道:“你看这橡皮服多厉害,凭外公的腕力都无法给它留下一点痕迹,也亏你能够穿着它跳起来!” 阮伟低头看去,果见“期门”“乳泉”“将台”诸穴上,了无痕迹,就是被打到时也只觉到微微一撞,体内并无丝毫损伤。 好半晌,阮伟才讷讷道:“外公,伟儿……怎……躲得开……外公的暗器?” 萧三爷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慢慢练,总有一天你能够穿着这套橡皮服,躲开外公的暗器。” 当下他传授阮伟闪躲的法门,不外是轻功一类,却比轻功更要难练,阮伟苦练了一下午,练时萧三爷一旁观看,也不多嘴。 到了第七天,萧三爷再试时,一粒五茫珠已打不到阮伟,阮伟穿着那套橡皮服也习惯了。 萧三爷开始一手发出数粒,喝道:“打胸前!”或者喝道:“打腿部!” “打背后!” 阮伟虽不能全部躲开,也能躲开一两粒。 半月后,萧三爷纵然不呼明部位,一发数粒都无法打中阮伟一粒,他就是用尽各种手法也皆都无可奈何阮伟了。 这天下午他吩咐阮伟脱下橡皮服,叹道:“想不到你的进展如此快速,不过半月,外公的暗器已对你无法奈何,现在你再试试看!” 顿时萧三爷双手连发,施出暗器中最厉害的招数,“满天花雨”。 阮伟手脚齐挥,闪跃中灵活无比,那数十粒五茫珠无一粒能够打中他。 阮伟大喜道:“外公,脱下橡皮衣,伟儿身上好像插了翅膀一般!” 萧三爷颔首笑道:“这是必然的现象,否则你穿着橡皮服是无法躲开这招‘满天花雨’的,但脱下橡皮服,你功夫等于增加一倍,便无法奈何于你了!” 阮伟暗喜,这半月穿橡皮衣服的罪,不是白受的。 停了一会,萧三爷把各种破暗器的手法奥妙,一一述出,阮伟听到精妙处,心痒难当。 花了两天的工夫,阮伟把各种破暗器的手法,一一学会。 萧三爷笑道:“躲暗器的功夫,你已全学会,只差火候而已,这却要凭你多方的历练,才有进展。” 阮伟道:“现在伟儿可不可以开始学外公的五茫珠!” 萧三爷道:“从今天起,外公正要教你施用五茫珠的手法,用暗器最好能配合轻功,才能发挥十成的效果。” 从这天起萧三爷正式传授阮伟的暗器本领,顺带把轻功的高深变化,一一告知。 下 第九章 ?疑窦重重一剑知 春去夏来,骄阳高照,烈日如炎。 阮伟不顾灼热太阳的晒照,天天练功,萧三爷在一旁更是谆谆督导,一个学得专心,一个教得热心。一个月后,阮伟已把萧三爷十八年来研练的轻功、暗器,学得涓滴无遗。 一日清晨,萧三爷见着阮伟,劈头就道:“外公的轻功暗器全给你学完了,从今起我们来研究易容术及奇门方阵之术。” 阮伟自幼读过阵法之书,萧三爷十八年来研究得到的心得,不过数天,阮伟就全部领会。 至于易容术,天赋更为重要,譬如说扮一个老头,化装倒容易,但若模仿出老年人的动态及语声,若无天才就莫想办到,否则只能学到化装,行家人一眼就看出,那是一点也没有用。 萧三爷易容术天下无双,他有这份奇特的才赋,哪知阮伟对于这方面的才赋,竟不下于他。 举凡旁门小玩意,阮伟自幼杂书读得多,训练得精灵古怪,只要一学,无不学得惟妙惟肖。 不到半月,这两方面,萧三爷又没有的教的了。 这一天,萧三爷兴冲冲地走到后园,向阮伟道:“找到了!找到了!” 阮伟道:“外公,什么东西找到了?” 萧三爷道:“我派几个店里的人,每天在金陵挨户寻问,竟问到钟静其人。” 阮伟道:“真的!” 萧三爷道:“大概不会错,那钟静也是断了一臂。” 阮伟紧问道:“在金陵什么地方?” 萧三爷道:“在聚宝门外雨花台畔……”忽然他露出惑色道:“奇怪得很,据打听,左邻右舍说,钟静已有三年未回去过。” 阮伟急道:“什么?那……那……” 萧三爷道:“据你说来,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他救走剑先生后,无论怎样耽搁,三年内一定应该回去才对,没有理由不回去,除非……” 阮伟道:“除非什么?” 萧三爷叹道:“除非他遭到意外,已无法回去,否则他决不会弃爱妻而不顾。” 萧三爷因听阮伟详述三年学艺的经过,已知钟静其人,他以己心度人心,认为天下夫妻相爱之情,是任何阻碍无法分割的。 阮伟正色道:“外公,伟儿想亲自去打听,只要钟大叔未死,聋哑虎僧的约会,伟儿一定要告知他。” 萧三爷点点头,赞道:“男儿应该忠人所托,聋哑虎僧约剑先生的时间还有一年多,一定可以达成的。” 阮伟讷讷道:“那……那……” 萧三爷慈笑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外公很放心你去江湖历练,外公居此已十八年,最近身体虽不好,你却不必担心。” 阮伟道:“那伟儿明天……” 萧三爷道:“不用再等明天,我的功夫,你都已练成了,还是即日就去,至于外公的仇恨,等你再行道江湖一些时日,有了对敌的经验再去,不必急在一时,外公已忍仇十八年,就是再忍受数年,也无关系。” 阮伟遵从萧三爷的吩咐,回房整好行装,带着飞龙宝剑走出来。 萧三爷指着飞龙宝剑道:“这飞龙剑是公孙大侠心爱的兵刃,当年公孙求剑曾仗此剑败过多少强敌,怎会传到你的手上?” 阮伟恭敬地道出在范仲平那里得剑以及天毒教出现中毒的经过。 萧三爷含笑道:“这样说来,公孙求剑的女儿对你很好,你切不可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阮伟张口想说出公孙兰的假心假意,旨在求得自己的天龙剑谱。 萧三爷却紧接道:“天毒教的力量确是非同小可,你以后可要千万小心。” 萧三爷想了一会,又道:“你年纪轻轻,随身带着这样珍贵的宝剑,会令武林人物觊觎,你虽然不怕,却会招来麻烦,不如扮装年龄大一点,一般武林人物便不敢轻惹了。” 阮伟已是此道行家,不一会便扮成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剑客。 萧三爷仔细端详一番,得意笑道:“这样一来,人家以为你是一个老江湖,便不敢轻易冒犯,就是天毒教要暗算你,也认不出来了。” 阮伟拜别萧三爷,临去时,萧三爷叮咛道:“你不可轻易到柳州,去为你外婆复仇,那老贼真是一个神秘的人物,迄今外公还未探出他的身份,就连姓名也不知道,你若要去,一定要在武技上十分精练,一举成功,诛灭老贼,带回你外婆的遗骨。” 阮伟与萧三爷别后,一路向聚宝门走去,来到聚宝门,只见城外是一条宽约二十余丈的护城河,要知金陵是天下第一大城,其护城河之宽也是各城之冠。 护城河上只有竹桥一座,因此门并非交通孔道,故未修大桥,来往甚不方便,竹桥有时太小不敷用,就靠摆渡来往。 阮伟见河上摆渡正忙,城门附近有几间茶馆,因来往行人甚多,生意倒也不错,就信步走进一间。 茶馆里面很宽大,阮伟拣一处较僻静的位置坐下,茶师傅冲上茶后,阮伟随口呷茶,一面悠闲地望着河上风光。 忽听身后传来声音道:“陶大哥,今天帮主会来吗?” 一阵洪亮声音道:“不一定,帮主上一次回去时说,我们行踪要隐秘,免被对头发现。今天去,大家要注意点。” 只听应声诺诺,显见有数个人,受陶大哥指挥。 接着又道:“据小弟看,天争教的狗腿子早就跟踪我们了,哪一次不是我们帮主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这一次一定免不了。” 陶大哥道:“真是如此,我们更要隐秘,反过来暗中注意对头的行动,倘若一个大意,让帮主的朋友遭到伤害,那可有负帮主的嘱托。” 阮伟暗忖:“他们的对头是天争教,看来一定是正义帮的帮主在这里出现!不知发生什么重要事?” 沉默片刻,陶大哥忽然又道:“船空啦!我们走。” 一阵桌椅声,阮伟身后一间静室走出数人。 阮伟为要看清室内之人,假装听到惊动,转过身来望去。 只见先头走出一位方脸长身壮汉,身着白色武士服,胸前绣着三朵小红花。 阮伟与萧三爷相处数月,已知不少江湖上的掌故,尤其近年来江湖上的动态,萧三爷更是详细告知。 方脸壮汉身后跟着四位白衣武士,每位胸前都绣着两朵小红花,阮伟暗道:“果是正义帮中的三花及二花武士,那三花武士一定就是陶大哥。” 那五位白衣武士,霍然看到门前坐着一位陌生年轻剑客,脸色陡变,停下脚步。 阮伟岸然不动,神色漠然地望着前方。 要知道这间茶馆十分宽大,凡是人进来,都是要等摆渡,坐在外首,哪知外首有很多空位,阮伟偏偏不坐,却坐到内首静室前一个僻座上,实令人看来生疑。 一位二花武士,性格暴躁,冲口道:“朋友坐在这里,偷听兄弟们说话,是何用意?” 阮伟自知难免启人疑窦,只是微笑,不愿争辩。 陶大哥立即摆手止住那位二花武士的冲动,笑道:“兄弟,我们走吧,人家性喜僻静,怎可怪得?” 他向阮伟微一抱拳致歉,领前而去。 阮伟笑意更甚,暗暗佩道:“果不愧正义帮,义理分明,并不仗势凌人。” 直至他们走得不见踪影,阮伟见摆船又空,才缓步上船,渡过河去。 金陵雨花台为一特殊名胜,台上遍地花纹斑石,晶莹可爱。 雨花台附近有几个村庄,庄内家家务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丰衣足食,无忧无虑。 阮伟找到钟静居住的村庄,只见是一栋院落式的小楼,院内高耸树木,左近并无邻家,最近的邻居也相隔数十丈。 阮伟忽见院前徘徊着几个蓝衣汉子,鬼鬼祟祟,一看便知对钟静家不怀好意。 小楼院门紧闭,阮伟正在考虑如何措词拜访,院门突开,闪出一条花影,蓝衣汉子未想到会有人这样出来,急欲躲避。 那花影人疾如飞鸟掠到蓝衣人前面,娇喝道:“站住!” 蓝衣人共有四人,见只有一人,胆气一壮,一齐停住脚步,傲然而立。 那花影人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手持一把小宝剑,指手骂道:“我看你们不是好人,一天到晚盯在人家门前,想偷东西吗?” 一位年纪较大的蓝衣人,嘿嘿笑道:“小姑娘别乱骂人。” 花衣姑娘娇嗔道:“好人我不骂,坏人我就要骂。” 一位蓝衣人拔出一柄钩形兵刃,大喝道:“小丫头找死!” 那堂堂一位大汉,竟不顾羞耻,一钩向花衣姑娘头上砍去。 花衣姑娘毫不畏惧,眼看钩子砍到眼前,身形一闪。 蓝衣人一钩砍空,突见胸前一道寒光刺来,惊骇之下,仰身滚倒地上躲过。 钩法最忌用砍,蓝衣人欺对方年纪小,吃了大亏,弄得满身狼狈,大怒之下,翻身爬起,就展开精厉的钩法,向花衣姑娘攻去,要想在同伴面前争回面子。 花衣姑娘娇笑连连,仿佛甚喜与别人械斗,只见她持剑不用,轻巧灵妙地闪跃在蓝衣人钩法的空隙中。 数十招后,蓝衣人不但未伤到花衣姑娘分毫,且有时被花衣姑娘踢来一脚,劈来一掌,吓得赶忙招架。 另外观战的三位蓝衣人见状大惊,料想不到花衣姑娘这般厉害,年纪较大的蓝衣人一声低啸,三人齐出兵刃,就要加入战阵。 霍然二声锣响,蓝衣人一惊,匆忙收起兵刃,那使钩的蓝衣人身形一停,便被花衣姑娘一脚踢倒,但他即刻爬起。 只见前面竹林内紫影一闪,四位蓝衣人跟着追去,片刻走得没了踪影。 阮伟一侧旁观,本来距离较远,且隐住自己的身体,后来见花衣姑娘与蓝衣人打起来,怕花衣姑娘有失,越走越近,此时离她不过三丈。当下他又向花衣姑娘走近。 花衣姑娘见不到蓝衣人,心中暗道:“他们为什么一听到锣声便退走了呢?” 她边想边转过身来,忽看到阮伟背剑而来,手中宝剑一晃,叫道:“怎么?还不服气!” 阮伟摇手道:“姑娘误会了。” 花衣姑娘声如银铃道:“才不误会呢!你们成天盯在人家门前,鬼鬼祟祟,一定不是好人。” 阮伟正色道:“姑娘可是钟大叔令爱!” 花衣姑娘宝剑一收,笑道:“啊!你是爸爸的朋友,对不起,对不起!” 阮伟心道:“她这一笑起来,更像钟大叔了。” 花衣姑娘又道:“这位大哥要找家父的话,可要令你失望了。” 阮伟笑道:“在下正是要找令尊来的。” 花衣姑娘急道:“可是我爸爸三年前就不在家了,你如何找得到?” 阮伟道:“在下阮伟,请姑娘通告令堂,就说在下三年前曾和令尊在皖南相见,此次前来,告知当年情况,以便研究令尊的去向。” 花衣姑娘大喜道:“那……那……太好了,我去告诉妈……” 她跑到院门前,突又折回,娇笑道:“小妹钟洁,阮大哥稍候……”话才说完,就急急跑进院门。 阮伟面泛笑容,心道:“钟大叔有这么可爱的家庭,怎会不回来呢?” 他停身站在院前,不由观望起四周景色,只见左侧几棵树后,白影闪动,他眼力甚好,一看便看出是在聚宝门遇见的陶大哥及手下兄弟。 他心中即刻转思道:“他们所指帮主的朋友,原来就是钟大叔的家里,难怪天争教的人在门前盯望,正义帮主来到这里,自然是探个明白,但不知正义帮主为何要来此地呢?” 钟洁跑出来唤道:“阮大哥请进来,外婆在厅中等你。” 阮伟略整衣衫,跟在钟洁身后,走过一条花园小岸,踏进厅内。 这是一间陈设古雅、静谧的客厅,厅的中央排着座椅、茶几,此时正坐着一位四十余岁的妇人及一位二十余岁的少妇。 那少妇身着白纱长衫,发髻高堆,雍容高贵而又艳丽惊人,她手中捧着一只白玉瓷杯,低头浅啜,听见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望去。 蓦然,她全身一惊,手中一抖,只听“哗啦”一声,那只精致的茶杯跌得粉碎。 身着棕色薄衫、高挽发髻的中年妇人,投出疑惑的眼光望了少妇一下。 但,当她转头看到阮伟,竟惊呼出声,好一会,才镇定下来。 中年妇人直盯着阮伟端详,口中低呼道:“太像了……太像了……” 少妇道:“妈!” 中年妇人哑然失笑,道:“失态!失态!” 倒弄得钟洁莫名其妙,呆在那里半天,才引介道:“外婆,妈,这位就是要找爸爸的阮大哥。” 少妇轻声责备道:“洁儿,不可无礼,这位先生足可做你叔叔,怎唤大哥!” 原来阮伟业已化装成二十多岁的青年,比那少妇少不了几岁。 阮伟心知自己只大钟洁四岁,哪能占人便宜做叔叔,连忙道:“不!不!在下年龄只够做这位钟小妹的大哥。”却忘了此句话道出,大大漏了化装的身份。 钟洁见阮伟的窘态,“扑哧”笑道:“你假使要做我的叔叔,我偏不叫你!” 中年妇人笑责道:“不像话,小洁不可胡闹。” 钟洁伸了一伸小舌头,即装着正正经经道:“阮大叔有礼,这位是小女的外婆,这位是家母。” 阮伟仿佛做不得长辈,仓惶道:“在下怎敢与钟大叔平辈,罪过!罪过!” 钟洁咯咯笑道:“外婆,你看他不愿做小洁的叔叔怎么办?” 中年妇人道:“既是这样,我们只好高攀了。” 于是阮伟以晚辈之礼,拜见中年妇人及少妇。 这中年妇人正是三湘大侠凌北修的未亡人孙敏,而少妇就是她的唯一爱女凌琳。 阮伟告坐后,两位丫环即上前奉上茶点,扫去地上的碎杯。 孙敏先敞口问道:“不知先生何时会见到钟静?” 阮伟道:“三年前,晚辈和钟大叔见面三次,最后一次是在九华山上。” 孙敏异道:“九华山?静儿到那里去做什么?” 她这句话,显见是向凌琳问的,哪知凌琳坐在那里想心思,竟未听到中年妇人的问话。 孙敏轻咳一声,唤道:“琳儿!” 钟洁一旁即推着母亲道:“妈,外婆叫你。” 凌琳神色一惊,孙敏却转头望向阮伟道:“先生可知他为何要到九华山去?” 阮伟道:“因钟大叔要找前辈剑先生,而剑先生正在九华山上与人决斗。” 孙敏喜道:“想不到静儿竟真的找到剑先生。”她这句话却是自言自语。 凌琳插口道:“谁敢和剑师父决斗,那是太不自量力了。”话中的意思十分坚信剑先生的能力。 阮伟脸色微变道:“那次决斗,剑先生却受了重伤!” 他心中却偏袒聋哑虎僧,其实并不知剑先生伤势如何,但想剑先生受了重伤,而聋哑虎僧伤势并不重,那就等于聋哑虎僧胜了剑先生。 孙敏失色道:“什么?剑先生……他……他……受了重伤……” 凌琳不信道:“剑师父怎会败在别人手下,绝对不可能!” 阮伟即道:“他受了重伤却是真的,事后就是钟大叔把他背下山的。” 凌琳道:“这更不可能,剑师父受了再重的伤,也用不着钟静去背他下山。” 阮伟心中气道:“你不为丈夫的失踪而忧心查问,却为自己师父作无谓争执,真是没道理……” 孙敏声音颤道:“静儿背了剑先生到何处去?” 阮伟道:“这个晚辈就不知了,自此后再未见到钟大叔一面。” 孙敏声音更加颤抖道:“静儿三年未归,难道……难道……剑先生和他一起受害了……” 凌琳道:“妈,不要胡思乱想,剑师父功参造化,一代神人,怎会轻易败在人家手下,更怎曾受人暗算?” 阮伟见凌琳毫不关心自己丈夫的存亡,仍在为不知的事作强辩,心中对她大感厌恶。 钟洁忽道:“妈!门口站着一个人。” 室内三人武功俱非弱手,竟未听到一个人走到门前,齐都骇然望去。孙敏大惊喜呼:“剑先生……” 凌琳锐声叫道:“是剑师父!” 阮伟心道:“剑先生身体既已痊愈,那他应该知道钟大叔的存亡……” 下 第十章?天龙一剑侠士颜 话说剑先生突然出现。 只见他白衫飘飘,面如冠玉,但却十分庄严,与三年前阮伟在九华山所见,仍然无丝毫的改变。 凌琳牵着钟洁迎上前,笑道:“洁儿快拜见剑师祖。” 看到钟洁,剑先生脸上绽出笑容,一别十余年,竟想不到当年天真烂漫的琳儿,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女儿。 钟洁平日练功,想是常听母亲谈到剑先生,此时当真见到心目中神奇不可测的异人,慌忙屈身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剑先生受了三个响头,扶起了钟洁,笑眯眯地道:“祖师爷不白受你三个响头,明儿起祖师爷教你几手小玩意。” 凌琳喜道:“师父一时不走?” 剑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孙敏缓缓走上前,敛衽一礼,含笑道:“上次一别,匆匆十余年,真未想到今日能再见到……”说到后来,不由细声一叹。 那叹声不知是叹岁月的易逝?抑或是感伤心中的幽情? 剑先生眉骨一挑,眼光从孙敏脸上掠过,道:“静贤侄在吗?” 孙敏脸色一变,急道:“静儿三年前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剑先生转眼望着孙敏道:“谁说的?” 凌琳张口欲语,阮伟突道:“是在下说的。”他因聋哑虎僧的关系,所以对剑先并不过分谦卑。 剑先生锐利的眼光盯在阮伟脸上打量了一下,道:“这位好生面熟?” 凌琳道:“师父,他说你在九华山上被人打伤,简直胡说八道。” 剑先生冷声道:“不错,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伤。” 凌琳不由垂下头,孙敏问道:“是静儿把你背下山的?” 剑先生点头道:“若不是静贤侄,今日可能来不到这里,早已埋骨九华山上!” 孙敏讷讷道:“那……那……” 剑先生像是想起一件事,问阮伟道:“这位贵姓?” 阮伟昂然道:“在下姓阮,但是……”他本想说出自己姓吕,念头一转,住嘴不语。 剑先生冷笑道:“明明年纪轻轻,为何改装成个大人?” 阮伟虽是暗惊剑先生的眼力,但却傲然道:“这是在下私事,不劳先生费心。” 凌琳轻呼道:“师父,那他原来几岁?” 剑先生道:“三年前,我与先父仇敌的弟子,在九华山上印证武功,结果两败俱伤,静贤侄背我下山疗伤,当我伤势稍好后,我因要至滇西一行,静贤侄放心不下家中之事,匆匆赶回……” 凌琳突然失声惊呼,孙敏也不禁轻声一叹,剑先生不明所以望了她们两人一眼,接道:“那是在九华山上拼斗的第三日,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仿佛与静贤侄是素识,天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我与天竺聋哑虎僧决斗受伤之经过,如今……” 顿时剑先生目光如炬,望着阮伟道:“眼前这位既知我受伤之事,面貌又酷似当年那位少年,但不知为何易装改容?” 不知何时,孙敏已在低声饮泣,钟洁摇着外婆的手,喊道:“外婆!外婆……” 剑先生走至孙敏身前,声音低低道:“你……你……为什么哭?” 孙敏啜泣道:“三年来……静儿……并未回……” 剑先生不禁脸色一变,惊道:“什么?静贤侄一直未曾回来过?”转头带着询问的眼光,向凌琳望去。 凌琳突然垂下粉颊,剑先生心中一动,暗忖:“她为何不关心静贤侄的存亡?若是关心,怎会毫无忧戚之色?” 孙敏轻抚着钟洁的玉手,悲戚道:“静儿一生孤苦,如今不知生死,教我们如何是好!” 剑先生道:“难道三年来,你们都未发现他一点踪迹?” 孙敏摇首道:“三年以前,静儿闻说你曾在皖南一带出现,心感你十三年前恢复他功力之德,到皖南去找你,他说当年若不是你,迄今还是死了一半的废人,此生无论如何要再见你一面,报你深恩大德于万一……” 剑先生叹道:“静贤侄此番心愿终于得偿,莫非天道无私,冥冥中神使鬼差,令静贤侄来皖南救我一命?” 孙敏续又接道:“事后,将近两月未见静儿归来,我与琳儿每日忧心切切,想我母女两个妇道人家,到何处打探寻访?最后还是我忍受不住,将这件事情告诉已十年未见的正义帮主……” 阮伟恍然大悟,暗道:“难怪正义帮主在此出现,引起天争教众的窥探,却是为了帮助她母女两人,寻找钟大叔;但不知动员武林第一大帮,怎会仍旧找不到钟大叔的行踪,难道钟大叔果真已不在人世……” 剑先生眉头一耸,道:“吕南人,听说他十余年来主持正义帮,确为武林积下不少功德,声势大振。” 孙敏幽幽叹息道:“哪知吕南人费了两年多的时间,搜遍江湖各地,仍是发现不到静儿的踪迹……” 剑先生惊道:“若是如此,难道静贤侄果真遭到不测!” 孙敏轻声叹道:“看来也就是如此,否则正义帮哪会找不出一点端倪?” 剑先生沉声道:“在滇西,由先父的遗籍中,发现一套左手刀法,我来此地,就想把那套左手刀法传给静贤侄,也好让他行道江湖,哪知……唉!” 剑先生说到此处,忽又愠然道:“一个人无故乔装,已令人十分怀疑,恰恰乔装之人乃是与静贤侄失踪前最后见面之人,那人又迟不来早不来,却在今日找到此地,实不知他心中怀着什么鬼胎!” 阮伟亢声道:“若说钟大叔的失踪,关系到与他最后见面之人,则那最后之人却非区区在下,但不知那真正与钟大叔最后见面之人,又有什么解说!” 他这番话,显然是针对剑先生而发。 剑先生世外高人,内在修养至深,但闻此话,也不禁神色微变。 凌琳忽道:“你到底姓什么?” 阮伟早已将凌琳认为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天下哪有不顾丈夫存亡的妇人?是以他对她甚是不满,转头他望,不理她的问话。 孙敏柔声道:“你今日来到寒舍,到底有何事见教?” 阮伟心中尊敬孙敏,遂恭谦应道:“晚辈有幸得识钟大叔,九华山别后,晚辈因在九华山上照顾另外一位因拼斗而受伤的高人,事后那高人托我找到钟大叔时,当面转告一件要事,所以在下今日来到此地,并非偶然。” 他最后这句话,自是对剑先生而言。 停了一下,阮伟又低声对孙敏道:“那高人说五年后在君山,再与剑先生决战高下,晚辈不敏,迟到今日才来找钟大叔,所幸算来离决斗日期尚有一年半以上,总算未负那高人所托。” 剑先生道:“聋哑虎僧雄心不死,届时定当至君山一行!”转头若有深意地注视着阮伟道:“你可是受了虎僧的好处?” 阮伟点头道:“虎前辈确是给了在下不少好处。”话至此处,略一沉吟,又道:“以在下看,两虎相争必有一败,剑先生不如不去君山应约,这样两位岂不就可免去一场生死之搏了?” 剑先生笑道:“你倒很聪明,要老夫自甘认输,不去应约,想来虎僧真给你不少好处。” 阮伟道:“那次在九华山一战结果如何?俗语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容忍一次,不于双方皆有利吗?” 剑先生道:“虎僧的约会,你若不说,我没去,不就能如你所愿了么?” 阮伟正色凝重道:“为人做事应忠人所托,在下岂能做那失信不诚之事!” 剑先生笑意盎然道:“倘若你今日没有遇到老夫,你当如何?” 阮伟因见他年纪不过五十,却口口声称老夫,心中大为不悦,当下朗声道:“如若遇不到你,在下天涯海角亦将找到钟大叔,将约战君山之事告之,如若再找不着钟大叔,届时在下当亲至君山,向虎前辈谢罪。” 剑先生颔首道:“虎僧给你好处没有白给,这样好啦,你劝虎僧撤销君山约斗之事,老夫把生平绝技全部传授给你。” 凌琳劝道:“快快应允家师的条件,要知天下闻名的正义帮主,其武功也是出自家师一脉。” 阮伟大怒道:“你们将我阮伟当作什么人!纵然你给我练成天下第一的功夫,我也不会做出这种背义的小人行为!”说罢,掉头大步迈出。 剑先生突然怒喝道:“站住!你敢对老夫如此无礼。” 阮伟正要踏出厅门,闻声转身,不卑不亢道:“我话已说完,已无留此必要,当然要走。” 剑先生冷哼一声道:“凭老夫在武林中的声望,叫你不能走,便不能走。” 孙敏眉头转颦,暗忖:“他怎么今天变了,说出这种话来?” 钟洁一旁娇唤道:“祖师爷,让阮大哥走吧!” 凌琳道:“洁儿别插嘴!” 阮伟倔强道:“在下要走,谁也阻止不了。”顿时他大有鼎镬在前,也是不惧之慨。 霍然,院中传来苍劲的声音道:“屋里的人,都给我滚出来!” 那话的狂傲,使得屋里各人都不禁悚然动容。 孙敏以主人的身份,匆匆走至门前望去,倏地她的身体如触电般,“噔噔”连退数步,脸色苍白道:“凶手!凶手!” 凌琳急步上前,一眼看去,刹时柳眉倒竖,满脸杀气。 剑先生道:“琳儿,是什么人来了?” 凌琳咬牙切齿道:“两个杀父仇人!” 孙敏啜泣道:“亡夫就死在眼前之人的手下……” 钟洁抽出背上宝剑,跑前道:“外婆别哭,看小洁给外公复仇。” 凌琳喊道:“凭你一个小孩子家,怎是人家敌手?” 钟洁停身站住嘟着小嘴,手中的小宝剑气得不停地挥动。 院中声音又道:“怎么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吗?” 另一声音尖锐道:“大哥,别管他们出不出来,先放一把火,烧个精光再说。” 孙敏强作镇定,自屋内拿出两柄宝剑,抛给凌琳一柄,满面寒霜道:“小洁好好在屋里!”转向凌琳道:“凌琳,我们去会会来人吧!” 她母女俩走到门前,剑先生仍无动于衷,生似这场寻仇械斗,于自己漠不相关。 凌琳暗道:“师父怎么啦!徒弟的仇恨怎么一点也不关心呢?” 这情形却把一旁的阮伟气得无名火三丈升,心道:“怎可让两位妇道人家,去敌斗武林一流高手——天争教下金衣香主!”当下抢步上前,拦着孙敏母女两人,躬身道:“让晚辈出去斗他们一阵,晚辈不行,两位再去,好让晚辈稍尽微薄之力。” 孙敏看见眼前这位热血少年这等仗义行为,不由感动得泫然欲泣,感激道:“不……不……” 凌琳冷笑道:“少年人不可不知好歹,难道你自量是七灵飞虹、万毒童子的敌手吗?” 原来院中两位金衣香主,正是在天争教金衣坛中,盛名甚卓的万毒童子唐更及七灵飞虹印宝林。 阮伟大声道:“在下只要知道对方不是好人,他就是有天大的本领,在下也要斗他一斗。” 凌琳轻哼道:“不自量力,枉你父母白养你一场,还不退下!” 孙敏含泪笑道:“你一番好意,我们感激一世,先夫北修死在那两位恶人手下,这仇恨非亲刃此贼不可。” 阮伟道:“晚辈实是不自量力,但晚辈与钟大叔是好友,无论如何请让晚辈先去抵挡一阵,灭灭他们的威风。” 忽听院中响起火把烧起的“哔剥”之声,阮伟回头一看,疾如闪电从暗囊中摸出一把五茫珠反手抛出,手法之快速精绝,令人目眩。 登时只听院中响起五声惨呼,那五位手拿火把要烧屋子的天争教徒,尽被击中。 阮伟五茫珠出手,立即转身奔出,孙敏张手欲拦,剑先生忽然低沉道:“让他去。” 也未看到剑先生举步,已来到孙敏身旁,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好个热血英武的少年,莫非就是吕南人的儿子?” 他这番判断,却是本着阮伟的面貌及性格而慨然道出。 凌琳问道:“刚才他那路暗器手法,可是萧三爷的真传!” 剑先生点头道:“五茫珠,只有萧老三才能创出这招精妙手法。” 凌琳惊呼道:“那他一定是南哥的亲生儿子!” 且说阮伟来到院中,地下躺着五位黑衣汉子,瞪着大眼动弹不得,前面站着两位十分碍眼的奇形人物。 一位身材瘦高、高得吓人的瘦黑汉子,另一位身材矮小、矮得可怜的红面老者。 阮伟暗道:“那位红面老者,大概就是江湖上闻名丧胆,善于使用毒器的万毒童子,另一个定是七灵飞虹了。” 万毒童子苍劲地笑道:“阁下的暗器手法,倒是名家所传。” 七灵飞虹尖锐道:“但凭这点身手,出来应战,趁早夹着尾巴滚回去。” 阮伟丝毫不惧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两位既杀了人,又来此骚扰,可知公道难逃吗?” 万毒童子有如婴儿般的红面,仿佛永远挂着笑容道:“阁下的话真令老夫莫名其妙。” 阮伟道:“你们两位来此何事?” 七灵飞虹阴阴道:“杀人!天争教杀人从不谈什么公道不公道。” 阮伟道:“要杀何人?” 万毒童子笑道:“凡是在这屋内的人都要杀光,鸡犬不留。”他道出这般残酷的话,笑意仍是不减。 阮伟道:“可知屋内现在住着什么人吗?” 七灵飞虹“嘿嘿”笑道:“管他什么人,只要认识正义帮主,皆是可杀之人。” 阮伟道:“那么在下呢?” 七灵飞虹狠声道:“你还打算活么?” 阮伟轻蔑笑道:“凭阁下就敢这等张狂?” 七灵飞虹大喝道:“好小子,你是找死!”抖手扯出一条长达两丈的乌黑丝带,从顶端每隔二尺缚着一只金光闪闪的铜铃,共有七枚的奇门兵刃。 阮伟疾步掠退,翻手拔出寒光耀眼的飞龙剑。 七灵飞虹丝带一卷,顿时铃声当当,就要攻去。 就在此时,四周墙头上同时喝声道:“且慢!”顷刻跃下三位白色劲装的武士。 其中一位是阮伟在金陆聚宝门见过的陶大哥,另二位是四花武士。 要知正义帮的四花武土,武功及地位就等于天争教中的金衣香主。 三花武士陶大哥道:“唐香主,印香主,可知道这屋子内的主人与我正义帮相识吗?” 万毒童子唐更满脸堆笑道:“贵我之间,十余年来,从未规定双方相识者不杀的道理吧!” 陶大哥道:“确是没规定过,但从今天起这屋内的三个女人,已在本帮的庇护之下,阁下要侵犯这屋子的主人,就等于打正义帮的脸。” 万毒童子笑道:“这点小事竟劳动你大驾亲自出面,莫非屋内有吕帮主的外室住着……” 原来这陶大哥武功虽仅三花武士一流,却是吕南人的好友,而且精明能干,执掌正义帮内的事务大权,头号重要人物。 陶楚闻言怒道:“唐香主,你休要口齿轻薄,话已说在前头,现在两位的意下如何?” 七灵飞虹印宝林在四花武士面前,不敢再目中无人、口出狂言,望着唐更,似是一切以他马首是瞻。万毒童子笑意微收,正色道:“今日看在陶大哥的分上,我们也不为已甚,暂且退下,这笔账改在他日再算了。” 万毒童子老奸巨猾,他见正义帮陶楚出现,心知不易对付,招呼一声七灵飞虹,急欲退走。 陶楚道:“唐香主,地上这五位想是贵教的徒众吧?” 万毒童子边走边道:“丢了本教的脸,就算不得本教的人,杀剐任便。” 说着他俩来到墙角,就要纵身掠出。 阮伟突然喝声道:“两位站住!” 万毒童子转身笑道:“阁下是对兄弟们说话吗?” 阮伟道:“正是。” 七灵飞虹满脸不屑道:“可是见着有人撑腰,就想显显威风?” 阮伟回头望望白装武士,大声道:“阁下两方我都不识。” 七灵飞虹道:“那敢情好,小子从屋里出来,快纳命吧!” 唐更笑道:“你要留住兄弟们做什么?” 阮伟从容不迫道:“留下尔命!” 这四字一出,震惊院内各人,陶楚心道:“好狂的人,莫非吃了虎心豹胆,竟敢对万毒童子说出这种大话!” 要知陶楚惧怕万毒童子,身旁虽有两位四花武士,但怕实力不及,才用话将他挤走,现见阮伟将他两位留下,怕他惹出事来,不好收拾,心中大大不悦。 唐更笑意更盛:“本香主十分赏识阁下的胆力。” 阮伟道:“很好,那么就请两位留下性命。” 七灵飞虹气愤道:“性命可以随便留下的吗?” 阮伟道:“杀人偿命,今天两位来得正是时候。” 陶楚忍不住声道:“阁下可是疯了!” 阮伟左手持剑垂地,脚下不丁不八,用剑的剑姿,奇特中潇洒无比。 他冷冷回道:“在下一点不疯。” 陶楚道:“阁下不疯,请离开此地之后再寻生事,以免连累此处主人!” 阮伟冷笑道:“在下纵然离开,主人也不会让那两人生离,在下不过替主人略效微劳而已。” 陶楚道:“你是说屋内主人与万毒童子、七灵飞虹,有着深仇大恨?” 阮伟道:“不错。” 万毒童子笑道:“杀人偿命,本香主不知杀了何人?你不妨说说看。” 阮伟道:“凌北修!” 七灵飞虹讥笑道:“原来是三湘大侠凌北修的未亡人,哈哈!掌底游魂,若非本教教主的关照,十余年来,还能留得命在?” 万毒童子解下背上黑黝黝的铁葫芦,神色凝重道:“阁下一定要替凌北修的遗孀出头?” 阮伟见他拿出武器,心知一场决战就将开始,当下全神凝注,盯着对方的身形。 陶楚暗道:“这位青年到底是何人?竟令万毒童子如临大敌。” 七灵飞虹挥出奇门兵刃夺魂索锐喝道:“本香主不杀无名之辈,小子!道出字号来。” 阮伟眼睛瞬也不瞬道:“在下阮伟。” 万毒童子道:“好个阮伟,好个阮伟,今日一战,阁下胜了,当大大名震江湖,印兄弟我们要注意哪!” 万毒童子心计缜密,他见阮伟那招暗器手法十分玄妙,便不敢大意,所以他话中提醒七灵飞虹,要他联手而上,将阮伟置于死地,免留后患。 阮伟持剑垂地,一直不动,七灵飞虹等得不耐,七铃夺魂索叮当直响,一招攻去。 蓦然,一道银光飞出,架住夺魂索,陶楚手握银枪,喝道:“且慢!” 万毒童子笑道:“怎么?正义帮又要架这个梁子?” 陶楚道:“本帮不是为阮兄架这个梁子,乃是替这里主人报仇。” 七灵飞虹骂道:“别他妈的装蒜,要上一齐上,本大爷不在乎人多。” 那边两位四花武士也已抽出兵刃,他们仿佛懒得说话,武功虽在陶楚之上,却好像听从陶楚的命令。 万毒童子心里暗惊道:“王氏兄弟,武功已不输自己,他们若然合斗,当真要吃大亏。” 原来那两位沉默寡言的四花武士是兄弟两人,兄名王树元,弟名王树田,二人身材高大,以一套两仪剑法,名震江湖。 霍然阮伟一剑刺去,同时喝道:“等在下不行时,各位武士再上!” 顿时万毒童子、七灵飞虹与阮伟鏖战一起。 陶楚不便加入助战,与王氏兄弟分站四周观战。 只见阮伟在铁葫芦及夺魂索交挥下,东闪西跃,偶尔刺出一剑,虽然凌厉精绝,却是不成一套剑法。 要知阮伟只会一套天龙十三剑,他此时剑法不展,仅以萧三爷所授轻功,在两大高手合攻下,闪躲自如。 数十招后,阮伟不露败象,把陶楚及王氏兄弟看得目瞪口张。 这时,孙敏已偕同凌琳来到院中观战,只要阮伟一失手,便赶紧救助,再也不能让吕南人的唯一爱子伤在自己的仇人手下。 百招一过,七灵飞虹印宝林索法一变,他本来舞索时响出的铃声,嘈杂无章,虽乱人耳目,尚不至影响到别人的心魄。 此时索法一变,铃声如奏,叮叮当当如同一曲乐章,乐声靡靡,他每出一招,都配合着一阵乐曲,恍如乐声在指挥着他的招法。 王氏兄弟暗忖:“风闻七灵飞虹有一套‘七铃飞索’败人无数,看来就是这路索法了。” 那边万毒童子手中葫芦变转方向,以葫芦口对准阮伟。 王氏兄弟突然齐口道:“小心毒器!” 阮伟一听到王氏兄弟的招呼,就注意到万毒童子的葫芦口,心中大骇,暗道:“他若于搏斗中施放毒器,真令人防不胜防。” 数招后,阮伟便处于劣境,他因要分心注意万毒童子的毒器,又要运功,抵御印宝林舞出的迷人乐声,身手大见迟缓。 印宝林夺魂索舞得急,乐声大作下,业已整个封住阮伟的退路。 万毒童子纵然不施毒器,凌厉惊人的葫芦,时如铁盾时如巨斧,威势更胜过印宝林的飞索。 他两人这一施展出各自的绝学,阮伟就是想使出天龙十三剑解危,也无法施展得出,当下他以宝剑专削对方的武器,只要削断他们的武器,缓冲一下攻势,便可展出天龙十三剑。 哪知唐更与印宝林十分奸刁,已知阮伟手中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只要阮伟一剑削来,立即躲过,并随即凌厉攻去,封住阮伟的手腕,使他无法再灵活运用手中宝剑。 眼看阮伟就快要不支,孙敏与凌琳就欲下场相助!但见唐更的铁葫芦“咔嚓”一响,黑洞洞的葫芦口飞出五支连环小毒箭,在这近身搏斗中,又由机括射出的毒箭,在场观战的人,都不禁悚然一惊,以为阮伟难逃此劫。哪知阮伟身形有如魅影,掠出唐更与印宝林的合围,五只小毒箭尽皆被他躲过。 一时场中各人,都惊讶失声,任谁也看不出刚才阮伟掠出的身法,是何路数。 只有屋内的剑先生,临窗观看,心知是失传已久的轻功至上心法“百变鬼影”。 阮伟一离开敌手的攻击范围,即就左手持剑垂地,运起瑜伽神功,准备施展天龙十三剑。 唐更也想不到,阮伟能逃过自己的“毒肠箭”,印宝林更不相信能有人逃出自己的“七铃飞索”,但事实被阮伟神奇地跃走,令得他俩目瞪口张,奇异不已。 印宝林不信邪,飞舞夺魂索,施出最最厉害的索法,唐更同时双手捧着铁葫芦,准备见机施放毒器,一齐攻向阮伟。 阮伟静如泰山,神色不动,直到他俩来到身前,脸露笑容,左手一剑向天指去,这正是天龙十三剑起剑式“笑佛指天”。 印宝林见状大喜,暗道:“敢情这小子不会用剑,向天刺去,刺个鬼!” 唐更也与印宝林同一意念,向阮伟露出的中盘攻去。 哪知阮伟这手起剑式,正是诱人之招,招式才出,一运神功,顿时如天龙飞起。 唐更与印宝林注意到阮伟的中盘,不想陡失敌踪,觉到头顶上划来阵阵如浪的剑风。 两人大惊,急忙施出救命绝招,逃出天龙十三剑第二招“飞龙在天”。 当他两人防到上面,阮伟刹时像飞龙落地,剑光如电,已向两人腰际刺到。 唐更与印宝林再也想不到,世上有如此变招怪异的剑法,急忙各出绝招,狼狈地躲过天龙十三剑第三招“现龙在田”。 倏地,阮伟一声龙吟长啸,剑光圈身一转,人随剑起,但见四周剑光闪闪,已不见他的人影。 天龙十三剑第四招“金童拜佛”一经使出,唐更与印宝林两声惨呼,右手齐腕削断,兵器跌落尘埃。 但“金童拜佛”余劲犹如骇浪向四周各方削去。 观战各人大惊失色,幸好兵刃在手,齐都尽力抵挡,只有王氏兄弟捧剑躲开安然无差,孙敏与凌琳的长剑已被剑光削断。 陶楚武功最弱,银枪不但削断,且伤了手腕,还是阮伟尽力收劲,否则在场诸人更是抵御不住。 阮伟第四招“金童拜佛”使完后,势道竟不能收,第五招“龙战于野”跟着使出半招。 唐更与印宝林受伤不能再战,这招“龙战于野”削向他俩的足部。 要知道“天龙十三剑”一招比一招厉害,这“龙战于野”虽是半招,依然剑风如电,眼看两人四足皆要不保。 就在此时,墙外突然掠进一条青影,一手抓在唐更后领,一手提着印宝林腰带,此时剑光已罩住唐、印两人,青影闯进,亦被截断退路。 哪知青影十分厉害,翻身从剑光中倒跃而出,双足还不闲着,乘势向阮伟头部踢去。 阮伟半招使完,硬是向后收剑停身,自然那青影的脚,便踢不到他。 青影提着唐、印两人放下后,身形一定,原来是一个三十余岁的青年,冷酷的面容,双眼翻视上望,手中玩弄着腰际垂下的丝带,一副骄傲的神态。 他冷冷道:“阁下剑法好生厉害,钱翊改天再领教。”转头望了望唐、印两人,冷笑道:“走吧!” 万毒童子与七灵飞虹忍着剧痛,跟在钱翊的身后,急步奔走。 孙敏与凌琳都知道钱翊是青海无名怪叟的徒弟,现任天争教副教主,慑于他的声威,也不敢贸然追击。 阮伟施过天龙剑法,只觉内胸豪气蓬生,忍不住望着钱翊的身影,大声道:“阮某的剑法,若然败在阁下的手中,愿将脑袋奉上!” 突听一声冷语道:“好狂的小子。” 阮伟猛然转过身,见剑先生站在身后,不禁气怒道:“前辈怎么出口伤人?” 剑先生冷笑道:“你以为虎僧授你天龙剑法,便能天下无敌吗?其实在我看来,这是小孩子玩的功夫!” 剑先生不知阮伟的剑法是自己学会的,并非聋哑老僧传授。阮伟听来,见他辱及到心中崇敬之虎前辈,不由怒道:“老僧传授的功夫,决不会输在你的手下。” 剑先生道:“哼哼!你那点剑法,老夫三招以内叫你撒剑!” 阮伟道:“你说这话也不觉脸红么?” 剑先生笑道:“不信就试试看?” 阮伟慨然道:“试就试!阮某从不怕谁。” 当下,阮伟即就全神贯注,左手持剑垂地,如临大敌。 剑先生背负双手,一脸轻笑地站在阮伟身前。 等了半晌,阮伟不耐道:“怎么还不拔出剑来!” 剑先生故作惊讶道:“还要老夫拔剑?不!不!否则一招便将你打败,没的意思。”停了一会,转身从后面树上摘下一根树枝,扯去树叶,成了一把长有五尺、粗有三寸的木剑。 他手持木剑挥了挥,傲然道:“你要我拔剑,就用这把木剑吧!免得伤了你,给人笑话以大欺小。” 阮伟被嘲弄得满肚子气,但仍不失礼道:“请!” 剑先生抬头望天,理也不理。 阮伟本着晚辈的规矩,表示不敢越礼,哪知剑先生不受礼,气愤之下,天龙十三剑起手式,“笑佛指天”一剑刺去。 要知任何剑法的起手式也可伤人,阮伟剑法稍低,那招“笑佛指天”便刺向剑先生的咽喉。 剑先生的剑法业已通神,直到阮伟刺到咽喉,尚差一寸,木剑“啪”的一声,贴在阮伟削铁如泥的飞龙剑上。 阮伟再想刺下一寸,竟刺不动,急忙抽剑,哪知也抽不动,暗惊道:“这哪里是比剑,简直是玩邪法。” 但阮伟聪颖异常,心知对方的剑法已练到神化的地步,首招失利,不管剑是否再拉得出,急忙展出第二招“飞龙在天”。 立刻就见出“飞龙在天”的厉害,剑先生已贴不住,就要抽出剑来,哪知剑先生突然跟着阮伟的身形掠起,阮伟落下后,他也落下,只见那木剑仍贴在阮伟的剑上。 第三招“现龙在田”施出,剑先生跟随剑转,木剑不离阮伟的宝剑,阮伟心道:“我变到第四招,把你的头转昏,抽出剑来,把木剑削断。” 哪知第四招才出,陡觉一股潜力袭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感到非要放下飞龙剑不可,当下果然不由自主,脱手撒剑。 剑先生伸手接过飞龙剑,大笑道:“天龙剑法在你使来,比小孩子还不如,快回去再学几年,再来寻老夫比试一番。” 笑声不绝中,飞剑抛给阮伟,阮伟面红过耳,接着宝剑,恨不得地下有个洞钻进去。 他暗自伤心道:“自己实在太差了,天下第一的剑法,到了自己的手上,还敌不过人家三招,再有什么脸见人!” 把宝剑收起,向剑先生揖道:“谢前辈赐还宝剑。”他心想剑是公孙兰的,一定要还给她。 剑先生冷笑道:“去!去!去!剑学好了再见老夫。” 阮伟再无脸待下,飞快掠上墙头,孙敏道:“你到哪里去!你不是要找你的父亲吗?” 阮伟悲戚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到哪里去找?后会有期。” 他也不想,人家怎会突然问起自己这种话来,但觉心中悲伤欲泣,生怕让人看到,疾如掠鸟,顿时失了踪迹。 孙敏高声道:“你回来,你父亲是吕南人……” 阮伟再也听不到,他已奔出里许以外。 孙敏转身走到剑先生的面前,道:“你今天怎会一反常态,做出一些不近情理的事呢?你不是已知阮伟是吕南人的爱子了吗?” 剑先生颔首道:“就因我怀疑他是吕南人的儿子,才会百般试他,果然是一个有血性、有志气的孩子!” 孙敏喃喃道:“那……那……你为什么要把他气走?不让他和他父亲相见?” 剑先生道:“这孩子不但学会萧三爷称绝天下的轻功、暗器、易容术,且连天竺最厉害的武术天龙十三剑及瑜伽神功也学会了,可惜功夫不深,天龙剑法尚不到三成火候,我把他气走,想他一定会去找聋哑虎僧告知我已答应决斗之事,那时他当会好好请教虎僧,学会天龙剑法的精髓!倘若这孩子把天龙剑法全部贯通,数年后不难成为天下第一大侠,否则天龙剑法最遭武林高手觊觎,他若无真才实学,不能防身,迟早会把性命丢掉。” 孙敏微笑道:“我倒错怪了你,想不到你比我们还要关心他。” 剑先生神情愉悦道:“最好以后不要让他知道,他是武林第一大帮帮主的儿子,使他心志受到更大砥砺,这点不知正义三位武士可否保密?” 王氏兄弟及陶楚,见剑先生刚才露出一手,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应道:“这个自然。” 钟洁一直待在室内,此时突然跑出依在孙敏的身边,孙敏抚着她的头发道:“小洁的父亲,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若然也像亡夫遭到不幸,可叫琳儿及小洁怎么办?” 凌琳娇嗔道:“妈!别说了。”她仿佛甚不愿提到钟静似的。 剑先生牵起钟洁的玉手,感慨道:“我一生并未正式传授过一个弟子,琳儿只学了几手不能算得弟子,眼看就将入土,要将此身武艺随我同埋黄土,实在不忍,今后小洁跟着祖师,数年后我要造成她全身武功,那时她外公的大仇,及她父亲的行踪,就指望她去办吧!” 孙敏大喜道:“小洁,快快叩谢祖师。” 钟洁急忙跪倒,叩首道:“谢谢祖师爷。” 凌琳也喜形于色道:“洁儿,这下子可把妈的光都沾光了。” 剑先生笑道:“只要你愿意,我照样可以教你,何必和女儿计较?” 凌琳道:“老都老了,还学什么武艺,只要洁儿争气,能学得师父全身功夫十分之一,我就心满意足了。” 孙敏望着凌琳道:“你看,这孩子在剑先生面前说老,该打!该打!” 剑先生叹道:“岁月不留人,眼看年轻的一代又将出头,当真觉得有点老了!” 孙敏赶紧转变话锋道:“阮伟这孩子有出息,将来把小洁配给他,再好不过。” 剑先生笑道:“不错!好主意,他年小洁的武功不会比阮伟差到哪里,尔后连袂行道江湖,当为武林一放异彩。” 钟洁年已十三岁,业已懂得世上有男女之情,闻言羞红了脸,跑进屋内。 凌琳忽然自语道:“我可不愿将小洁嫁给阮伟……”她声音很小,孙敏追问道:“琳儿说什么?” 陶楚在一旁笑道:“据在下看,此处已不可留,最好迁到正义帮的范围以内。” 剑先生道:“这也对,我带小洁走后,你母女无人照顾,天争教无恶不作,到时防不胜防,倒不如还是跟陶武士去吧!” 孙敏声音苦涩道:“你又要走了?” 剑先生转过脸,不敢面对面地道:“小洁跟我到深山练艺,不难练成绝顶武功。” 凌琳脸有喜色道:“妈,小洁走后,我们就住到正义帮那里去吧!有吕大哥的照顾,我们也不会寂寞。” 孙敏言深意长道:“你难道不喜欢寂寞吗?” 下 第十一章 ?扑朔迷离一少年 且说阮伟伤心地离开金陵,一路追思,为何天下第一剑法,竟然被剑先生三招击败,思之再三,以为三年来的独自揣摩,并未得到天龙十三剑的精要。想到虎僧要自己四年后至藏边找他,一定有原因,屈指算来,离虎前辈四年之约还有半年余,此时赶去,还有充裕的时间。 再说剑先生应约君山之斗,一定也要告诉虎前辈,阮伟一念至此,不觉直向西藏出发。 数日后的行程,阮伟就听到一件关于自己的消息,原来江湖上很快就盛传,有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剑客,在金陵一剑削断天争教两位金衣香主的手腕,并且伤了正义帮三花武士陶楚。 消息传出,到处行动,各方打听,到底是哪路英雄,竟敢与天争教及正义帮同时为敌! 要知天争教与正义帮在武林中,形成两大势力集团,凡是有几手武功的,莫不想投入这一帮或一教内,以为是极大的荣耀。但这位青年剑客竟同时打伤了两派中的重要人物,消息的刺激,令得各路豪杰,纷纷揣测这位青年剑客可能是位极有来头的人物。 哪知一经打听,那位青年剑客是个既无显要来历,而又藉藉无名的阮姓青年。 顿时,阮姓青年剑客在江湖上到处哄传,成为一个极其神奇人物。 阮伟听到这件消息,不但不以自己的声望在江湖上哄起为喜,反而一听到别人谈论,就触发起三招败北的耻辱,更怕别人认出自己就是那位阮姓青年剑客。 于是他把容貌恢复,换上儒衫,飞龙剑也裹在黑布里,挟在肋下,另外买了几套书,打成包袱,挂在肩上,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游学士子。 夏去秋来,丹枫吐红,阮伟风尘仆仆来到黄河南岸。 阮伟进了开封,见到街上人物风华以及市面果然极其繁盛,觉得腹中饥饿,便走进一家很大的酒楼。 登上酒楼,楼上酒客不多,宽敞得很,他便拣了一个近楼面外的里座坐下。 酒保送上菜单,他点了几样名菜,感到路途疲倦,所以便又吩咐打上二两地方名酒竹叶青。 阮伟一面浅沾低饮,一面便悠闲地观赏上下楼的酒客,他本不善酒,顷刻便满面酡颜。 忽听铃声叮当,异常悦耳,抬眼看去,楼口走上五位翠装高艳的女子,个个盛服艳抹,笑语如珠。 那铃声却是从她们手足上的串铃发出,这样看出,五位女子非奴即妾,但不知何人有此艳福,拥有如此娇艳的女子。 五女上楼后,便拣了一个最大的座位,恰好在阮伟对面,她们站在桌旁,肆无忌惮地谈笑,却无一人坐下。 阮伟见这五位女子长得虽好,却不端庄,心下不由起了轻视之意,转头他望。 楼口叮当又响,走上一位圆脸胖胖的公子,全身蓝绿,年约弱冠,肤肌红润,显然是一个从小娇养的纨绔子弟。 身后跟着另五位翠装女子,嬉笑无忌,全无一点女子矜持之态。 楼上五位女子看见胖公子上来,即刻拥上前,好像捧凤凰似的,把他迎到桌子的上头坐下。 酒保见来了这么多的嘉宾,可忙坏了,顷刻送上整桌丰盛的酒席。 翠装女子三三两两地站在胖公子的四周,她们虽然谈笑风生,却无一人敢坐下。 直到酒席上全,胖公子才张口笑道:“你们坐!”说罢,回顾四周,一脸自命风流的姿态。 翠装女子如逢大赦,嬉笑入座,有的把壶,有的递杯,有的夹菜,把那胖公子服侍得好像三岁孩子,全要人照顾。 阮伟却觉得这胖公子眼内精光闪烁,显是内家功夫已到绝顶。既是练武的人,怎会这般不知检点? 当下,他心内不屑,低头自饮,不再瞧望。 忽听一女子咯咯笑道:“不来了!少爷,今晚奴婢不能陪你,春姐今早还说,少爷好久没找她了,去缠她吧!” 胖公子哈哈笑道:“胡说!少爷今天看中你,不管怎样,也要你陪。” 别的女子,你一言,我一语,道:“菊妹,少爷爱上你了。”有的道:“春姐求都求不到,别不识相了……”只听菊妹微弱辩道:“我不行呀!我今天……” 淫笑娇语声,盖满全楼,阮伟听得毛发俱张,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说出这些淫秽的话,顿时将那胖公子的人格,看得十分低贱。 有的年纪较大的酒客,看不惯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急忙结账,摇头下楼。 阮伟心道:“纵是妻妾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何况是奴婢,更不应乱七八糟!” 便叫酒保送上饭来,意欲匆匆吃了赶紧离开。这时楼口走上一位蓝衫少年,那边桌上的笑语声突然停下,齐都望向楼口那位少年。 阮伟也觉奇怪,不由也向他望去,只见那少年长得眉如弯柳,瑶鼻挺秀,眸含秋水,肤凝如脂,欺雪赛霜,体态轻盈,看来有千种风情,万般风流。 模样长得比那十位翠装女子,还要胜上万倍,给人看来,好像是个绝美的女子。 他站在楼口东张西望似在找寻位子,最后走到阮伟前面的位子坐下,酒保上前侍候,他开口道:“随便来点下酒的菜。” 楼上的酒客因他的容貌,本以为是女子装扮,此时见他一走路,又听说话声,才知自己想错了,心中却齐都暗叹:“世上有如此美貌的男子!” 酒保端上酒菜,一位翠装女子走来道:“把这位公子的酒菜,搬到我家少爷桌上去。” 酒保势利小人,见那边胖公子举止阔绰,他不征求蓝衫少年的同意,便把酒菜搬起。 蓝衫少年怒道:“慢着!”转向翠装女子道:“小生与你家少爷并不相识,为何擅自如此!” 翠装女子掩口笑道:“我家少爷最喜交友,见公子长得标致,甚愿结纳。” 蓝衫少年绷着脸蛋道:“你家少爷当真喜欢与小生结交?” 翠装女子娇声道:“当然哪!我家少爷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处不可结缘呢?” 蓝衫少年向酒保斥道:“把酒菜好好放下。” 酒保见客官生气,便赶忙放好赔笑。 翠装女子奇道:“公子怎么不……” 蓝衫少年展颜笑道:“既是你少爷愿与小生结交,应当过来才对。” 翠装女子面有难色道:“这个……” 胖公子那边招呼道:“春奴回来。”翠装女子柳腰款摆,姗姗走回。 胖公子张嘴笑道:“那位小兄弟不肯过来,为兄的过来就是。”他不等蓝衫少年同意,先就称兄道弟起来。 蓝衫少年轻哼一声,摆头望向楼外。 胖公子圆脸似饼的面容上,笑意更甚,轻手一拍,走向蓝衫少年的桌旁。 后面十位翠装女子持壶、拿杯、端菜,整桌酒菜被她们搬了起来。 胖公子站到蓝衫少年前,一揖道:“小兄姓简,草字少舞,小兄弟贵姓大名?” 蓝衫少年不便失礼,回道:“小生姓温,单名义。” 胖公子嘻嘻笑道:“原来是义弟……”回手轻招,十位翠装女子即将手中酒菜安置在蓝衫少年的桌上。 胖公子简少舞毫不客气,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笑道:“小兄性喜交友,见兄弟长得一表人才,心中一痒,便顾不得厚颜求交了。” 蓝衫少年温义勉强笑道:“小生才薄识浅,不善辞令,公子结交,要大大地失望。” 简少舞哈哈笑道:“哪会失望!哪会失望!小兄弟人才出众,若化装成个女子,不知要迷倒多少男士。”回头向翠装女子道:“你们说,少爷说得可对?” 春奴道:“这位温公子若要装个女子,比奴婢们还要胜上三分。” 简少舞道:“去!去!你们怎能跟他比,莫要折辱了我的小兄弟。”意态淫荡,好像把蓝衫少年当成自己的娈童看待。 温义闻言色变,就连阮伟也为那蓝衫少年受辱感到不平。 简少舞又道:“菊奴倒酒!” 身材纤弱的翠装女子倒满两大杯酒,简少舞伸出肥手端起一杯递给温义,道:“小兄弟,干一杯!” 温义对胖公子已甚恼怒,怎会再受此酒,连忙推辞道:“小生不会饮酒,阁下请自便!”说罢,拿出钱囊,欲付账离去。 简少舞涎着脸道:“小兄弟,既叫了酒菜,怎不饮酒?明明撒谎,一定要干了此杯。” 温义蹙眉道:“小生实在不会饮酒,请不要强人所难。” 简少舞少爷脾性,根本不理人情法理,左手虚晃,遮住温义的眼光,右手便直叩而入,送到温义的唇边,就要强他饮下。 温义料想不到胖公子用强,眼看酒杯触到唇边,颈子直向后闪,连连惊道:“不!不!不!” 阮伟酒已微醉,酒意一发,哪能再忍,断喝道:“住手!” 简少舞闻声住手,冷笑道:“是谁在本少爷面前如此无理?” 阮伟迈步向前,豪然道:“这位温兄既不会饮酒,你不应强人所难,要知青天白日之下,岂容这等强梁行为放肆无忌!” 简少舞脸上胖肉横动,右手一挥,那酒杯脱手飞出,道:“小子,你就代他喝下吧。” 只见那酒杯点滴不洒,平稳飞来,阮伟暗道:“看此情势,若要硬接,必是会受伤。”眼看酒杯飞离一丈,陡然躬身一跃,如飞追去,随势含着杯缘,用劲一吸,饮完杯内的酒。 脚微微站地,轻轻一点,跃回原地,只听那杯“砰”的一声,砸在墙壁上裂成碎片。 阮伟神定气闲问道:“在下已代温兄喝完,阁下称心了吧!” 简少舞斜眼看去,果然地下只有碎片,却无一点酒滴,狂笑道:“班门弄斧,再接一杯看看!” 只见另一杯酒,从他手中飞出,来势缓慢,但行家一看,便知此杯比上一次要难接得多。 阮伟从桌上捞起一箸,举箸当剑,一箸刺去;他这一招的手法,正是天龙十三剑首式“笑佛指天”。 只听“波”的一声,那箸从杯中穿过,定在空中。 阮伟把住酒杯,一转倒出酒,道:“在下只代温兄喝一杯,阁下的酒,在下却不愿领受。” 简少舞哈哈笑道:“本少爷今天非要这位漂亮的小兄弟,喝下一杯不可,看你怎生奈何!” 他果然又倒一杯,恃强举向温义的唇边,温义不等酒杯接近,就大声惊呼,仿佛娇弱不胜。 阮伟勃然大怒,一拳击向简少舞的门面,喊道:“畜生,放下!” 简少舞缩手一转,持杯击向阮伟的“腕脉”穴,杯未接近,阮伟就感觉到杯风如刺,不由连忙收手,简少舞得理不让人,持杯紧追,左手疾如闪电,后发先至,抓向阮伟的前胸。 阮伟只会一套剑法,掌法却半点不懂,根本不知如何拆招解救,只有施展出萧三爷传授的轻功,急忙闪避。 萧三爷的轻功果然不凡,简少舞出招,尽被阮伟躲过。 哪知简少舞的掌法精妙异常,持杯右手砸向阮伟左胁,阮伟一闪,简少舞算知他要右闪,左手五指箕张,等在那里。 阮伟见状大惊,才一退让,简少舞掌法如箭,突然伸张,一把抓住阮伟衣袖,用力一挥,登时阮伟如只绣球,被抛下酒楼。 简少舞狂笑放下酒杯,只见杯中酒,点滴未洒,他得意地望着温义,骄傲道:“为兄的掌法不错吧!那小子在少爷面前,不过萤火之光。” 温义撇开脸,冷哼一声,不屑已极。 突见楼缘,人影一闪,阮伟竟从楼下纵上,又挥拳扑向简少舞。 但阮伟与胖公子差得太远,不数招又被他抓着衣襟,抛下酒楼。 这时楼上酒客,已全都被吓得奔下楼去,只剩温义及那简少舞及十位翠装女子。 不一会阮伟又纵上酒楼,要知阮伟的性情,宁折不弯,纵然打不过胖公子,也要搅得他不敢再向温义啰唆。 结果不到五招,依样葫芦又被摔下酒楼。 温义心知阮伟不是胖公子的对手,不忍再见他为自己受苦,大声道:“简兄,‘北堡’二十年之约,距今尚有两年,‘北堡’难道不守约吗?” 胖公子大惊道:“什么?你竟是‘南谷’温……” 温义道:“不必多说,简兄若是守约,两年后再见。” 胖公子哈哈笑道:“好!好!两年后再见。”言毕,率着翠装女子下楼而去。 阮伟纵上楼后,全楼只剩下温义一人,含笑站在那里,不禁上前问道:“那恶少呢?” 温义微笑道:“兄台英武拒敌,那恶棍自知不敌,已下楼走了。” 阮伟摇头道:“不!在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却不知他为何突然离去?” 温义暗中赞叹此人坦率可爱,不禁正色道:“小生温义,承蒙兄台义手援助,敢问贵姓大名!” 阮伟道:“在下姓阮,单名伟,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只要那个恶少不再欺负温兄,在下也就心安。”当下微一抱拳,道声:“告辞了。” 温义见他着儒衫,一派书生本色,却有豪侠之风,心中不禁大为赞佩。 阮伟告辞后,泛着酒意,下楼结账,蹒跚离去。 此时夕阳渐落,已是黄昏,阮伟走了一段路后,发觉身后老是有一人跟着自己,暗道:“是何人与自己过意不去,莫非是天争教徒发现自己?” 转到一个弄堂,停身站住,果然一人匆匆地跟来,他霍然地站出来,道:“是找我吗?” 来人惊声道:“阮兄,是小弟温义。” 阮伟奇道:“温兄为何跟着在下?” 温义忽然泪盈于眶,凄苦道:“小弟孤单一人,只觉前途茫茫,不觉就跟着阮兄走来。” 阮伟道:“温兄难道父母不在吗?” 温义落下晶莹的珠泪,道:“家父待小弟十分严厉,家母与家父不和,也不爱小弟,小弟有父母在,亦等于无。” 阮伟叹道:“天下无不爱子女的父母,温兄,我劝你还是回家吧!” 温义泣道:“请别劝我,只因跟父亲闹气,才一气离家,你若再劝我,我要生气了。” 阮伟摇头道:“要知江湖险恶,你一人在江湖上浪荡,最易走入歧途。” 温义道:“如阮兄常指导小弟,小弟不是不会走入歧途了吗?” 阮伟道:“在下身负血海深仇,很多俗事要待一一处理,哪有时间来照顾你?” 温义笑道:“那没关系,只要阮兄到哪里,小弟便跟到哪里。” 阮伟急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温义气苦道:“阮兄瞧不起小弟,就让小弟一人在江湖上胡混吧。”说罢,转身掩面离去。 阮伟酒意正浓,不禁慨然大声道:“温兄回来!” 温义转回身,喜道:“阮兄答应了!” 阮伟这时不得不答应道:“答应!答应!” 温义大喜道:“阮兄今年几岁!” 阮伟道:“十七。” 温笑道:“小弟十六,拜你为兄,不如就在此以月为盟,结拜兄弟如何?” 阮伟只得笑道:“一切依你。” 此时月已上弦,他俩在月下拜了八拜。 阮伟站起道:“义弟。” 温义颜开容笑,喊道:“大哥。” 想起片刻前还是路人,此时竟称兄道弟,不禁相视大笑。 两人携手走入市区,开封夜景,十分繁华,玩到上更时候,才投入旅店。 旅店伙计上前招揽道:“客官可要上好房间?” 阮伟道:“就找一间敞大的房间好了。” 伙计笑道:“大房间多的是,请进。” 温义急道:“不!不!找小的。” 伙计道:“大房间贵不了多少。” 温义道:“说要小的就要小的,啰唆什么?” 阮伟道:“义弟,大哥银子还多,就住大的吧!” 温义惊道:“什么?”但一想即道:“小弟不是嫌大小,实是小弟从小不惯与人同睡。” 阮伟奇道:“要一间小的,还不是住在一起?” 温义急摇手道:“不!不!小弟意思是要两间小的房间,分开住。” 伙计道:“哦,这好办,多的是,请进!” 阮伟道:“义弟,你跟大哥抵足而眠,尚可长夜漫谈,不是很好吗?” 温义道:“小弟有个毛病,别人和小弟同在一个房间,再也睡不着。” 阮伟道:“真是怪毛病。” 温义赔笑道:“大哥不生气吧?” 阮伟道:“大哥怎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倒是你这习惯要改,否则以后怎么办!” 温义赧颜道:“以……以后再说……” 伙计不耐道:“客官请进!” 温义笑道:“大哥,我们尽讲话,耽误了别人时间。”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携手入内。 阮伟进入自己的房内,正在收拾欲睡时,忽听隔壁“砰”声一响,隔壁是温义在睡,阮伟一惊,飞快冲去。 阮伟敲开温义的房门,急问道:“义弟,什么事?” 温义一手掩住衣领,显是正要脱衣就寝,他局促道:“没什么,只是一个人在外窥看,被小弟打跑了。” 阮伟不放心,走进室内,果见一只茶壶砸碎在窗沿下,纸糊的窗子,已被打破,茶水溅得满窗皆是。 阮伟上前推开纸窗,窗外月色皎洁,不见有人。 他飞身掠出,跃至墙头,四下瞭望也看不见有夜行人的踪迹,这时旅店内旅客早已入睡,倒没有被惊醒。 他疑惑地走回温义房内,见温义正手持一只麻袋放在桌上,呆呆发痴,他轻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温义出神道:“是在窗口捡到的……” 温义道:“这是乞丐要饭的麻袋,难道是那夜行人仓皇落下的东西?一个乞丐为何要窥看贤弟?” 温义不解地摇头道:“小弟也不知,自小弟从广西远来此地,一路上总觉到有几个乞丐鬼鬼祟祟地跟随着小弟,不知何故。” 阮伟道:“义弟可曾得罪过丐帮?” 温义道:“小弟还不知江湖上有丐帮这件事。” 阮伟道:“那就奇怪啦!” 温义笑道:“管他奇怪不奇怪,只要没做亏心事,又怕谁来着,也许丐帮错认小弟,以为是他们的敌人。” 阮伟点点头。 温义又道:“大哥,你我俩人睡意被驱,不如到这旅店花园中散散步,清爽一下再睡,如何?” 阮伟正觉毫无睡意,当下含笑应允,跟随温义,走出房外,向旅店中花园走去,不一会便走到。 这旅店相当宽大,花园中遍植奇草异花,芬香馥郁,阵阵袭人,夜凉如水中,更觉沁人肺腑。 温义与阮伟走到花园深处,寻着一处供旅客憩息的石凳上坐下,月色照着花影,花影摆弄着月色,好一幅美妙幽静的景色! 他俩欣赏着夜景,久久不作一声。 忽见温义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箫,那箫古色斑斑,共有七节,阮伟见箫心喜,笑道:“贤弟要弄箫吗?” 温义道:“大哥可是此中能手?” 阮伟道:“我自幼酷爱音律,可惜总不能把箫吹得好。” 温义笑道:“小弟吹一首给大哥听,尚请大哥多多指教。”说罢,以箫就口,一会箫声幽幽吹出。 箫声低沉,极能感人,在静夜中更能动人心神。 吹了一刻,阮伟听出温义是在吹文学大家蔡文姬的《悲愤诗》。蔡文姬是蔡伯喈的女儿,蔡伯喈本人就是汉代有名的文人,诗文冠绝当时,他作的墓碑文,据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 有其父必有其女,文姬自幼受父亲的教导,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蔡文姬无论诗词音乐都超过乃父甚多。 这《悲愤诗》是蔡文姬在父亲被王允杀后,于兵乱中被胡人俘禁十余载,尔后被蔡伯喈好友曹操赎回,在中原出嫁时,成就的作品。 这作品成为当代的千古绝唱,后世杜甫虽为诗圣,同类的作品《奉先咏怀》《北征》等诗,比起蔡文姬的《悲愤诗》还差得太远! 因为蔡文姬自幼有音乐的天才,这《悲愤诗》被她谱成曲调,流传后世,盛久不衰,常为后人乐吹乐唱。 温义吹到后段,阮伟不由跟着低吟道:“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 吟到此处,阮伟声音沙哑得念不下去了,眼前浮现出蔡文姬所叙的战后惨景,心中感动万分。 温义再独吹一会,慢慢低弱,终于寂静。 听者入了迷境,吹者也入了那诗中的意境,两人都入迷了,忘了说话,也忘了慨叹…… 好半晌,阮伟才叹道:“蔡文姬虽是文学史上第一个伟大的女性,但她的一生实在太不幸了,这皆是战争带来的灾害,唉……” 温义见阮伟被自己引起愁思,连忙又吹出一首曲子来,这曲子轻灵活泼,春意盎然,阮伟心中一被感染,立时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结为鸳鸯?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这一曲名《凤求凰》,歌词完全是挑逗性的,阮伟自幼熟读诗章通晓音律,见音怀感,自然吟出,毫无他意。 却见温义满脸朝霞,吹毕后低首沉思,似有羞意。 阮伟没看见温义的异状,握住他的手,道:“贤弟吹得真好,大哥若有福气常听你吹奏,赛似神仙矣!古语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今天大哥才相信这句话不是欺人之谈。” 温义低低道:“大哥若喜欢听,尔后小弟愿意永生伴在大哥身旁,吹给大哥听,好吗?” 阮伟笑道:“那怎么行,大哥也不是女的,怎能与你永生相伴?” 温义道:“我若是女的,就愿长伴在大哥身旁……” 阮伟哈哈一笑,道:“我们别尽在这里说笑了,该回去睡吧!” 俩人缓缓走回,阮伟边走边道:“明日大哥就要向西藏进发,闻说道路甚难行走,义弟真要跟随大哥受旅途的折磨?” 温义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无论再大的折磨,小弟是跟定大哥了,再说小弟不愿回家,跟大哥到江湖上历练,总是好的!” 阮伟笑道:“我倒愿意有贤弟相伴,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 温义道:“大哥到西藏可有急事?” 阮伟道:“只要在半年内赶到,没有什么关系。” 温义笑道:“那好!听说开封有不少好玩地方,既来此地,我们何不一去畅游,以长见闻?” 阮伟少年心性,听说有好玩的地方,不由心动,应道:“好吧!明天我们先去玩玩,再动身西藏。” 温义大喜道:“明天一起来,便到铁塔去玩!” 阮伟笑道:“难道不洗脸、不吃饭就赶去吗?” 俩人低声说笑,走到温义门前。 阮伟道:“大哥干脆到你房内去睡,畅谈一夜,如何?” 温义惊道:“什么!” 回首见阮伟一脸正经,并无他意,笑道:“不行!不行!今天太疲倦了,要赶紧睡了,否则明日游玩时,便没精神。” 阮伟道:“那明天见。” 温义目送阮伟进入隔壁房内,才含笑闭门。 一夕无话。 下 第十二章?丐帮五老石头阵 开封是我国历史上的古都之一,战国时多建都大梁,以后五代、北宋都建都在这里。尤其是宋朝在这儿建都最久,所以遗留下来的古迹也最多。而最最有名的古迹,要算铁塔了。 这日天气晴朗,阮伟和温义来到铁塔,见那铁塔有八棱,一共十三层,高约十多丈,巍然矗立,高耸云霄。 阮伟赞叹道:“不知古人如何建成此塔,实令人费神难猜。” 温义笑道:“大哥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别想破了脑子,上塔玩吧?” 阮伟被他逗得一笑,当下携手进入塔内。 走进塔里,阮伟昂首仰望,只见一排一排的佛像盘足而坐,由大而小而模糊而消失,原来塔内砖上都模印着一尊精致的佛像。 阮伟不由发生一种肃穆之感,内心似有某种感触,仿佛这个处所与自己的脾性十分投合。 要知阮伟练的天龙十三剑是融合佛理至深的技艺,倘若对佛法不透彻,剑法的劲力顶多施出四五成,不能登峰造极。 这塔是代表佛教的建筑,阮伟虽未习佛,因练天龙十三剑,根性已深,见佛就仿佛见着遗忘已久的熟人一般,他看着看着,整个心神已入另一境界,浑然忘了世上一切。 温义见他痴狂的模样,暗笑道:“大哥真是小孩脾气,竟看得入迷了。”连忙推摇道:“大哥!大哥!” 阮伟猛然惊醒,温义笑道:“你看你……” 阮伟怅然若失道:“我好像以前来过这里。” 温义道:“你不是说没来过河南吗?” 阮伟应道:“是呀!” 温义笑道:“你真的又乱想了,天下只有一个开封铁塔,你何曾见过?” 阮伟笑道:“我也不知怎的看得呆了,实叫贤弟见笑。” 温义道:“别说了,我们上去玩吧。” 这塔盘旋而上,可以直达顶尖,但因塔身太高,同时年久失修,不是身强力壮、富有胆量的人不敢轻易尝试,普通的游客上到五六层的时候,已经知难而退了。 到了第七层,游客已无,阮伟以为温义是个文弱书生,笑道:“贤弟,我们下去吧?” 温义察言观色,已知阮伟的心意,故意气道:“大哥可是瞧不起小弟!” 阮伟急道:“我没有瞧不起贤弟……” 温义笑道:“那我们就上去瞧瞧吧!” 阮伟想通温义的意思,笑道:“真是小性子,害大哥急了一场,等会上去叫怕,我可不管。” 温义微微一笑,内心却甚为感激他的关切。 塔的最上层很狭小,但也可以容纳十余人,塔的每层都有窗孔,可供游客眺望,到达十三层,阮伟回顾温义,见他气不喘神不乱,暗赞他身体不错。 走到窗孔,两人极目外眺,但见波涛汹涌的黄河,在这里看来像是一条宽大无尽的黄色带子,曲折地平铺在万顷白沙上。 看得久了,温义忽然惊呼一声,原来这黄河的水面不但远远地超过地平面,而且还高出于开封的城墙。 整个开封城好像在釜底一样,给人看来,万一这黄色带子旁边的堤防被冲毁了,整个的开封城,就要变成了泽国。 阮伟见到这种伟大的景象,内心也如汹涌的黄河,激荡翻腾,生似自己的一剑也能像堤防一样,阻止黄河的泛滥。 他心中不由就联想起天龙十三剑的神威,转身凝目沉思。 这铁塔每个窗孔对面的墙壁上,都嵌有三尺多高的黄色琉璃佛一尊,这是明洪武二十九年周藩修造的,一共是四十八尊,上有题字“敬德监工重修”。 在思潮如涌下,阮伟猛然看到庄严肃穆的神像,心思立即进入忘我的境界。 半晌,他喃喃自语道:“真是佛法无边……” 这片刻,他对天龙十三剑的威力,产生绝大的信心。 温义见阮伟又痴呆了,暗道:“这塔有点邪门,不能让大哥再待下去,否则他真要失神无主了。” 他大声喊道:“大哥,我们下去吧。” 阮伟定神笑道:“贤弟可是怕了?” 温义连连点头,他此时只望快快离开这个铁塔,莫让阮伟再痴呆了。 阮伟心有所得,笑容不止地道:“那我们下去。” 到了第五层,从窗孔望出,只见塔前围着数人,游客远远离开站着,圈内有两人在比划武功,不时发出叱喝之声。 阮伟好奇地看去,只见场中两人各持兵刃在拼死搏斗,其中手持钢刀者是个身背三个麻袋的乞丐,阮伟暗道:“原来是丐帮的人在和天争教争斗。” 另一人手持判官笔,身着紫衣,正是天争教紫衣坛的教徒,四周围站着六个蓝衣坛的天争教徒在观望把风。 丐帮却只有那三袋乞丐一人。那时丐帮的声势远在正义帮及天争教之下,但在江湖上提起丐帮,莫不竖起大拇指,赞个“好”字,其正义行侠的作风,直可和正义帮并驾齐驱。 那三袋乞丐武功不如天争紫衣教徒,只见他本已破烂的衣服,被判官笔划得支离破碎,鲜血隐隐透出。 眼看那三袋乞丐要死在判官笔下,游客都知天争教的凶恶,围着远远地观望,却无一人敢于出头。 但那三袋乞丐丝毫不露退却逃走的意念,掌舞着钢刀,竭力抵挡。 紫衣汉子露出一个破绽,诱三袋乞丐攻来,然后一记绝招,闪到三袋乞丐身后,判官笔如疾风刺向他背心上。 三袋乞丐攻敌心切,敌人施下那致命一招,他却浑然无知。 阮伟早已听外公萧三爷称赞丐帮豪侠可风,此时见丐帮弟子有难,忍不住飞身从窗孔急速跃下。 他一掠下,双指如钩,挖向紫衣汉子的眼睛,紫衣汉子陡见天上降下飞神般的人物,不及攻敌,先求自保,急忙掠身后退。 阮伟轻功高他太多,轻轻一招,已抢到紫衣汉子身后,举脚朝他屁股用力一踢。 紫衣汉子万万想不到,对方轻功如此高强,被踢得一个狗趴,栽倒地上。 他狼狈爬起,心知不是人家敌手,轻呼一声,带着六个蓝衣汉子飞快逃走。 三袋乞丐死里逃生,抱拳谢道:“多谢相公搭救,感恩不尽。” 这时温义已走到阮伟身边,赞道:“大哥好威风呀!” 阮伟双手抱拳回礼道:“哪里!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弟不过适逢其会而已。” 三袋乞丐道:“大恩不言谢,小丐曹脚灰,后会有期。” 又一抱拳行礼,就要离去,温义突道:“等一下!” 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三袋乞丐的手上道:“你伤势很重,拿去治伤罢。” 三袋乞丐问道:“施主可是姓温?” 温义奇道:“是呀!你怎么知道?” 三袋乞丐曹脚灰把银子一摔,气愤道:“小丐就是伤重至死,也不要姓温的银子去治伤。” 说罢,转身怒气而去。 阮伟见辱及拜弟,就要上前找他理论,温义劝道:“算了,也许他认错了人,把小弟当作仇人,让他去吧!” 阮伟笑道:“贤弟的脾气真好!” 温义笑道:“大哥少说我小性子就好了,不用夸奖。” 阮伟笑道:“你看你这不就是使小性子了吗?” 温义莞尔一笑,当下两人携手离去。 开封有两个有名的巨湖,连起来称为潘杨湖,分开来说,一个叫潘湖,一叫杨湖,平时两湖的水是一样的,但每当换水的时候就现出区别:杨湖的水仍然保持澄清,潘湖的水却变得浑浊。 据传说,潘湖是宋时潘美的故宅,杨湖是杨业的故宅,因后世挖掘古物,渐渐变成了巨泽。 杨业是当时有名的武将,他的子孙们称为杨家军或杨家将,忠心地保卫宋朝,虽然后来粮尽援绝,杨业自尽了,但仍然不肯投降异族,所以死后这片湖水永远保持澄清,象征着杨家的清白。 潘美是当时有名的奸臣,素与杨业不和,屡次陷害杨家将,致使大宋国势日趋衰落,所以死后这片湖水变成浑浊,象征着潘美的龌龊。 阮伟与温义要至龙亭游玩,经过一条长似堤堰的道路,路的两旁便是潘杨两湖。 他俩边走边说,谈起这两湖的往事,不禁感慨万千。 走到湖的中央,霍然看到路上站着五位白发银须的老乞丐,每个老乞丐身后背着六个麻袋。 阮伟惊道:“是丐帮的五老!” 温义奇道:“他们站在路当中等谁?” 树后突然闪出全身白布包扎,一位三袋乞丐。 温义呼道:“大哥看,那位早上受伤的乞丐也在那里!” 阮伟道:“真是早上那位曹脚灰。” 他俩走到丐帮五老身前,身材最高的老丐道:“你俩哪一位姓温?” 身材最矮的老丐道:“还用问,那年龄较小的不是,是谁!” 阮伟恭颜道:“五老问晚辈拜弟有何见教?” 最高的老丐指手道:“这四位是老丐的义弟,我们姓名早已忘了,江湖上只称一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 当下他一一介绍给阮伟,阮伟一看便容易记住,原来那五老,恰好顺着高矮次序排下,一点不乱。 丐帮一老显是对阮伟十分客气,说了半天。 丐帮四老不耐道:“你那位兄弟当真姓温吗?” 温义抢道:“不错!我就姓温,有什么当真不当真!” 丐帮老五脾气最为暴躁,叫道:“那好!”说着,搬了一块石头放在路旁。 丐帮三老突道:“你父亲还在世吗?”说着,也搬一块石头挡在路中。 温义气道:“我父亲当然在世,是否你们年纪大了,该入土了!” 丐帮二老笑道:“真该入土了,但要入土前,还要拖一个老鬼跟我们一起。”说笑中,搬了一块石头放在阮伟身后。 温义问道:“是谁!” 丐帮老五叫道:“你说是谁!”说罢,匆忙地搬一块石头,放在旁边。 阮伟暗道:“他们在做什么?” 温义笑道:“总不会是我和大哥吧!” 丐帮一老,也搬一块石头放在前面,叹道:“令尊近来还好吗?” 温义道:“不劳记惦,家父安健得很,他老人家常说,老朋友不死光,他不会先死。” 另四老也不闲着,各搬石头围在阮伟与温义的四周。 一老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其实早死也好,令尊又何必独自一人要晚死呢?” 阮伟已看出他们在摆石阵,暗道:“自己的阵法常识,不知如何?等会来破破看!” 温义道:“死了反而好,那你们为什么还不死?活在世上做乞丐多可怜!” 顷刻,五老在阮伟与温义四周已摆满了石头。 丐帮老五大叫道:“别和那小子再啰唆了,叫他替温老鬼先纳命吧!” 丐帮二老笑道:“你父亲擅长阵法,你来破破看?” 温义道:“那是什么阵法?” 丐帮五老同时齐口道:“丐帮五老石头阵。” 五老立即四下飞动,顷刻摆下十余块大石。 阮伟本来可看到阵外五老,但十余块大石一放下后,阵外景色顿时不见。 阮伟大惊道:“这是什么阵?” 此时五老在外齐声大叫,内里也只能微微听到,道:“丐帮五老石头阵,专困温家不义人!” 温义问道:“大哥识出这阵法吗?” 阮伟道:“为兄虽然自幼综览各种阵法书籍,却丝毫看不出这阵是什么来路!” 温义急道:“那怎么办?” 下 第十三章 ?义薄云天相跟随 阮伟一时无言以对,呆呆站在那里。 却见温义不太着急,笑道:“假若大哥能设法出去,小弟一人自可破阵而去。” 阮伟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温义又道:“丐帮总不能困住对他们有恩的人呀!” 霍然一道光线射进,阵的西边打开,景色可见。 阮伟急道:“义弟快冲出去!” 温义微笑道:“哪有那么简单,大哥看!”阮伟向外看去,只见丐帮五老围在缺口外,若然冒险冲出,定然要遭五人毒手。 阮伟疑道:“他们打开一面阵脚做什么?” 温义笑道:“要放大哥出去呀!” 果听一老沉声道:“阮少侠,请出阵!” 阮伟道:“丐帮五老,侠名天下,何必为难小辈们?晚辈要先让拜弟出阵!” 五老尖叫道:“胡说!老大见你救了本帮三袋弟子曹脚灰,才网开一面,哪能放了温家小贼!” 四老跟道:“放了温家小贼,老六就是白死了吗?” 原来丐帮本有六老,十余年前老幺失踪不见,江湖上不知失踪的原因,想不到竟是死在温义的父亲手里。 三老接道:“想当年我们六位兄弟,遨游江湖,何等自在,哪知在广西,兄弟六位正在游山玩水时,却被那温老贼用阵法困死六弟,今天丐帮就要用阵法困死温家之人。” 温义冷笑道:“这阵岂能困住家父?就是小生举手也可破阵而出。” 二老笑道:“好啊!那就让你破破看。” 一老沉声道:“请阮少侠出来吧!” 阮伟道:“敬请高抬贵手,就连晚辈义弟也一起放过,晚辈当图后报。” 五老叫道:“怎么那样啰唆!假若再不出来,我们要封阵了!” 阮伟叹了一口气道:“也好,就请封阵吧!” 温义急道:“大哥快出去,小弟自能出得去的。” 阮伟道:“留义弟一人在阵内,为兄怎能放心?” 温义无比感动地道:“大哥不用管小弟,这个阵在小弟看来,还不算难,你快出去,迟则有变。” 只听轰隆一声,暮色四合,阵外景物顿失,五老怪叫道:“看你们有何本领,出得阵来?”声音微弱难辨,显然阵已被封。 阮伟微笑道:“生死有命,现在你不用再逼我出阵了吧!” 温义滑凝的面颊上,流下两滴晶莹的清泪,轻呼道:“大哥……” 阮伟应声道:“嗯……” 温义道:“你为什么要舍命陪我?” 阮伟慨然道:“既然义结兄弟,自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为兄怎能撇下义弟而独自逃生?” 温义叹道:“此阵暗含五行生克,看来简易,哪知丐帮五老竭尽十余年的才智,予以添改,全然不合阵法原理,破阵时却要全凭临机应变了。” 阮伟大加赞赏道:“难怪我看不出丝毫端倪,原来此阵已不合一般阵法的规矩。” 温义柔声道:“家父行阵土木之学誉满江湖,丐帮五老心知普通阵理无法难倒家父,便拼命钻研,另走别径,哪知天下事物,万变不离其宗?此阵虽然布置得十分离奇,小弟深信仍可破出,但破阵时小弟便无法顾及大哥……” 阮伟笑道:“贤弟家学渊源,小兄留此,反而累及于你,你且独自闯出阵去,我与丐帮五老无冤无仇,想他们不会留难于我。” 温义道:“大哥义薄云天,小弟怎甘落后?今日要出则同出,休再提一人出阵之事。” 阮伟豪迈地笑道:“好,好!今日要出则同出,大哥好生高兴,能交到贤弟这等生死不渝的好友。” 温义含泪笑道:“小弟有幸得识大哥,此生亦可无憾!” 当下温义在前,阮伟随后,由生门出阵,一入阵,只见阵内烟雾弥漫怪石嶙峋,寸步难行,恍似进入一座山石嵯峨的谷壑。 阮伟虽然熟读阵法兵书,深切了解行阵原理,本身却未经历过,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此时一见,纵胜百闻,却也弄得不知所措。 要知无论武功文学及其他杂学,懂得再多,若不一一体验,到了用时,便发挥不出。 阮伟丝毫不敢大意,紧随温义身后,步步移动,但见温义果然十分熟悉,明明前无通路,经他左转右拐,便过一关,温义生怕阮伟迷失,时时回首招呼。 二人又行几步,霍然一座奇石阻前,温义喊道:“大哥,小心了!”顿时咫尺之内竟是峰回九转,一转身便失去了温义踪迹。 阮伟大骇,回目四顾,不知如何移动才好,暗道:“倘若随便移动,深陷阵中,温义要找也找不到。”等半晌亦不见温义回转,立时丹田运气呼道:“义弟!义弟……” 微闻温义应道:“大哥退回去……”阮伟出阵时已默记阵路,退回去倒不难,回到阵中,片刻后,温义也跟着退回。 温义脸色苍白道:“好厉害,这丐帮五老石头阵真是厉害!” 阮伟道:“我怎会片刻间便失去你的踪迹!” 温义叹道:“曾闻家父说,最高深的阵法能在最窄的范围内布下最繁杂的阵路,今日此阵竟能数尺内,连变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位,尚且配合五行生克。”停了一顿,又道:“小弟转身一见此种情况,迅速应变,竟停不得片刻,走完后,回头不见大哥跟来,要想走回原地,竟无通路,只好另寻阵路,走回此地。” 阮伟奇道:“运用轻功,不能一跃离开吗?” 温义摇头道:“有一年,那时小弟才六岁,见家父在一丈内布下一阵,困住一位老丐,那老丐轻功甚高,但在阵内连跃数十次,竟跃不出阵来。” 阮伟道:“那老丐可是丐帮六丐!” 温义道:“现在想来当年家父困住的老丐,可能就是丐帮六老中老六,自从那次后,便未见到那位老丐,也许他已死在家父手中。” 阮伟轻叹道:“这样说来,丐帮五老与令尊结下不可解的仇恨……” 温义强笑道:“咱们且不谈这个,大哥要走出那数尺范围的奇阵,先要习会‘九宫连环步’,否则大哥轻功再高,一入阵内迷失方位,是再也纵跃不出。” 一日过后,阮伟把那路专破奇阵的“九宫连环步”练得已很熟悉。 又过一日,阮伟在阵内随同温义行走,对于阵法的应变,了然于胸,再融会心中所学,实是进益不浅。 第三日清晨,阮伟便随温义轻易走出阵外,他俩虽然饥渴了两天,出得阵来,仍然神采焕发。 举目看去,阵外空旷无人,丐帮五老已不知去向。 阮伟见百阵外巨石数块,阻碍行人通路,便一一推落两侧湖中,顷刻阵毁石亡。 温义奇道:“丐帮五老怎会不见了呢?” 阮伟笑道:“他们以为此阵定困死我俩,所以才离开他去。不在正好,否则见贤弟闯出,又要纠缠阻拦。” 温义摇头道:“丐帮五老造成此阵,主要是试验能否困住温家之人,他们不见我死在阵内,是决不会放心离开,一定有其他原因。” 阮伟想到“丐帮五老石头阵,专困温家不义人”这句话,正欲探问温义家世,以解心中之疑,忽闻半里外,龙亭那里传来叱喝之声。温义道:“我们去看看!” 俩人展开身形,急步掠去,一路温义紧跟在阮伟身后,轻功丝毫不弱,这时阮伟虽知温义身怀武功,却不知高到何种程度,心想他文质彬彬,身体纤弱瘦小,想来也高不到哪里。 这龙亭在午朝门内,原是宋故宫的大门,但因年久失修,宫殿早已破旧残颓,游人罕到。 来到龙亭前,只见龙亭下面是一方石台,高六丈左右,正中是一片倾斜石坡,宽有数丈,雕刻着蟠龙,堂皇壮丽,石坡的两旁差不多有百级的石阶,叱喝打斗声从石台上残垣断壁的宫殿内传出。 爬上石阶,台上一目了然,失踪不见的丐帮五老被七位金衣人团团围住,丐帮五老显是不敌,各持兵刃竭力抵挡。 七位金衣人武功甚高,正是天争教的金衣香主。 眼看着丐帮五老就要有人丧生在他们七人围攻之下,阮伟痛恶天争教的暴虐,大喝一声,抖开布包,拔剑出鞘。 温义急道:“大哥要做什么?” 阮伟大声道:“丐帮虽与我们为敌,却是正义凛然的人,我不能见他们被奸徒所害。”他这一番话,四下皆闻,丐帮五老在危急中,亦不禁听得眉头轩动。 温义道:“你……你……不是他的敌手呀……” 在与胖公子简少舞交手时,温义便已看出阮伟武功并不高明,此时情急,不禁脱口呼出。 阮伟不顾温义劝告,但凭一股浩然正气,急掠上前,持剑圈身一转,闪出朵朵剑花,向正面三位金衣香主攻去,这正是天龙十三剑第四招“金童拜佛”。 被攻三位金衣香主乃剑术行家,一辨剑风便知闪躲不了,急忙回身,举剑封招。 “金童拜佛”是一记专门削断敌人手腕的绝招,他们变招虽快,仍听到“当当当”三响,三把宝剑齐柄削断,再差一分,便要断腕削指。 三位金衣香主骇然后退,另外四位金衣香主也惊得停下手来,丐帮五老一对一便打不过金衣香主,此时已拼力拼斗了一夜,已然劳累不堪,对方一住手,便“砰砰”坐下,运气养息。 那三位断剑的金衣香主是剑术精绝的燕山三剑,老大“重剑”陈棕泉,老二“长剑”胡中锐,老三“轻剑”钟容辉。陈棕泉手持一柄比普通宝剑要重五倍的重剑,胡中锐是一柄比普通剑要长一半的长剑,钟容辉是一柄要比常剑轻得很多的轻剑。 三剑联合,并世无俦,却想不到一招之下,便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削断兵刃,实是惊震江湖、骇人听闻之事。 “重剑”陈棕泉忽然大叫道:“飞龙剑!” “长剑”胡中锐喝道:“小子!飞龙剑客是你什么人?” 阮伟不答问话,凛然道:“你们可是要寻在下,开封铁塔打败贵教弟子的便是在下,不用找丐帮五老泄愤。” 一老丐突道:“阮少侠,天争教一向与丐帮为难,你不要一人招揽此事,丐帮五老一口气在,还要和他们拼个死活。” 一位矮胖老者,手持奇异兵刃——渔网,缓步走上前道:“这位小兄,真是姓阮吗?” 阮伟道:“在下阮伟,有何见教?”他一看便知,此人是外公说过的七海渔子韦傲物。 韦傲物笑道:“在金陵削断本教两位香主手腕的青年剑客便是你了?” 阮伟大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那青年剑客便是在下化装,各位要报仇,请一齐向在下招呼,不必牵连无辜之人。” 丐帮五老闻言大惊,就连温义也想不到,阮伟竟是一剑结怨天争、正义两大帮会的阮姓剑客。 韦傲物胖脸阴笑道:“听说阁下暗器功夫十分了得,老夫想领教一番,若然阁下胜了,老夫自不会再寻丐帮五老生事。” “轻剑”钟容辉抢道:“兄弟们也不怕丑,二十年前兄弟们曾败在飞龙剑客公孙求剑的手下。喏!兄弟手上这个疤便是被他所赐。” 说着卷起衣袖,右手臂上果然有块碗大的剑疤。 “重剑”陈棕泉、“长剑”胡中锐不声不响地各自卷起衣袖,赫然手臂上也有一块碗大剑疤,而且位置恰好和钟容辉那剑疤一模一样。 可见飞龙剑客的剑术,已至入神的地步,竟能一剑在三人臂上留下同样的剑疤,其功力之精巧,更骇人听闻。 “轻剑”钟容辉又道:“燕山三剑受此奇耻,二十年来精研剑术,一心想和飞龙剑客再决雄雌,哪知飞龙剑客隐迹不见,莫非知道兄弟要寻他报仇,竟躲藏起来!” 阮伟虽不是公孙求剑的弟子,听外公所说,飞龙剑客是一位刚直的大侠客,手持其剑,不能坏了他的名气,当下怒声回道:“飞龙剑客岂是那种畏生怕死的人,在下不才,倒要会会那口出狂言的狂徒!” “长剑”胡中锐哈哈笑道:“今日先宰小的,哪怕老的不出头,来呀!拿剑。” 温义暗忖:“他们的剑,明明被大哥削断,哪里还有剑?” 只见,残壁后走出三位蓝衣汉子,各自双手捧着一把奇剑。 陈棕泉飞身上前,接过一把蓝衣汉子捧得行步艰巨的重剑,胡中锐接过一把长剑,钟容辉则是一把又薄又狭窄的轻剑。 “长剑”胡中锐狂笑道:“刚才不小心被小子削断宝剑,这下再看你有何本领削断它!” 陈棕泉不声不响,举起重剑当劈山斧,朝阮伟头上砍下,只觉来势凌厉,劲风扑面,阮伟不敢硬接,轻轻一闪,向右躲开。 右边胡中锐抓住机会,一剑拦腰削去,那剑甚长,比在阮伟的腰身上,还多出一大截,整个右边被他长剑封死。 胡中锐出招甚快,剑又长,一般说来绝难躲过,哪知阮伟向上一跃,已轻飘地落向左边。 “七海渔子”韦傲物,识得这招轻功,惊呼道:“百变鬼影!” 左边钟容辉刹时已前右左三个方位刺出十余剑,出剑之快,犹如十余个剑手同时出手一般,阮伟大惊,脚一沾地即时拔身掠起,欲向后纵落。 燕山三剑各以奇特的怪剑,配合一个天衣无缝的剑阵,阮伟才跃起身,胡中锐与钟容辉已在后方等待,阮伟如要落下,势非落在他俩上刺的剑上不可。 阮伟吸气上提,身形稍稍一顿,飞龙剑即时出手。 只见满天剑影,银光闪闪,燕山三剑再也想不到,阮伟在极端不可能的情况下,竟施出一招生平未见的剑招。 那一招正是专门临空下击的绝招——天龙十三剑第二招“飞龙在天”。 但听“当当当”三响,燕山三剑的三把剑,从剑身腰中削断,燕山三剑大骇跃开。 此时燕山三剑的神情已不像第一次被削断时那等不在乎的样子。因第一次阮伟是偷袭,燕山三剑急忙变招封挡,未能防备,这次却是正面对敌,而且三人布下剑阵,长剑仍被削断,燕山三剑怎能不惊! 胡中锐铁青着脸,叫道:“拿剑!”立刻从残壁后又奔出三位手捧奇剑的蓝衣汉子。 燕山三剑深怕阮伟乘胜追击,飞快掠身,接下宝剑,同头看去,阮伟却在他们身后,垂剑静待。 温义恍然大悟,暗笑道:“难怪他们备下宝剑,敢情早已知道飞龙剑客的兵刃是削铁如泥的宝刃了。” 他这猜测正是对了,当年燕山三剑败在公孙求剑的手下,虽未硬接断剑,事后精研剑术,得知对手有一把削铁如泥的飞龙剑,自认剑术已可敌对公孙求剑,数年来寻找他时,便随时各自备下五把宝剑,以便剑断后,即时换用。 阮伟不等他们围攻,一剑向地削去,顿时闪出三朵剑花缠向燕山三剑的右足。 这招专门削足的“龙战于野”,正是天龙十三剑第五招。 三人不得已举剑挡去,只听“当当当”三响,三把宝剑又被削断。 胡中锐犹不死心,大叫:“拿剑!” 蓝衣汉子捧剑一出,三人知道阮伟不会乘机施袭,缓缓上前,握住剑后,霍然回身,飞身刺出。 阮伟静立不动,直等剑到胸前,吸胸后挺,这瑜伽神功怪异无比,但见他胸坎突然内陷一尺,左手剑已飞快地挡在胸前,左右回劲一荡。 这是天龙十三剑中守势最稳的第六招“一剑擎天”,这招本可防御四周,阮伟只使出半招,已是十分骇然。 但听又是三响,燕山三剑的宝剑又被削断。 陈棕泉大喝道:“剑来!”这时胡中锐垂头丧气,连叫拿剑的勇气都没有了。 三剑送到后,燕山三剑好半天才接下,等了好半天三人竟久久不敢出剑。 三人只是持剑瞪眼看着阮伟,突然阮伟坐下,燕山三剑以为阮伟轻视自己,厉喝一声,三剑汇成一点向阮伟头部刺去。 三剑轻重有别,汇成的剑风,犹如急水中的漩涡,直向阮伟落去。 在旁之人都不禁为阮伟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哪知阮伟正想要坐下,才能把天龙十三剑的起手式“笑佛指天”,施出十成威力。 剑招一出,三剑汇成的剑风,化于无形,于是众人尚未看清,三剑又已断去。 燕山三剑到此时,只有瞪着傻眼愣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轻剑”钟容辉似是雄心不死,怪叫道:“来剑呀!” 墙外一人匆匆奔进,颤声道:“禀告香主,没剑了。” 钟容辉惊道:“什么?没剑了!”情急匆快之下,三人竟不知备好的五柄剑,已全部削断。 胡中锐脸色死灰,大叹道:“罢!罢!多少年来想报此仇,今日却连飞龙剑客的弟子也斗不过。” 陈棕泉冷冷道:“今日又受一辱,不杀公孙老贼,誓不为人!” 阮伟立身,义正词严道:“在下并非飞龙剑客弟子,与他更无一点瓜葛,各位要记仇,记在阮伟账上,切莫连累公孙老前辈。” 胡中锐苦笑道:“好!好!好!青山不改,咱们这笔账,自有结算的一天。” 当下三人抛落断剑,急步后退,静立一旁。 韦傲物笑得很勉强道:“阁下果然好剑法,不知暗器可否让老朽一长见闻。” 他这时说话不像刚才狂傲,语气却客气多了。 要知韦傲物手中渔网,是用金狒毛糅合细钢丝编成,专破天下各种暗器,比暗器便先立于不败之地,自认一手绝毒的暗器,一定能折服阮伟,也好替天争教争回一点面子。 阮伟道:“若然在下侥幸得胜,你们当真不再惹丐帮五老?” 韦傲物拍胸道:“这个老朽可以担保,阁下在暗器上如能胜得老朽一分,我们立时放下丐帮五老争斗这档子事。” 阮伟笑道:“其实在下与丐帮五老也有点小梁子,丐帮五老也不见得怕了你们,只是你们此来主要为了欲替唐、印两位香主报仇,在下却不能眼看丐帮五老代在下受过,其实以丐帮的声势,你们七位也是讨不了好的。” 丐帮五老坐在地上养息,听了一段话,对阮伟替丐帮保存颜面,个个心中暗暗感激。 韦傲物笑道:“既是如此,你就请赐教罢!” 阮伟把剑包好,抛给温义,道:“贤弟的暗器功夫如何?” 温义接过宝剑,笑道:“幼时家父曾说,现在江湖上恶狗甚多,打狗的方法,最好用暗器,所以自幼就学了一点。” 阮伟道:“贤弟家学渊源,想是十分精于此道了。” 温义笑道:“小弟懒散得很,自幼不好好学,有一次闻家父叹道:‘你不好好学,将来碰到矮胖的狗,张牙舞爪起来,你便无法打它了。’” 韦傲物见他们说起家常,又拐弯抹角地骂着自己,不由大怒道:“要比就快比,何必再啰唆!” 温义笑道:“注意恶狗的网子。”他明着指点阮伟。 阮伟点点头走上前问道:“怎么个比法?” 韦傲物道:“并非性命相拼,不妨来个文比。” 阮伟道:“什么文比?” 温义笑道:“文比就是叫你站着,让他尽力向你发射暗器,你不能还手,且不可跑开,只有尽力躲让。” 韦傲物冷冷道:“那位快口的后生,倒是说对了。”鉴于阮伟惊人的剑术,他竟不敢回骂温义。 阮伟道:“谁先动手?” 韦傲物故示大方道:“你既已将宝剑放下,无兵刃可挡,就让你先向老朽下手吧!” 温义插口道:“好主意,先让别人打完暗器,你反正有办法挡过,然后再慢慢回敬,要是我,也愿意先让别人打。” 韦傲物气得瞪了温义一眼。 阮伟旨在为丐帮五老解围,立时从囊中摸出了一把五茫珠,招呼道:“请注意!” 说着,五粒五茫珠前二后三,疾快射向韦傲物胸前。 韦傲物不及说话,举手撒网罩去,那五茫珠后面三粒突然追上前面二粒,韦傲物不知阮伟还有这种手劲的变化,虽将五茫珠罩下,却不免有点慌了手脚。 网才落下,阮伟双手连扬,左右手同时发出五粒前二后三的五茫珠,韦傲物以为劲力着重在后三粒,网子罩上时,手法运用便与第一次不同,哪知阮伟左手劲力着重在后三粒,右手劲力却着重在前二粒,这次韦傲物虽然接下,弄得比第一次更狼狈。 温义笑道:“好个阴阳手,恶狗差点打中。”别人亦看出韦傲物接得狼狈,但却看不出变化,因五茫珠在罩进韦傲物网内时,才产生手劲不同的变化,这时一听是阴阳手,众皆大惊。 在这片刻阮伟双手各又摸出一把五茫珠,同时并成三排发出,第一排三粒,第二排两粒,第三排五粒,这前后十粒,去势平稳,韦傲物不敢用平常手法去接,盯目注视,突见右手十粒,前三粒微停,中二粒稍慢,后五粒加快追上,韦傲一见,立时判断,力道在后五粒,其次中二粒,当下手法急速一转罩网接去。 要知人的眼力有限,只能注意一点,哪知阮伟左手十粒稍一慢,其变化却与右手完全不同。 那变化竟是中二粒追上前三粒,后五粒不变,力道和右手截然不同,但见韦傲物罩下的网子,好像套进一只大猫,网子突然飘忽不定,弄得七海渔子十分狼狈。 温义开心笑道:“好个什锦三鲜阴阳手!” 暗器中只有最奇妙的手法阴阳手,却无“什锦三鲜阴阳手”的名词,温义看得高兴,不由随口编出。 金衣香主还不怎样,丐帮五老听得,心中暗骂道:“这小子嘴巴比他的老子还缺德。”但因阮伟是帮着自己,听得也暗暗称快。 说时迟那时快,阮伟大喝一声,双手抛出四排,三粒一排,共二十四粒五茫珠。 韦傲物眼不可辨,只好罩上时凭触觉分辨力道,运转接网手法,但二十四粒五茫珠,一入网即刻产生八种力道变化,韦傲物再强,也无法即时分辨出,只见网子一阵纠缠,突有二粒脱网飞出,击向韦傲物胸前。 这五茫珠虽是暗器中最光明正大之一种,其威力却是最强,韦傲物知道五茫珠厉害,不得已撒手放下渔网,急忙后跃闪过。 数十年来,韦傲物行道江湖还是第一次弃网逃命,想不到五茫珠竟有人练成八种变化,当年暗器圣手萧三爷也只能施出三道六种变化,谁知阮伟学过瑜伽神功,竟把萧三爷久练不成的四道八种变化练成了。 韦傲物弃网等于败下阵来,此时欲图败中取胜,陡然双手连扬,飞出数十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布成漫天雨花状,向阮伟头部罩下! 这绝毒牛毛针若中了一根,即要丧命,眼见数十枚牛毛针如飞蝗般袭来,旁观众人,无不看得心惊胆跳。 温义情急喊道:“用掌风劈落!”这在一般来说,唯有用强劲的掌风,才能解此危急。 突见阮伟双手向空四面乱抓,转眼之间阮伟双手各握二十余枚牛毛毒针,温义大喜呼道:“好个千手观音收高宝呀!” 韦傲物脸色泛白道:“萧三爷的鬼功夫都给你学全了!” 阮伟道:“阁下可是认识我外公?” 韦傲物道:“连自己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还乱叫人家外公,真是个杂种。” 阮伟喝声道:“你说什么?” 原来当年,潇湘妃子发疯,在吕南人前妻销魂夫人薛若璧分娩时,抢下才生下的女婴即是阮萱,及从吕南人现在妻子万虹手中抢去吕南人与销魂夫人在婚变前生下,已甫三岁多的阮伟,这件事韦傲物是当场亲目所睹,知道得清清楚楚。 本来韦傲物看阮伟面貌酷似吕南人,已甚怀疑阮伟并不姓阮,后看他暗器全是出自萧三爷所授,又呼萧三爷为外公,确定萧三爷未死,才断定他是疯女萧南苹带去的吕南人儿子而认成是自己的儿子,才会得到萧三爷的真传。 韦傲物傲然不理道:“输就输了,你管我说什么?” 阮伟生父不明,最忌别人喊自己是杂种,当下大怒,轻身跃前,一掌拍去。 韦傲物大败之下,哪防到阮伟“百变鬼影”身法,只听“啪”的一响,结结实实被打了一个耳刮子。 韦傲物此时一败涂地,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挨了这一掌也不在乎,他摸了摸嘴巴,退到一旁。 阮伟心中仍恨在那句“杂种”的话上,双目盯着韦傲物的身影,愣在那里,好像呆了。 另三位金衣香主是亲兄弟,精擅掌法,大哥“黑砂掌”李椿鳞,老二“分碑手”李椿井,老三“雳霹手”李椿奇,三人缓步上前,走向阮伟。 “黑砂掌”抱拳道:“兄弟们不自量力,想领教阁下几手掌法。” 阮伟道:“刚才在下不是和那使网子的胖子说好,倘若在下胜了,你们便不再惹丐帮五老,在下已然得胜,你们还啰唆什么?” 李椿鳞道:“韦香主韦大哥答应的话,我们自当遵守,丐帮五老随时要离开我们都不阻拦,只是对阁下这掌法,兄弟们斗胆想请教一番。” 阮伟见识不广,心道:“我但凭外公‘百变鬼影’身法,令他们打不到我,再乘隙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叫他们知难而退也就是了。”当下慨然答道:“好吧!你们兄弟三个一齐上吧!” 旁边可急坏了温义,他可看出他们三人掌上功夫十分了得,尤其“黑砂掌”李椿鳞,双掌乌黑发亮,“黑砂”已练到十分火候,阮伟拳脚不行,所以在酒楼上,才会被胖公子从楼上摔下数次,这次阮伟要想与他三人比掌法,一定讨不了好。 温义急道:“你们要不要脸,连败了两场,还不退走,要想车轮战吗?” “分碑手”李椿井“轰隆”一掌,拍在一块高有半人的大理石上,大理石顿时裂成数块,倒向四边,嚷道:“你这小子乱说什么,要不服气,代他上来,看我李老二不把你揍成齑粉?” “霹雳手”李椿奇声音更大得吓人道:“看你男不男,女不女,还不够我李老三揍一拳。” 温义气得双目欲泪,正欲上前给他们一点颜色,阮伟急步上前,拦在他身前道:“贤弟不要气,小兄拼命也要给你出气。” 温义心生感激道:“你……你……”他本想说你不行呀,却再也说不出口。 忽听一缕怪音道:“他娘的,吵了一夜还鸡鸭鬼叫,看我老芮好欺负是不?” 李椿奇洪声道:“哪个不要命的,随便说话?有种出来见见。” 怪音又道:“那敢情好!”突见玉皇大帝像下,高有五尺的蟠龙石柱后面懒洋洋地走出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乞丐。 那乞丐生得方面大耳,一脸正气,只是声音又怪又大,笑道:“是谁要老花子出来的?” 李椿奇道:“是区区在下。” 老乞丐哈哈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个阎王殿里的黑鬼,跑到人间来耍威风,阴气好盛呀!” 原来那“霹雳手”李椿奇生得像个黑炭似的,却最讨厌人家说他黑,此时哪忍得别人奚落?但听“呼”的一声,掌风挟雷霆万钧之势拍向老丐头部。 老丐直如不见,笑声不绝,李椿奇那掌堪要打到他的鼻子上,霍然左掌一挥,已拿在李椿奇的腕脉上。 李椿井救弟心切,一记分碑手,向老丐拦腰击去,老丐右掌如电伸出,又拿住李椿井腕脉。 李椿鳞大惊失色,双掌当门直袭老丐,老丐双手已拿住李老二、李老三,分手不得,立时左足一圈,飞快踢出,恰恰抢先踢在李椿鳞胯上,李椿鳞一个踉跄,翻身跌倒。 老丐双手如两条青龙出海般,向空挥去,李椿井、李椿奇顿时如两粒弹丸飞去,落在数丈外的湖中。 李椿鳞乍然想起一人,失声惊呼道:“龙掌神乞!龙掌神乞!”拔起腿来,朝外飞奔。 老丐大笑道:“小鬼,你还想逃!”紧追在后,飞掠奔去。 韦傲物及燕山三剑,怕李氏昆仲大失,急忙追去。 这时丐帮五老精力恢复,一一站起身来,阮伟上前揖道:“丐帮人才济济,不知那位龙掌神乞是贵帮何人?” 一老慈颜道:“多谢少侠搭救,老朽兄弟感谢不尽。” 阮伟摇手道:“哪里!哪里!倒是晚辈连累到前辈,十分过意不去。” 二老叹道:“天争教为害江湖,涂炭生灵,想我自命侠义为怀的丐帮,竟无法奈何!可叹呀!可叹。” 五老慨然道:“小兄弟,老五佩服你,刚才怪我瞎眼和你为难,在此谢罪。不是说丑话,我丐帮能胜得过天争教金衣香主的,唯有帮主一人,适才若非小兄弟前来,我们一定出丑了。” 阮伟道:“丐帮人才,卧虎藏龙,五老谦逊,倒教晚辈汗颜。” 一老叹道:“适才龙掌神乞并非丐帮中人,你可知道吗?” 阮伟惊道:“那位老前辈鹑衣百结,明是乞丐打扮,怎会不是丐帮中人?” 一老道:“天下乞丐总归我丐帮管纳,这是天下皆知的事,但唯有芮家乞丐,却与丐帮毫无干系,天下甚少人知晓。” 阮伟道:“那龙掌神乞就是姓芮吗?” 一老道:“正是姓芮,江湖武林中除天争、正义两大帮会声势赫赫外,近年又有五奇震动武林,其武功不下于天争教主萧无及正义帮主吕南人,那位龙掌神乞就是五奇之一。” 阮伟本想问五奇是谁,及芮家怎会不是乞丐之事。忽见一老露出倦容,暗道五老们体力尚未完全恢复,怎好打扰,当下抱拳道:“晚辈尚有要事待办,就此告辞。” 一老从怀中摸出块紫竹牌,递向阮伟道:“你于丐帮有莫大恩惠,这竹牌是丐帮最高信物,就是丐帮帮主见着,也要听命于它,希能善自珍视。” 阮伟恭敬接下,谢道:“阮伟定当好好珍视,后会有期。”说罢,牵起温义,转身欲走。 四老忽道:“请温相公留下。” 温义回身道:“你们那阵也让我破了,还要留我做什么?” 二老道:“丐帮五老十余年来研究成的石头阵,竟想不到三天之内便被你破了,五老惭愧之至,这生想要用阵法困住温天智,替六弟复仇,是再也休想了。” 温义笑道:“那当然啦!想家父智通于天,你们想困住他是再也无法的,据我猜想,六老也许未死在家父手中,你们又怎么肯定是家父害死了六老呢?” 四老道:“你留在丐帮内,等你父亲来后,说明六弟生死之事再放你,你既是阮小兄的好友,我们也不会亏待你。” 温义道:“你们的意思,是想绑架我在丐帮内,然后再诱我父亲落入你们布下的陷阱?” 二老道:“不敢说绑架,只是暂留温相公大驾,否则令尊架子很大,我们是再也请不出南谷的,只有委屈你了!” 温义蹙眉道:“假若我不愿留下呢?” 二老叹道:“丐帮五老只有厚颜强留了。” 温义气道:“说来说去,你们这班老家伙,还是放不过我,一老!你说你们好意思欺负我一个人吗?”他见一老最和气,便大声向他质询。 一老讷讷道:“这……这……只有委屈你了……” 阮伟忽然迈步上前,把那块紫竹牌递到一老手中道:“丐帮听令!” 五老急道:“小兄可知这紫竹牌只能命令丐帮一事?” 四老接道:“那件事命令下来,凡我丐帮中人,赴汤蹈火也要完成。” 三老又道:“你有任何危难不解之事,丐帮数万人力不怕不能帮你做到。” 二老叹道:“你假若擅自用掉,要知这是丐帮五老五条性命换来的紫竹牌,天下唯一无二,将来你有危急之事,需巨大人力帮助时,就要悔之莫及了。” 一老慈蔼道:“老朽不是和你说过,希你善自珍视吗?要知此牌还给丐帮,我们遵令代你办成一事,你对我兄弟五人的恩情也就完全勾销,希你三思而行。” 阮伟坚决道:“丐帮听令!” 五老同声一叹,同时伏地,齐声道:“丐帮五老谨代丐帮全体听令。” 阮伟凛然道:“温天智与丐帮的仇恨,尚需详查,其子温义与此事无关,尔后丐帮不得再烦扰温义。” 五老齐声答道:“丐帮五老谨代丐帮全体受令,违令者杀无赦!” 五老答后,翻身坐倒,垂目不语。 阮伟不安道:“多有得罪之处,尚请诸位前辈原谅。” 五老尖声道:“去!去!去!还啰唆什么。” 一老叹道:“你去吧,老朽心中总记着你那一份恩情,希好自珍重。” 阮伟心知丐帮五老忍痛牺牲了报仇的机会,心中对他们五人甚为不安。 温义挽住阮伟手臂,温柔道:“大哥走吧!” 阮伟叹道:“贤弟,六老若真未死,你劝劝伯父,放了他吧!” 温义温柔笑道:“好!你说什么话,我都听你。” 一老忽道:“那就有劳温相公。” 丐帮六老间,显是兄弟之情甚笃,他们心知想要在温天智手中救回六弟,难如登天,只要能得回六弟性命,哪再顾到面子问题,四老齐声跟道:“倘若六弟真未死,丐帮与温家的仇恨,便一笔勾销!” 乍听远处传来龙掌神乞的大笑声,虽只一面,阮伟已对他产生极大的印象,仿佛是自己亲人似的,当下极想和他再见一面,喝道:“快走!” 说罢,牵起温义,飞快掠去。 下 第十四章?奇人奇城奇行径 行了里许,来到潘杨湖畔,只见潘湖中载沉载浮着两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分碑手”李椿井及“霹雳手”李椿奇,杨湖中也浮沉着一人,是“黑砂掌”李椿鳞。 “七海渔子”韦傲物及燕山三剑站在远远一旁观望,却不敢上前搭救。 龙掌神乞站在杨湖畔,大笑道:“你有种上来!” “黑砂掌”李椿鳞水上功夫不弱,叫道:“你有种下来!” 龙掌神乞抓头搔腮,大概不会水,无法奈何;那边李老二及李老三虽是在龙掌神乞背后,只在湖中浮沉,不敢上岸,可能吃了龙掌神乞的苦头,上不得岸。 龙掌神乞见到阮伟和温义,大喜上前,向温义道:“小弟长相蛮聪明的,你有办法骗他上岸,必有厚报。” 温义奇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老大上岸,却不要老二及老三上岸?” 正说着时,李椿井及李椿奇趁龙掌神乞不注意,偷偷爬上湖边,龙掌神乞哈哈一笑,蹬身拾起两粒蚕豆大的石子,反背弹去。 只听“飒飒”两声,他俩那样高的武功竟躲不开,被击在腿部穴道上,翻身重又跌落湖中。 龙掌神乞大笑道:“你俩再偷偷上来,惹火了我,下次就打眼睛。” 那边“黑砂掌”李椿鳞大骂道:“老贼!兄弟们不过把你吵醒,你就要逼死我们吗?” 龙掌神乞笑道:“谁要逼死你们,你上来给老夫出出气,老夫即放过你们。” 李椿鳞骂道:“谁信你的鬼话,你要想整治我,我就偏偏不让你整治,有种就下来!” 龙掌神乞搔头自言自语道:“这他娘的怎么办?我就是不会水,唉,悔不该当初不学水。” 温义笑道:“我倒有办法,叫他上岸!” 龙掌神乞大喜道:“快快说来,真能骗他上来,老芮决不忘你的好处。” 温义笑道:“我也不想要什么好处,不过,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那老大上岸?” 龙掌神乞道:“你猜猜看?” 温义摇头道:“这是你心里的事,我猜不着。” 阮伟忍不住道:“莫非老前辈要把他抛到潘湖中去!” 龙掌神乞大叫道:“对啊!小子,你怎么知道的!” 阮伟恭敬道:“天争教中尽皆罪恶不善之人,若落在湖水浑浊、象征着潘美龌龊的潘湖中最好,倘若落在湖水永远保持澄清、象征着杨家清白的杨湖中,岂不糟蹋了湖水?” 温义恍然大悟道:“所以说你就一定要使落在杨湖中的李椿鳞,落到潘湖中陪他两位兄弟去。” 龙掌神乞赞道:“不错!不错!” 温义提高嗓门,向湖中李椿鳞,叫道:“你有种泡在湖中,不要上来。” 李椿鳞大叫道:“李老大要上来就上来,谁也拦阻不了。” 温义讥笑道:“哼!你真的敢上来么?”转身又道:“我们走吧,谅他兄弟三人不敢上岸。” 龙掌神乞转身未走数步,陡听“黑砂掌”李椿鳞在后面大叫道:“李老大就是上来啦,谁管得着。” 温义低呼道:“打!”龙掌神乞反应何等快速,闻声俯身拾起两粒石子,“铮铮”弹出,李椿鳞见机不对,欲逃进湖中躲避,哪来得及,但听“啊哟”一声,翻身倒地。 龙掌神乞哈哈大笑,飞奔上前,如小鸡般提起,道:“你讥老夫不会水,今天就叫你到那脏湖中,喝个饱。” 右手提起李椿鳞,左掌挥手拍在他屁股上,喝道:“去!” 李椿鳞身在半空中叫道:“你这个自命侠义的老鬼,制住我双腿穴道,想淹死我吗?” 龙掌神乞大笑道:“谁要淹死你哪!” 原来那粒石子打在他腿部穴道上,动弹不得,要知道水上功夫再好,若腿部不能动,照样要活活淹死。 李椿鳞惊骇万分,一落入湖水,拼命挣扎,忽觉双腿竟是能动,但因穴道才解,活动不灵,不禁“咕嘟咕嘟”连喝下数口湖水,直到他兄弟俩赶来扶起,湖水已喝了半饱。 他兄弟三人只在湖中大骂,却不敢游近湖边一步,生怕被龙掌神乞的弹石打中。 温义笑道:“好个弹指神通!好个移位拍穴呀!” 武功中有隔山打牛,这移位拍穴和它同一个道理,譬如穴道点在胸中,只要在屁股后踢一脚,就能传劲将穴道解开,同样一掌拍在屁股上,也许不点在股上的穴道,竟点在腿上的穴道,但这门功夫,十分精深,江湖上会的人,少之又少。 龙掌神乞笑道:“这有什么了不起,倒是你那骗他上岸的法儿,真不错。” 温义笑道:“啊!那是使驴的法儿。” 龙掌神乞奇道:“什么使驴的法儿?” 温义笑道:“我们广西的驴子脾气最拗,你若叫它向东走,它偏偏向西走,所以广西赶驴的主人,要它向东走时,偏偏要它向西走,结果它就偏偏向东走,主人这才能把它赶到目的地。” 龙掌神乞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世上果有不少人像驴子一般。” 那边韦傲物及燕山三剑交头接耳,低低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前向龙掌神乞正面交锋,却也不敢离去,因李氏兄弟尚在湖中,若私自离去,见危不救,违反天争教中大规。 龙掌神乞皱眉道:“老芮见着天争教的狗腿子,就讨厌得很。” 温义笑道:“可是要再想法子,让那岸上的四个驴子也吃吃苦头!” 龙掌神乞笑道:“那四个驴子没惹我,怎好下手!” 温义道:“那简单,大哥,你骂几句天争教主萧无,他们天大胆子,也不敢不出头。” 阮伟面皮嫩,萧无与自己无仇无冤,讷讷半天,竟想不出几句骂他的话,最后赧颜道:“我……我……骂不出……” 龙掌神乞哈哈笑道:“这有什么骂不出,看我来骂。”于是拉大嗓门骂道:“天杀的萧无呀!不得好死的萧无呀!养了一群蠢驴的萧无呀!” 要知道天争教主萧无是个残暴凶戾的人,当年只因为心爱弟子钟静办事不力,便被削去右臂,此时竟有人坦然公开骂他,天争教下在场人如不理会,若被他知道,残刑难逃。 韦傲物与燕山三剑虽然十分惧怕龙掌神乞,亦不敢置若不闻,四人一声吼,壮胆奔来。 “七海渔子”韦傲物大声道:“冒犯天争教主,该当何罪?” 龙掌神乞抬头望天道:“冒犯花子老芮,该当何罪?” 温义笑道:“一人吃一顿拳脚。” 龙掌神乞傲然道:“打驴子有什么意思,污了老芮的手脚。” 阮伟道:“以晚辈之见,把他们统统抛下潘湖中,喝喝那湖中的脏水。” 龙掌神乞击掌大叫道:“好主意,这句话可说到老芮的心坎里。” 天争教金衣香主在江湖上声势赫赫,何等威风,今日之事可说是未有之辱,哪里忍得住,四人一声呼喊,挥拳打向龙掌神乞。 龙掌神乞身形似龙翻腾,掌法凌厉万分,哈哈大笑中,不数招擒住他们,一一抛落湖中。 虽只数招,阮伟看得目摇神驰,但见那掌法精妙奥奇,出招之厉,竟不下于天龙十三剑。 温义羡慕道:“好厉害的掌法!老芮,你这是什么掌法?” 龙掌神乞一愣,要知他辈分甚高,虽自称老芮,武林中皆尊称他前辈,无一人喊他过老芮的。 他是个豁达的人,一愣后,也不在意,笑道:“这掌法是芮家传家之宝,名唤龙形八掌,你可别打鬼主意,非芮家之人八掌不传。” 温义笑道:“适才你答应,小生若骗李老大上岸,必有厚报,我也不要你报,只是我这大哥不会掌法,你把那八掌传给他!” 龙掌神乞笑道:“这怎么行……”说着抓起一把石子,连连弹去,只听“啊哟”四声,翻落水中,敢情韦傲物及燕山三剑不知厉害,想要偷爬上岸。 龙掌神乞又道:“两位小子要到哪里去?” 阮伟道:“晚辈欲偕同义弟至藏边一行。” 龙掌神乞道:“可是去见‘飞龙剑客’公孙老儿?” 阮伟道:“顺便要去拜访他老人家。” 龙掌神乞道:“这样好啦,至藏边可经过山西,你们且随老芮至山西一行,到时总少不了给你们一点好处。” 当下说走就走,三人回身看去,湖中七人倒真乖,浮在湖中,无一人再敢偷爬上岸。 龙掌神乞大笑道:“驴子都上来吧!老芮要走了。” 数日行程,已到山西境内。 一路上谈笑风生,龙掌神乞对阮伟、温义的印象越来越好。 这一日来到一个古城,远远看去,那城像一座堡垒,四面围着高大的城墙。 城墙石砖彩色斑斓,古色古香,但已发青,显是这城建立的年代已甚久远。 走到城门口,阮伟抬头看去,城头当中大书三字道:“芮城府”,笔画刚健,气势雄伟。 城的右边却旁注一行诫语道:“非亲非故之女子莫入此城。” 阮伟暗道,这诫语好怪,可真是一座奇怪的城,温义不解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龙掌神乞笑道:“这句话是芮家自古传训,不要管它,我们进城吧,一年没进此城了,惦记得紧。” 忽见城门口走出三个汉子,衣着华贵,气宇昂轩,见到龙掌神乞赶紧站在一旁,行礼道:“大叔回来啦!” 龙掌神乞昂然受礼道:“回来啦,你们三个出去办货是吧!” 中年汉子恭声应道:“是,大叔。” 龙掌神乞大摇大摆走进城内,阮伟、温义好奇地跟在他身后,只见城内一栋栋房屋鳞次栉比,十分整齐。 一入城中街道,道上行人服装整洁,质料华丽,但见着龙掌神乞,皆一一行礼。 偶尔也看到几位与龙掌神乞一样乞丐打扮的花子,见着龙掌神乞便以平辈之礼点头而过。 忽见前面来了一个八十余岁的老和尚,龙掌神乞慌忙行礼道:“佛爷近来清修可好?” 老和尚慈笑道:“一年又到啦!” 龙掌神乞恭颜道:“一年浪迹江湖!心中真思念得很。” 老和尚道:“转瞬七十将届,你还顽相很深,将来成佛就难了。” 龙掌神乞道:“佛爷教训得是。” 老和尚挥手道:“快回去见见家人吧!” 龙掌神乞恭礼告退,又行了一段路,阮伟再也憋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老前辈,什么叫作芮家乞丐?” 龙掌神乞笑道:“我知道你们一进城就会奇怪,且跟着我到寒舍中去,再为你们细说一番。” 再走了一段路,眼前是一栋华丽高大的合院巨宅,龙掌神乞指手道:“这就是寒舍了。” 温义笑道:“这是寒舍的话,那天下的房子都该算草棚啦!” 龙掌神乞已与温义之间,言笑无忌,其实龙掌神乞的年龄可做温义的爹爹,只是性情豪放,不拘小节罢了。 走进巨宅,立时迎出一大堆衣着绸缎的孩子,有的叫爹爹,有的叫爷爷,闹成一团。 龙掌神乞叫道:“不准吵!不准吵!客人来啦。” 孩子一听客人来了,安静下来分站两旁,一看两个客人才十六七岁,喊龙掌神乞爹爹的孩子已有十三四岁,比阮伟小不了多少,笑道:“是两位小客人。” 龙掌神乞笑骂道:“什么小客人大客人,快叫娘出来。” 进入中堂,内中布置华丽高雅,高大的红木桌椅放置得井井有条。 阮伟、温义落座后,后堂一阵檀香飘来,走出两位丫环,捧着茶点,含笑放在桌上,向龙掌神乞福礼道:“老爷回来啦!”一会儿走出一位淡妆高贵的妇人,脸如满月,五十余的年龄,后跟三位三十余的中年文士,妇人上前福道:“一年不见,相公身体还好?” 中年文士跪礼喊道:“爹!” 温义暗笑道:“难怪外面那么多小萝卜头,原来龙掌神乞有那么多儿子。” 龙掌神乞笑道:“免礼!免礼!” 那边三位媳妇带着一大堆孩子上来行礼,龙掌神乞笑着向温义道:“我就是怕回来,回来时一大堆人行礼烦都烦死了。” 高贵妇人笑道:“说什么废话,孩子不让他们行礼,岂不坏了家法,有什么好烦的。” 龙掌神乞笑道:“是!夫人,没什么烦的。桢儿!快迎爹这两位小朋友到后面休息。” 一位年龄最大的中年文士应声上前,阮伟心道:“别人要叙家常,倒真是不便打扰。” 当下向温义一打眼色,跟在中年文士身后进入内堂。 中年文士迎他俩到一间陈设精致的客室,笑道:“两位且在这里休息,待会家父就会来的。” 阮伟笑道:“大叔请自便。” 中年文士离开后,温义笑道:“想不到龙掌神乞竟有这么大的家庭。” 阮伟奇道:“我真想不通芮老前辈,有这么大的家业,为何还行乞江湖?” 温义道:“奇人奇事往往不可以常理推测。” 这时天色将暗,几个丫环送上饭菜,菜肴十分精美,饱餐之后阮伟正在与温义闲聊,外面一声轻咳。 温义道:“主人来啦!” 龙掌神乞进来,笑道:“你的耳朵真灵。” 阮伟站起身来迎接,龙掌神乞道:“坐!坐!不要客气。”当下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 温义笑道:“前辈真有福气啊!” 龙掌神乞道:“有什么福气?芮家家族日见凋零,只有我还算争气点,养了五个儿子。” 温义笑道:“那要养几个才有福气?” 龙掌神乞忽然叹道:“你们进城,见城旁写道,‘非亲非故之女子莫入此城’。这句话看之简单奇怪,其实却是我芮家祖先经过一场情劫,悔之再三,立下此语,以免外魔入侵,芮家也因这句话,子弟都不易结婚,而致族中人口渐渐凋零衰少。” 阮伟道:“老前辈既有妻子,为何要浪迹江湖?” 龙掌神乞道:“这也是芮族家规,你不是问到芮家乞丐一事吗?凡是姓芮的人,只要能活到五十岁,就要行乞二十年。” 温义咋舌道:“那就是说,要行乞到七十岁。” 龙掌神乞道:“老芮今年六十三,算来已行乞十三年,尚要七年在江湖上浪荡乞讨,一年规定只能回来三天,与家人团聚。” 阮伟暗道:“难怪老和尚说:‘一年又到啦!’敢情他是今年第一次回家!” 龙掌神乞又道:“妤不容易在外挨了一年,今天才能回来好好过三天。” 温义叹道:“你们芮家为何要那样刻苦自己呢?” 龙掌神乞道:“这是自古以来传下的家规,谁也改变不了。” 温义道:“假使芮家有人做了大官,到老还要弃官行乞!” 龙掌神乞摇头道:“百年以来,芮家遵奉祖训,从无一人在朝廷任官。” 温义轻叹道:“我真想不透,你们那祖上遭受什么重大的情劫,才会定下这样消沉的祖规。” 阮伟道:“愿七年转瞬就过,老前辈好永远回家团聚。” 龙掌神乞叹道:“我倒希望时间过得慢点,七年后老芮就要去世哪!” 阮伟惊道:“前辈身体康健,好好的为何谈到死字?” 龙掌神乞道:“你们在城中可见到那位老和尚吗?芮家祖规又云:‘七十而不死,必为僧。’” 温义大叹道:“为僧即是去世,唉!天下竟有这么个律己严厉的家族!” 龙掌神乞道:“能活到为僧就不错了,为僧后,芮家就一律称他老人家佛爷,现今芮家也只有四位佛爷。” 阮伟道:“芮家既为丐,为何不入丐帮呢?” 龙掌神乞道:“丐帮是天下乞丐团结起来自助的帮会,芮家乞丐却规定,只能乞讨,不能接受任何外援,所以芮家自古以来,学艺防身,精研武技,以备将来老年好独自为生。”停了一顿,又道:“纵如此,尚有不少老辈,在乞讨二十年中,因耐不住饥寒及别派欺凌,死于非命!” 温义忍不住滚下眼泪,叹道:“太惨了,太惨了,二十年的孤苦生涯,天下什么人能忍受得住?” 龙掌神乞大笑道:“我老芮不认为苦,只有做乞儿的人,才能体会人生的冷暖,有云:‘做了三年乞丐,皇帝也不想做了。’诚不欺我也!” 阮伟与温义皆不禁钦佩龙掌神乞的胸襟豁达。 忽听屋外有人道:“爹,论规大会开始啦!” 龙掌神乞站起身道:“来,跟老芮去参加芮家一年一度的论规大会。” 阮伟讪讪地道:“这个,怕不方便吧!” 龙掌神乞大笑道:“芮家论规大会,最欢迎外宾参加,走!” 阮伟、温义随龙掌神乞出了客室,迎面看到一个丫环手提一幅一人高的大画像,画像上是位女子。 那女子姿容绝美,长身玉立,恍似仙子一般。 龙掌神乞问道:“把画像拿到哪里去?” 丫环惊慌道:“夫人说画像旧了,送去裱褙……” 龙掌神乞蹙眉道:“好好的画像,裱褙什么,送回去!” 丫环不安道:“夫人命令,下人不敢不从。” 温义笑道:“送去裱褙有什么关系,老芮别留难她了。” 龙掌神乞见到画像,仿佛十分伤心,挥手道:“好,快快送去!” 丫环如遇大赦,低头快步而过。 龙掌神乞一时还呆呆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温义低声道:“老芮,那画像女子到底是何人,会令你如此难忘?” 龙掌神乞长身一叹,移动脚步,道:“那是舍妹的画像!” 温义边走边问道:“那画像好美啊!不知她本人现在何处?” 龙掌神乞霍然停住脚步,悲痛道:“舍妹早已去世多年了!” 温义失声道:“啊!对不起,我真不该多此一问,令你伤心。” 龙掌神乞摇头道:“我每次回来,见着画像总要难过数日,怪不得你。” 温义道:“尊夫人对你真好!” 龙掌神乞正奇怪他怎会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温义又道:“尊夫人怕你见画伤心,才命婢女送去裱褙。” 龙掌神乞没想到这点,连声“哦哦”。 温义接道:“哪知尊夫人白白费心,却让你撞见送画的婢女,是故那婢女见着你惊慌万分,大概事前尊夫人已关照她,决不能让你见到。” 阮伟一旁静听,暗赞义弟心细如发,别人粗心看不见的事情,他却能连想到那么多,真是不易。 龙掌神乞叹道:“你真聪明,能想到这点,老芮从不知内人这样对我!” 温义笑道:“你现在既然知道了,以后可要另番心意对待尊夫人。” 龙掌神乞大叹道:“迟矣!迟矣!老都老了,还有什么心意?” 阮伟见提到龙掌神乞的尊夫人,他更为伤心,挥口道:“老前辈兄妹间的情意,真是可贵。” 龙掌神乞颔首道:“老芮只有一妹,自幼长在一起。从无争吵过一次,不是老芮自夸,天下兄妹间的感情,实难比得。” 温义生性好奇,问道:“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龙掌神乞心中十分喜爱阮伟与温义,叹息一声道:“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谈吧!” 走出院门,晚风习习,龙掌神乞话意一来,说道:“舍妹芮镜花,嫁与武林名家‘飞龙剑客’公孙求剑……” 阮伟失声道:“啊!飞龙剑客!” 龙掌神乞沉浸在思潮里,没有追问阮伟,续道:“飞龙剑客是武林中盛誉甚著的侠客,可惜舍妹却嫁错了他……” 温义不解道:“为什么?” 龙掌神乞叹道:“坏在舍妹不该先认识他……” 温义道:“那有什么关系,先认识他不是更好吗?” 龙掌神乞道:“芮家规矩甚严,女子不得私自先识男家,要凭媒妁之言,才能构成婚姻,本人却做不得主……” 温义大是不平道:“哪有这种道理,这样对女子太不公平了!” 龙掌神乞低叹道:“这有什么法子,祖规如此……” 温义哼声道:“若有这样祖规,要是我,才不管它呢!” 龙掌神乞不以为忤,自个又道:“一年论规大会上,公孙求剑以外宾身份参加,就如此舍妹与他一见钟情……” 说到亲妹的私情,龙掌神乞迟疑一会,接道:“尔后舍妹私自出城与他相见,结果被长辈发现……” 温义惊声一呼,想到芮家严厉的祖规,急问道:“那怎么办?” 龙掌神乞道:“原本要严厉处刑,亏好家父家母甚得人望,多方说情才免于难,但要即日择配人家……” 温义明知她已嫁公孙求剑,也不由惊道:“那飞龙剑客怎办?” 龙掌神乞低叹道:“舍妹性格倔强,当夜便潜逃出城,与公孙求剑在外私自成婚……” 温义拍掌道:“好!好!要是我也如此!” 阮伟快步上前,拉了拉他的手,低声道:“你不要多言。” 温义脸色奇异道:“大哥以为老芮的妹妹不对吗?” 阮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龙掌神乞脚步一慢,微微颔首道:“老实说来,我是十分赞成舍妹的,但这样一来,却造成母女兄妹终生不能再见一面……” 温义道:“她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你们,或是你们去看看她?” 龙掌神乞叹道:“哪能再敢相见,本来要处他们夫妇俩于死地,鉴于家父声誉,才仅规定:永逐舍妹,不列入芮家之谱,尔后芮家人不能再与她相见,否则以欺祖罪论!” 温义气愤道:“简直不合道理!不合道理!” 龙掌神乞沉思一会,才道:“十九年前才得知舍妹早因难产去世,想来她若不嫁给飞龙剑客,是不会如此去世的……” 言下,不胜唏嘘,兄妹之情,表露无遗。 当下三人默默无言,低头行路。 阮伟、温义跟在后面,脑中不时忆起芮镜花的遗容…… 下 第十五章 天媚媚人艳惊魂 来到一处大广场,这夜月色甚好,正是八月中秋前夕,广场一片皎洁。 广场上已坐满百余人,一眼看去,都是三十以上的中年人及老年人,就连来宾席上的几位,也是德高望重的白发老汉。 龙掌神乞道:“凡参加芮家论规大会,皆是一家之长,你们跟着我,不要到来宾席上去。” 龙掌神乞按辈分在前排坐好后,阮伟、温义跟着坐下,放眼望去,附近皆是白发人,只有他两人年纪最小。 场上私语声,喃喃不绝,忽见场中一人站起道:“本人忝为主裁,宣布开会。” 顿时鸦雀无声,阮伟见那主裁身肥高大,国字脸,带有几分憨气。 龙掌神乞叫苦道:“糟糕,竟是镜愚为主裁!” 温义道:“那高个子做主裁,不是很好吗?” 龙掌神乞道:“镜愚弟自来与我不和,今天他为主裁,少不得要攻击我。” 主裁镜愚道:“敬请佛爷宣达家规。” 只见前排中央坐着一位白眉白袍老和尚,站起走到场中,打开一幅金帖,中气充沛地读道:“家规之一,非亲非故之女子莫入此城;家规之二……” 这家规一共十三条,什么不准为官呀!不准扬名呀!五十为丐,七十为僧等一大套。 老和尚读完后,接着讨论一年来对外交易的事情,处理几件案子后,镜愚起立大声道:“论规开始!” 立时议论纷纷,半晌后,却无一人起立,指责某人违犯重大家规。 镜愚突又起立道:“本主裁要指责一人,请佛爷法眼断判。” 论规大会,主裁说话的分量最重,顿时大家安静下来,要看看到底是何人被主裁指责。 老和尚道:“你要指责何人!先报出名来!” 镜愚大声道:“本主裁要说的,是镜元兄。” 刹时,哗声大起,因芮家现今除佛爷外,辈分最高的便是镜字辈,论规每年都是小辈犯规,今年论到长辈犯规,还是第一次。 老和尚严肃道:“且把事实说来。” 镜愚道:“咱门芮家祖宗规矩,数百年来,未尝没有人或多或少犯过,小辈犯规因年纪小情有可宥,但若长辈犯规,实乃芮家之不幸。”停了一顿,回眸四扫,见大家都被自己的话声吸引住,于是又道:“咱们家规第三条怎么说着!” 温义问道:“老芮,那第三条是什么?” 龙掌神乞忧色道:“不准扬名显世。” 温义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呀,扬名显世是光宗耀祖的事,怎会不好呢?” 只听镜愚厉声道:“镜元兄为丐十三年,在江湖上博下大大的声名,尊称五奇之一龙掌神乞,这不是违犯了咱们家规第三条吗?” 温义惊道:“啊!老芮,他说的是你。” 龙掌神乞叹道:“可不是吗,老芮早知今天要出丑了。” 顿时四下嘈杂万分,显是镜元在江湖上被尊称龙掌神乞,在芮城府还是第一次听到。镜愚摆手止住吵声,又道:“咱们芮家祖传龙形八掌,传到镜元兄手中,想不到他竟据此称霸江湖,你们说应不应该?”他本想四下一定会附声应和,众势之下,必能定下镜元的罪名。 哪知四下静悄悄的,竟无一人应声,原来好名是天下一致的通性,芮家个个武功不凡,却在武林中藉藉无名,今天有人能扬名江湖,尊称五奇之一,凡姓芮的听到,莫不暗暗称快。 镜愚急躁道:“你们说应不应定罪?”四下仍是一片寂静,显然没有人附和他的意见。 镜愚急得脸通红道:“我们请佛爷定夺。” 温义悄悄道:“老芮,那高个子怎么那么急着定你的罪呢?” 龙掌神乞摇头道:“奇怪,我虽与镜愚向来不和,却无仇怨,他为何一定想害我呢?” 温义道:“以我之见,你那弟弟必有企图。” 白眉老和尚慢条慢理道:“违背家法,理应处罪。” 镜愚闻言大喜,镜元虽然心胸豁达,一听佛爷要定罪,不由脸色惨变,想是芮家违犯家规,处刑甚重。 却听白眉老和尚又道:“但元贤侄为丐期间,为求自保防身,行迹江湖不免要与人械斗,祖宗传下来的龙形八掌本为防身之用,江湖上的一般无知之辈,没见过龙形八掌,把元贤侄捧为五奇之一,又称龙掌神乞……” 镜愚急道:“像这样显世扬名还不违犯家规吗?” 白眉老和尚望了镜愚一眼,又道:“江湖上附会之名,并非元贤侄有意显名,不算违规,应当无罪!” 镜愚脸色陡变,要知芮家论规大会,每次必请一位佛爷临座,一切重大的事,佛爷裁定下来,便等于铁案,谁也不能反辩。 四座闻言欢动,原来镜元在芮家中最得人和,反之镜愚性情古怪,家族中很少有人和他来往。 白眉老和尚轻咳一声,满场皆闻,顿时安静无言,他缓缓道:“海字辈佛爷,请主裁宣判镜元无罪。” 镜愚不敢不从,站起身来,正欲宣达镜元无罪,四下寂静无声,只要主裁宣达下来,镜元便真无罪,但主裁却不能不听佛爷的定夺,只是一个形式罢了。 温义轻笑道:“大哥看,那高个子好像舍不得说呢!” 镜愚好不容易捏着镜元的把柄,欲借此打击于他,以逞阴谋,眼看阴谋不成,忽听温义轻笑,眼光锐利地一扫,陡然灵光闪过脑际。大声道:“镜元兄违背家规第一条。” 众人本以为,他一定宣达镜元无罪,哪知说出镜元违背家规中最重的第一条,一时间,四下哗声大起。 白眉老和尚震声道:“愚贤侄可知家规中第十三条吗?”众人见佛爷说话,顿时又安静下来。 镜愚道:“晚辈不敢随便诬陷他人,否则愿受家法处裁!” 白眉老和尚叹道:“那你说吧!” 镜愚向着龙掌神乞厉声道:“镜元兄,可知家规第一条吗?” 主裁问话,龙掌神乞恭身起立大声道:“芮家家规之一,非亲非故之女子莫入此城。” 镜愚跟着道:“此城是指何城?” 龙掌神乞道:“此城即是芮城府。” “镜元兄既知此条家规,为何要带一陌生女子进入此城?” 龙掌神乞怒声道:“主裁指的是哪一位?” 镜愚指着温义,喝道:“就是他!” 温义不动声色,众人齐都望着他,看他如何回答。镜愚只觉自己手中渗出不少汗珠,双腿微微发颤,原来镜愚指温义是个女子,只因情急之下,看到温义貌如女子的面容,臆测断出。 他为打击龙掌神乞在芮家中的声望,才甘冒违犯家规中第十三条“不可诬陷他人”的罪名来达成目的。 龙掌神乞看到温义安静的神态,微微放心,笑道:“倘若主裁一定要陷我罪名,干脆说我是女子罢了,何必诬陷外人,坏了芮家的名声。” 镜愚见着温义安静的神态,急得额头汗珠直流,暗道:“这下完了,世上貌美的男子多得是,我怎可随便臆测说出,该死!该死!” 白眉老和尚庄重地道:“愚贤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快说!否则佛爷要定你罪了!” 镜愚急得迸出一句话,道:“你们不信,叫那小子脱下裤子看,是不是女子!” 他情急随便说出,话词毫不修饰,哪知他这一句话,把温义说得满脸绯红。 阮伟气得大声道:“你这人为老不尊,怎可随便叫人脱去下衣!” 镜愚眼光好尖,已然看到温义脸红,大笑道:“他若在男子面前,不敢脱裤子,便是女子。” 温义羞赧道:“是女子又怎么样哪!难道女子就做不得你们芮家论规大会的外宾吗?”此言一出,不啻承认自己是个女子,四下哗然雷动。 龙掌神乞暗自怪责道:“糊涂!糊涂!老芮怎么没看出啊!” 就连阮伟也听得糊涂了,愣在座上,呆住了。 镜愚冷笑道:“芮家自始祖以来,除非在外选回来的女子,配为芮家子弟的妻子外,非亲非故之女子,一概严禁入城,始祖为防后代弟子淫乱,规定除派出去对外行商外,芮姓子弟不准出城,就是为了防止和外姓女子混在一起。”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一阵,又道:“哪知镜元兄竟敢带女子擅入芮城府,该当何罪?” 阮伟起立大声道:“贤弟,此地不欢迎我们,我们走。” 温义起立跟在阮伟身后,走出数步,愤愤道:“为何女子做不得外宾,真是岂有此理!” 镜愚飞身拦在阮伟身前,怒声道:“那么容易出去吗?有史以来,芮城府未有非亲非故之女子入城过,外宾只欢迎男客,从不欢迎女客,你俩乖乖坐着准备领罪。” 龙掌神乞走上前道:“这是镜元瞎眼,自愿领罪受罚,哪怪得他俩,快放他们出去!” 镜愚冷笑道:“祖宗规矩不能坏,除非这女娃子嫁给本城中芮姓子弟,否则……嘿嘿!” 温义气道:“否则怎样?” 镜愚道:“否则用刀划破你的脸,免得你以后引诱芮家子弟。” 温义闻言大惊,阮伟转身护卫在她身前,大有谁敢上来,就和他拼命的气概。 镜愚厉声道:“女娃子,你愿不愿意嫁给本城中芮姓子弟!” 温义气愤愤道:“哪有逼人出嫁的道理,小生就是不答应!” 镜愚回首向白眉老和尚道:“佛爷,本主裁要动手了。” 白眉老和尚轻叹一声,喊道:“元贤侄回来!”他叫龙掌神乞回来,免得阻碍镜愚动手,显是不敢违背严厉的家规,要让镜愚出手行凶。 镜愚从怀中摸出一柄亮晃晃的解腕小刀,一步一步向温义走近。 龙掌神乞不敢违抗佛爷命令,但也不能失了义气,抛却自己带进来的朋友不管,陷于进退两难的地步。 忽听一阵女子咯咯笑声,全城大惊望去,只见那边走来十余位妙装的女子。 在这八月寒冷的天气,那些女子仅轻纱一袭罩体,肉色曲线隐隐可见,观者无不暗惊,这些女子,一袭轻纱竟无寒瑟之态。 共有十八位妙龄秀美女子走到场中后,分站两旁,中间缓缓走出一位粉红软绸裹体,头上云鬓高堆青螺,插满珠翠,容色绝美的艳荡女子。 那女子走到前排中央,四下万福,娇滴滴道:“小女子天媚教少教主万妙仙女,与各位请安。” 话声一落,四座骇然起立,他们本以为这些女子是芮家族人,也许今年特别,论规大会后,来点余兴节目。哪知竟是外教异族,芮城府从未有无干系的女子进来过,想不到先前乔装一个进来,被主裁发觉,已够惊人,谁知现在又整整来了十九个,实是破天荒的事情。 在场芮家子弟,十之八九虽已成家,却未出城一步,此时陡见着外间女子如此装扮,所谓“食色性也”,都不由看得目驰神摇。 白眉老和尚望着镜愚,看主裁如何处决此事,但见镜愚手中解腕小刀早已跌落地上,神情木然,想是已被目前景况惊呆住了。 龙掌神乞乘机引导阮伟及温义在一侧坐下,预备见机送他两位出城,以全义气。 半晌无人出头和万妙仙女招呼,万妙仙女笑道:“传闻芮城府如何了得,我等到了此地,竟无人出场答话,真是扫兴得很。” 她哪知芮家最重礼节,虽然大家已惊异万分,但论规大会主持人镜愚没有说话,谁也不敢僭礼先问。 万妙仙女娇声笑道:“敢情你们开会开得累了,小女子为你们献上一段消遣怡神的节目。”纤手轻轻一拍,十八位妙装女子飘然四下飞舞起来。 芮家女子个个都是循规蹈矩的良家妇女,在场各人哪见过这种冶荡的舞蹈?越舞越绮丽诱人,不及盏茶工夫,全场十之八九,已在迷惑状态。 突然响起一声龙吟巨喝,全场各人不由神色一凛,齐齐惊醒,而那十八位舞姿正急的少女却翻身跌倒,停下舞来。 万妙仙女大惊失色,惊骇地望着白眉老和尚,暗道:“芮家果然了得,这声佛门巨喝,不伤别人,却把自己的十八位得意弟子震伤了,其功力运用之妙,真是天下无二。” 她轻飘飘地圈圈一转,一一拍活十八位妙装少女被震伤的穴道。 镜愚大喝道:“你们还不出城,要找死吗?” 万妙仙女媚眼一转,突然看到一侧阮伟、温义两人,心中一荡,款款姗姗走去。 走到温义身前一丈,笑道:“你们两位脸好熟呀!” 龙掌神乞以为她和温义是素识,回头看去。 万妙仙女纤手微拂额前刘海,轻笑道:“你们两位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阮伟及温义被弄得迷迷糊糊,正要开口问话,万妙仙女拢发的纤手放下时,指甲轻轻一弹。 龙掌神乞一嗅到迷香,大喝道:“不好!迷魂粉。”头脑一晕,反应稍一慢,万妙仙女已两手各搂住昏迷的阮伟及温义,跃回场中。 等到龙掌神乞神志清晰,抬头看去,十八位妙装女子,护在万妙仙女身前,自己不便再出手。 万妙仙女咯咯笑道:“天媚教献舞一场,聊表对芮家的敬意,告辞了。”她已知芮家十分厉害,不敢再留下,欲急速离开。 十八位女子护住她才走数步,白眉老和尚突道:“主裁愚贤侄无能,各位上前,拦住来犯女子。” 在场各人皆是芮家功夫甚高的长辈,一听佛爷命令,便一齐上前围住天媚教的退路。 万妙仙女一声娇叱,领先冲出,她功夫虽然十分了得,但挟着俩人不便动手,十八位女弟子功夫便差了,不一会儿便被擒下十三位。 龙掌神乞突然加入战斗,他虽然明着攻击万妙仙女,其实却是挡住芮家子弟的正面攻击。 万妙仙女攻势一轻,忽闻一声蚊蚋道:“快逃,迟则不及。” 万妙仙女奇异地望了龙掌神乞一眼,不知他为何要救自己,哪知龙掌神乞乃要假她之手,救出阮伟、温义二人。 万妙仙女武功甚高,当下率领剩下的五位妙装女子突围而逃。 众人追到城门口,只见守门的子弟已被迷倒,难怪叫她们直闯而入,因恪于芮家祖规,眼看万妙仙女挟着温义、阮伟逃去,却无一人敢出城追击。 也不知过了好久,阮伟悠悠醒来,但觉四肢百骸懒洋洋的,丝毫无力。 他睁眼打量四周,入目俱是粉红色,房间内装潢得绮丽堂皇已极,仿佛是闺阁千金的绣房。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阮伟一听是温义的呼叫,当下心中大急,暗道:“她是女子啊!怎能让她落入险境!”不由急得大喝一声,忽然他发觉自己竟能站起来。 下 第十六章?破例传掌解困厄 “迷魂粉”乃是天媚教中最具威力的迷药之一,闻名江湖,比之一般迷药,更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但阮伟习得天下至异的瑜伽神功,“迷魂粉”虽是厉害,一经他运功拒解,软弱无力的感觉全消。 当下他站起身来,离开软榻,冲出房外,只见一间一间的房屋,鳞次栉比,一路排下去,那温义的呼叫声,显是从最后一间传出。 温义醒来,觉得全身软弱无力,动弹不得,忽闻一阵香风飘来,走进来四位轻纱女子,四位女子咯咯嬉笑中,就来动手脱她的衣服。 温义是处女之身,怎容得旁人脱她的衣服,但她未曾学过瑜伽神功,迷魂粉已使她丧失功力,无能反抗,只有吓得大声呼救。 四位女子知道她不能动弹,不管她怎样叫骂,七手八脚地动手乱扯,不一会儿,长衫、短衣全被她们脱去,露出女子的亵衣裤。 四位女子一见她穿的女子内衣,不由大大地一怔,就在此际,陡闻一声暴喝:“住手!” 阮伟眼中露出慑人的光芒低沉道:“你们快滚出去!” 四位女子看清来人竟是阮伟,八只秀目,一齐盯注在他身上,脸上泛现出迷茫之色。 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轻笑道:“小伙子,叫我们出去做什么啊?” 阮伟气愤道:“你们把我义弟怎么了?” 那女子指着身后的软榻,笑道:“你的义弟不是在那好好地睡着么?” 阮伟急问道:“贤弟,你怎么样了?” 柔软垂地的重重纱帐内,不见回话,忽传出一阵低低的啜泣之声。 阮伟以为温义受辱,大惊之下,双掌连环劈出,四女子自知难敌,都迅即飘身让开。 阮伟就要冲过去看个究竟,只听那高挑女子笑道:“你若这等冒失地冲过去,你那义弟就要哭得更厉害啦!” 忽闻温义低弱道:“大哥,打她们每人一个耳刮子。” 阮伟身形一闪,飘飞之下,“啪!啪!啪!啪!”四声轻响,四位女子各已挨了一记耳刮子。 阮伟心肠较软,不忍施下辣手,但也打得四女脸上红起一块。 四位女子跟随万妙仙女至芮城府,已被芮家绝世的武功打得心惊肉跳,十八位姐妹只剩下五位,这时见阮伟露出一手绝顶轻功,以为他也是芮家中人,哪敢回手,吓得转身退出房外。 阮伟缓缓走近软榻,问道:“你没事吗?” 温义急道:“你别过来!” 阮伟微一停顿,望着数层彩色缤纷的软纱帐,道:“你可站得起来?” 温义轻道:“小弟全身不能动弹。” 阮伟轻叹道:“我若不过来,怎能救你逃出此地?” 等了半晌,温义才低泣道:“大哥过来吧。” 阮伟掀开软帐,顿见肌肤冰清如羊脂般的玉体,裸呈在眼前,温义虽未全裸,但给阮伟看到自己女儿面目,忍不住羞哭得更厉害。 阮伟惊慌道:“义……义……弟。”温义哭个没停,阮伟定下神,道:“你伤到哪里吗?” 温义抽泣道:“我……我……全身无力。” 阮伟道:“你别伤心了,大哥定将为你今日所受之辱出口气!” 温义停住泣声,羞赧道:“你快帮我把衣服穿起来。” 阮伟抑住心跳,颤抖地触摸在温义滑腻、莹净的肌肤上,慌得半天也穿不好一件短衣。 温义被他触弄得全身发热,羞涩道:“大……大……哥……怎么啦……” 阮伟被他一说更是慌乱,但见她丰满的胸部,用条浅红轻绸护胸,勒得紧紧的。 阮伟一时看得竟愣住了,暗道:“义弟真是女子啊!” 温义虽被他看得羞得无地自容,但无丝毫怒意,反自心底泛起一丝甜蜜的感觉。 阮伟好不容易才替她穿着妥当,温义行动不得,阮伟揽手把她抱起。 抱在怀中,温义动人的眉目清晰可见,星眸如似含烟,尚挂着两滴晶莹的羞泪,粉脸玉颊上犹有浅浅泪痕。 他俩面面相对,灵犀暗通,阮伟缓缓抱她走出纱帐,抬头看去,万妙仙女冷笑地站在门前,挡住去路。 阮伟朗声道:“在下与贵教无冤无仇,你为何暗施诡计,用此下流手段,迷我二人?” 万妙仙女媚笑道:“你二人与本教有缘,才能至此,否则,想来此地的人还来不了呢!” 阮伟气道:“来这里做什么,你快滚开,让我们出去。” 万妙仙女款摆纤腰,笑道:“好处可多呢,你留下数日就知,何苦定要离开!” 阮伟怒道:“你若再不让开,莫怪在下无礼了。” 温义也呸了一声道:“好不要脸,女孩子家穿得这样,还敢站在男人面前。” 那万妙仙女仅着亵衣,外披有等于无的轻纱,妖艳已极。 万妙仙女一笑道:“你是男子吗?” 温义脸色一红,阮伟怒道:“你到底让不让!” 万妙仙女笑道:“你有本领,就抱那假相公闯出去。” 阮伟一个箭步,想从左侧掠去,万妙仙女蛇腰一扭,双掌疾快拍出,阮伟左脚一点,避开掌风,轻巧地闪到右侧。 万妙仙女轻喝道:“好轻功!”掌法一变,两手成爪向他抓去。 其变招之快,十分惊人,阮伟不敢大意,身法急变,展出“百变鬼影”,突见他双脚不动,直条条地掠起,要从万妙仙女头顶闯出。 万妙仙女大惊,来不及阻挡,急得双手连挥,弹出数缕疾风,挟着“迷魂粉”,朝阮伟头面罩去。 阮伟急忙运功屏气,但已迟了一步,仍吸到一点,只听“扑通”一声,抱着温义昏倒地上。 万妙仙女轻掌一拍,走来先前四位女子,把阮伟、温义抬到软榻之上。 万妙仙女对那高挑女子道:“介花,去把‘破魂阴阳和合散’拿来。” 介花惊道:“非要用那药才行吗?” 这“破魂阴阳和合散”是天媚教中最媚人的药物,只要吃了这种药物,若不阴阳交合,必然干渴而死。 万妙仙女道:“这两人武功不凡,若不用‘破魂阴阳和合散’,不能就范,快去拿来。” 不一会,介花捧来一只精巧的檀木小盒,万妙仙女拿出一小包红绸里裹着的药物,递给另两位女子,说道:“给他两人服下。” 介花显是甚得万妙仙女的宠爱,插口道:“那位较矮的相公,是个女子,少教主给服下‘破魂阴阳和合散’有什么用?” 万妙仙女道:“那女子刚才对我无礼,我要出口气。” 拿药的两位女子各倒了一杯白水,拿着“破魂阴阳和合散”,走近软榻,就欲给阮伟、温义服下。 介花暗叹一声,她不为阮伟叹惜,却为温义悲伤,因阮伟服下后,少教主好淫成性,自会和他交合,解了药性,但温义吃下此药必将干渴三天死去。 就在此时,门外走进一位轻纱女子,禀告道:“少教主,外面姓芮的老头子在等着,好像有什么急事。” 万妙仙女眉头轻皱,道:“把他迎到隔室等我。” 轻纱女子去后,万妙仙女向介花道:“你看着这两个娃子,我去装扮一下。” 此时阮伟又悠然醒来,他在受迷前业已运功屏气,暂时昏倒后,内气不息,不用多时,便把毒气排出体外,要知这瑜伽神功有无比的神功,纵是睡眠中,遇到外侵,亦能自然行动。 两位持药女子,正欲给阮伟及温义服下“破魂阴阳和合散”,介花道:“不忙喂他俩,等少教主回来,再喂不迟。” 她这一慈悲心,倒救了阮伟和温义,阮伟虽然醒来,还不能用力,当下他不敢轻动,暗运瑜伽神功,恢复体力。 来访的芮姓老头子是芮城府的主裁镜愚,他被迎进阮伟所在的隔壁房间,焦急地等着。 万妙仙女换上一袭粉红色、薄如蝉翼的轻纱,满身散发着诱人绮思的浓香,云鬓高堆如螺,样子更是妖媚惑人,她轻飘飘走进,一见镜愚就娇嗔道:“龙形八掌秘本带来了么?” 镜愚望着万妙仙女诱人的躯体,咽下一口唾液,叹道:“你坏了我的大事,你坏了我的大事!” 万妙仙女媚眼轻抛道:“坏了什么大事?你若今日再不交出龙形八掌秘本,我可不饶你!” 镜愚忍不住眼前美色的诱惑,伸手抱去,万妙仙女轻笑躲过,道:“你怎么这样猴急,先把秘本拿出来……” 镜愚一把没抱住,肥脸苦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龙形八掌是芮家唯一的绝传,怎可轻易求得。” 万妙仙女脸色顿变,满面寒霜道:“怎么啦!要容易到手,天媚教会求你吗?” 镜愚赔笑道:“你别生气,我只是说难得,并未说不替贵教设法取得。”停了一下,叹道:“这龙形八掌在芮家一脉单传,而镜字辈传给大房独子镜元兄,欲取得龙形八掌只有在他身上设法。” 万妙仙女笑道:“你要想在龙掌神乞身上打主意,可不是容易之事,我看你还是另想别法吧。” 镜愚叹道:“龙形八掌,芮家只有镜元兄会,除他之外,再无一人会此掌法。” 万妙仙女惊讶道:“那怎成啊!倘若龙掌神乞这老家伙一死,这套惊世绝学,岂非要绝传了?” 镜愚道:“这套绝学,祖宗传下来,怕后代子弟仗此绝学,胡作非为,规定芮家只能一人在当世会此绝学,不传第二人。” 万妙仙女奇异道:“那这套绝学,怎会在芮家传下数百年!” 镜愚叹道:“祖宗规定,长辈死后,晚辈才能学,也就是说镜元兄死后,下一辈歌字辈,才有一人,幸运得传。” 万妙仙女不信道:“天下只有龙掌神乞会龙形八掌,他若死后,绝学失传,你们下一辈怎能再学,别骗人哪!你是否尝过天媚教的甜头,便想推三阻四毁弃诺言!” 镜愚苦着脸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自结识你之后,我已成芮家的罪人,你说我还会不替你卖力吗?” 万妙仙女淫笑道:“这是你自己找上门的,怪不得姑娘。”说罢,笑声不断,仿佛甚是得意。 镜愚苦笑了一声。 万妙仙女又媚笑道:“你快说,还有什么法子能得到龙形八掌?姑娘理当论功行赏……” 镜愚精神一振,指手画脚道:“镜元兄死后,绝学倒不会失传,因龙形八掌古传秘本,珍藏在芮家城灵隐寺中,由芮家佛爷保管……” 万妙仙女笑道:“我明白哪!龙掌神乞死后,你家佛爷在歌字辈中选一人,传授此掌。” 镜愚道:“那倒不是,就连芮家佛爷也没人会龙形八掌,更不敢偷学,镜元兄死后,佛爷们共同保管的秘本,传给芮家被选的人,在监视下,由他自己揣摩三月,然后收回,至于能学多少,就看那被选的弟子天赋如何了!” 万妙仙女道:“你干脆到灵隐寺把那秘本偷来,不就成了!” 镜愚连忙摇手道:“行不通!行不通!芮家佛爷个个都有神鬼莫测之能,莫说是我,就是齐集天下好手,到灵隐寺也偷不出来。” 万妙仙女在芮城府曾见过佛爷,知他所说不假,当下话音一变,笑道:“你倒是有什么法子,能从龙掌神乞那里偷学到龙形八掌?” 镜愚叹道:“所以我说,你们坏了我的大事!” 万妙仙女眉头轻皱道:“坏了什么大事?你说说看。” 镜愚道:“芮家祖规中,曾说到,若然一辈中会龙形八掌者,违犯祖规,贬低辈分,废除武功,便要将那套掌法,传给同辈分的兄弟,原因是下一辈受龙形八掌者,是由他遗书中提选存在灵隐寺中,但他违规后,那遗书便不能成立,于是佛爷们只好将绝学传给当世中辈分最高的一人。” 万妙仙女道:“难道你是芮家辈分最高的一人!” 镜愚道:“除出家的佛爷不算外,镜字辈中,镜元死后,便数我的辈分最高。” 万妙仙女道:“这样说来,龙掌神乞违规后,则芮家龙形八掌,非你莫属了!” 镜愚道:“是!他若违犯家规,存在灵隐寺中的遗书,所提的下一辈被选者,便属无效,这样一来,只有我是合法的继承者,哪知……” 万妙仙女不安道:“我们真的坏了你的大事!” 镜愚叹道:“可不是吗?昨晚一年一度的论规大会,龙掌神乞带来你擒去的两位少年人,他不知其中一位是女扮男装,却被我误打误撞指出,要知芮家最忌外姓女子进入本城,我当场指出他违犯家规第一条,事证俱在,教他百口难辩,立时定下罪状,哪知你带着十八位弟子猛然闯进……” 万妙仙女倔强道:“姑娘是番好意,听说你昨晚做论规大会的主裁,想去见识见识,给你助兴一番,哪知你们芮家有那些臭规矩!”万妙仙女本意是想在昨晚大闹一番,因江湖传闻芮城府十分了得,外人不敢轻易擅入,她想在他们论规大会时,大闹一番,便可立即扬名江湖,谁知偷鸡不着蚀把米,被擒去十三位弟子。 镜愚暗骂一声,口中却道:“你这一闯入,芮城府哪曾见到这么多非亲非故的外姓女子?顿时大乱,你们走后,会虽然照开,但那女扮男装的俊少年被你擒去,如此一来,事无对证,又是群情不安之时,佛爷即下定夺,恕镜元兄不知者不罪,要他立下两件大功……” 万妙仙女道:“不知是两件什么事?” 镜愚冷笑道:“第一件要他一年内擒回那乔装的少年,若然仍是处女,便要一定嫁给芮城府中姓芮的子弟;第二件你们既非处女,便要每人处残刑,以重振芮城府在武林中的声望,叫以后别的女子,不敢擅自进入!” 万妙仙女脸色苍白道:“我那十三位被擒的弟子,结果如何?” 镜愚淡淡道:“你那十三位弟子,验明皆非处女后,嫁不得芮家中人,便一一削去两耳放回,我看就会回来了。” 万妙仙女柳眉倒竖道:“姑娘不信龙掌神乞有何能耐,他若来此,便叫他尝尝销魂蚀骨的味道。” 镜愚斜眼冷笑道:“你不用狠,如你若非处女,头上双耳一样保不住。” 万妙仙女“啪”的一记耳光,打得镜愚退了两步,骂道:“你这老鬼倒消遣起姑娘,姑娘只要把你在我这做的事,向芮城府一报,看你可活得长久!” 镜愚摸摸面颊,赔笑道:“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说说玩儿的,龙掌神乞一人岂能奈何得天媚教?” 万妙仙女暗道:“这老家伙尚有利用的价值,何必开罪于他,结下仇恨。”当下脸色一变,媚笑上前,两手捏着镜愚两颊的肥肉,妖媚地笑道:“谁教你惹姑娘生气,你若不惹我生气,我怎会打你?” 说着,说着,身体贴了上去,镜愚被她一逗,双手在她身上乱抓起来。 万妙仙女咯咯淫笑,轻轻一闪,躲开过去。 她心里挂着阮伟,哪愿和这老家伙相缠,笑道:“你别和我乱缠,等下我教龙掌神乞第一件事便完不成,那被我擒来的乔扮少年,已被我喂下‘破魂阴阳和合散’,少时给你去享受吧……” 镜愚曾用过“破魂阴阳和合散”,知道有极强烈的功效,眼下浮起温义俊美的面容,大是心痒,连忙道:“在哪里!在哪里!” 万妙仙女笑道:“急什么?你先说说看,有什么法子,再能有机会夺得龙形八掌的秘传?” 镜愚急急道:“当然有法子,你快带我去!” 万妙仙女道:“倘若你无法为本教取得龙形八掌,就教你先吃下‘破魂阴阳和合散’然后禁闭地牢三日。” 镜愚变色道:“那岂非要了我的命?” 万妙仙女冷笑道:“到那时你还顾到性命?能求速死便不错了。”说罢,走向里面。 镜愚急道:“我拼了一死,也要替你取得龙形八掌,难道你不信吗?” 万妙仙女回身媚笑道:“你若取得龙形八掌,姑娘绝不会亏待你,走吧!先让你尝尝好处。” 镜愚大喜,真像个老色鬼,跟在万妙仙女身后,向阮伟这边走来。 阮伟静卧软榻上,把镜愚和万妙仙女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暗道:“好险!若非那高挑女子阻止,这时义弟岂非要中那邪药的迷乱!” 转头看去,温义还在沉睡,没有三四个时辰似乎醒不来,阮伟心下大急,此时自己功力已全部恢复,便伸手搭在温义腕脉上,用本身真力,助她醒来。 片刻工夫,万妙仙女带着镜愚来到这间房内,介花上前迎接,万妙仙女道:“给他们服下‘破魂阴阳和合散’没有?” 介花迟迟道:“还……还……没……有……” 万妙仙女也不介意,吩咐道:“去把‘迷魂粉’解药和‘破魂阴阳和合散’拿来给他俩一齐服下。” 介花匆匆走出,镜愚猴急般地道:“那妞儿在哪里?” 万妙仙女指着软榻道:“像死的一样,躺在那里,你现在就想么……” 镜愚不知羞耻道:“那有什么意思,等下服过药后,才有意思,哈哈……” 阮伟闻言大怒,飞身跃起,“啪”的一掌,打在镜愚老脸上,登时红肿一块,比万妙仙女打的那边,高过寸许。 万妙仙女大惊,万万想不到阮伟竟会不到时辰,就醒转过来,而且恢复功力,施展了一手绝世的轻功。 这镜愚身肥高大,平时懒散惯了,武功比起镜元真有天地之别。 阮伟骂道:“你这老匹夫,怎地这样不知羞耻!” 镜愚年龄比阮伟大三倍有余,挨了耳光,实是莫大的耻辱,愣了一会后,挥起拳头含怒击去。 镜愚在芮城府中虽然不肖,但拳法依然不弱。 阮伟不会拳法,无法招架,只好施展轻功左闪右躲,应付镜愚的攻击,还能闪躲自如。 打了盏茶时间,镜愚打不到阮伟一拳一脚,阮伟也无法得胜,打到后来,阮伟渐渐沉不住气浮乱起来。 万妙仙女暗暗笑道:“我还以为这小子有莫测之能,竟能不惧‘迷魂粉’,原来武功稀松平常,只是轻功高明罢了!”她哪知阮伟若一剑在手,不要二招便可打败镜愚,可惜他那柄剑放在龙掌神乞家中,并未带出,无法施展出天下第一的剑术。 眼看阮伟就要落败,陡听帐内传出一声,道:“走巽位,打乾位。” 阮伟一听就知这是温义的声音,心中大喜,不觉随声走巽位,右拳猛力向乾位打出。 要知阮伟习得瑜伽神功,再加自幼练过玄门正宗昆仑内功,功力已达极峰,这一拳虽无章法,力道却有数百斤。 镜愚慌忙身腰一扭,向坤位落去。 温义又道:“走兑位,反背打坎位。”阮伟闻声从巽位即时退到兑位,身法利落无比。 镜愚一拳从坤位打出,打了一个空,身形跟纵打出,他这一跟纵,就要落到坎位后,才能再打出一拳。 哪知阮伟反背一拳猛力打去,刚好迎向镜愚,镜愚大惊失色,两招皆处在被动,不得不变招躲让。 十招之后,阮伟在温义指示下,打得镜愚汗流浃背,毫无还手之力,只有逃命的份儿。 万妙仙女掌法甚精,已看出帐内温义的拳法大大高出镜愚,招招能算出镜愚的拳路,镜愚只有挨打的份儿,再数招便要落败,当下跃身上前,双掌封住阮伟的攻击,薄怒道:“你不行,退下去!” 镜愚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敢逞强,赧颜退下。 万妙仙女笑向阮伟道:“小伙子,你也不成,退到一旁看着吧!” 阮伟看不惯万妙仙女只着亵衣怪状,转身走向一旁,不屑与她动手。 万妙仙女看阮伟怕羞走开,笑得直打仰,真是放荡无耻,她忽然双掌急拍,震飞纱帐,露出温义端坐在软榻上的景象。 温义吸到“迷魂粉”本不会醒来,但经阮伟渡过神功,这瑜伽神功妙用无穷,就把她催醒过来。 万妙仙女向温义走近数步,道:“姑娘好本事,天媚教少教主倒要领教一番。” 温义虽然醒来,功力尚未恢复,只能坐起,尚不能行动自如。 温义不甘示弱,讥笑道:“你要和我打,那不配。” 万妙仙女笑道:“怎么才配?” 温义气道:“你先穿好衣服,再来跟我说话。” 万妙仙女摆出一副妖相,笑道:“你管我穿不穿衣服,高兴起来,我就脱光,你又奈何!” 温义骂道:“无耻的贱人!”摆头望向一旁,不再理会。 万妙仙女笑态一敛,厉声道:“姑娘再不出手,可不要怨我了。” 温义心里十分气愤,若是能动,早就跳下去打她一顿。 相处半月,阮伟已了解温义的个性,高傲不羁,有如幽兰,他猜出温义还不能动弹,故而容忍不出手。 阮伟跃身拦在温义身前,大声道:“我义弟武功高强,不屑与你动手,你有什么本领只管施出来好了。” 万妙仙女笑道:“你不会半路拳掌,怎是我的对手,乖乖退下去,姐姐待会给你好处。”说罢腰身一挺,逼近阮伟一步。 阮伟脸色通红道:“我虽然打不过你,你也打不到我。” 万妙仙女媚笑道:“姑娘倒是不信。” 阮伟怒道:“你不信,试试看。” 万妙仙女笑道:“看仔细啦!”双掌一转一拍,如两条毒蛇飞快伸出。 虽是轻描淡写的两掌,却含着无穷玄机,比之镜愚的拳法,大是高明,阮伟身如疾箭,刚刚闪过,万妙仙女掌法突变,在阮伟四周掌影如山,甚难躲避。 要知这“游蛇掌”是万妙仙女的精心绝学,不遇强手,不肯轻易施出,只因阮伟轻功太高,才不惜施出,预备一举得胜。 游了十余圈后,万妙仙女掌法一紧,就向阮伟要害击去,这一击无论是部位、掌势都是意在必中,哪知阮伟腿不屈,身不动,倏地跃出万妙仙女“游蛇掌”势力范围之外。 万妙仙女登时一愣,竟然未看出阮伟是如何跳出自己游掌的圈子。 万妙仙女行道江湖十余年来,从未一人能逃过她“游蛇掌”围击之下,她还不信阮伟真有这份能耐,掌法一变,又围在阮伟四周游动起来。阮伟站在当中,凝视不动,根本不理她的虚招,任她在四周游动,但见她一发实招,便施展“百变鬼影”轻功心法,一跃而出。 如此再而三,万妙仙女终是信了阮伟身怀绝世轻功,一时倒奈何不了他,但阮伟也无法向万妙仙女回攻一招,温义虽在旁,瞪眼看着,也无法指点,因万妙仙女掌法太过高明。 二十招后,万妙仙女暗道:“若让一个少年人和自己打个平手,实在太过丢人。”银牙一咬,把从未施展的三大绝招打出。 要知每个学武的人,都有他最后的几下绝招,也可说是救命绝招,平时绝不施展出,以免为敌所知,失了灵效,不到性命交关时,不愿让人看到。 万妙仙女蛇腰一扭,双掌呈落花般错综交互击出,看来毫无章法,但阮伟却不敢轻易动弹,因为有章法他尚可施展“百变鬼影”跃开,这无规章的掌法,四面袭来,竟不知从哪一方跃出才好。 这一招“水蛇断腰”为游蛇掌三大绝招之一,正是叫敌人捉摸不定,无可逃遁。 阮伟眼见一掌袭到,不由自主向空虚无防处跃去,这“水蛇断腰”果真厉害,看来无章却处处有防,阮伟身形一动,那空虚处立时填满掌影,阮伟撞去,一掌便被万妙仙女擒住手腕穴道,动弹不得。 万妙仙女手掌一放,妖笑连连道:“怎么样!打到你了吧!” 阮伟糊里糊涂被擒,十分不服,大声道:“你有本事再擒住我?” 万妙仙女心中喜爱阮伟的俊俏,笑道:“这有何难?但若再擒住你,你可要听姐姐的话才行!” 阮伟怒道:“有本领就擒住,啰唆什么?”一拳猛向万妙仙女头面击去,万妙仙女笑声不断,如花枝乱颤,闪跃躲开。 万妙仙女又展开游蛇掌,阮伟只有逃让,但他身形才起,便又被万妙仙女用“水蛇断腰”招法擒住。 万妙仙女点住阮伟全身麻穴,挟在胁下,笑着走向温义。 阮伟心中羞急难堪,他这时头部夹在万妙仙女乳房上,阵阵肉香,熏人欲醉,阮伟无法移动让开,只有偷眼向温义望去。 只见温义闭目坐在榻上,似在苦思,万妙仙女笑道:“姑娘,你兄弟被我擒住,现在看你的了?” 温义眉头轻蹙,不视不理,万妙仙女一气之下,挥手点去,温义应手而倒,倒令万妙仙女大吃一惊,想不到温义竟无丝毫抗拒之力。 万妙仙女挟着阮伟向房门走去,笑向镜愚道:“那妞儿让你对付,药在榻旁。” 镜愚谄笑道:“多谢!多谢!”肥身霍然扑到软榻旁边。 阮伟内心怫然大怒,狠狠望着镜愚,目皆欲裂,暗呼道:“镜愚呀!镜愚呀!你敢碰她一下,阮伟必要生啖汝肉!” 万妙仙女淫笑道:“爱惜点呀!别太鲁莽,孩子们,我们出去吧!别扰了芮爷的兴致。” 房内五位由芮城府逃回的轻纱女子,一向不离万妙仙女身侧,当下跟在她身后,欲退出房外。 就在此时,传来几声哈哈大笑,声如龙吟,绕梁不绝,笑声中尚有叱喝呼骂声,显是一人想闯进,被天媚教徒围住。 阮伟辨声已知龙掌神乞来到,眼看温义危急,不禁急忙大吼道:“芮老前辈!芮老前辈!” 阮伟内劲雄厚,传声遥远,万妙仙女虽即时点住他的哑穴,但声音已被龙掌神乞听到,龙掌神乞立时大喝回道:“马上来啦……” 镜愚晓得龙掌神乞厉害,万妙仙女武功虽高,也非他的敌手,若然让他知道自己私自潜出城外,回去报知,便是大罪一条,哪再顾到眼前的美色,慌忙穿身跃出窗外,逃之夭夭。 万妙仙女早闻龙掌神乞的厉害,不敢轻易与他对敌,脑子一转,掠身上前,连点温义全身哑麻穴,挟在另边胁下,双手各各按在他俩胸前“期门”大穴上。 不过片刻,外面寂然,龙掌神乞如旋风冲进,万妙仙女急忙大叫道:“龙掌神乞站住!” 龙掌神乞定身一看,自己要救的两个小朋友,在敌人胁下,大喝一声,就要上前抢回。 万妙仙女厉声叫道:“老乞儿再过来,我就按下去了!” 龙掌神乞是大行家,一看便知他俩被制在“期门”大穴上,自己若轻易妄动,她若当真按下去,焉有命在,心有顾忌,便不敢冒险,停身不动。 万妙仙女得意笑道:“老乞儿要救这两位娃子,再也休想,快回去吧!” 龙掌神乞忍住怒气,道:“你放下那两位小朋友,有话好谈。” 万妙仙女大喜,倒想不到这两娃子,能令狂傲不羁的龙掌神乞忍气吞声,这倒是一个大好的利用机会。 万妙仙女狡黠异常,这天媚教自万妙仙娘收了这位女徒后,由于她的狡黠,近年来已使天媚教名噪江湖。 万妙仙女为了得到震惊江湖的“龙形八掌”,远从贵州来到这里,眼见前面站着天下唯一会使“龙形八掌”的人,这机会哪肯放过,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脑际,登时计上心来。 她狡猾地道:“老乞儿想这两位娃子活着吗?” 龙掌神乞沉住气道:“你若弄死他俩,也别想活命!” 万妙仙女笑道:“我怎舍得弄死这两位金童玉女般的娃子,就叫我伤了他俩,也舍不得!” 龙掌神乞怒意全消,笑道:“那敢情好,快放了他俩,龙掌神乞感激不已!” 万妙仙女深喜计已得逞,笑意盈然道:“感激有什么用,眼看我这一双耳朵便要不保!” 龙掌神乞大惊道:“你怎知道老芮要割下你的耳朵?” 万妙仙女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说呀,我若放了他两人,老乞儿还要我的耳朵么?” 龙掌神乞不敢违背芮家佛爷所定下的两大条件,讷讷道:“这个……这个……老芮……” 万妙仙女笑道:“别这个那个了!姑娘向不强人所难,反正老乞儿一年后复命,半年后,若有本领便来取姑娘耳朵,半年内却不能动。” 龙掌神乞道:“这个简单,半年后,你好好保护着耳朵吧!” 万妙仙女诡笑道:“老乞儿既然放不过姑娘的耳朵,却要答应一个条件,我才能放他两人。” 龙掌神乞道:“你说说看,只要老芮能答应,自然答应!” 万妙仙女道:“他两人,那男娃子只要能在掌法上胜过我一分一毫,便可离开此地,否则姑娘便不放。” 龙掌神乞见过阮伟的神奇剑法,暗道:“此子身怀神功,掌法不会差到哪里。” 当下大声应道:“好!哪一日这阮姓少年掌法胜得过你,老芮才带他两位离开此地!” 江湖上一诺千金,龙掌神乞更是最重信诺的人,万妙仙女轻笑一声,把阮伟、温义抛给龙掌神乞。 龙掌神乞双掌急拍,解开阮伟、温义被点的穴道,温义哑穴一解,便大声叫道:“老芮上当啦!阮伟根本不会掌法,怎能和她相比!” 龙掌神乞哪知阮伟剑法惊人,掌法却半点也不会。 万妙仙女正是利用阮伟不会掌法,套上龙掌神乞,如若要想阮伟得胜,除非传他龙形八掌才成。 阮伟学会龙形八掌,万妙仙女便可在对敌时偷学,此计深谋远虑,这计谋却令龙掌神乞再也想不到,她是要偷学龙形八掌。 龙掌神乞以为万妙仙女故意刁难,说来说去是在欺骗自己不知阮伟的武功底细,大怒之下,身形一转,只听五声惨叫,房中五位轻纱女子的耳朵,已被他一一活活扯下。 万妙仙女带进芮城府十八位女弟子,除十三位被擒已削下耳朵,剩下五位,一个也未逃掉。 万妙仙女大惊失色,她久闻龙掌神乞武功惊人,尚未亲眼见过,今日一见,举手之间,便扯下五位已随自己学艺数载的弟子双耳,不由大为惊骇。 龙掌神乞挥手一弹,十枚断耳成一线击向万妙仙女,万妙仙女双手齐挥,才一一接下。 龙掌神乞大喝道:“滚出去!滚出去!明天老芮便叫阮伟和你对掌。” 万妙仙女慑于他的神威,半声不响,领着呻吟不绝的五位弟子,出房而去。 温义心肠软弱,叹道:“老芮啊!你为什么扯掉那五位女子的耳朵呀?” 龙掌神乞何尝是那种残酷的人,慨叹道:“芮城府的规矩即是如此,老芮又有什么办法!” 阮伟想起芮家佛爷命龙掌神乞要做的第一件事,眼见龙掌神乞执法不苟,想到一年后,他要强迫温义做芮家新娘,心中不由大大地不安起来。 龙掌神乞突向阮伟道:“你真不会掌法吗?” 阮伟诚恳地点点头,龙掌神乞道:“来!我传你一掌,你要认真学,明日才能与万妙仙女相抗。” 当下,龙掌神乞就讲解一掌的使法,及用劲应变之道。 这一掌足足讲了半个时辰,阮伟虽然听懂,但到练时,竟感到十分困难,半天过去,才勉强学会。 到时万妙仙女派人送来三人菜饭,她为要学龙形八掌,自然不敢亏待他们三人。 到得晚上,更派人送来提神益气的莲子人参汤。 倒弄得龙掌神乞糊涂了,莫名其妙,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 晚上龙掌神乞让阮伟稍一休息,便叫他练掌,到得第二日清晨,才把这一掌练得娴熟。 下 第十七章 千里迢迢走双骑 温义身内药性未解,软弱难动,睡了一夜,睁开眼就见阮伟在苦苦勤练,龙掌神乞却不知何处去了。 阮伟练来练去就是那一掌,温义不耐道:“大哥,你老练那一掌做什么?” 阮伟抹去额上的汗珠,笑道:“义弟起来啦!芮老前辈只传我一掌,为兄练了一天,还觉得抓不着个中神髓,真是惭愧得很。” 温义叹道:“他真的只传大哥一掌!” 阮伟道:“可不是吗?老前辈要再传我一掌,恐怕一掌也学不成,只传一掌,练了一天一夜,也不过如此。” 温义道:“纵然再高的掌法,大哥只会一掌,怎是那妖妇的对手?” 霍然,一声哈哈大笑,穿窗而入,龙掌神乞笑道:“你这丫头,别小看老芮那一掌,就是胜不得万妙仙女,也可打个平手。” 温义见过万妙仙女的掌法,摇头道:“我不信……” 一个黑衣壮汉,恭敬走进,恭声道:“少教主在前厅相候,请阮大侠赐教。” 龙掌神乞笑道:“你不信,我们看看阮伟那一掌功力如何。” 阮伟、温义跟着龙掌神乞来到大厅上,厅中家具皆已搬空,敞开很大的地方,足够十余人打斗。 万妙仙女站在厅中等候,再无旁人,她今天穿得很整齐。粉红色劲装,头上粉红绸巾包着柔发,脚踏粉红色尖靴,衬上那粉红的肤色,远远看去,好像一片彩霞,比起昨天端庄多了,也好看多了。 龙掌神乞为示公平,与温义站在厅侧,让阮伟一人过去。 阮伟一走近,万妙仙女毫不客气,“飒飒飒”一口气攻去三掌,阮伟不敢硬接,后退闪过。 万妙仙女得理不让人,紧跟而上,掌法不停,一招一招如江河滚流,涌涌而上。 龙掌神乞轻声道:“淮西范家‘大河掌’不足惧,阮伟只要回敬她一掌,便叫她吃不消。” 果然阮伟被逼得紧,右掌前伸,左掌如箭穿出,迅快无比,“啪”的一声,掌风轻响之下,拍落万妙仙女头上包巾。 要是阮伟再低下一分,便要拍碎万妙仙女的脑袋,只见万妙仙女微一惊慌,掌法不变,仍是一招一式,打出那套大河掌。 龙掌神乞得意地望了温义一跟,好像在说:“你看,一掌就拍落对手头巾,老芮不吹吧!” 温义微微一笑,心内却在惊讶,为何万妙仙女仍是以那套平凡的“大河掌”对敌呢? 斗了一个时辰,阮伟一共攻了十三掌,掌掌差点击中万妙仙女,万妙仙女虽是惊险万状,但却掌法不变,冒险地引阮伟攻来,以性命换取阮伟的掌法秘诀。 龙掌神乞知道,今日阮伟再无法取胜,大喝道:“阮伟回来!明天再和她比。” 阮伟跳出大厅,万妙仙女含笑凝立,也不追赶。 龙掌神乞一言不发,回到房内,问道:“你觉得今天的比斗如何?” 阮伟恭敬道:“晚辈觉得每次掌势虽强,却无后劲能够叫她无法再逃。” 龙掌神乞沉思一会,道:“那再授你一掌!” 这一掌比昨天那掌更难,才练了半个时辰,阮伟便弄得满头大汗,温义很识相,不看阮伟练掌,只是蒙头大睡,刚好她身体尚未复原,一睡便呼呼入梦。 又是一天一夜,阮伟才摸熟第二掌,龙掌神乞陪他不睡,凌晨出去一个时辰后,带回一小瓶白色液体,给阮伟服下后,阮伟立时精神大振。 这天比掌,万妙仙女施展的是鲁东有名的掌法“劈山掌”,这“劈山掌”比淮西范家“大河掌”厉害得多,她以这套掌法敌对阮伟所学二掌,仍是惊险万状,到得第十回合竟被阮伟劈断一大截青丝,但过了十三回合后,龙掌神乞铁青着脸叫回阮伟,声明次日再比。 温义甚是奇怪万妙仙女怎不施展厉害的掌法,她哪知万妙仙女为偷学阮伟学到的掌法,只有近身最惊险时,才能体会出阮伟的掌法秘诀。 回房后,龙掌神乞考虑了半个时辰,不声不响地传了阮伟第三掌,阮伟心内很难过,因他已看出,龙掌神乞传掌时神情很是痛苦。 他本待不学,但看到龙掌神乞严肃的神色,不敢出口拒绝,只有暗自下心,努力学习,以便在第三天击败万妙仙女,不必再向龙掌神乞学那第四掌。 凌晨,龙掌神乞出去时,阮伟已把第三掌练熟了,累了一天一夜,毫未休息,纵是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住,一个时辰后,龙掌神乞回来,又带一小瓶白色液汁,强令阮伟服下,说也奇怪,阮伟一服下那瓶白色液汁,便精神百倍,倦态全消。 反观龙掌神乞不知从何处得来白色液汁,总之一回来之后,都是神色憔悴,萎靡不堪。 今天万妙仙女一上场便施展“游蛇掌”,她知阮伟学了三掌后,再不以最精最厉的掌法相对,决然无法抵敌得了。 这“游蛇掌”果然厉害,万妙仙女以此掌法与阮伟三掌相抗,有惊无险。 温义暗道:“好呀!到今天才搬出真本领来!”看了数掌后,温义看出万妙仙女故意不施展全力,仍是和阮伟近身相搏,惊险重重。 到此温义才恍然大悟,难怪她不施展真功夫,敢情她要引阮伟一掌一式演练掌法了。 龙掌神乞也防到别人偷学自己的掌法,一看阮伟十三个回合后,还败不了万妙仙女,便急忙唤回。 龙掌神乞看出万妙仙女已拿出看家的本领,他还是第一次见着“游蛇掌”,暗佩这套掌法不凡,其诡异精怪之处,为生平仅见,不由兴起好胜之心。 第四掌他便毫不考虑地传给阮伟,自信这四掌连环施出,不怕败不了万妙仙女那套怪异的掌法。 阮伟没有憩息,到第二天早上,才把第四掌摸熟,龙掌神乞照例从外带回一瓶白色液汁。阮伟虽然一夜未曾合眼,但一服下,就像酣睡一场大觉后一般。 阮伟学了四掌再和万妙仙女比斗,和会三掌截然不同,万妙仙女那套“游蛇掌”被封得蹩手蹩脚,好几次差点丧命在第四掌下,但是万妙仙女仍能拖过十三回合。 这下可大大气坏了龙掌神乞,回房后,气得他愣在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阮伟惭愧得几乎要流下眼泪,不安道:“晚辈资质鲁钝,有负前辈所望,这……这……” 龙掌神乞霍然抬头叹道:“不怪你!下怪你!想不到万妙仙女心志那等坚强,该败不败,好!我再传你第五掌!看她还有什么能耐接得住!” 阮伟道:“晚辈不学了!” 龙掌神乞惊道:“为什么?” 阮伟道:“晚辈劳累前辈传掌,四日来前辈消瘦不少,于心不安,再传一掌,前辈更要消瘦了。” 龙掌神乞摸着双颊果是深陷下去,摇头道:“老芮没关系,你一定要学第五掌,否则胜不过万妙仙女,便脱身不得,岂不是前功尽弃?” 阮伟道:“前辈四夜未睡,今日好好睡一觉,明日晚辈就以四掌和万妙仙女拼个死活,能胜固好,不能胜只有和前辈来生再见。” 龙掌神乞道:“老芮确是四夜未睡,恨不得马上倒地睡去,你不学第五掌,预备明天不顾性命,一定要见个真章么?” 阮伟无言地点点头。 龙掌神乞笑道:“你不顾自己的性命,难道就不顾她吗?”说着,指向在软榻上养息的温义。 阮伟一惊,暗道:“该死!怎么忘了义弟,我死去不要紧,若让义弟落在她们手中,那……那……”想到那天的惊险,不由汗珠涔涔落下。 龙掌神乞脸色严肃道:“这第五掌乃从《易经》得来,《易经》云……” 阮伟聚精会神听他讲解第五掌,阮伟业已知道龙掌神乞传授自己的掌法,一掌比一掌厉害,一掌比一掌玄理更深,倘若前四掌不学,只学这第五掌,莫说学了,就是听也听不懂。 第二日凌晨,龙掌神乞出去后,阮伟正在勤练,温义醒来,走下软榻,喊道:“大哥!” 阮伟停下掌来,体贴地道:“你怎么起来啦!快去睡睡,好好养息。” 温义微笑道:“大哥,我身体全好了,昨天就没事了。” 温义静静看阮伟把第五掌,反复练习,半晌后,忽然挥口道:“大哥学会了第五掌,一定可以打败万妙仙女。” 阮伟已知温义之能,大喜道:“真的吗?” 温义叹道:“但若那妖妇,施展那天连擒大哥两次的手法,大哥仍是打不过。” 温义指的是“游蛇掌”三绝招之一,“水蛇断腰”。 阮伟想到那天被擒的情景,比起两天来施展的掌法,确是精妙多了,自己虽然会了五掌,恐怕仍然无法取胜。 温义又道:“那妖妇在危机时,施出那招,大哥便无法胜她,除非再学一掌,才有制胜的希望。” 阮伟摇头道:“为兄真不愿再麻烦芮老前辈,你看就几天工夫,老前辈头发白了不少,假若再学第六掌,我心何忍!” 温义想了半天,叹道:“好吧!我告诉大哥一个制胜的法子。” 原来那天温义看到万妙仙女擒住阮伟的手法,但觉奇妙无比,数日来,无时不在苦思那招破解之法。 几天来,她醒在软榻上,明是睡觉,暗中却在运用智慧,苦思不已,到了昨天,已被她想出一个破招法。 温义本不愿告诉他这路破招,因她知阮伟多学一掌于他本身大有益处,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但被阮伟一说,也不忍心再让龙掌神乞这等劳累、焦急下去。 于是,又道:“妖妇那招若不施展,任谁第一次碰着,也要吃到苦头,除非武功高绝,才能免难,她本不应把这种秘学随便施展出来,既被我见着,我苦思数日后,发觉家父所创的那路‘九宫连环步’便可破它。” 阮伟跟温义学过“九宫连环步”,闻言大喜,温义又教他一路专破那招的手法,阮伟练熟,龙掌神乞才回来。 龙掌神乞喘息地递给阮伟一小瓶白色液汁,阮伟接下后,又递给龙掌神乞道:“前辈自己服下罢!” 龙掌神乞摇摇头,走到一侧,闭目打坐运功。阮伟轻叹一声,喝下液汁后,精神立时大振。 在与万妙仙女比斗之时,阮伟会了五掌,万妙仙女的“游蛇掌”已无法抗敌,到第七回合,阮伟连攻四掌后,第五掌劈出,万妙仙女仍然冒险迫进,欲细察那第五掌的变化,她不知自己根本不能再抵敌,眼看第五掌就要劈碎她的脑袋,乍见她身形一变,如断腰水蛇,乱游乱动,毫无章法。 说也奇怪,那招虽无章法,却能巧妙地躲开阮伟第五掌的攻击,而且回攻过去,差点打中阮伟的手臂。 龙掌神乞看到万妙仙女那记怪招,脸色煞时苍白,暗叹:“完了,完了!今日阮伟不但胜不了她,且有失手的可能,只有再传他一掌!再传他一掌!唉!我这样做,如何对得起祖先!” 他正待唤回阮伟,但场中第八回合已经开始。 阮伟掌风凌厉,势若惊涛骇浪,一掌接着一掌,一掌快过一掌,攻下四招,万妙仙女如游蛇般,四面游动,圈子越游越大,显是不堪敌对。 阮伟第五掌展出,万妙仙女圈子陡然缩小,生似宁愿抛弃性命,也要逼近阮伟。 阮伟心知在危急时,万妙仙女一定会演出那记怪招自救,当下第五掌架子在,功力却未打实,预备敌方有变动,即可变招。 万妙仙女甚怕第五掌的威势,身形一接近,就急忙展出那记怪招“水蛇断腰”。 她哪知阮伟智珠在握,敌不变,己不变,敌一变,即刻脚走“九宫连环步”。 “九宫连环步”为脚法中天下独步,正是“水蛇断腰”的克星。 万妙仙女那招虽然怪异无比,却见阮伟贴在她身后,寸步不离,万妙仙女大惊失色,正要变招自救,哪知阮伟已抢到她前面,右手划了一个大圈子,穿掌而出。 万妙仙女不及变招,双掌疾点,要想击中阮伟右手上的穴道。 岂知这是温义教的虚招,左掌如电跟出,那掌势竟是龙掌神乞教的第五掌。 但听万妙仙女惨声一呼,双掌“咔啦”折断,痛得她花容失色,直流眼泪。 阮伟跃回龙掌神乞身后,龙掌神乞大声道:“你去吧!半年之后好好保护着耳朵。” 温义本想对她报复,见她双掌被阮伟打断,没有百日不能复原,也就算了。 万妙仙女抱着双掌,飞快掠去。 龙掌神乞见万妙仙女走后,向阮伟道:“你那步法果真高明!”话中满含讥讽之意。 阮伟惶恐道:“若非前辈传下五掌,晚辈再也无法胜得。” 龙掌神乞冷冷道:“不见得,你既会那套步法,早有制胜之道,为何隐藏不露,莫非有意偷学老芮的掌法?” 阮伟被冤,脸色苍白,身躯发颤,温义急道:“老芮别冤枉他,那路破法是我教他的,他以前根本不知道。” 龙掌神乞识得“九宫连环步”,望了温义一眼,脸色生气道:“你是南谷温天智的女儿么?” 温义笑道:“生什么气啊!我虽教了大哥的步法,但他打断那妖妇手掌的掌法,还不是你教的第五掌吗?” 话虽然可以这样说,假若阮伟不会“九宫连环步”,是再也无法打到万妙仙女,明眼人一看便知。 龙掌神乞气道:“丫头别给老芮戴高帽子,谁不知你爹的脚法天下无双,但是温老头的拳法却不见得是老芮的对手。” 要知温天智早在数十年前,拳法、脚法便已名震江湖,堪称无双,人都是护着自个家里,温义口里不说,脸色却露出不悦之色,不信龙掌神乞的掌法会比自己父亲的拳法厉害。 龙掌神乞大叫道:“好啊!你以为你父亲了不起吗?阮小子只学了老芮五掌,若是学全八掌,就是不会你爹的脚法,也只要三招便可打败万妙仙女,就是和温老头相比,亦可立于不败之地。” 他这话倒真不假,因为一套掌法要学全才能融会贯通,阮伟学了五掌不能融会贯通,只得每掌的三成功力。 温义撇嘴道:“我才不信呢!”故意作出绝不相信的神色,存心气气龙掌神乞,要激他把八掌全传给阮伟。 龙掌神乞果然受激,气呼呼地道:“阮小子,来,老芮把八掌全传给你。” 阮伟霍然跪下身去,“砰、砰……”连磕了五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龙掌神乞以为他听到自己答应传全八掌,故而感激磕头,哪知阮伟声音哽咽道:“晚辈该死!晚辈该死!害得老前辈违犯家规。” 说罢,抬起头来,左掌抓住右掌就要拗断。 温义惊得尖声一叫,龙掌神乞飞快上前,抓住了阮伟双手,厉声道:“你要怎样?” 阮伟流泪道:“前辈义薄云天,为解晚辈们困厄,宁犯家规,轻传掌法,但……但……芮家家规何等严厉!晚辈不能害前辈,愿自折双掌,废去五掌功夫!” 龙掌神乞叹道:“你怎知芮家家规,规定龙形八掌不能传他人!” 阮伟把在房中,听到隔室镜愚与万妙仙女谈的话,一一道出。 龙掌神乞大叹道:“芮家出此败类,实在是家门不幸!难怪万妙仙女冒着性命危险,和你比斗,原来为了偷学龙形八掌,龙形八掌岂是容易学的,任她揣摩数年,也只能学点皮毛,不足为惧!” 说罢,放开阮伟双手,又道:“你不必自责,老芮并未存心传你掌法,且你八掌尚未学全,明年论规大会,老芮自首请罪,相信佛爷也不会太过责难。” 停了一顿,龙掌神乞连叹道:“要知我每传你一掌,内心痛苦莫名,仿佛犯了莫大的过错,故而每日清晨拼力奔到华山南峰,消耗体力,以稍求内心之安。” 华山在陕西华阴县西南约十里,高五千仞,仅是路程,芮城到华山有百里,再加上登峰,南峰尤高,而龙掌神乞在一个时辰来回,其速度之惊人、用心之苦,可想而知。 温义到底女人心肠,听得十分同情,道:“老芮呀!你何必那样自苦呢?” 龙掌神乞也不理会,又道:“第二天我正在南峰上对天懊悔,忽遇一位朋友,人称铁指医隐,我俩已年余未见,没想到他这次隐身在华山南峰,下山时他送我一瓶白色液汁,说是灵芝液,我也没吃,就带下山来。” 这铁指医隐是五奇之一,声名仅次龙掌神乞,精擅指法,且医道通神,因怕俗人烦扰,故居处无定,常居不易找到之地,人称医隐。 温义晓得灵芝液的宝贵,惊呼道:“怪道大哥能五夜不睡,毫无倦容,原来吃了灵芝液!” 龙掌神乞接道:“以后我每日凌晨上山,遇到他便送我一瓶,现在想来,你能得胜,一半也要归功铁指医隐,日后你若碰到他,不要忘了人家的好处。” 阮伟叩头道:“前辈自己不吃,却让晚辈吃了,这种恩惠叫晚辈如何报答?” 龙掌神乞怒道:“东西不是我的,你记在老芮账上做什么?君子受恩不忘,你要报,也必须回报铁指医隐,知道吗?” 阮伟连忙点头应是,龙掌神乞扶起阮伟,道:“你不要再把我传你五掌的事,记在心中,磕了五个头也就够了。”转向温义又道:“老芮希望你明年中秋前夕,在芮城府候我。” 温义对龙掌神乞说话虽然随便,内心却十分敬佩,点头道:“小生定当赴约!” 龙掌神乞笑道:“什么小生!女娃子就是丫头,称什么小生,明年见时,老芮要求你完结一段公案,好!咱们后会有期!” 龙掌神乞说走就走,阮伟、温义来不及道别,已没了他的影子。 温义叹道:“好一位慷慨豪义的前辈英雄!” 阮伟却默默不言,心内暗叹温义应诺,一年后,不是要和她生生活离吗?他总觉得要让她嫁给别人,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 温义不知,龙掌神乞约她一年后,在芮城府相见,有何用意,当然也不知阮伟在想些什么。她拉着阮伟的手,轻道:“大哥,我们走吧!” 二人到集上。买了两匹高大的骏马,并辔双骑,缓驰到芮城府外。 当天下午,他一人进入芮城府,至龙掌神乞家中,取回包袱及飞龙剑。临走时,由龙掌神乞儿子的口中,得知镜愚在灵隐寺被佛爷失手杀死。 阮伟明白,一定是镜愚到灵隐寺偷窃龙形八掌秘本,被佛爷发觉,以为是外敌入侵,失手打死。 出城后,便与温义双骑直向西藏进发。 西藏在我国西南隅,地势极高,气候寒冷,时有暴风,人类不易生存,故居民不多。 藏民笃信喇嘛教,庙宇甚多,但有名的很少,他们施行政教合一制度,宗教首领就是政治首领,首领一是达赖,一是班禅,分居在拉萨与日喀则,这两个最有名的都市,不但是全藏的宗教中心,也是政治、经济的中心。 由山西至西藏,数千里之遥,关山险阻,很不易行走。 出山西入陕西境内,黄昏时到得一处名叫“朝邑”的地方,此处为一古市,市面上倒也热闹。 他俩并不急着赶路,见这古色古香的市集,有甚多好玩之处,俩人尚不脱小孩心性,任意游玩起来。 俩人正玩得高兴,温义买了不少绫罗绸缎及日用品,放在鞍旁,忽见前面走来一位白发老翁。 那白发翁老态龙钟,偃偻拄杖,行起路来,一步一步随时有跌倒的可能,令人看来油然生出敬老之心。 但教温义看到,脸色突变,牵起阮伟匆匆向岔路走去,阮伟不知何故,走了一段后,轻声问道:“义弟,有什么不妥吗?” 温义神色不安道:“没……没……什么。” 转了一个弯,阮伟猛然看到前面站着一位龙钟的白发翁,拄着拐杖,当道而立,阮伟大惊,暗道:“这老翁不就是刚才见着的老翁吗?” 温义看到,陡然牵着阮伟后转,加快脚步。 阮伟听到身后“咚咚”杖触地之声,知道老翁跟来,心中甚是不解,温义为何不愿见他? 白发翁忽然苍声道:“小姐,老仆体弱力衰,已不堪奔波跋涉矣!” 温义霍然转身,怒声道:“谁要你跟来,体弱力衰,岂不是自作自受!” 白发翁身体颤抖道:“主人日夜思念小姐归去……” 温义冷笑道:“胡说!我就是死去,爹也不会管我!” 阮伟见老翁好像站不住了,劝道:“义弟,这位老伯年纪这么大了,有什么话好好说。”说着上前,欲要扶住白发翁。 温义道:“大哥别小看阿福,他是故意装给你看的,其实他的功夫,在江湖上能胜得过他的,没有几个。” 阮伟想到老翁刚才明明在后面,霍然挡在这里,没有绝顶轻功,无法绕一个大圈子赶到这里。当下立即止步。 阿福向阮伟笑了笑,腰杆忽然挺直,笑道:“小姐,阿福平时对你总算不错吧!看老仆为了寻找小姐,腿都快跑断了,还是回去吧!” 温义哼声道:“怎么不装了?你回去吧,我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不用说动我,你平时对我的好处,我记得住。” 阿福摇摇头,叹道:“天下没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何必和你父亲闹气呢?” 忽然温义流下眼泪,声音哽咽道:“爹娘既是疼我,为何不出来找我,只让你一人出来?明明不把我当作亲生女,我若在外面死了,爹娘也不会管。” 阿福道:“哪会!哪会!主人、主母知道你在外面不会受欺,才没有出谷,小姐总知道主人早已发誓此生不出谷。” 温义狠声道:“我决定不回去,你走吧!” 说罢,转身行去,阮伟无法相劝,牵着马匹跟在身后。 阿福跟上前道:“老仆来时,主母尚且哭着对老仆说,要小姐一定回去,一个女孩子家,孤身在外容易受人欺骗。” 温义听到母亲,停住脚步,皱眉呆立。 阿福趁机加紧劝道:“小姐走后,主母一直哭泣不已,可想她老人家是多么疼爱你,小姐还是回去,不要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温义咬牙道:“我才不信呢!娘平时看我,像仇人似的,从未亲切地待我一次,你别骗我,我不会上当。” 阿福暗中叹息一声道:“主母一向待小姐很好,只是主母不愿表现在外面!” 温义突然大声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娘不疼我,爹更不疼我,他丝毫不疼我,只为了我武功练不成,他就狠心打我,我再也不回去见他!” 阿福道:“主人为了那二十年之约呀!才逼小姐勤练武功。” 温义仰天流泪道:“我被生下来,没有好好过一天,就是教我练功,天天练也无所谓,但为何不好好待我?为何打我?” 阿福大叹道:“小姐要知主人心境不好,才会如此!” 温义泪流不止道:“为什么心境不好!难道十多年来,就无一天心境会好吗?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阿福跟着老泪纵横道:“据老仆所知,主人十余年来,确无心境好过一天……” 温义猛然抬头注视着阿福道:“那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 阿福急急道:“老仆不知!老仆不知!” 温义“哼”一声,用力一踏纤足,快步而走。 阿福紧跟道:“小姐!小姐!” 温义大声道:“叫什么?我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阿福慌忙道:“小姐就不顾主人那二十年之约吗?” 温义猛然停下身。 阿福接道:“那二十年之约,有关主人终身之信。” 温义沉思一会后,道:“你别再劝我,我是决定不回去的!” 阿福惊慌失措道:“这……这……” 温义坚决道:“但两年后,约到之时,我会回去,替父亲应约!” 阿福放心道:“那这两年内,小姐到何处去了?” 温义怨声道:“你不用管我,我要自由自在生活两年再回去。你回去与父亲就这样说,赶快走!别啰唆了!” 阿福知道再劝也没用了,只得应命回去。 阿福看了阮伟一眼,叹道:“那老仆走了,小姐珍重。” 他果真去了,这一去,瞬息不见,哪有龙钟之态。 温义呆立一会,向阮伟道:“我们走吧!” 阮伟傻傻道:“到哪里去?” 温义笑道:“不是到西藏去吗?” 阮伟暗笑糊涂,把马缰递给温义,上马飞驰,两人双辔,连夜赶路,径向西藏而去。 一路上,阮伟并不因温义是个女子,而感到不便,仍把她当作拜弟看待,有时投宿小客栈,房间不多,他俩也就共居一室,和衣而眠,或秉烛夜谈。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常因长久的相处而弥坚,他俩同行千里,虽未言谈到互相爱慕的情语,其实心中已与对方合成一片,生死不渝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气候入冬时,他俩来到青海,至此再入藏边,路途越发难走,必须参加商队才能行走。 在蒙古、热河、新疆一带,商队皆是以骆驼为主要驮兽,千里黄沙之中,数十匹或数百匹结成一队,但在西藏那边并无沙漠,皆是数千仞的高原,骆驼在那里无法生存,商队以该区特产的牦牛为驮兽。 阮伟与温义在青海卖了马匹,先参加一队骆驼商队,越过了柴达木盆地后,换了牦牛。 参加牦牛商队直入藏内,月余后,已是隆冬,他俩买了反毛皮袄,黑洞洞地披在身上,终于来到西藏第一大邑——拉萨。 下 第十八章?一怒出家为红颜 喇嘛教是佛教的支派,起源于天竺国,流传到西藏、蒙古一带,该地的居民称喇嘛教的僧人为喇嘛。 拉萨是宗教兼政治领袖之一的达赖喇嘛的驻地,是故邑内高大的庙宇很多,经济繁荣,道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阮伟心道:“聋哑虎僧既是天竺之僧,来到西藏,一定借住在喇嘛庙内,四年之约已届,他必定返回。”于是便找到一处很大的庙宇,想进去探问一下。 这庙宇在拉萨境内已算不小,阮伟本以为大庙内,容易打探,哪知随同温义入庙后,请教几位僧人都是纯藏民出家,一句汉话也不会。 阮伟、温义也不会藏语,弄得双方指手画脚,咿呀半天,也无法说得清楚。 藏内汉人不多,一时找不到翻译,一位老僧见他俩不烧香拜佛,东问西问,以为找人,便上前问道:“两位施主要找一位汉人吗?”说的话虽是汉语,但发音却不甚准确,阮伟听了半天才听懂。 阮伟连忙点头道:“是!是!我们要找一位汉人。”他想这庙内既有汉人,叫出来,请问一下,不是一切都解决了吗? 老僧怪声怪气道:“你们等一等!” 那老僧走到庙后面,盏茶后带着一位中年僧人,遥遥走来。 阮伟暗叹道:“怎么又是一位喇嘛,看样子还是讲不通!”他见到几个僧人都是藏人,就以为喇嘛都是藏人,却未想到也有汉人做喇嘛的。 中年僧人来到后,阮伟吃力地道:“请问你懂不懂汉语?”一字一字说得慢吞吞的,生怕那位中年僧人听不懂。 那中年僧人语句清晰道:“贫僧本是汉人,当然懂得汉语。”音调竟是标准的金陵官话。 阮伟觉得声音好熟,不由仔细向那中年僧人端详了一阵,这一端详不打紧,惊得他大声呼道:“钟大叔是你!你……你……怎么做了和尚?” 原来这位中年僧人就是在九华山顶,救走受了重伤的剑先生而一去隐身不见的钟静。 阮伟再也想不到,抛弃在金陵的妻子,四年不见的钟静会做了和尚,若非听到声音,阮伟绝不会注意眼前光头的僧人会是钟静。 他这一大声惊呼,引得四下喇嘛齐都注目过来。 钟静出家三年有余,忘却红尘一切,阮伟早已长大,起先他也未看出,眼前高大的少年竟会是阮伟,经阮伟一叫唤,他也认出,但见四面惊动,不便谈话,轻道:“随我来!” 庙后面,地方宽敞,房子一间一间排列下去,怕有百十间,想来都是僧舍。 钟静带着阮伟、温义进入自己屋内,回身合十道:“出家人忘尘,施主请坐!” 话声平静得出奇,好像并不认得阮伟一般。 阮伟大声道:“我是阮伟啊!钟大叔难道不认识小侄了吗?” 忘尘盘膝坐到云床上,望了阮伟一眼,见他情感激动的样子,摇了摇头,仿佛不愿见他似的,缓缓合上双眼。 阮伟伤心道:“大叔不认识小侄,倒不要紧,难道你能忘记在金陵等候你归去的妻子吗?”他以为钟静受了很大的刺激,故而失却记忆,便想以话词来打动他,使他忆起往事。 忘尘端然而坐,丝毫无动于衷,好似在这世上,无他牵挂之人一般。 阮伟低沉道:“你可知道,你的女儿,日日在呼唤着你的回去,难道你能忍心让一位女孩儿家无父吗?” 忘尘眉头稍稍一动,显是心有所感。 阮伟紧接道:“你可知道,你的岳母每日关心你的生死,关心得日日流泪,你难道忍心让一位老人家为你而伤心吗?” 要知钟静当年残废时,被天争教主萧无削去一臂,孙敏并不嫌弃,给他治伤,答应把自己的独生爱女凌琳嫁给他,婚后,凌琳对他不好,千般作弄他,但每次都是孙敏制止凌琳的胡闹,并劝慰他,待他如亲生一般的慈爱。 钟静听到岳母因自己的生死不明而伤心流泪,再也忍不住睁开眼道:“你见过孙夫人吗?” 阮伟见他说话,显是尚未忘却红尘,大喜道:“见过!见过!” 钟静道:“她老人家身体还好?” 阮伟道:“孙前辈身体安康。” 钟静一听岳母安健,便又闭下眼睛,阮伟冲上前,一把扶在钟静肩上,摇动道:“大叔!大叔!你别闭眼睛,你要回去啊!你不能让孙前辈为你日日不安呀!” 钟静叹道:“出家人忘尘,你怎么总是要提起出家人尘世之事,是何道理!” 温义一旁,忽然“扑哧”笑道:“出家人心本无尘,既是忘尘,心内总有可忘之事,与其日日抑制忘怀,烦恼自苦,何不如一吐为快?” 钟静被温义说动,睁开眼道:“无尘!无尘!出家人应是无尘,我怎么要叫忘尘呢?” 温义笑道:“可见大叔,在尘世间还有不能忘却之事,才会取名忘尘,想把它忘记,人生百年,何其短促,大叔何必非要出家忘却尘世的事呢?” 阮伟附声道:“对!对!百年后,什么都没了,出家做什么?大叔有家有室,应该还俗才对!” 钟静叹道:“那个家也不是我的家,还俗有什么用?” 阮伟急道:“怎么不是大叔的家,凌琳大婶不是大叔的妻子吗?” 钟静怒道:“不是!不是!她根本不是我的妻子!” 阮伟一愣,暗道:“她怎么不是你的妻子啊?” 钟静悲声接道:“她哪是我的妻子啊!若是我的妻子,又怎么会从无一日爱过我呢!” 凌琳未嫁钟静前,早已爱上吕南人,其后她以为吕南人死在深壑中,但不十分相信,在母亲的主持下,嫁给钟静,却根本不爱他,婚后为了思念吕南人,便拿钟静出气,钟静却十分爱她,终日忍气吞声。 钟静垂头丧气地叹口气,娓娓述道:“那天离开九华山,等剑师伯身体安复后,我便急匆匆赶回家,离家数月,我虽知凌琳从不把我当作丈夫爱过,内心却十分思念她,十多年来她为我养了个孩子,我总觉得她已是我的人了,还再说什么爱不爱呢?只要她与我生活在一起,我便感到非常幸福满足了! “回家时,我本想悄悄进去,让她们惊喜一下,哪知在花园内,竟看到她与一位男子谈笑风生,满面欢愉,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没这样笑过,也从没这样欢乐过。 “顿时,我恍然大悟,难怪婚后她百般折磨我,难怪她不爱我,原来她早已心有所属了! “那男子名满江湖,长得又英俊潇洒,不像我是个残废之人,而且又早我认识凌琳,既然凌琳与他在一起能得到幸福,我何必去干扰他们呢?何必再去做个受气受苦的丈夫呢?我但觉活在世上空虚得很,便极力想离开这世上一切。 “于是我向最荒僻的地方流浪,数月后,漂泊到康藏一带,从强盗手中救下一位老喇嘛,那喇嘛道行很高,来到拉萨,我便随他在这庙内出家了! “三年多来,有时午夜梦回,想到尘世一切,总是割舍不断,我以为自己道心不够,却不知佛家本无尘,我这俗人要入佛,还不能够呢!” 温义低低道:“凡人皆能成佛,只是大叔心中还在爱着大婶,才念念不忘……” 她女孩子家,说到“爱”字,不由粉颈低垂。 钟静猛力用手捶着脑袋,怨声自责道:“我要忘记她!我要忘记她……”他连叫了十数声,到得最后,声嘶力竭,呼不出一点声音。 阮伟不平道:“那男子是谁呀,他太不应该如此了!” 钟静嘶哑道:“为什么不应该呢?” 阮伟大声道:“凌大婶既已嫁给大叔,无论如何,那男子不应该乘大叔不在家时前去勾引大婶,阮伟见着此人,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钟静神色奇特道:“假若那人是你的亲人呢?” 阮伟气道:“那我更要寻他理论,若他真是存心不良,阮伟不认他这个亲人!” 钟静迟疑一会,终是咬牙切齿说:“那人便是正义帮主吕南人!” 阮伟失声一呼,他再也想不到,勾引凌大婶的男子,会是领导数万正义男儿的帮主。 钟静叹道:“正义帮主侠名满天下,我钟静萤火之光,怎堪与他相比!” 阮伟劝道:“大叔总应该回去才对,免得孙前辈不安心,再者那个家,大叔不应抛开不问。” 温义也道:“与其在这里思念痛苦,倒不如回去看看,说不定是场误会……” 钟静辛苦赶回家,见到妻子与以前恋人相谈,便以为她不贞,一怒出家,数年来苦苦思索,也觉得不应不问个清楚,当下道:“你们别说了,就在近日内,我会回去看看的……” 阮伟闻言心喜,温义笑道:“大叔回去,可要还了俗呀,否则大婶就是想跟你和好,也不敢说了!” 阮伟奇道:“为什么?” 温义笑道:“你这身打扮,要她如何敢和你和好呢?” 阮伟轻笑道:“简直乱说!” 钟静被他俩一说,暂时抛下愁容,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阮伟当下把在九华山顶,钟静负着剑先生去后,自己留在山上的一段经过,全盘说出。 钟静赞道:“你秉性忠厚,才会得到奇缘,天龙十三剑乃天下第一剑,贤侄将来的前途,一定无可限量。” 钟静想了一会,又道:“西藏传说在昆仑山脉那里,有座库库什里山,高有九千仞以上,山上有栋庙宇,说那庙宇在古时是有名的圣庙,全庙由佛像到屋柱,全部都是由黄金建造,传说很逼真,但谁也没上去过,也没有人敢上去,因那山上终年积雪高堆,是西藏可怕的冰漠地区,到了那里,常会陷足雪中,被活活埋死。 “数年前西藏来了两位天竺僧人,声言要找到那座圣庙,大概其中之一便是聋哑虎僧,他约你四年后相见,不知有否约你在哪里相见?” 阮伟摇头道:“没有约定哪里,想是那位老前辈在库库什里山等我,小侄这就要到那里去找找看。” 钟静道:“贤侄武功高超,自不会怕冰漠雪堆,但这里距离昆仑山脉尚有千里之遥,路途艰险困难,很不容易走到。” 阮伟问道:“不知可有商队通过那里?” 钟静道:“有是有,但很少有商队过藏北昆仑山脉至新疆,宁可从青海绕道。” 阮伟道:“大叔,小侄这就告辞了。” 阮伟与温义告别钟静后,又费了几天的工夫,才问到一个牦牛商队,为了争取时间,不惜冒险抄个捷径,直入新疆。 他俩参加商队,第二日便开拔。 沿途气候十分寒冷,昼夜的气温相差甚大,常常会刮起风来。 一路上风光倒也不错,高原上的居民不似拉萨的居民,拉萨那边因地势较低的关系,可以从事农耕,居处固定,便以石建筑楼房,名曰石碉,下栏家畜,人居楼上。 但高原上,是以游牧为主,时常移动,概用帐房,那帐房不似蒙古包,它们都是依靠绝壁,支以挂梁,成四方形,上覆牦牛毛织成的毛毡,更用牦牛粪堆成低垣,以御寒风。 有时一天可看到很多的四方帐篷,养着大群的绵羊和牦牛,但也有时一天看不到一个。 行了八天后,已经连着两天未看到人迹了,这天气候低沉,大家都感到呼吸不大舒适。 几个老走此道的牦牛商,神色非常惶恐,仿佛有什么祸事要来临似的。 带队的老商人只叫大家好生管着牲口,也未说出原因,阮伟与温义艺高胆大,看不出什么异样,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到了下午,霍然天边轰隆一响,雷电闪闪,阮伟以为要下大雪,才会雷电交加。 哪知打了半天雷,一点也没下,带队的老商人吩咐大家赶紧躲起来。 一时商队纷乱起来,阮伟正要查问原因,西边“呼呼”大响,顿时满天雪花乱飞,五指不辨。 那雪花不是天上下的,竟是高处上的积雪,被大风吹成雪片,飞扬而起。 阮伟只觉站不稳腿,那风大得吓人,响声震耳欲聋,他看不见前面,只有大声呼喊:“义弟!义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的内功虽然精湛,但在这大风中呼声一出,便被吹散,半晌都不见温义回声。 阮伟急得不顾自己,在大风中走来走去,喊道:“义弟……义弟……义弟……” 霍然,一大片雪花盖来,阮伟站不住脚,竟被那雪花卷去,一时失去了知觉…… 下 第十九章?妾似朝阳又照君 阮伟被雪花卷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他缓缓醒来时,天色已暗。 他一睁开眼,便呼叫:“义弟……义弟……” 这时,他不知自己处身在帐篷内,以为还是在旷野无人的大风中。 帐篷内只有一只牛油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亮,烛光摇曳不定,照着他陡然坐起的身影,摇摇晃晃,有如鬼魅。 霍然,“呱”的一声儿啼,原来阮伟这一声呼叫,竟把睡在同一间帐篷内的婴儿吵醒了。 这间帐篷,有数丈来宽,在中间隔着一块布幕,分成两边,布幕掀开,一位窈窕女子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阮伟被那大风惊吓过度,呆迷的神志尚未清醒过来。 一位中年妇人的声音在哄着,婴儿啼声渐渐小了下去。 窈窕女子温柔地走到阮伟身边,轻轻地扶着他躺下,替他盖好厚毛毡,十指纤巧地按在他“太阳”穴上,慢慢揉着,想使他重新入睡。 阮伟睁着大眼,怔怔地望着那窈窕女子。 窈窕女子轻声道:“你认识我吗?你还认识我吗?” 阮伟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着,直到看得累了,徐徐闭下眼皮。 窈窕女子仍在轻揉着阮伟的“太阳”穴,揉着,揉着,晶莹的泪珠有如断线般落下,滴在阮伟苍白的脸颊上,但是阮伟并未察觉到落下的清凉泪水,因为他此时已经熟睡了…… 东方又升起曙光,这帐篷内仍是静悄悄的,外面朔风怒号,吹得覆盖帐篷的皮毛“噼啪噼啪”地直响个不停。 帐篷皮门打开一角,伸出一个满面胡髭的大脑袋,向外张望,见大风已然停了,用藏语低声咒骂道:“他妈的,这个鬼天气!”他用了很大的劲,推开积到半门高的雪堆,走了出来,四周一看,遍山都是白雪,牲畜已不知道哪里去了。 胡髭大汉以为牲畜被吹走了,慌慌张张地跑到帐篷另一边,一面用力敲擂着,一面用藏语叫道:“家里的,起来哪!牲畜都被刮跑啦!” 帐门内走出一位藏装的中年妇人,打着呵欠道:“你嚷叫什么嘛?” 胡髭大汉埋怨道:“睡了三天,还睡不饱,你看,牲口都没啦!” 原来这大风竟已整整吹刮了三天。 西藏男女地位平等,甚至有的地方,女权尚高过男权,故夫妇间,做丈夫的,有时还要听妻子的话。 藏妇又打了个呵欠,揉揉睡眼,才道:“鬼叫鬼叫的,牲口不见了,你找过没有吗?” 胡髭大汉骂道:“什么都没有,还找个屁!” 藏妇走到平日围牲口的绝壁之下,用手扒开吹来的积雪,扒了一层,听到牛羊的低鸣声,立即喊声:“当家的,快来扒呀!牲口没被刮跑,都在里面呢。” 胡髭大汉飞快奔来,与藏妇合力乱扒,扒了半个时辰,牛羊一只只现出来了,这些牛羊身上都是积雪,呼呼地冒着白气,出来之后,一个个用力抖震着身上的雪。 这些牦牛及绵羊最耐寒冷,它们被埋在雪堆中三日,竟没有被冻死。 胡髭大汉点了点数目,七十余头牛羊少了两只,想是被大风刮散了,一场大风仅仅损失了两只绵羊,胡髭大汉高兴道:“家里的!我们好运气呀,冈底斯的大风,只吹走了两只小绵羊。” 西藏高原这种又怪又狂烈的大风,常造成牧者的巨大损失,因为风由西方吹来,他们便以为是住在冈底斯山上的妖神造成的,所以称为冈底斯的大风。 藏妇欢喜地笑骂道:“嫌丢得少么?一大早事情还没弄清楚便乱叫,吵醒了兰姑娘,小心剥你的皮!” 胡髭大汉道:“还早?都已快正午了!” 藏妇抬头看天,果见阳光躲在头上的乌云里,惊道:“真的正午了,当家的,快把牲畜赶在一起,天黑前得迁到有草原的地方去。” 藏妇走进帐篷内,掀开布幕,只见兰姑娘偎在从雪里救回来的男子的怀里,睡得正熟,她不愿意叫醒兰姑娘,她知道自兰姑娘救回来那男子后,已有三天没好好地睡了。 藏妇看着兰姑娘甜美的睡姿,真不相信她是西藏高原上,强盗们闻名丧胆的女菩萨,拉萨布达拉宫达赖喇嘛特封的西藏第一女勇士。 忽然布幕的那边,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惊醒藏妇的沉思,她匆匆跑过去,哄着婴儿,生怕把兰姑娘吵醒。 但那啼哭声已经把兰姑娘吵醒了,她没想到昨夜会那样疲倦,竟倒在他怀里睡着了,溜眼看去,哪知他正睁着大眼看着自己。 她不由得脸羞红了。西藏的第一女勇士,竟被一位少年男子看一眼而致忸怩不安了。 婴儿止住了哭声,帐篷这边是沉寂的,好半晌都没有一个人说话,蓦然,兰姑娘忽然想到他的病,再溜眼看去,果见他还是惘然地在看着自己。 于是,兰姑娘流泪了,她颤抖地道:“阮伟!阮伟!你还认识你的兰姐姐吗?你认识吗?你还认识吗……” 阮伟仍是痴呆地看着,脑中却想不起一点事情,过了一刻,他忽然轻声喊道“义弟……义弟……义弟……” 他自从被兰姑娘在大风那天从雪里救起,几天来无论在梦中或醒来,他只喊:“义弟……义弟……”这几个字。 兰姑娘的泪水如潮水般涌出,哽咽道:“我不是你的义弟,我是公孙兰呀!你的兰姐姐呀!” 原来这兰姑娘就是被阮伟误会,以为假意待自己好,目的在天龙十三剑秘本的公孙兰。 阮伟在祁门县离开她后,她本是一番好意,结果被误会,便想找阮伟解释,哪知遍访各地,远至云南,还差点送了命都未找到。 在“八卦神掌”范仲平家里治好毒伤,对找阮伟解释的愿望灰了心,留下自己心爱的飞龙剑,猜想他年阮伟可能还会到这里来,托“八卦神掌”送给他,自己便回到西藏,因为飞龙剑客隐居在藏边的看龙山,她是飞龙剑客的唯一独生爱女,自不愿抛下孤独的老父,到中原去流荡。 飞龙剑就放在阮伟的身旁,那天她认出飞龙剑也认出眼前昏迷的男子,就是当年仅有十四岁的阮伟,只是这时候的阮伟已经变得高大成熟多了。 她初见到阮伟时高兴极了,想等他醒来后,和他好好谈谈别后的状况,哪知他醒来,只会喊“义弟”两字,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令兰姑娘伤心极了,无论怎样说,无论怎样凄切的叫唤,阮伟只见瞪着神色茫然的大眼,没有一点反应。 她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在身后的藏妇道:“兰姑娘别哭了,西藏的第一女勇士是不会哭的!” 于是她擦干泪痕,回身道:“乌毛嫂,外面的风停了吗?”她说的是一口道地的藏语。 藏妇笑道:“早停了,兰姑娘。” 兰姑娘问道:“牛群还在吗?” 藏妇喜形于色道:“真是菩萨保佑,牛一只也没丢。” 兰姑娘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藏妇道:“我的马匹来时就吹丢了,拜托乌毛大哥帮我备好两只牦牛。” 藏妇道:“兰姑娘要坐骑,我吩咐乌毛去预备,不要银子,不要银子。”说着赶忙退出帐篷,叫乌毛去为兰姑娘准备牦牛代步。 兰姑娘温柔体贴地帮阮伟穿好衣服,黑毛皮袄用布带扎在身上,头上罩耳的皮风帽系在额下,再把阮伟的宝剑,包袱重新包在一块大皮毛内,捆得很紧,这样晚上夜宿野外,皮毛打开可做毡垫。 一切收拾停当后,自己的东西都早已捆好,她时常来往西藏高原上,凡是野外宿营用具、食物干粮无一不备。 阮伟好像木头人一样,任兰姑娘摆布,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兰姑娘拉着他走,他便跟着走出帐篷。 外面乌毛备好了两只牦牛,等着兰姑娘一出来,他就进去把东西一一抬出,捆在两只牦牛后面。 兰姑娘扶着阮伟坐在一只牦牛上,怕他会摔下来,用带子把他绑好。 藏妇拿着两只牛皮袋子,那袋子外面的反毛成白色,这乃是极贵重的白牦牛皮制成的,这白牦牛皮有个好处,就是把热茶放在里面,虽在寒冬也能一夜不凉。 藏妇把牛皮袋子递给兰姑娘,笑道:“这里面是刚煮好的热茶!” 兰姑娘好生感激,藏人不喜客套,她接下后,只淡淡道声“谢谢”,便捆在牛背上。 兰姑娘临上牛背时,塞给乌毛一块金子,乌毛叫道:“兰菩萨,不要,不要!” 但兰姑娘已牵着阮伟的牦牛走了,乌毛欲追上去,藏妇道:“算了!兰姑娘从未白受人家的好处。” 兰姑娘走得没了影子,他夫妇俩开始忙碌,撤帐篷,打行囊,他们一定要在晚上之前把牛羊赶到有草的地方去。 高原上,处处白雪皑皑,入冬以来这里虽未下过大雪,但几天前那场大风吹来的山雪,铺得满处皆是。 公孙兰把阮伟坐骑上的缰绳系在自己的坐骑后,这样后面那头牦牛就不至走失了。 天色渐黑,尚未走出白雪满地的范围,却可看到高大的树木,这里的树木都是针叶林,如松、柏等不惧寒冷的植物。 公孙兰知道今天已赶不到有市集的地方,担心阮伟耐不住寒风,便寻到一处绝壁下,依旧把帐篷支架起来。 阮伟安静得很,行走了一个下午,他只稳稳地坐在牦牛背上,腰杆挺得笔直,一声不响,也不打瞌睡,眼睛瞪得大大地向前望着。 公孙兰扶他下来,他就下来,公孙兰看他毫无寒冷的样子,倒是自己反而觉得有点寒意。 她不由奇怪地问道:“你不冷吗?” 等了半天阮伟都没有一点表示,她叹了一口气,不知阮伟害的是什么病。 帐内铺着很厚的皮毛,这本是一人用的小帐篷,她替阮伟脱下皮衣,皮靴,让他躺下后,这帐篷里已剩不了什么空间,要是两个人睡的话,只有抱在一起,才能再留一点空间放置食物用具。 公孙兰砍下一大捆枯枝,在小帐篷门外,升起一堆火,顿时火光熊熊,热气从帐门熏进,这小帐篷内立时温暖如春。 帐篷后面就是绝壁,热气熏进后久久不散,不一会,公孙兰就热得把皮衣也一齐脱下。 白天途中,公孙兰就曾用暗器打到一只獐,用小刀剥下皮毛,清理内脏后,刷上牛油就在火上慢慢地烤着。 獐肉烤得香喷喷的,她撕成两半,再拿出早就做好的糌粑,皮袋内装的茶还是热的,她的用具内只有一只木杯,倒满温茶后,扶起阮伟,服侍他吃下。 阮伟吃饭后,公孙兰再扶他躺下,这次他却不顺从,硬是盘膝坐着,公孙兰无意触及他的胸膛,发觉气流滚滚,才知道阮伟在用功。 只是阮伟不像一般打坐要垂眼观心,他仍是瞪着大眼,呆看着前面,显是神志尚未恢复。 公孙兰真不相信,失去神志的人还会运行内气,要知内功登到极峰,才能练到气不由心、已如化境、自然运行的地步,难道阮伟的内功竟达到这种地步吗? 当然,她不知阮伟是因所学瑜伽神功迥异一般中原内功心法,倘若她要是知道,阮伟白天坐在牦牛背上,尚能自然运功练气的话,更要令她大大吃惊了。 公孙兰看不出所以然,心中总代阮伟高兴,不去打扰他,自个儿就着阮伟喝剩的温茶吃了点獐肉,草草果腹。 饭后,一天的劳累自然袭来,她把枯柴架在火旁慢慢烧,帐篷内只有一张白牦毛织成的盖毡,阮伟运完功后,自动躺下,她为他盖好毡子,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就倒在他的身旁睡去。 半夜阮伟惊醒数次,每次都是陡然坐起,惊呼着:“义弟!义弟!” 公孙兰耐心地服侍他,为他轻揉“太阳”穴让他安静地睡去,如此一来,她一夜都没有睡好觉,直到天色微明,她才倦极睡去。 将近中午,公孙兰才懒洋洋醒来,外面的火早熄了,但她觉得温暖异常,睁开眼来,才发觉自己和阮伟紧紧拥抱在一起,她不由面泛羞红,她还是第一次和男子搂抱着睡在一起,亏得两人身上都穿着很厚的衣服,否则她真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她羞赧地推醒阮伟,阮伟睁开大眼,她更羞了,匆匆为他穿好皮服,自己也收拾停当后,就用昨晚放在火旁的水壶,倒出温水,给阮伟洗漱,阮伟真与孩童一般,什么都要她照顾。 日到正中,才继续行程,不到黄昏便赶至一处小市集,集上人口不多,都是些牧人及猎者。 他们大部分都认识公孙兰,见她过来,皆是恭敬称道:“兰菩萨好!”妇女见着她就笑吟吟地道:“兰姑娘,好久没有看到你啦!” 公孙兰一一含笑点头应礼,他们虽然都很奇怪,兰姑娘怎么带着一个傻愣愣的男子,却没有一个敢随便问她。 公孙兰用牦牛换了马匹,她要尽快赶到藏边看龙山,求父亲为阮伟治伤,所以换好两匹高大藏马,便急急赶路。 他俩昼行夜宿,晚上公孙兰为了照顾阮伟,还是和他共睡在那小帐篷内,行了数天后,阮伟在晚上便较少醒来,公孙兰也习惯和阮伟相处,不再害羞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了。 日子一久,阮伟虽然神志未复,却也认得公孙兰,公孙兰离开他片刻后回来,他便会对她微笑。有一次公孙兰去猎兽,隔了很久没回来,他竟向公孙兰去路寻找,公孙兰回来后,发觉阮伟不在,吓得她喊哑了嗓子,到处乱找,好不容易才找到。自此后,公孙兰再也不敢轻易离开他一步。 十天后他们来到拉瓦山下,通过拉瓦山到乌克伦,只要再走三天的路程便可看到看龙口。 拉瓦山不高,范围却很大,山上因天气干燥,积雪不多,虽在严冬,遍山仍是葱绿一片。 他俩午后登山,直到晚上还未走出山区,公孙兰神色焦急,仿佛甚是惧怕这个地方,但这山区广亘数百里,山路蜿蜒曲折,她一急,就迷失了路途,不得已,只好在松林夜宿,等天明再寻路出山。 她采了大量枯枝,在帐篷四周烧着数堆大火,才敢带着阮伟安心睡去。 半夜阮伟霍然惊醒,陡然坐起,公孙兰依在他怀里也被惊醒,以为又要惊呼。 哪知这次阮伟一声不响,只瞪着大眼望向帐房外,公孙兰心知有异,掀开帐门看去,但见满林遍布灰青青的大野狼,怕有千只左右。 狼性素来怕火,要是帐篷附近没有几堆火,它们早就冲过来了。 敢情那些狼都饿狠了,嗅到人味,一只只围在帐篷四周,伸长舌头,不肯离开。 公孙兰脸色苍白,想不到拉瓦山的大批狼群,都聚在附近,远处尚有不少野狼向这边聚来。 柴枝虽然预备很多,但也只能烧到天亮,柴枝烧完,野狼就要发动攻击了。 天色微晓,火势渐弱,公孙兰心想除了拼斗,别无他法冲出野狼的围困,当下她收集一堆剩下的枯柴,收下帐篷,清出空地,让阮伟坐在中央,把枯柴在他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子。 自己把全身束扎得紧紧的,宝剑早拔在手中,一切弄停当后,这时火势更小,在黎明的亮光下,已显不出什么亮光。 狼群蠢蠢欲动,不时发出饥饿的嚎叫。有几只等不及,走到火旁,作势欲扑。 公孙兰把阮伟四周的枯柴燃着,此时一堆枯柴熄灭,霍然冲进数十只半人高的野狼,公孙兰眼明手快,飞剑刺出。 每剑皆是刺在狼的咽喉上,一剑毙命,不一刻刺死十来只,狼体甚大,倒在地上阻碍公孙兰的跳跃,当下她一面杀狼,一面用脚将死狼尸体一一踢出火圈之外。 狼性相残,外面围困的狼群,一见到死狼落下,便冲过去大噬,一只死狼不用数口,便被一群狼吃得干干净净,顿时死狼的鲜血流满地。 后面没吃到死狼的狼,嗅到血气,兽性大发,全力向火圈内冲进。 前面的狼被后面的一挤,一阵大乱,一下子百只狼已涌进圈内,把将灭的火完全踏灭了。 火光一熄,四周的狼如潮水般涌来,两匹马也逃不出,顷刻被涌进的狼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两副马鞍,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公孙兰的眼睛杀红了,她已不知杀死了多少,只是挥舞着宝剑,护着身体,狼一冲上,便被剑光斩断,有的狼被削断一腿,立刻被未受伤的狼活活分吃掉。 阮伟坐在火圈当中,因火势较大,狼群不敢接近,一时倒很安全,他似乎也有所知,瞪着大眼看公孙兰杀狼,有时偶尔露出关切的光芒,那光芒自他神志不清以来,从未透出的带有情感的眼神。 公孙兰杀到后来,心软了,手也软了,舞到后来,公孙兰的剑光缓慢了,只见她包在头上的发巾脱落了,柔发披散在肩上,全身溅满狼血。 一只狼凶猛地扑向公孙兰背后,阮伟突然大声惊呼道:“危险!” 公孙兰一听阮伟叫出危险两字,心中大喜,手势稍一慢,那只狼穿过剑光,一口噬在她的肩上。 那一口咬得很深,痛得公孙兰惨呼一声,挥剑斩断那只狼,但见那只狼,身体虽被斩下,狼头仍咬在她的肩上,死也不放。 她被咬了一口,伤势不轻,大大影响身手的轻灵,不一刻衣服就已被狼爪撕裂数处。 她越来越觉得软弱,手酸得举着那把铜剑如有千斤,挥舞得越来越慢。 围在她四周仍有千只以上的狼,她灰心了,再提不起昂烈的斗志,于是她想放弃拼斗,让狼把自己吃掉算了,临死前,她想再看一看阮伟,但当她的眼光向阮伟投去最后一瞥时,忽然见阮伟已不在火圈内!哪里去了!当她眼光转到另一侧,不由精神大振;原来,阮伟神志已经恢复了,于是她的手臂如有神助,剑光霍霍,狼尸顷刻遍地皆是。 阮伟在公孙兰惨呼那声时,神志便被惊醒一半,立刻兴起救助的念头,拔出身侧包袱内的飞龙剑,跃出火圈,冲向公孙兰。 但他一出火圈,围在火圈四周的狼便一齐冲来,把他围住。 阮伟手中宝剑削金断铁,挥舞起来,威风八面,杀狼如切瓜,干净利落,那些野狼竟不能近身一丈之内。 狼群越来越多,仿佛整个拉瓦山的狼都来到,杀不胜杀,阮伟神志虽未全复,身手却毫不缓慢,剑剑皆是凌厉无比的天龙十三剑。 他脑中的念头要救公孙兰,便一心一意想接近她,只见他一面杀狼一面慢慢走向公孙兰那边。 公孙兰的钢剑杀到后来,锋口翻卷起来,一剑若不用力,便无法再砍伤狼背,她受伤后只靠精神支持,时间一久,力量耗尽,剑法便慢,顿时情况十分危急。 看看阮伟杀了将近五百只狼,距公孙兰还有五步之差,公孙兰此时的力量已无法支持,一只狼忽然咬住她的剑,她一拔未拔起,四周的狼立时蜂拥扑上。 她吓得神魂俱失,连惊呼声都喊不出口,暗道:“这下完了。”忽然身体一轻,如飞掠起,她一嗅便知阮伟抱着自己,心神顿定,软弱地搂着阮伟的腰,昏昏睡去。 阮伟知道杀不完狼,只有逃走,当下他飞身抱起公孙兰,在狼身上点跃掠去。 要知他的轻功已达“一苇渡江”“登萍渡水”的绝顶地步,抱着公孙兰轻如无物,围着一里广的狼群,几下便掠过,落地后,飞奔而去。 狼群在后紧追,但追不了盏茶时间,便被阮伟抛落老远。 寒风刺骨,公孙兰在梦中被冻醒,睁开眼一看,真羞死她了。 阮伟尚不知道公孙兰醒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公孙兰肩上的内衣也撕破,顿时半肩凝脂般的雪肤暴露眼前,乳房隐隐可见。 阮伟毫不动心,仔细地把深咬在公孙兰肩上的狼头拔下,那狼白森森的牙齿深入公孙兰肩肉内,忙了半天,才全部拔出。 狼牙一出,紫血缓流,要知狼齿有毒,紫血若不流尽便会中毒,阮伟见血流得太慢,本不晓得拔血消毒的道理,却不由自主低头,张口在她肩上吮吸,等一处伤口被他吸尽毒血,他才吐出污血,在另一伤口吮吸。 公孙兰双手被他抱住胸口,玉体又任他吮吸,面孔涨得绯红,心中却知阮伟不嫌肮脏,为自己伤口消毒,好生感激,十数天来为他的辛劳,化作了万缕柔情,回绕胸内,甜蜜无比。 好一会阮伟见伤口全不流血了,便停止吮吸,呆呆地看着公孙兰。 公孙兰在杀狼时,怕妨碍身手,没有穿上皮袄,只有夹衣一件,这件夹衣也被狼爪撕裂数处,她欲拉起破衣掩住肩头,哪知用力一猛,虽掩住肩上,却又露出胸部。 她正感到狼狈不堪,蓦听阮伟道:“给你穿!” 公孙兰羞赧地抬起了头,顺手接过阮伟脱下的皮袄,披上身后,低声道:“谢谢你……” 好半晌,没有人作声,公孙兰含羞嗔道:“伟弟……” 阮伟傻傻道:“你叫谁?” 公孙兰羞气道:“我叫你呀!” 阮伟疑惑道:“我叫伟弟?” 公孙兰不解道:“你不是叫阮伟吗?” 阮伟自问道:“我叫阮伟?阮伟是谁?” 公孙兰仔细看去,只见阮伟一脸茫然,并非装作,不由轻叹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阮伟摇头道:“我不知道。” 公孙兰紧追道:“你总知道义弟是谁吧?” 阮伟一愣,随即痛哭失声道:“义弟……义弟……义弟……” 公孙兰见他又恢复痴呆时的情形,为了帮他忆起往事,急问道:“那义弟到底是谁呀?” 阮伟这么大的男子,竟低泣道:“她……她……是一位……很……很……可爱的孩子……” 公孙兰道:“你可知道,那孩子长得什么样子?” 阮伟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公孙兰急得流泪道:“你怎么都不知道呀!阮伟就是你的名字,你就是阮伟,你应该知道呀!你应该知道呀!” 阮伟伸手抹去公孙兰的脸上清泪,轻声地道:“别哭!别哭!我会慢慢去想我是谁,你……你……不要哭……” 公孙兰握住他的手,轻吻在唇上道:“只要你能恢复记忆,我宁愿折寿十年,以求……求老天帮助……” 山风轻吹,这里已经是拉瓦山下,再半天的路程,便可抵达一处不小的邑市乌克伦。 公孙兰扶起阮伟,俩人并肩在冬日暖和的阳光下,朝乌克伦走去。 无垠高原风飙劲哟,乌克伦的牧人迎风骋啊! 雪花漫天马蹄飞哟,征遍草原的男子汉啊! 乌克伦的英雄任东西! 乌克伦的英雄任东西! 一位少年藏人,骑着一匹高大的藏马,赶着数十头牦牛,在乌克伦的大草原上放牧。放眼望去,草原无尽,草原上间或可见山雪处处,这高原的野草,耐寒性甚强,虽在冬季,不见枯萎。 少年藏人唱着《牧人之歌》,奔驰前后,雪花随蹄溅起,倒真应了他那歌中的词意。 他正唱得兴高采烈,忽闻有人呼喊道:“克力兀!克力兀!” 他回首四顾,看到拉瓦山那边走来两位汉人,慢慢他看清楚了,立时他好像疯狂了,大呼道:“兰阿姨!兰阿姨!”脚下一紧马腹,如飞奔去。 驰到公孙兰身边,陡然收马,马身未停,他已敏捷跳下,跪在公孙兰脚旁,磕头在地。 藏边最敬的礼是吻对方的脚趾,但他却不敢吻兰阿姨的纤足,多年以来,没有一位藏边的男子曾触到她一根毫发。 公孙兰笑道:“克力兀,嬷嬷好吗?” 克力兀站起来,心中奇怪兰阿姨怎么变了,平时很少见兰阿姨笑,今天却笑得那么美,美得如冰漠上的血花,娇艳欲滴。 他看呆了,公孙兰笑骂道:“小鬼头,看什么,快去给阿姨找两匹马。” 克力兀伸了伸舌头,他真发觉兰阿姨变了,不是吗?兰阿姨竟会和她身边的男子手牵着手,若是传到乌克伦,乌克伦的青年男子都要震惊了。 他撮口发出尖锐的哨声,顷刻东边赶来数十匹藏马,马后几个牧人飞快奔来,见着公孙兰都翻身下马,叩头道:“兰菩萨,好!” 克力兀吩咐他们选出两匹最雄壮的白马,公孙兰向阮伟笑道:“你会骑无鞍的马吗?” 阮伟摇头道:“没骑过,我想可以骑的。” 公孙兰笑道:“你先上去,小心点啊。” 阮伟脚尖轻点,身如飞鸟跃上马背,双手抓住马鬃,那马未经驯服,一经有人骑上,立刻大纵大跳。 牧人制马的法子,只有骑稳在马背上任它纵跳,到它跳不动了,还不被它摔下马背,那马便驯服了。 驯马是件很热闹的事,克力兀和牧人们围拢来,大声叫喊,替阮伟助阵。 阮伟从未骑过野马,头几下差点被马甩落,他见马性倔强,暗一运劲,那马哪能抵得住他的内家真力,立刻被他定住。 牧人们哪里见过这种制马法,暗呼道:“兰菩萨的朋友也不凡呀!” 公孙兰笑吟吟道:“克力兀,等下选两匹最好的马,阿姨要上看龙山。” 克力兀道:“兰阿姨,明天乌克伦举行勇士大会,阿姨不看看就走吗?” 公孙兰摇头道:“明天就上看龙山,没时间去看,待会儿不要忘记选两匹能爬山的马。” 她走近白马旁,纤掌按住马颈,笑向阮伟道:“你先走。”阮伟一松双足,那马立刻飞驰,公孙兰纤掌一拍,那马一痛,跟在阮伟那匹马后,扬蹄飞奔,在飞奔中,公孙兰翻身上马。 草原向后倒驰,风声呼呼,他俩都是内家好手,虽是野马也使不起性子,公孙兰赶上阮伟,带着阮伟离开草原,进入乌克伦市区。 乌克伦居民皆是以放牧为生,牧场在草原上,有的跟着牛羊,搭帐篷随处而居,有的却雇人放牧,自己住在城内。 乌克伦里的人好像都认识公孙兰,见她飞马驰来,纷纷让道,有的孩子大叫道:“兰阿姨!兰阿姨!” 公孙兰直骑入广围数里的土墙,土墙内散布着数百头牛羊马,墙最里面是一栋高大的平房。 驰到平房前,公孙兰跃身下马,任马自行离去,阮伟双腿一夹,那马乖乖停住,然后缓缓下来,他手一放,那马得到自由,长嘶一声,跟随前面那匹母马奔去。 平房内闻声走出两位老年夫妇,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大姑娘,大姑娘欢声上前,搂着公孙兰的颈脖,叫道:“兰阿姨!” 公孙兰和那姑娘从小长大,感情最好,笑道:“别小孩子气,我身上脏死啦!” 那姑娘娇声道:“不脏,不脏,好香哟!” 蓦然,她看到阮伟盯着自己看,脸色不由一红,阮伟不懂她们说些什么,却见那位姑娘十分脸熟,不觉眼光茫然地看着她。 老年藏妇叱声道:“阿美娜,下来!没规矩。” 阿美娜被阮伟那眼光看得心中“怦怦”乱跳,忸怩地退到藏妇身后,公孙兰笑道:“阿美娜怎么害起羞来,嬷嬷讲你一句,脸皮就那么嫩吗?” 老年藏妇偕同老伴,上前行礼,藏妇笑道:“兰小姐,你好久没来了。” 这老年夫妇俩,自幼带大公孙兰。公孙兰出世丧母,飞龙剑客带着襁褓中的女儿,来到藏边,在乌克伦买了大批的羊牛马,请一对中年夫妇帮忙看管,那中年藏妇才生一儿便夭折,奶汁很多,于是飞龙剑客留下女儿,然后自己一个人隐居住在看龙山上。 公孙兰吃那中年藏妇的奶长大,便叫她嬷嬷,后来中年藏妇又生一女一子,女的小公孙兰三岁,与阮伟同年,就是阿美娜;男的便是先前在草原牧牛的克力兀,才十五岁。 二十一年来,那中年夫妇一直忠心耿耿,飞龙剑客在山上的食用都是按时送去,岁月不饶人,中年夫妇变成老年夫妇,但对公孙兰还是当作小主人看待。 公孙兰笑着问道:“哎!快一年没来了,嬷嬷近来可好?” 老年藏妇道:“托老爷的福,我们都好,现在嬷嬷就只担心阿美娜。” 公孙兰向阿美娜笑道:“你看!嬷嬷担心你的婚事了。” 阿美娜娇羞道:“好,兰阿姨寻我开心,等下看我呵你的痒。” 老年藏妇笑骂道:“兰小姐,像她这样不懂事,西藏谁家的男子敢要她啊?” 这老年藏妇和她的老伴性格恰恰相反,那老藏人满面风霜侵蚀的皱纹,只向公孙兰行过礼后,便一言不发,有时偶尔笑笑。老年藏妇却不同,年纪虽大,但是十分风趣。 阿美娜大姑娘家,在陌生男子面前谈到自己的婚事,羞得掩住耳朵,娇唤道:“我不听!我不听!” 她这一撒娇,更令阮伟看得痴迷不已,总觉到这姑娘在某方面,自己十分熟悉,但他却不知道,她们在叽哩咕噜说些什么。 老年藏妇看阮伟呆站在那里,问道:“这青年人是谁呀?” 公孙兰想起阮伟不好介绍,只得含糊道:“他是爹爹的客人。” 老年藏妇一听是老爷的客人,和老伴连忙上前,请阮伟入内用茶,阮伟不懂他们的话,却晓得是请自己进去,当下很大方地缓步入内。 阿美娜在后面轻拉公孙兰的袖子,用汉语道:“他真是看龙山的客人!”她自幼聪颖,一家人只有她跟公孙兰在一起学会汉语,公孙兰断奶后便常常到看龙山,与飞龙剑客相处的时间多过在乌克伦,所以汉语不用说,还是道地的京片子。 公孙兰笑道:“可不是吗?” 阿美娜皱皱鼻子道:“我才不信呢?一定是阿姨未来的……” 公孙兰娇嗔道:“你敢说!”举掌要打。 阿美娜咯咯笑着,快步跑入内去。 藏民最喜饮茶,待客之时,少不了茶,但他们的茶和汉人的却不相同。 他们将茶煎沸后,混以羊乳制成的乳油,杂以少许食盐,味道便不是纯正的茶味了。 阮伟正在举着杯子饮茶,见阿美娜进来,便放下杯子呆望着她。 阿美娜十分敏感,一进屋就发觉有人盯着自己,抬头看去,一接触到阮伟那茫然的眼光,一时竟忘了移开。 她脸上的笑容仍在,这笑容是阮伟最熟悉的,但阮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他极力思索起来,眼眶中不由泛起泪水。 阿美娜吃惊了,那泪水难道是为自己流的吗? 公孙兰进来笑道:“阿美娜,你在想什么?” 阿美娜霍然惊醒,她再也不能在这中堂内站下去,脸如朝霞,她扭头向公孙兰一笑,急步走入自己的闺房内。 晚餐时克力兀带回两匹黑得发亮的骏马,马上配件齐全,公孙兰高兴地在院中试了回马,对克力兀选马的眼光,大加赞赏。 藏人进食,围地而坐,中间放置肉类及糌粑,这糌粑是藏人的主食,其做法是用青稞炒烧后,磨成细粉,和以茶汁,拌以牦牛奶油制成的酥油,反复揉捏即成。 阮伟、公孙兰坐下后,老年藏人夫妇才带克力兀坐下,克力兀道:“姐姐怎么不出来?” 老年藏妇道:“你姐姐刚才说头痛,别去叫她。” 公孙兰奇道:“阿美娜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就头痛呢?” 老年藏妇道:“她今天怪里怪气的,别理她。” 藏人不用筷子,用手抓着吃,汉人叫这作抓食,阮伟第一次参加抓食,十分不习惯,公孙兰笑着教他,这一餐饭,大家吃得都很愉快。 晚上,老藏妇给阮伟整理客室居住,公孙兰自己有房间,她虽不住,房间每天还是打扫得很干净。 夜入初更,阮伟睡不着,披着皮服,缓步走到院子里,这院子甚大,种了数十株松柏,阮伟倚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抬头看月,脑中似乎要想很多东西,却什么也想不起。 月光明亮,穿过树上的针叶,照在阮伟的脸上,隐隐约约地,越发显出阮伟的面容茫若海雾、不可捉摸。 阮伟想到后来,不由深叹一声,要知一人思索不起往事,是多么痛苦啊! 忽然,如幽灵般的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地道:“你……你……叹什么气?” 阮伟转身一看,是白天那位西藏姑娘,只见她在寒夜中,仅着一袭长身白衫,长发披肩,微风轻吹,衫飘发动,真如谪凡仙子,圣洁无比。 她穿着白色睡袍,看来像个书生模样,阮伟脑中一震,渴求道:“你能不能对我笑一笑?” 在这动人的气氛下,阿美娜不能拒绝阮伟的要求,她笑了,笑得好像百合花。 这笑容把阮伟的脑弦震动了,也只有这个笑容能使阮伟捉住往事的回忆。 于是,他已经有点疯狂了,他一把搂住阿美娜,不住地道:“你永远笑……不要停……你永远笑……不要停……” 阿美娜全身发抖,颤声道:“你……你……喜欢我吗?” 阮伟点头道:“我喜欢你的笑,我喜欢你的笑,我永不会忘记,我永不会忘记那种笑……” 阿美娜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只知道他是在说喜欢自己而且永远不忘记自己,于是她感到幸福无比,喃喃低语道:“我自幼就喜欢说汉语,兰阿姨教我,我一学就会,否则我今天怎么能和你说话啊……别人都说我怎么说得那么好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弟弟就一句也学不会,我常独自想,我大概是和汉人有缘,才能一学汉语就会…… “你说是不是?我今天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我和你是有缘的,就好像学汉语一样,有一种奇怪的心思萦绕在我胸中,你是汉人,你真的喜欢我吗?” 阮伟沉浸在那熟悉的笑容中,不知她说些什么,只是无意识地点点头。 刺骨的寒风吹来,阿美娜不再怕羞,反而双手抱住阮伟的腰,甜美地漫声道:“今天娘说道,担心我的婚事,她不知我根本不喜欢藏人,乌克伦的青年男子被我骂了几个,再也没人敢上门提亲,娘担心我嫁不出去,我才不嫁呢!我要嫁给一位汉人,我要嫁给……” 阮伟掩住她的嘴,道:“你不要说,你笑,好吗?” 阿美娜果然不说了,轻盈地展开笑容,那是能迷惑阮伟的笑容。 阮伟想要捉住那个难忘的笑,于是他低下头,在她发出笑容的脸颊上,不断地吻着。 阿美娜全身发抖,体内觉到有如万蚁噬咬,她颤抖地推开阮伟,低声道:“你去睡吧!我……我……总会是你的……” 她依依不舍地、轻飘飘地离开他……阮伟看着阿美娜的离去,他又沉浸在那难忘、熟稔的笑容中……很久,很久,阮伟才慢步回房。他离开后,从另一棵树下走出一位满含泪水的女子,她…… 她正是公孙兰…… 下 第二十章?情是何物偏惹恨 第二天,阮伟起得很晚,外面微微可听见人声的喧哗,如在举行盛大的节会,喜气洋洋。 阮伟刚出房门便遇见克力兀,克力兀欢愉道:“大叔,不去看乌克伦的勇士大会吗?” 阮伟听不懂克力兀说的藏话,傻呆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克力兀天真活泼,上前牵起阮伟的手,嚷道:“去嘛!去嘛!大叔一去,兰阿姨才会去,兰阿姨去了,乌克伦的勇士都会感到光荣无比。” 阮伟见他咕噜一大阵,还是听不懂一句,不知是摇头好,还是点头好,当下窘得讷讷道:“你……你……说什么?” 克力兀也听不懂阮伟的话,以为他在推辞,便诚挚求道:“大叔劝兰阿姨明天再上看龙山,只要兰阿姨今天不上看龙山,一定会参加勇士大会,往年兰阿姨没有一次不参加。” 阮伟虽听不懂,却看得出克力兀诚恳的神色,心想只有那位西藏姑娘懂汉语,便道:“你去叫阿美娜来。” 克力兀听出阿美娜三字,摇头道:“阿美娜不舒服,爬不起来,还是大叔去对阿美娜说,阿美娜一定听大叔的话。” 阿美娜正在转角处,姗姗走出,用藏语道:“克力兀不要麻烦他,他不会懂你的话。” 克力兀讶然道:“他?他是谁呀?” 阿美娜脸色一红,轻声道:“你先去看勇士大会,等会我一定劝兰阿姨来。” 克力兀不解道:“姐姐,你早上不是爬不起来吗?” 阿美娜昨晚受寒,但她想着阮伟,抱病来到这里,精神十分软弱,她低头道:“不要啰唆,你快去玩吧!” 克力兀自幼怕姐姐,伸了一下舌头,飞快跑去,跑到那头,回身喊道:“大叔一定要带兰阿姨来参加勇士大会!” 阮伟笑道:“他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 阿美娜情意绵绵道:“你……你……今天就要走了吗?” 阮伟道:“我不知道。” 阿美娜笑道:“那好,你赶紧去向兰阿姨说,过几天再上看龙山,兰阿姨便不会带你……离开……离开……我了……” 阮伟道:“到看龙山做什么?我不去,我要看你笑。” 阿美娜娇咯咯笑道:“我不笑了,你一天到晚都叫我笑,岂不要笑死我了。” 她这时的笑态更是迷人,阮伟脑筋一受刺激,双手急忙搂住她的香肩,低头就要吻她的脸颊。 阿美娜娇笑连连道:“我不要你吻,你昨天吻我,好像发疯了,叫我气都喘不过来……” 阮伟根本听不见阿美娜在说什么,他现在只想吻那令他寝寐难忘的笑。 阿美娜怕他吻,因那吻太热情了,热情得可以融化她,她轻轻一挣,闪入阮伟的房内。 阮伟失去理智,跟着进去。 阿美娜昨夜受了风凉,身子不好,这时剧烈地一动,精神过于兴奋,陡觉眩眩欲晕,站立不住。 阿美娜一笑,阮伟神志便恢复了,他伸手扶住阿美娜要倒的身体,急问道:“你怎么啦?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阿美娜皱眉道:“我头好痛,你……扶我躺在炕上……” 北方人叫床为炕,阿美娜学的是北京话,便管藏人的软床也称为炕,其实炕是用砖砌成的。 阮伟扶着阿美娜躺在用兽皮制成的软床上,慢慢地把她外层的厚皮衣脱下。 阿美娜心里误以为阮伟……她一把握住阮伟的双手,放在胸前,不给他再脱衣服,阮伟轻轻挣脱,立时阿美娜心跳如鼓……但阮伟并不如阿美娜所想,他把双手放在阿美娜的腹部,然后缓慢地推揉。 阿美娜顿觉腹部渡进两股热流,流入身内,舒畅无比,盏茶工夫后,阿美娜昨晚所受的寒气,全部被阮伟用内家真力逼了出来。 阿美娜的头不晕了,反觉无比地清灵,但她仍闭着眼睛,在享受那股暖烘烘的热流,在体内游来游去。 她却不知用内家真力疗伤,耗损阮伟很多的真元,阮伟见她眼睛不睁开,以为还未治好,当下加快推揉。 再过盏茶时间,阿美娜被他揉得全身酥麻,春心荡漾,她不由娇笑道:“大哥不要揉了……” 这一声大哥,这一脸笑容,侵入阮伟的脑海里,浑忘了疗伤的劳累。 阿美娜睁眼看到阮伟满面的汗珠,大惊失色,怜惜痛心道:“你……你……怎么了……” 她掏出香喷喷的绣帕,无比怜爱地为阮伟抹去汗水。 阮伟痴痴地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再叫我一声。” 阿美娜娇羞地用手蒙住脸,娇声道:“大哥……” 这“大哥”两字听得阮伟好耳熟呀!仿佛记得以前常有一人,在自己身边,不停地唤着“大哥”。 于是,他要捕捉那人的回忆,他拨开阿美娜的纤手,如梦般地轻道:“你笑给大哥看……你笑给大哥看……” 阿美娜脸红得比胭脂还红,她羞笑了,笑得那么甜蜜,笑得那么诱惑……这笑容又使阮伟疯狂了,于是阮伟俯下身去,顿时如雨点般地热吻着阿美娜的脸颊。 阿美娜喘气了,热血沸腾了,但她不满足,阮伟仅吻在那能发出笑容的脸颊上。 她颤抖地把红艳的嘴唇,慢慢凑过去……慢慢……慢慢……接近了……她的心好像要跳出口,她的血好像要冲出血脉……终于黏合了,如两片胶唇牢牢地贴住了……阮伟沉浸在回忆的思潮里,他闭着眼睛,并不知吻的是脸颊?还是鲜唇? 但阿美娜却被焚烧了,女人原始的热力,全部被挑拨出来了,她双手有如两条软蛇,缠绕在阮伟的背上……她尽情地享受,享受她少女的第一次甜蜜的吻。 他俩都进入忘我的境界,却不知他们进来时,并未关闭房门。 公孙兰来叫阮伟上道,上看龙山让父亲给他疗伤,她已来了很久了,一切她看得很清楚了……到了此时,她哪能再看下去,眼泪像流水般地流了下去……她蹒跚退了出去,缓缓带上房门,轻得似乎没有声音,没有丝毫惊动他们。 她一出房门,迎面看到克力兀走来,但她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掩面快步走回自己的房内。 克力兀大叫道:“兰阿姨!兰阿姨!” 他哪知道兰阿姨已无法停下来和他说一句话。 克力兀因为等到勇士们已开始争斗比武,还不见兰阿姨来到,这才回来要找姐姐问罪。 当下,他大声叫道:“姐姐……姐姐……” 阿美娜听到弟弟在呼唤,顿时惊醒,她不是淫荡的女子,连忙推起阮伟。 阮伟自失去记忆以来,严谨的礼教,已不能束缚他的心志,但求性之所发,任意而为。 阿美娜推起阮伟,脸色仍是潮红不退,她不敢再看阮伟一眼,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前,低低地道:“弟弟在叫我,我出去一会。” 阮伟没有说什么,阿美娜弄平褶皱的衣服,穿上皮服,姗步走出。 克力兀一面叫一面走,已走到阿美娜的房前,阿美娜追上前道:“叫我做什么?” 克力兀本想兴师问罪,但看到姐姐却不敢发作,笑道:“姐姐,你的病好啦!” 阿美娜想到阮伟要给自己治病,自己却以为他要……不觉自个儿羞笑起来。 克力兀哪见过姐姐这种神情,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疑道:“姐姐快去躺躺,我看你的病八成没好。” 阿美娜笑道:“哪有什么病!根本没病!你快说,有什么事?” 克力兀道:“草原上的勇士大会早开始啦!姐姐说兰阿姨会去,怎么还没去,好多乌克伦的牧人问我,我说马上就来,但……” 阿美娜病好了,对于参加一年一度的勇士大会,兴致勃勃,忙道:“你快去,我现在就去叫兰阿姨。” 克力兀笑道:“我等你,我和姐姐一起去。”他怕阿美娜骗他,再回去倘若兰阿姨还是不去,那可是大大丢脸之事。 阿美娜急急跑回阮伟的房内,见他仍坐在软床上,跟她刚才离去时的姿势一模一样,好像在呆想什么。 她轻声一笑,上前道:“傻大哥,你在想谁?” 阿美娜不能笑,她一笑阮伟就迷了,阿美娜低语道:“你在想我吗?” 阮伟直点头,心里在说:“是的,我在想你的笑,你能再对我笑吗?” 阿美娜娇羞道:“弟弟在等我去看勇士大会,你去向兰阿姨说,叫她也去,乌克伦的勇士都要见见西藏的第一女勇士,我在那里等你,你一定要带兰阿姨来呀!” 阿美娜甜美地一笑,阮伟正要搂住她,她已急步而出,徒令阮伟迷惑在那心动的笑容里。 好半晌,阮伟才恢复正常,走到中堂,老年藏妇慈笑地带他至后房盥漱,服侍他用罢早餐,阮伟用手势问明公孙兰的房间,便向那里走去。 公孙兰的房间内,布置和汉人小姐的闺房一样,锦被、绣枕、流苏垂帐,幽香阵阵。 房角一侧,堆放捆扎好的旅行用具,及两副马鞍,想是公孙兰预备好,要在今日带阮伟上山。 阮伟进房后,看不到公孙兰,正要出去,忽见放下的纱帐内,俯睡着一位窈窕女子。 他轻轻走到纱帐旁,低唤道:“兰姐姐!兰姐姐!” 公孙兰连忙擦去还在暗流的泪水,掀开纱帐,走下软床,笑道:“什么事?” 阮伟抬手轻抚在公孙兰细肿的眼泡上,惊疑道:“你哭了!” 公孙兰扶住他的手,笑道:“我……我……没哭……” 阮伟道:“你不要想骗我,你哭得很伤心,把眼泡都哭肿了,你……你……不要哭。” 公孙兰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扑到阮伟的胸膛上,那曾拥抱她十数夜——熟悉的胸膛,她甚至能辨别出阮伟身上发出的特有气味,她脸颊贴在阮伟的颈上,珠眸含泪,不住地道:“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 阮伟任她倚在胸前,他已对公孙兰产生微妙的感情,只是这种感情,在他下意识的脑海里,不敢接受,仿佛接受了这种感情,对不起什么人似的。 公孙兰发泄了内心的愁苦,心境恢复以前的愉悦,低声道:“我们走吧!” 阮伟道:“到哪里去?” 公孙兰离开他的胸膛,抹去颊上的泪痕,笑道:“我们继续我们的行程,到看龙山去。” 阮伟道:“到看龙山去做什么?” 公孙兰不愿说出去治他的脑伤,怕刺激他,笑道:“去看我的爹爹,爹爹一定喜欢见你。” 阮伟道:“过几天再去好吗?” 公孙兰内心不愿再多停留一日,再说早一日治疗,对阮伟的脑伤也比较好,但她不愿违背阮伟的意思,柔声道:“好……好……” 阮伟笑道:“我们去看勇士大会好吗?” 公孙兰自幼每年都参加勇士大会,今年为了送阮伟上山才不去,既然阮伟不愿马上去,心中十分想去看看,她还没答出话来,阮伟已牵住她的手,高兴道:“我带你去!” 他俩走出广大的院子,来到大路上,但见大路附近寂静无声,一个人都没有,显是乌克伦的居民都去参加勇士大会了。 阮伟并不知在哪里举行勇士大会,他迟疑在路旁,不晓得走哪一条路才好。 公孙兰看他徘徊不前的窘相,笑道:“你带我去呀!” 阮伟讷讷道:“我……我……不知道在哪里。” 公孙兰笑道:“那么还是我带你去吧!”说着反牵起阮伟的手飞快奔走。 勇士大会在乌克伦的意义,是在隆冬后举行比武竞技的大会,以驱逐入冬以来的懒散。 每年的勇士大会都在域外一块广阔的草原上举行,参加比武竞赛的人自然都是年轻力壮的牧人,但老年人心想回味当年的英勇,只要一到此日,全城的男女老幼很少不参加的。 草原上歌声、鼓声、喊声,远远听来如地动的雷鸣,人头攒动,熙攘往来,一扫冬日衰败的景象。 阮伟和公孙兰来到牧人们正要举行一件最热闹、最令人注目的运动竞赛。 大家看到兰菩萨来了,年轻的牧人们纷纷上前行礼问好,一切的行动都因她来而暂时停顿。 公孙兰走至竞赛的起点,那些参加竞赛的勇士齐都俯身跪下,高声喊道:“欢迎我们西藏的第一女勇士,兰菩萨。” 要知公孙兰的第一女勇士头衔,是达赖法王颁赐的,全西藏的人莫不知晓,乌克伦的牧人更引以为荣,他们常说:“你看呀!西藏的第一女勇士,就出在我们乌克伦啊!” 那还是去年的事情,在拉萨达赖法王每年要选出一位最伟大的勇士,数十年来乌克伦从未被选到一位,常被别的城部讥笑。 公孙兰自幼生长在乌克伦,等于是乌克伦地方的人,乌克伦人知道她的能力,在去年便请公孙兰装扮乌克伦的牧人,代表乌克伦参加竞赛。 公孙兰推却不了乡老的情意,便去参加,哪知在拉萨竞技场上,四十八位各地来的勇士代表,都不是公孙兰的对手。 当达赖法王颁赐最伟大勇士头衔时,达赖竟发觉公孙兰是女的,当下更加颁西藏第一女勇士头衔。第一女勇士头衔更胜过最伟大的勇士,最伟大的勇士每年都有,但西藏的第一女勇士却只有一个。 于是乌克伦在自诩,全西藏的人都在自诩,西藏出了一位第一女勇士。于是西藏的男子喊她“兰菩萨”,西藏的女子喊她“兰姑娘”,因她是西藏女子的光辉,喊兰姑娘便亲切多了。 围在竞赛路线附近的女子,也高声呼道:“欢迎我们的兰姑娘,欢迎我们的兰姑娘……” 阿美娜也杂在女子群中呼喊,她为兰阿姨高兴,也为兰阿姨感到特别的荣耀。 这时几位孔武有力的青年牧人抬来一架大木笼,笼中装着一匹纯黑色,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驹,这马,藏人叫作“白蹄乌”。 每年乌克伦都要选一匹神异的马,但这匹白蹄乌却是一位牧人在牧马时无意捉到,献到今年勇士大会上,增添了今年勇士大会最大的光彩。 他们在白蹄乌的头上,绑着一顶纯金造成的金冠,当白蹄乌放出后,若有人能凭一己之力捉到地,马是他的,金冠也是他的,然后他可以把金冠送给他最尊敬、最心爱的女子,那女子一年内将受到任何男女藏人的尊敬与爱戴。 十里范围内,数百位老藏人骑着马,互相用绳子牵连着,围在广大的四周,以免白蹄乌跑出去,好让参加竞技的勇士能在这范围内捉到它。 勇士们骑上自己最心爱的马,只要笼中白蹄乌一放出,他们便从起点开始紧追,并力追上那匹能带来无上荣耀的马。 勇士们都把马驰到起点上了,一共十二骑,他们忽然互相交头接耳,然后大家一齐高声喊道:“今年的金冠,无论谁得着,都献给为乌克伦带来最大荣耀的第一女勇士——兰菩萨。” 顿时无论男女老幼,齐都欢声呼道:“把金冠献给第一女勇士,把金冠献给第一女勇士……” 阮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却知道是向公孙兰欢呼,他也为公孙兰高兴,笑着道:“你……你……真……了不起呢。” 每年勇士大会,公孙兰没有一次不受欢呼,但今年的欢呼,因她得到第一女勇士的荣耀,更胜往昔,她被他们的热诚感动了,不觉紧紧握住阮伟的手。 青年藏女都在窃窃低语,她们在说:“你看!你看!兰姑娘有了爱郎。” 这句话让阿美娜听到了,她心里觉得酸酸的,泪水不觉流了出来,克力兀站在一旁,忽道:“姐姐,你为什么流泪?” 阿美娜勉强笑道:“我没流泪,我在替兰阿姨高兴。” 霍然掌声如雷,白蹄乌放出了木笼,白蹄乌跑得好快,勇士们都加紧猛追,围观的人也在为自己的亲人呼喊。 白蹄乌真是神骏无比,蹄跃若飞,如不沾尘,没有一匹马能追得上它。 若不是四周围着,它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十二位勇士没法追着,便采用围困战术。 他们十二位明明围着它,已令它无法逃走,但它东一蹿,西一跳,又被它从空隙下逃出,眼明手快的十二位勇士,竟无法迅快下手捉住它。 十二竞者追得汗流浃背,想尽办法也无法捉到。 白蹄乌向四面围观众人奔来,附近的老藏人想不到它敢奔向人多的地方,不及用绳围住,竟被它飞快蹿出。 所有的藏人惊呼了,他们以为今年的金冠将永远拿不到了,这是极不好的预兆,他们惶恐了,没有一人再妄想捉到地,因白蹄乌跑得太快了。 就在这一刹那,阮伟见机立断,展出最绝顶的轻功“百变鬼影”,飞掠追上。 “百变鬼影”天下罕见,阮伟竭尽所能,连换三口真气,但见他连点三下,再落下时,恰恰坐到白蹄乌背上。 草原如雷般震动了,大家嘶声呼喊,为阮伟助威。 白蹄乌跑得不像一匹马,好像天上的龙,声势十分骇人。 阮伟心爱白蹄乌,不肯用千斤坠制压它,仅抱住它的长颈,默运神功,顿时身轻如燕,任它如何跳跃,不受一点颠簸的影响。 跑了将近有半个时辰,白蹄乌知道遇到了真主,它不跑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口气都不长嘶,仿佛没有跑动过一般。 藏人大声叫道:“它服了!它服了!” 阮伟伸手取下了金冠,左手轻轻一带鬃毛,白蹄乌便随着阮伟的意志走了回来。 藏人见他拿下金冠,大家欢呼道:“献给我们西藏的第一女勇士,献给我们西藏的第一女勇士……” 但是阮伟听不懂他们在叫什么,他策马缓驰,慢慢走回,忽然看到了那令他难忘的笑容……那令他脑弦震颤的笑容……是阿美娜站在一群藏女当中对他笑,是为他高兴而又骄傲地笑…… 那笑容使阮伟停下了马,他轻身下马,于是藏女惊讶了,谁都不知道,他要将荣耀的金冠献给谁。 阿美娜心跳了,脚在打抖,手握得紧紧的…… 终于,那金冠是戴在她头上,她茫然了,她呆了,她流泪了…… 于是四周的藏女轻声低唱: 孤傲的血花呀! 长在冰漠上。 哪一日他才能采下? 哪一日他才能采下? 那边的一群藏女,和声唱道: 美貌的阿美娜呀! 如冰漠上的血花。 到如今才被采下;到如今才有爱郎! 当大家在无尽地赞美阿美娜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公孙兰。 等大家想到公孙兰时,已看不到公孙兰的影子,她早已掩面奔回去了。 下 第二十一章 ?道似无情却有情 阿美娜戴着金冠,脸上是永不休止的笑容,她幸福地、快乐地偕同阮伟及克力兀走回家里。 当大家为阿美娜歌舞、为阮伟称赞时,克力兀一直在冷眼旁观,他深深不解,阮伟明明是兰阿姨的爱郎,却为什么不将金冠献给兰阿姨,会去献给自己的姐姐! 一路上,他默不作声,他固然十分欣喜姐姐有了爱郎,但却不希望阮伟是姐姐的爱郎。 阮伟被阿美娜不停的笑迷惑得忘了自己,只在回忆那熟稔的笑。 阿美娜甜蜜得根本不愿说话,她不再怕人笑话,她一路上牵着迷惘的阮伟的手,真切地把他当作自己的爱郎了。 他们三人走入院中时,见到老年藏妇在等着他们,阿美娜高兴地唤声:“娘!” 克力兀却仍不作声。 老年藏妇神色有点异样地点点头,叫他们回房休息,目光却一直不停地看着阿美娜头上的金冠。 阿美娜送阮伟回房,体贴地为他送上茶水,换上父亲的便服,她以为阮伟一时不会走了,便服侍得跟自己的丈夫一般。 直弄得阮伟舒舒服服,她才含着微笑,回房换衣,洗涤风尘。 但她一进房,却见母亲愁容满面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她欢愉地上前,摘下金冠,笑吟吟道:“娘,你看,今年的金冠被娘担心嫁不出去的阿美娜得了。” 老年藏妇沉声道:“你真的爱那年轻的汉人吗?” 藏人性格豪爽、不善做作,阿美娜大胆地道:“我爱他,我第一眼见着他,就爱上了他,娘!他也爱我,你看,这金冠在那么多乌克伦的少女面前,他不送给别人,而送给我,娘!你说,他不爱阿美娜吗?” 老年藏妇回忆到少女时代,不觉低吟道:“那金冠戴在谁的头上,她便是那勇士的心爱姑娘……” 阿美娜高兴地笑了。 但老年藏妇却又叹道:“儿啊!你知道他是兰阿姨的爱郎吗?” 阿美娜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她敬爱兰阿姨,情逾手足,她决不忍心去抢兰阿姨的爱郎,于是她坚决地摇头道:“不!不!他不是兰阿姨的爱郎,他是看龙山上公孙爷爷的客人,他绝不是兰阿姨的爱郎……” 老年藏妇只觉得一阵烦恼,她痛心地老泪纵横道:“兰小姐的爹爹待我们恩重如山,从兰小姐长大,娘从未见她哭过,但今天娘见她一人跑回来,痛哭失声地跑进房内,娘惊讶了,西藏的第一女勇士竟哭了,儿啊……” 阿美娜大惊道:“兰阿姨为什么哭!不会,西藏的第一女勇士不会哭的,决不会哭的……” 老年藏妇叹道:“但她毕竟是哭了,娘感到万分不安,只要兰小姐感到有一点委屈,我们一家便对不起她爹爹,娘悄悄进房去,问她为什么哭。她见我来到,赶忙掩饰,连连道:‘没哭!没哭!’她想掩饰,眼泪却掩饰不住,那泪水好像雅鲁藏布江的流水一般,滚滚淌下。” 阿美娜被感动得流泪道:“兰阿姨为什么要那样伤心呢?” 老年藏妇叹道:“娘问了半天,她都不肯说,等娘出了房门,娘悄悄走过去,只听她又在痛哭,娘太伤心了,她……受了什么太大的伤痛呀! “直等你们回来,克力兀偷偷告诉了娘,娘才明白,你知道吗?兰小姐从不接触任何男子,但克力兀却看到他俩从拉瓦山上,手牵着手,身偎着身,亲密地下山;克力兀说,兰阿姨在山上遇到狼群,肩臂被狼咬伤了,是那位汉人救她下山的,你知道吗? “你可知道,当那位汉人给你戴上金冠时,别人都没有注意到兰小姐,但克力兀却看到她突然掩面奔回,这是为的什么啊?” 顿时,阿美娜也明白了,她想起来了:“昨天阿姨回来时,自己开玩笑说:‘一定是阿姨未来的’……夫婿两字尚未说出,阿姨羞得直追着我打,阿姨若不爱他,怎会如此!阿姨平时常说,不让任何不相干的男子碰到她,今天在草原上阿姨紧捏着他的手,草原上的女子都惊动了,这……这不就是把他当作有干系的爱郎吗……” 阿美娜想通了,嘴唇颤抖道:“那怎么办呀?那怎么办呀?” 老年藏妇老泪直流道:“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个是我们决不能对她家负恩的兰小姐,一个是我心爱的阿美娜,而那汉人却是你们俩人的爱郎,这……这叫娘……不知帮谁说才好!” 突于此时,克力兀跑进来,气喘道:“兰阿姨走了,她说要去中原办事……” 阿美娜急道:“兰阿姨去中原做什么,她不是要上看龙山去吗?” 老年藏妇叹道:“兰小姐以往每个月都要上看龙山一次,这次离家将近一年才回来,不会不上看龙山去,便又走了。” 克力兀道:“兰阿姨决定不去看龙山,临走时她对我说,姐姐的爱郎脑筋受到震荡,忘记了以前的事,要姐姐尽快把他送到看龙山上去,晚了,怕不容易治好。兰阿姨说话时似乎在淌眼泪,我不敢问她为什么流泪,直看她带着行囊,骑着黑马,飞奔去了。” 阿美娜惊叫道:“不!不!他应是兰阿姨的爱郎,阿美娜抢了她的爱郎,应该兰阿姨送他上看龙山。” 她朝阮伟的房内奔去。 阮伟正要出房去看公孙兰,看她从草原上回来没有,阿美娜与他撞个满怀。 阮伟问道:“阿美娜,什么事那样慌?” 阿美娜情急道:“兰阿姨走了!” 阮伟奇道:“她到哪里去?” 阿美娜泪盈于眶道:“不要问,你快去追!” 阮伟不知公孙兰为何不告诉自己就走了,当下答道:“我去追她回来!” 阿美娜抓住他的手道:“你跟兰阿姨到看龙山去。” 阮伟道:“为什么?” 阿美娜道:“不为什么,听我的话。” 阮伟微微点头,他想到去看龙山,将看不到那熟悉的笑容,于是要求道:“你笑一个给我看,我才走。” 阿美娜现在哪能笑得出来,她抹去眼眶中的泪珠,强笑了一笑。 她要笑给他看,因她知道这将是对他最后一次的笑,最后一次对自己爱郎的笑,以后他不再是自己的爱郎了……阮伟一看到她的笑,就迷惑了,走不动了。 阿美娜轻轻推着他离开自己,但当他一离开自己,泪水立刻泉涌而下,她颤抖地道:“别了……永久的……别了……” 阮伟走到院中,克力兀已为他备好黑马,阮伟正要上马,院门拥进几个牧人连推带拉,才把白蹄乌送来。 牧人齐声道:“这匹马应该归勇士大会胜利者所有!” 克力兀大喜,有这匹马就不怕追不上兰阿姨,他赶紧从黑马上卸下马鞍,套在白蹄乌身上。 阮伟向克力兀大叫一声“谢谢小弟!”翻身上马,顿时风驰电掣,奔掠飞去。 克力兀听不懂阮伟叫什么,但知他是向自己告别,于是举手挥摇,心中默祷着:“愿你快快追上兰阿姨!” 满怀无比悲伤的公孙兰,她快马加鞭,极力地策马骋驰,向拉瓦山上奔去,她仿佛要以极快的速度,刺激心里稍稍忘却如针刺般的痛苦。 她毅然离开阮伟,却也是最不愿意地离开阮伟。 早上以来,她没有进一点食物,直到马背上抽得数不清的鞭痕,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这时将近黄昏了。 松林中,一片广地上,白骨处处可见,那些都是她与阮伟杀死的狼,想是她俩离开后,被未死的狼,吃得干干净净。 公孙兰触景生情,她想起自己独立杀狼,拼力护卫阮伟的孤单,直到阮伟加入战围,她多么高兴呀!能和他一块死去,也无遗憾!她又想起阮伟救自己后,在拉瓦山下,为自己吮吸肩伤,那时他是多么的有情呀! 如今,才短短的一天多工夫,他便把自己全忘了,爱上阿美娜,他对自己根本无情,否则他不会把自己忘得那么快。 难道自己十多天来与他患难相处,还不及阿美娜与他仅相处一天,便产生那么深的感情吗? 不是吗?早上他俩亲爱热吻的景象,回溯到脑际,那是铁的实证呀! 她想到伤心处,跑到一块草地上,俯身痛哭!心里一直在不断地道:“他太无情了……他太无情了……他太无情了……” 黄昏了,她卧在地上觉得寒意侵体,但她不愿站起来,暗道:“让我冻僵了算了!一个人孤单单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突然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她身后轻道:“你……你……起来吧!别冻坏了身体……” 她欣喜若狂,她听出是阮伟的声音,她想转身爬起抱住他,但她没有做,她想到阮伟的无情,她灰心了,她一动也不动。 阮伟俯下身,扶住公孙兰的肩膀,想把她带起来,公孙兰反手轻轻推开他。 阮伟看不到公孙兰俯在草堆中的脸,不知道她为何不让自己扶她起来。他想不出道理,干脆呆呆地坐在她身旁,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公孙兰赌上一口气,不管地下的寒气刺骨而入,就是不动,这拉瓦山上的日夜温度,相差甚大,那地下的寒气越来越重。 阮伟坐在地上都感到寒冷了,他哀求地道:“你起来吧!你起来吧!” 公孙兰这时想起来也起不来了,因她的身体冻僵了,但她自己还不知道,她咬着牙齿,耐着寒气。 山的那边响起狼群的巨嚎,顷刻狼声越来越近,显然是奔向这边。 阮伟见公孙兰不肯起来,不敢强拉她,陪着她坐在那里,根本不理那狼群将要来到。 公孙兰已被狼群吓破胆,所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她肩上被狼咬的伤口,时时还隐隐作痛,现在又听到可怕的狼群的厉嚎声,哪得不惊,顾不得再赌气,惶惶道:“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你快逃呀!你快逃呀!” 阮伟索性闭上眼睛,缓缓道:“你不起来,我也不起来!”他当真端坐不动,一副不在乎的毅然之气。 狼群的腥风渐可闻到,它们来得好快,已不及百丈距离。 公孙兰的坐骑骚动不安,但阮伟的那匹白蹄乌却安然不动,名驹果然不同凡响。 公孙兰忍不住道:“我起来,你赶快走!” 阮伟听她要起来,顿时放心,笑道:“没关系!我等你起来一道走。” 狼群只离他们十丈远,白森森的狼牙,已经清晰可见,公孙兰急得要流泪道:“我……我……爬……不起来,你快走!” 阮伟惊道:“你怎么不早说?你伤在什么地方?”他边说边迅快抱起公孙兰,掠到白蹄乌鞍旁,白蹄乌不得主人号令,丝毫不惊动,公孙兰那匹黑马早已吓得伏倒地上。 阮伟伸手去取公孙兰的行囊,就这一刹那工夫,狼群扑到,咬住黑马,噬扯起来。 阮伟却恰好翻身上马,当阮伟一上马,白蹄乌即刻飞驰而去,不一会已将狼群抛下很远。 半个时辰后,奔下拉瓦山,阮伟顾念到公孙兰的身体,勒住马,取下行囊,打开拿出厚毛毡铺在地上,把公孙兰仰面放下。 阮伟俯身亲切问道:“你伤在哪里呀?” 公孙兰侧过身去,不理他,阮伟叹道:“你为什么生我的气?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呢?” 他越说声音越小,显是十分伤心,公孙兰被他枯涩的声音说动,低低道:“我被寒气侵入骨髓,动弹不得。” 阮伟大惊,急忙坐下,运起瑜伽神功,顿时双掌滚烫似火,伸进公孙兰内衣,在她全身缓缓推揉。 这瑜伽神功对治疗内伤,有无比的神效,只顿饭工夫,公孙兰苍白的脸色渐渐微晕。 但要完全逐出骨髓内的寒气,却非易事,半个时辰后天已全黑,月色朦胧,他俩只能隐隐看出彼此的脸形。 此时阮伟气喘吁吁,显是吃力不胜,公孙兰好生怜惜,但她身体已渐能活动,若叫他停止,前功尽弃,只好把感激之情,隐藏于心。 阮伟揉到她的胸前时,头上的汗珠,滴滴落在她的脸上,公孙兰被阮伟的内家真火,本已烧得神志不太清醒,但被清凉的汗水一浸,顿感阮伟推揉的双手,好似有无比的魔力,于是她的心翻腾上下,忐忑不安。 在这急要的关头,公孙兰被挑逗起春心,乃是十分危险,阮伟再揉盏茶时间,公孙兰突伸双手,要握住阮伟的手,坐立起来。 阮伟大喝一声:“住手!” 他趁公孙兰神志一惊,停住动弹之时,加快渡过潜在的内家真力。 不过盏茶工夫,阮伟力已竭尽,手一软,坐立不住,倒在公孙兰的胸上。 好半晌,公孙兰慢慢扶起阮伟,情泪簌簌流下,她完全痊愈了,阮伟却已软弱无力。 她紧紧抱住阮伟,颤声道:“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阮伟嗅到公孙兰胸前幽幽的处女之香,他真气耗损过度,定力大减,不觉讷讷地道:“姐姐……姐姐……姐姐……” 公孙兰捂住他的嘴,低下头,冲动地道:“我不要做你的姐姐!我不要做你的姐姐!我要叫你大哥,我要叫你大哥……” 她想到早上阮伟愿意阿美娜喊他大哥,自己情意一动,少女的矜持全失,她疯狂地吻着阮伟,不知吻了多少次,不知吻了多少遍。 阮伟过分疲劳,在公孙兰的热吻中,甜蜜地睡着了。 公孙兰慢慢放下他,然后迅快地支起帐篷,升起一堆火,她睡在他的身旁,默然地看着他的睡姿,心中暗道:“他哪里是无情呀!他的情意可比日月,我再也不气你了,明天我就带你上看龙山,爹爹会很快治好你的伤……” 夜静悄悄地过去,四野寂静无声,黎明快要来临了…… 下 第二十二章?终生求剑求无剑 第二日,阮伟与公孙兰共骑白蹄乌直往看龙山,本要三天的路程,但他们翌日午前便抵达看龙山麓。 公孙兰本要急求其父恢复阮伟耗损的功力,故而后驮阮伟,策马甚急,哪知到了看龙山麓,阮伟却已自动运功恢复全部功力。 看龙山地处藏边,山势不太高,虽在冬季,气候不见特殊寒冷,但因峰路曲折,高地湖泊太多,行走不便,所以牧人很少来此。 他俩爱惜白蹄乌,下马登山,公孙兰山路熟悉,看来无路可登,她却能曲曲折折,东转西弯,找出羊肠小径。 他俩一路谈笑,走到山岩上回转而上的山道,这山道十分狭窄,仅容一马来往,公孙兰在前带路,阮伟牵马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前面转弯处,山石突出,形成一块丈余见方的岩石空地,空地上站着五位星冠羽衣的黑髯道士。 公孙兰暗道:“哪来的道士,莫非是爹的访客?” 他俩走近,见那五位道土,只是看着,却不说话,但又并列挡在路中,阻断他俩上山的通路。 公孙兰笑道:“请问大叔们,来看龙山做什么?” 一位面目白净、身材中等的道士道:“两位上山做什么?” 公孙兰被反问,微微一怔,阮伟即道:“我们上山去游玩。”其实他并不知上山做什么,只是随口帮助公孙兰回答而已。 道士道:“山上有什么好玩?依贫道劝,两位还是下山去吧!” 公孙兰道:“大叔怎知山上不好玩?” 白面道士一句话被她问住,好半晌,才迟迟道:“这……这山地处荒僻,行路艰险,若是好玩,自有游客,没有游客自是不好玩了。” 公孙兰道:“大叔可曾上过山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白面道士即刻回道:“没上去过。” 公孙兰道:“大叔错矣,这山上好玩的地方可多啦,若说没有游客,五位大叔不就是游客吗?” 白面道士道:“姑娘怎知山上好玩的地方很多?” 公孙兰笑道:“我曾在山上住过,自然知道得清楚,五位大叔若不识路,我可带五位上山一游。” 另一位面目漆黑的道士大声道:“公孙求剑是姑娘何人?” 公孙兰正色道:“是家父!” 五位道士脸色齐变,白面道士道:“原来是公孙姑娘,失敬!失敬!” 公孙兰笑道:“大叔可要上山去玩玩吗?” 白面道士讷讷道:“家师……命贫道们守在此地……不得命令,贫道们自不敢上山。” 公孙兰道:“令师在山上吗?” 白面道士道:“正是!” 公孙兰笑道:“那失陪了。”说着牵起阮伟,向白面道士面前走去。 白面道士被公孙兰喊了几声大叔,不好意思再阻拦,侧身让过。 又一位面目苍黄的道士,举步挡住公孙兰,厉声道:“请公孙姑娘下山!” 公孙兰脸色微变,不愉道:“为什么?” 黄面道士道:“不为什么,就是请两位下山去!” 阮伟脸色勃然大变,忿然道:“天下哪有这种道理,这山难道是你们自家的吗?” 他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声调苍劲,入耳震颤。 五位道士听他随口露出一手气功,霍然惊动,立刻“锵锵”数声,一一拔出背上宝剑。 但见五把宝剑,光芒不一,白、黑、黄、青、红分作五种颜色。 一位红面道士手持红芒宝剑上前道:“就是没有这种道理,今天也只有委屈阁下了!” 阮伟失去往事记忆,火气很大,就要给他迎面一拳,公孙兰见机甚快,一把握住阮伟的手,和颜笑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山?” 白面道士很是过意不去,连忙道:“师父有命下来,贫道就会让姑娘上山。” 公孙兰道:“假若令师一月不下命令呢?” 未曾开口的青面道士,生得脸色幽青怕人,他忽然道:“那两位就是一月不能上山。” 阮伟气得大声道:“假若一年不下命令呢?” 红面道士嘿嘿笑道:“也只有请两位一年不能上山!” 阮伟霍然大怒,举起另一只手,要向红面道士打去,公孙兰急忙挡住,柔声道:“你不要生气。” 阮伟废然一叹,放下手,忍住怒气,默默不言。 公孙兰神色一变,严肃道:“风闻武当清规甚严,门下弟子行道江湖,莫不是侠义为怀的人物!” 五位道士当面被捧,本是紧张的神色,齐都不由放松了下来,白面道士更觉过意不去,脸色微微透出红色。 公孙兰又道:“尤其是五色道士,五色剑法令人可佩,其行径更是可佩可赞!” 白面道士脸红得如茄子一般,低声道:“姑娘不要说了,今天五色道士再大的胆子,也不会让你们上山,请两位下山去吧!” 公孙兰急道:“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让上山呢?” 黑面道士道:“贫道们也不知道,只是师父命令不让外人上山,就不能上山。” 公孙兰担心父亲的安危,不再客套,气急道:“如若我们一定要上山呢?” 红面道士怒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能耐了!” 公孙兰道:“你的意思是要凭武功才能闯过此关?” 黄、青、红三位道士,宝剑横在胸前,大声回道:“正是如此!” 公孙兰牵着阮伟退回来路,远离五色道士十丈后,柔声向着阮伟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听我的话……” 公孙兰以为阮伟功力给自己疗伤时耗损过甚,还没有恢复,才不敢要他随同自己闯关,阮伟点点头,很听公孙兰的吩咐。 公孙兰从鞍旁拔出新购的宝剑,两个箭步,掠到五色道士丈外,停身站住。 五色道士皆知公孙求剑之能,想他的女儿定也不是泛泛之辈,五人不敢托大,严阵以待。 公孙兰恳切道:“还请五位大叔,让道吧!” 五色道士不敢答话,个个板着脸孔,生怕稍一失神,被公孙兰乘隙而入。 公孙兰在中原曾听传说,武当派一年无意中得到五把白、黑、黄、青、红五种颜色的宝剑,并有一本五色剑谱,而后武当派调教出五位师兄弟使这五把剑,专练五色剑法。 那五位弟子本来面孔都很正常,就因常使色剑,被剑光映照,大弟子脸色变得苍白,二弟子变得漆黑,三弟子变得苍黄,四弟子变得幽青,五弟子变得血红,武当派的长辈也不知是何原因,脸色会变,但江湖却说,因那五位师兄弟日夜勤练剑法,才被剑光所染。 因有这种神秘的事实,江湖上称那五位师兄弟为五色道士,武林中只要一提起五色道士,莫不畏惧他们的五色剑法,恐有怪异。 其实五色道士脸色虽怪,行径却是正大光明,江湖上不少恶霸强梁,死在五色剑下。 但因五色剑法太过厉害,凡是十恶不赦的歹徒,碰到五色道士,无一能够逃得性命,传到后来,江湖上人都以为五色剑法,果真是诡异无比,凡与其为敌者,无不丧命。 公孙兰心中也怕那五色剑法,未斗之前,先已胆怯,迟疑甚久,不敢轻易下手攻击。 忽听山上传下一声长啸,啸声如龙长吟,久久不断,而且越来越是高亢,好像在召唤人似的。 一会后,果然另一啸声在远处响起,回答先前啸声的召唤,公孙兰听出后来啸声是父亲所发,心中一急,一剑急快刺去。 虽是一剑,却分五个方位剌出,五色道士剑花轻挽,一一挡过,公孙兰急欲知道山上的变故,志在速战速决,剑不收回,手腕随着腰力,圈起一个大剑花,击向五色道士,要想把那五把色剑圈落。 她却不知五色道士何等功力,凭她剑不收,不接新力的剑势哪能圈落五色道上的宝剑,反因力道不够,差点被对方扯落宝剑。 公孙兰大惊之下,一记绝招,滑出五色道士的剑力范围,若是稍慢一点,这一招便要败了。 她这一刺一击,攻入五色道士的剑阵中,但见五把宝剑布成五种颜色的光幕,罩住公孙兰全身,稍一不慎,便要遭害。 公孙兰已知功力不如五色道士,不敢硬拼,仅以高妙的剑法,一一拆解。 数十招后,公孙兰已摸熟五色剑法的攻势,心想不过如此。当下一变剑法,由守势转成攻势,她守势放轻,着重在攻势方面,顿时剑光如匹白练,飞快缠向五色道士。 五色道士剑阵不变,仿佛并不把公孙兰的攻势放在眼下。 公孙兰用尽各种凌厉的攻势,转眼一百多招过去,依然还攻不出五色道士的剑阵外,这时公孙兰才了解到五色剑法的厉害,原来这五色剑法的攻势,五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只要敌人一落入剑阵中,他五人不撤阵,敌人便不能逃出,直缠得敌人失却战斗的勇气,一个疏神,便要受害。 要知公孙兰的剑法非比寻常,要论个人独斗,五色道士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她心中一定,明白急也逃不出剑阵外,不如从容应付,她心念一定,剑法挥洒自如,毫不费力,五色道士要想缠败她,却也不能。 五色道士一面和公孙兰游斗,一面暗中注视十丈外的阮伟,由阮伟的眼神及他说话露出的气功,五色道士心中甚怕阮伟冲来,阻挡不住,被他闯上山去。 看看双方斗下两百余招,五色道士见阮伟牵马走来,心中一急,互相低啸一声,剑法一紧,飞快转动起来。 他五人这一转动,才现出五色剑法的真正厉害,公孙兰身在其中,即刻便被五把快剑交互穿挥带起的彩色剑芒,迷乱了眼神。 这五柄色剑所以有色,有它的作用,原来五剑在五色剑法的配合下,一旦快攻起来,幻成的奇异彩色,可以使敌人产生错觉。 公孙兰慢慢已不能确定敌人的位置,有时根本看不到敌人,等看到敌人,五个道士已变成十数个。 这样一来,公孙兰等于盲目使剑,她剑法再高也不是对手了。 二十招不到,公孙兰惊险万分,五色道士只要一狠心,公孙兰的性命便要不保。 五色道士一快攻,全神贯注在剑上,忘了再去监视阮伟的行动。 突听蹄声急响,五色道士心神一惊,剑法稍稍一慢,阮伟骑着白蹄乌如飞袭到,手中飞龙剑圈身一转,闪电刺去。 五色道士各各觉得剑风刺腕,他五人是剑术行家,知道剑风一刺,便要断腕。 五人大惊之下,尽力举剑挡去,立时“当当”数声,皆感到手臂酸麻,差点要丢剑,五色道士关心宝剑,一齐举剑细察。 顿时白蹄乌飞快掠过五色道士身前,阮伟眼明手快,一把抱起公孙兰。 等五色道士看到剑上各各缺了米粒大的口子,悲痛地抬起头,白蹄乌已走出十余丈。 五色道士坚守岗位,不敢轻易追赶,眼看阮伟左手举剑,右手抱着公孙兰,那高举之剑在阳光下闪闪生出金色光芒。 五色道士不由齐声大呼道:“啊!是飞龙剑!” 那白蹄乌着实不凡,虽在狭窄的山道上,仍能奔驰如飞,毫不胆怯,不多时便奔上看龙山顶。 阮伟放下公孙兰,公孙兰对他甜蜜一笑,这一笑道尽心中的感激情意,阮伟不识方向,让公孙兰带着自己,策马飞驰。 这看龙山顶范围广大,并无山尖,山顶的面积小不了山底多少,故而登山甚难,但若登上山顶,风景十分优美,湖泊丛林处处皆是。 白蹄乌奔到一处丛林,这丛林很大很密,日光不易照进,奔了盏茶时间,越入越深,不辨东西南北。 再走一刻,只见树木长在湖泊中,一眼看去,水中插满林木,看不见路在何处。 公孙兰轻唤阮伟下马,将马鞍丢下,任它在林中寻食,阮伟走时依依不舍,连连轻抚它的长脸,低声道:“白蹄乌!白蹄乌!乖乖在这里玩,等我回来,知道吗?” 白蹄乌甚有灵性,长颈直推阮伟,仿佛在说:“主人去吧!我知道啦!” 公孙兰带着阮伟从水中踏去,原来离水寸许处,暗埋木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两人竟能踏水而行呢。 木桩因水中林木的关系,钉得曲曲折折,若是不会武功的人,要从桩上走过,真要睁着大眼,看准木桩的所在,才敢下足。 但他两人如履平地,不一会,重又走到陆地上,行了一刻阮伟觉到地势渐高,好像在登一座坡度甚陡的山头。 渐渐阳光明亮,就要走出丛林了,哪知走到林边,才发觉仅是走到丛林的中央空地。 那空地面积甚广,有小湖,有花草,并有人工栽培的树木及亭舍建筑。 公孙兰飞快地奔到她爹爹居住的精舍内,找了一遍,没有看到“飞龙剑客”的踪迹,阮伟跟在她身后,被这小小的世外桃源惊呆住了,一面行走,一面心中不住赞赏。 这时看到此地盖有一栋精美的木屋,心下大是羡慕那屋主享尽清福,公孙兰找不到爹爹,急向他道:“我们到观象台去找爹爹!” 走过几排树行,已可看到前面地势高处,有一平台,平台一侧高筑一亭,亭内坐着四位老者,两位是星冠羽衣的白髯老道,和另一位鹑衣百结的中年乞丐坐在一侧,另一侧是一蓝袍老者,脸部轮廓与公孙兰十分相像,一看便知是公孙兰的爹爹了。 蓝袍老者面向公孙兰的来路,公孙兰看到爹爹正想要大声唤叫,忽见爹爹微微摇首,公孙兰就知道爹爹不要自己上去打扰他,便拉着阮伟坐在山坡的草地上。 忽然上面话声传下,一位坐着比其他三位人高出一头的白髯老道苍声道:“公孙施主,二十一年前的那段血债,该当如何?” 公孙求剑道:“武当掌门千里远来,公孙求剑尽地主之谊,且请饮盏香茶,当年的仇怨,慢慢再谈如何?” 另一位白须老道,红光满面,暴声道:“公孙老儿,我大师兄含恨泉下二十一年,哪有时间和你再消遣,元智恨不得马上取你性命,替大师兄报那杀身之仇!” 公孙求剑笑道:“曾闻武当元字辈中,元智性格粗放,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果真不错。” 元智怒道:“你可是讽刺贫道修养不够吗?” 公孙求剑道:“求剑不敢!” 元智冷笑道:“贫道纵然修养不够,总比那盗剑杀人的贼子要好得多!” 公孙求剑变颜道:“阁下骂谁!” 元智霍然站起身来,大声道:“贫道骂的就是你!” 元智神情激动,大有一言不合,马上拳脚见面之势。 武当掌门站起身来,高出元智一个头以上,他轻手按在元智肩上,慈颜道:“师弟坐下。” 元智不敢违背掌门命令,忍着气静静坐下。 武当掌门走到中年乞丐身前一揖,中年乞丐慌忙站起,公孙求剑不识中年乞丐,不知武当掌门怎会对他如此恭敬。 但听武当掌门道:“今日有劳丐帮帮主,为双方评个是非曲直。” 中年乞丐道:“元清道长请坐。” 武当掌门元清坐下后,中年乞丐向着公孙求剑,抱拳道:“在下丐帮第二十一代帮主高瘦蒲,久仰公孙大侠,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公孙求剑起立回礼道:“原来是侠义可风的丐帮帮主,能请到帮主做个公理人,求剑敢不从命。” 高瘦蒲笑道:“瘦蒲能得两方信任,感激莫名,在下洗耳恭听,还请双方捐弃前嫌是最好的了。” 元清道:“公孙施主,二十一年前施主偕同公孙夫人来武当山,重伤本派前任掌门师兄元明一事,施主可承认吗?” 公孙求剑道:“求剑失手伤人,迄今思来,犹愧于心!” 元智怒吼道:“你当然惭愧啦!你乘武当山无人,合二人之力杀害大师兄,就是临死,你也要内心不安……” 元清摆手阻止元智,叹道:“施主可知家师兄因那一剑重创,第二日便伤重而死了吗?” 公孙求剑想到往事,含泪点头,承认已知当年之事。 元清颔首道:“那就好说了,杀人者死,高帮主请评个理吧!” 高瘦蒲道:“不知公孙大侠对这件事,作何解释?” 公孙求剑用袖拭泪,好半晌,才道:“当年求剑确实不该伤害元明道长,以致伤重而死!” 元智突然呜咽道:“杀人抵命,公孙老儿,你要是个汉子,就该自刎谢罪!” 公孙求剑苦笑道:“公孙若是偿还元明道长一命,那谁来偿还荆内一命,你们武当山哪一个可以抵她的命?” 说到后来,公孙求剑竟然声色俱厉,显是十分悲痛。 元清惊道:“公孙夫人已去世了吗?” 公孙求剑大叹道:“去世了!去世了!已去世将近二十一年了!” 高瘦蒲道:“久闻公孙夫人‘追命女侠’芮镜花武功了得,一手‘追命刀’闻名武林,不知是如何去世的?” 公孙求剑老泪纵横道:“荆内的死因,与元明道长相同,是死在他那致命一剑之下……” 元清、元智同时惊道:“我师兄当真重创‘追命女侠’?” 公孙求剑悲怨道:“怎么不是!难道求剑凭空捏造事实吗?当年若非元明道长先刺荆内一剑,求剑怎会刺他一剑?” 元智不服道:“大师兄是为护剑而战,才失手伤了追命女侠,这怎能怪得了大师兄!” 公孙求剑思起亡妻之死,就悲痛万分,大怒道:“怎怪不得他!二十年来求剑没有向武当山索命追仇已是好的了,想不到今日反被你们欺上门来!” 元清缓和道:“但是二十一年前,公孙施主上武当山为的何来?” 元智急遽道:“你要是正正当当上山,我大师兄怎会伤了‘追命女侠’?” 公孙求剑悲愤道:“这样说来,贤内是该死的了!” 元智冷笑道:“只怪堂堂一位大侠,心怀不正的结果。” 他这一句话激怒公孙求剑,霍然站起,元智不甘示弱跟着站起,两相对峙,大有马上动手之意。 高瘦蒲忽道:“两位请坐下。” 公孙求剑,元智见公证人说话,不能输了一个“理”字,又默默入座。 高瘦蒲正色道:“可否请公孙大侠将二十一年前,当日之情况一叙,以便在下了解!” 公孙求剑点点头,大叹道:“二十一年前,求剑确是心怀不正,夜上武当山……” 元智大笑道:“你倒是承认了!” 公孙求剑怒道:“阁下可是手痒,一定要动手,才能心安!” 元清道:“师弟不要插口,听公孙施主慢慢道来,当日之事你我不在现场,孰是孰非,还是请高帮主评正。” 这一番话,表现出名家的风度,高瘦蒲听得暗暗赞佩,元智天不怕地不怕,却不敢违背掌门师兄的命令,住嘴不语。 停了一下,公孙求剑续道:“求剑一生好剑如命,天下名剑未曾一一见过,那年闻道武当山上得到一套五色剑,其中还伴着一柄母剑;五色剑倒还罢了,求剑却被那柄母剑吸引住了!心想去见识一下,以满足求剑好剑之癖性。 “但一经打听,已有甚多人上山求取五色剑一阅,都未得武当允许,求剑暗道:‘五色剑都不得一见,那母剑更不要谈了。’ “果然二十一年前那天白日,偕同荆内拜山求赐一阅,不得武当山允许,内心甚是不悦,心道:‘那套剑既不是武当山代代相传之宝,不过是无意中寻得,为何不准别人观赏!’” 元清叹道:“那五色剑上刻着五色剑谱,大师兄怕江湖得知,觊觎而起争夺之心,故而绝不让外人借阅,岂知因此树下不少仇家!” 元智忍不住道:“再说那套剑并非无意得来的,早在二百年前便是武当之宝,先辈埋藏地下,二十二年前才发现而已。” 公孙求剑听元清、元智说完,才又道:“只怪求剑一生好剑太甚,那天终日不乐,荆内见我不悦,便提议晚上盗回来,好好看它三日三夜,再送还武当山。 “求剑心想,武当山不给面子,只有盗它回来看看再说。那天晚上便与荆内联袂上山,哪知为了一己私欲,竟害得荆内丧失性命!二十年来无一日,求剑不为当年之事,深悔于心。 “那天晚上,武当山虽然守备森严,却被我夫妇俩人轻而易举闯进藏珍阁,那藏珍阁十分广大,当下两人便分头寻找。求剑去找的方向尽是经典,毫无所见。不料却被荆内找着了,贤内正拿着珍贵无比的母剑,忽然惊动守剑的武当掌门元明道长……” 元清道:“这守剑之责原是我师兄弟三人轮替看守,那天贫道与师弟元智出外办事,只剩前任掌门师兄一人。” 公孙求剑苦笑道:“那天纵然你们师兄弟三人全在,既是刺伤荆内一剑,求剑就是拼命也要在你们三人身上各刺一剑! “荆内本不会被元明道长一剑刺伤,只因寻到母剑后,高兴之下,没有防范到元明道长暗中一剑刺来,伤中要害!” 元清道:“第二日贫道与元智回山,师兄已在弥留状态,但他临去世时,曾说到为了护剑伤害一人,却未说出是谁,仅呼公孙两字便溘然长逝,尔后打听才知是施主夫妇二人,倘若家师兄真是刺了‘追命女侠’一剑,想来他并不知‘追命女侠’得到母剑,竟不会还手!” 公孙求剑流泪道:“求剑陡闻荆内一声惨呼,五内如焚,飞快冲去,但见元明持剑呆立,荆内已倒卧血泊之中,急怒之下,我奋力一剑刺去,哪知元明道长应剑而倒,那一剑求剑迄今思来,犹愧于心,我实在不知元明道长不会抵挡。 “当下我抱起荆内飞快掠走,到了山下旅店中,只见荆内虽已昏迷,却仍紧握着那把母剑。 “我救醒她之后,她第一件事不是顾自己的伤势,却是把那剑含笑递到我手中,仿佛只要为我达到目的,天下任何的事都不重要了!尔后数月,求剑千辛万苦费尽人力,求得灵丹,才止住荆内的伤势,但那一剑伤到肺腑,已非药物所能治疗,她又是怀孕之身,当生下爱女时,触动旧创,便吐血而亡!” 公孙求剑说到此处,那么有名望的人物,竟如婴儿一般呜咽哭起,哭声悲切,听得元智都忍不住唉声低叹! 坡上阮伟在回忆往事,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听到公孙求剑的哭声还不怎样,但公孙兰早已成了个泪人儿,因她直到此时才知母亲的死因。 公孙求剑尽情哭了一阵,才又道:“其后我也得知元明道长第二日去世,怪不得人家。在伤心之下,抱着爱女,远来此处,养心韬晦,二十年来未曾至中原一步,哪知今日武当掌门亲来此地,重提当年旧事,孰是孰非,求剑任凭高帮主裁决!” 元清低念一声“无量寿佛”后,道:“师兄未说明当日情况便驾鹤西天,武当山久经打听知道公孙施主隐居此地,为遵先辈遗命,新任掌门二十年内不能下山,至今二十年已届,才率师弟来到此地,既已了解当日情况,武当山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愿遵高帮主裁夺。” 高瘦蒲沉思一会道:“当年之事,两方那一剑都不知对方无心还手,这段仇怨既已造成两人死亡,事隔二十一年了,以在下之见,双方不如和好,捐弃前仇。” 公孙求剑叹道:“事情早已过去了,武当掌门若无意见,求剑不作他词。” 元清道:“想大师兄那一剑刺去后,心中十分懊悔,才会忘了抵挡公孙施主那一剑,师兄英灵有知,也不愿再事寻仇,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贫道甘愿接受高帮主的调解。” 高瘦蒲笑道:“冤家易解不易结,在下有此荣幸能够为双方调解,实为生平一大乐事,愿把盏三杯,以示庆贺。” 公孙求剑道:“高帮主若要喝酒,求剑备有上等好酒,埋藏地下十余年了,待会吩咐下人在客室奉上。” 高瘦蒲大笑道:“瘦蒲平生好酒,正如公孙大侠生平好剑,有此好酒,瘦蒲倒要叨扰了,不知元清道长可有兴致否?” 元清笑道:“贫道数十年未沾滴酒,高帮主有兴留此,不妨多留几日,贫道与师弟就要告辞了!” 元智笑道:“仇恨既然解了,那把剑应该还我们了吧!” 公孙求剑蹙眉道:“什么剑?” 元智冷笑道:“施主窃占武当之宝——飞龙剑,仗以成名,难道会忘了吗?” 元清低叹道:“‘追命女侠’拿去那把的母剑,确非敝派无意中得来,二百年前已是武当掌门信物,尚请公孙施主赐还!” 公孙求剑脸色不愉道:“荆内为此剑丧命,求剑睹剑如见人,这剑任是何种理由,已非武当之物!” 元智怨声道:“不是武当之物,难道是阁下之物?阁下仗此剑不到一年就成名江湖,还想再次下山,仗剑扬威吗!” 公孙求剑忍住气道:“求剑二十年来不用剑了,早忘了‘用剑’两字,飞龙剑确不是求剑之物,求剑根本不应该窃占它。” 元清缓和道:“那请施主归还武当,贫道感激不尽!” 公孙求剑一字一字地道:“但也非武当之物!” 元智一怒立起,大声道:“飞龙剑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丐帮帮主眼见一场仇怨,已成过眼云烟,想不到争端又起,当下沉痛道:“承蒙武当掌门看得起高某,在西藏途中邀来此地,高某但愿两方平安和事,若有不解之事,请元智道长坐下慢慢商谈!” 元智却不过高帮主的面子,愤愤坐下。 公孙求剑平和道:“二十年前荆内去世时,求剑发誓不再用剑,以飨亡妻之魂,飞龙剑是荆内用性命换来之物,自应归荆内所有!” 元智急道:“你把那剑怎么了?” 元清道:“飞龙剑因故失传二百年,既已重获,就是武当的掌门信物,不可外失,万请看在武林道义分上,祈请赐还!” 公孙求剑心中很佩服元清的修养功夫,不愧为武当掌门,见他祈求,一时颇感为难,道:“爱女酷似亡妻,求剑已将飞龙剑送给爱女,就等于归还亡妻,飞龙剑已不属求剑所有,自是不能做主。” 元清道:“施主可否劝请令爱赐还?” 公孙求剑摇头道:“飞龙剑已成为爱女性命之物,若无他故,爱女绝不会放手。” 元智冷笑道:“你怎知她不肯放手,莫非是你自己不肯放手?” 公孙求剑深恶元智的为人,不由微怒道:“凭道长狂傲的性格,飞龙剑就是在求剑手中,也不会给你!” 元智大怒道:“要怎样才给?” 公孙求剑冷笑道:“道长有本事尽管放手施为!” 元智大声道:“你的意思,贫道胜了,剑便属武当!” 公孙求剑冷笑不语,显是不答应给剑。 元智又道:“贫道来时,便知阁下无心还剑,当年阁下以二人之力夺得飞龙剑,今日贫道与师兄也以二人之力夺回!” 公孙求剑不信武当竟会以二敌一,落人笑柄,向元清道:“他说的可是真话?” 元清心知公孙求剑武功非同小可,而飞龙剑是武当必得之物,当下只有硬着头皮点点头。 元智冷冷道:“以二敌一,高帮主不会介意吧!” 高瘦蒲道:“既是当年公孙大侠夫妇二人上山夺剑,现今贵派两人夺回,高某自是没有话说。” 元智哈哈大笑道:“此山已被贫道门下五色剑法封住,虫蚁难过,莫说是人了。公孙老儿今天你只有一人抵挡了。”言下甚为得意,满以为五色剑法守关,天下无人能过。 高瘦蒲缓缓道:“道长之言,却不见得!山坡上早已来了两人。” 元智不信道:“谁来得了?” 公孙兰牵着阮伟,飞身掠上,娇声道:“公孙兰就来得了!” 元智大惊失色,脸上尴尬万分。 公孙求剑暗佩高瘦蒲的听力,连元清也不禁悚然动容,因他也未听出山坡上已来两人。 元智红着脸道:“你可是公孙老儿的女儿?” 公孙兰转头他望,不闻不理,一副不屑神色。 元智老羞成怒道:“你可听到贫道说话?” 公孙兰傲然道:“姑娘向不理对家父无礼之人。” 她这种回话,阮伟听得有趣,不禁微微笑。 元清道:“尚请姑娘将飞龙剑归还武当。” 公孙兰笑向元清道:“这是家母遗物,怎能归还武当?” 元智怒吼道:“你刚才没听到我们说话吗?” 公孙兰根本不望元智,向阮伟道:“我的耳朵可是好的?” 阮伟笑道:“大姐的听力一向是很好。” 公孙兰白了阮伟一眼,好像不高兴阮伟喊她大姐。 元智被气得七窍生烟,愤怒道:“丫头,你要怎样才还飞龙剑!” 公孙兰霍然生威道:“家母以一命换得飞龙剑,臭老道要剑就拿命来换!” 公孙求剑十分疼爱独生爱女,但见她骂到元清道长,慈声道:“兰儿,不要无礼!” 公孙兰唤声:“爹!”扑到父亲的怀内,娇声道:“爹!他们好不要脸,要想两个打一个。” 公孙求剑拍拍她肩膀道:“兰儿听话,到一旁去,让爹来处理此事。” 元智本想硬从公孙兰身上夺下剑来,但见她所背之剑,并非飞龙剑的样式,急怒道:“丫头,飞龙剑到底在哪里?” 公孙兰气他道:“姑娘懒得和你说话!” 元智大吼道:“若不交出,莫怪贫道无礼!” 公孙求剑不悦道:“如你先向求剑招呼,赢得求剑,再向爱女讨剑;否则,还请乖乖下山去吧!” 元智道声:“好!”拔剑出鞘,招呼元清道:“师兄,我们上!” 元清见势,只有硬夺,乃向高瘦蒲稽首道:“贫道有辜高帮主的厚望。”说罢,拔剑而出。 高瘦薄长声一叹,争斗势所难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自己调解不成,心中似是大为难过。 元清与元智持剑走出亭宇,来到台中央,并肩而立。 阮伟从平台退到一侧,公孙兰也偕同公孙求剑走下亭宇,高瘦蒲也摇着头跟了出来。 公孙求剑吩咐公孙兰站到一侧,公孙兰相信其父之能,但仍依依不舍地退到阮伟身旁。 公孙求剑缓步走到元清两人身前一丈,定身站住。 元清道:“请公孙施主拔剑,贫道师兄弟要领教了。” 公孙求剑道:“求剑早已说过,发誓不再用剑,何来拔剑!” 元智怨声道:“你不用剑,怎么斗法!” 公孙求剑微笑道:“剑是何物?无剑即是有剑,有剑等于无剑,求剑双手便是双剑。” 阮伟忽然大声道:“何谓无剑即是有剑,有剑等于无剑?” 公孙求剑望了阮伟身背之剑一眼,大笑道:“技艺不娴熟,持剑若持废物,技艺娴熟,何物不可当剑!” 阮伟道:“这等说来,只要是物,皆可为剑?” 公孙求剑哈哈笑道:“对了!对了!求剑终身求剑,结果求得无剑!” 元智狂笑道:“阁下真是不用剑?” 公孙求剑微笑不语。 元清道:“施主悟得最高的用剑之道,尚请手下留情。”说罢脚踏丁字,凝神持剑,如临大敌。 元智暗怪师兄灭了自己的威风,哪有未斗之前,便请手下留情,气愤之下,一剑迅快刺出。 公孙求剑身形不动,左掌突起,骈指如剑,轻轻一拍,拍在元智剑上,元智陡觉剑上传来一阵潜力,大惊之下,翻腕削去。 其变招之快已甚惊人,然则公孙求剑手中无剑,变招更快,“啪”的一掌,又拍在元智剑上。 元智倏然抽剑,突又向着对方胸口疾刺。 公孙求剑反应更快,手掌如剑刺出,后发先至,“啪”的一掌,拍在元智剑底,剑身一歪,元智一剑刺空。 公孙求剑顺势滑下,刺向元智腹部。 元智晓得让他手指刺中,必然如剑穿腹,左掌急忙拍出,挡住那招,身形飞快后掠。 公孙求剑未刺到元智的腹部,却刺到他的掌心上。 元智但觉掌心一阵剧痛,举手一看,左掌上已被公孙求剑中指刺穿一孔,其利如剑一般。 这时,元智才知他那无剑胜似有剑,心下惊骇不已。 元清沉声道:“师弟无妨吗?” 元智咬牙道:“无妨!” 这下,他不敢再大意,脚踏丁字,用起玄门正宗剑法。 公孙求剑面对两大武林高手,更不敢大意,神态凝重,但他双目却不望着敌人,垂眼低望,如观鼻心。 武当剑法本是以静制动,却见公孙求剑那样子,绝不会先攻,当下两人暗道:“自己有剑,怕他做什么?” 两人心意一通,霍然举剑,交互挥出。 武当“飞龙剑法”向以轻灵见重,元清、元智皆有数十年火候,轻灵之外更加稳重,剑剑刺出,风声飒飒。 元清、元智的剑法已甚惊人,但公孙求剑的剑法更是惊人,他那双掌挥动,无一不似双剑。 要知肉掌哪能与真剑相对,就是练有无上气功,碰到像元清、元智的功力,一剑便要削断。 其实这正是公孙求剑用无剑的惊人之处,数十招来他那两掌尽量不与真剑正面相碰,攻势凌厉之下,偶然相碰却能够即时借力使力带剑而过。 百招以后,丐帮帮主暗叹公孙求剑的剑法,已然通神,时间一长,元清、元智绝非敌手。 忽见山坡上走来几个白衣仆人,公孙兰轻声道:“爹要施展神威了。” 阮伟正看得目驰神摇,见到白衣仆人,问道:“他们来做什么?” 公孙兰笑道:“不要多问,仔细看着。” 那几个白衣仆人排列坐下,各从怀中掏出古形乐器,只见他们并不管场上主人的拼斗,悠闲地吹奏起来。 那乐声一听竟是汤朝时代的一种古典舞乐,名叫《桑林》,混合着尧那时代的一种音乐,名叫《经首》。 这混合乐声乍经奏出,但见公孙求剑忽然神态十分洒脱,脚下的步法,和《桑林》的音节配合,手上的剑法和《经首》的节奏相合,如此一来,脚法配合着剑法,妙到极顶,仿佛公孙求剑闭着眼睛也可以打败元清、元智。 不数招,元清的剑法已显杂乱,元智早已乱不成章,危殆万分。 阮伟记忆丧失大半,脑筋空白,却对这种高深武学领悟甚强,剑法是他所长,看到后来,他不由大叫道:“好个无剑即是有剑!” 下 第二十三章?为君跋涉一段情 蓦然,坡下一人急呼道:“师父!飞龙剑找到了!” 场中三人闻声一惊,公孙求剑不为已甚,明是即将得胜,却先住手停攻,飞身后跃,掠至一旁。 转瞬奔上一位红面道士,就是五色道士的老五,他们发现飞龙剑,考虑再三,终是推派他来禀告师长。 元智厉声道:“你们不用心守关,来此作什么?” 红面道士俯身叩首道:“弟子该死,让人闯上山来!” 元智打不过公孙求剑,怒气正盛,声色俱厉道:“职守不力,该当何罪!” 武当山规矩甚严,这职守不力一罪,应断一臂。 红面道士颤声道:“应……应……” 元清忽道:“赦你无罪,站起身来。” 掌门一语,其重如山,红面道士身心一轻,霍然站起,元智虽然脾气暴躁如雷,却不敢对掌门师兄丝毫违背。 元清不急不缓道:“你来做什么?” 红面道士指着阮伟道:“飞龙剑在他身上!” 元智一看,阮伟身背之剑,虽用布包着,长度形状却像,上前问道:“施主背的可是飞龙剑?” 阮伟摇头道:“什么飞龙剑?在下不知!” 元智低声道:“可否请借贫道一观?” 阮伟慨然道:“那有什么不可!” 说着解下背剑,正拟打开布包。 公孙求剑突道:“且慢!” 阮伟心中赞佩公孙求剑的剑术,笑道:“前辈有何见教?” 公孙求剑道:“这把剑可是别人送给你的?” 阮伟茫然无知,他根本已忘,这剑是否别人送给自己。 公孙兰赧颜道:“爹!是女儿送给他的。” 公孙求剑凝神注视着阮伟茫然的神情,叹道:“既是爱女送给你的,你要好好保管。”说罢,退到一侧。 阮伟想不起公孙兰何时曾送给自己一把宝剑,一面思索,一面把布包打开。 黑纹鲨皮剑鞘上的剑柄,形状奇特,元智一眼便看出是武当至宝——飞龙剑。 他性格粗暴,伸手抓去,欲将飞龙剑夺到手中。 元清大喝道:“住手!” 元智一惊,连忙缩手,却见阮伟没事似的,捧剑含笑而立。 元清沉声道:“师弟!你这种行为岂不有损武当门风?” 元智到底是个修道之士,想到人家慨然借剑一观,不管剑本来是谁的,总不该生劫夺之心,当下忏悔道:“元智不该,愿听师兄责罚!” 元清虽是得道高士,但与师弟联手还不是公孙求剑的敌手,心下十分悲痛,又见元智行为不当,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阮伟笑道:“道长可要再看剑?” 元清痛声道:“不用看了,那剑就是飞龙剑,本为武当之物!” 阮伟道:“道长是说,这剑本来是你们的?” 元清点头道:“这剑正是武当掌门信物,武当保管不当,致遭失手,施主手持这种神物,要小心了!” 阮伟捧剑递给元清道:“这剑既是你们的,就拿回去吧!” 元智大惊道:“你说什么?”他再也不曾相信一个人肯将如此神物,白白送给别人,却见阮伟神色诚恳,绝非故作。 元清颤声道:“施主有何要求?” 阮伟大笑道:“剑是何物,无剑即是有剑,有剑等于无剑,在下并无任何要求,尽管拿去吧!”他这番话,正如公孙求剑所说。 公孙求剑察言观色,不知阮伟是痴呆,还是真的悟解自己的剑道。 元清沉思片刻后,举手缓慢接去。 公孙兰尖声道:“你真的要将剑送给别人?” 公孙求剑接道:“你可知爱女送你此剑的用意吗?” 公孙兰叹道:“爹!他不知道。” 公孙求剑眉头一掀,大声道:“告诉你……” 他正要说出公孙兰送剑之因,元智插口道:“这位小施主自愿将剑送还师兄,你们啰唆什么?” 就在这说话之间,元清业已接剑在手,但见阮伟送剑之后,即刻后退至公孙兰身侧,并无任何狡诈之意。 元清拔剑出鞘,顿时一泓秋水闪耀在日光下,发出金色的光芒,就连丐帮帮主第一次见到,也不禁赞叹道:“果真是一把好剑!” 公孙求剑牵起公孙兰,大声道:“兰儿,走吧!不要再理这个傻小子!” 公孙兰流泪道:“爹……” 公孙求剑脸色铁青,向着阮伟道:“小子,你跟着武当两位道士,下山去,不准再留在此地,否则莫怪老夫无礼,要折断你的双腿。” 阮伟茫然道:“前辈,晚辈犯了什么过错?” 公孙求剑不屑理会阮伟,笑向高瘦蒲道:“高帮主,请至寒舍小饮!” 元清稽首道:“公孙施主打扰了,元清就此告辞!” 公孙求剑神色不愉道:“请便!” 元清、元智、红面道士走下平台,阮伟仍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公孙求剑厉声道:“你还不走吗?” 高瘦蒲忽道:“小兄弟,你认为将那剑送给别人是对的吗?” 阮伟道:“剑是那道士的,还给他怎么不对?” 高瘦蒲笑道:“你怎知那剑是道士的?” 阮伟道:“那道士亲口说的。” 高瘦蒲道:“错矣!那剑不是那道士的。” 阮伟一惊,转向元清的去路,大吼道:“站住!”吼声之下,飞掠追去。 高瘦蒲叹道:“公孙兄,你要原谅他,他眼神四散,显是身怀隐疾,不辨是非,对飞龙剑,并非故意不加爱护。” 公孙兰跟道:“爹,他已丧失记忆,早已忘了女儿送剑一事,这真不能怪他!” 公孙求剑见爱女说到阮伟,满面溢出真挚的情爱,正如亡妻当年热爱自己一般,当下说道:“高兄,我们赶去看看,莫让他有所闪失。” 高瘦蒲用话骗走阮伟,心下十分担心他的安全,首先飞掠奔去。 此时阮伟追上元清,元智闪身上前道:“你追来做什么?” 阮伟道:“那剑不是你们的,请还给在下!” 元智暴叫道:“谁说不是我们的!” 阮伟道:“你们把剑还给我,等在下问明白了再决定。” 元智大叫道:“哪有这种道理!” 阮伟道:“你们不给,我可要自取了!” 阮伟想到就做,举步上前,要从元清手中拿回飞龙剑。 元智拔剑拦阻道:“你要再上前一步,贫道剑下无情。” 元清不知阮伟为何突然转变,怕元智鲁莽,急道:“师弟,不要伤了他。” 阮伟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向前迈出。 元智见他藐视自己,一剑从他耳畔刺去,想去吓阻他。 元智没把阮伟看在眼下,那一剑刺去全未防范。 阮伟前事虽忘,功夫却未散失,不自觉抬手挡去,施出天龙十三剑首招“笑佛指天”。 他这一招用手施出,形态完全似剑一般,等元智觉到那一招来得厉害,手中之剑已被阮伟夺去。 蓦听一声道:“好剑招!” 林后走出高帮主,公孙求剑与公孙兰,说话者正是公孙求剑,因为只有他看出阮伟随手一招,却是由剑招化出。 阮伟一招得手,反手将剑甩出,顿时那剑如条天龙,穿空而去,劲道笔直,久久不见落下。 元智大意失手,怎能忍受这众目睽睽之下的耻辱,急从红面道士背上拔出五色红剑。 公孙兰尖呼道:“阮伟,小心!” 阮伟翻身让过元智凌厉一剑。当下众人皆不齿元智从阮伟背后暗袭,连元清亦暗叹一声。 元智一招失手,不敢丝毫大意,即将飞龙剑法全力施出。 阮伟无剑,即以左手当剑,一招一式展出天龙十三剑,但他初解无剑之道,手法不熟,天龙十三剑威力大弱,该胜之处,一时却无法取胜。 别人看不出阮伟手法是何剑招,公孙求剑终身研究剑术,不数招便已看出他那剑法精奥无比,举世难有其匹。 阮伟施完十三剑,公孙求剑已看得目瞪口呆,因他业已看出那剑法竟是天下第一剑法的天龙十三剑。 阮伟一遍施完,即刻又从头展出。 但见阮伟赤手搏剑,闪耀在红色剑芒下,惊险万分,别人都担心他,唯有公孙求剑确信,一旦阮伟用手当剑使熟后,元智决非敌手。 公孙兰关心阮伟的安危,声音微微发颤道:“爹,不要让他们打了,飞龙剑既是武当掌门信物,还给他们算了,不要让他再冒性命危险夺回了。” 公孙求剑爱屋及乌,暗道若让他结怨武当,尔后于他行道江湖大为不便,当下缓声问公孙兰道:“年前你说的少年可是他吗?” 公孙兰轻轻点头,公孙求剑又道:“那把飞龙剑,爹给你时曾说他年做你定情之物,你可真的心甘情愿?” 公孙兰到底是女儿家,被问得娇脸嫣红,娇嗔道:“爹……” 公孙求剑笑道:“不用慌,他不会败。” 当下公孙求剑为安女儿之心,上前吐声道:“你们两人停下手来!” 元智越打越惊,势成骑虎,暗道:“看来半生英名竟要败在一位少年后生手下了。”陡听公孙求剑说话,正好借机下台,保全颜面。 阮伟并无争胜之心,元智住手,他也收招,脚下却不停,直向元清走去,欲取回飞龙剑。 公孙求剑喊道:“阮伟!” 他听女儿这样喊,便也这样呼叫,满以为阮伟会停身站住,哪知阮伟记忆丧失,对自己的名字并不熟悉,恍似无闻,继续向元清走去。 公孙求剑见他不理,大喝道:“喂,小子,站住!” 这下阮伟可听到了,回头笑道:“前辈可是叫我吗?” 公孙求剑暗暗摇头,心想他果真记忆丧失,连自己名字都忘了,看来这病倒不易治疗。当下点头道:“那把剑以前确是那道长的!” 阮伟疑问道:“真是吗?” 公孙求剑道:“我不会骗你,刚才高帮主是试你来着,你不信问他就知。” 高瘦蒲笑道:“公孙大侠说得不错,高某见你不问清楚就把剑送给别人,幸而元清道长是真主,倘若遇到坏人骗你,你当如何?” 阮伟性格豪爽,一听道理,即刻谢道:“晚辈拜领教益,以后定当谨慎就是。”再向元清歉然道:“在下冒昧,烦扰道长,还祈原宥!” 元清眼见阮伟的武功,暗叹后生可畏,不觉黯然道:“施主义还武当飞龙剑,贫道与武当门众感激不尽,何有冒昧之处,施主您言重了。” 元智虽然粗暴,却是直性子,心中折服阮伟的武功,冲口而道:“元智不该暗袭施主,尚请施主原谅!” 阮伟慌忙道:“哪里!哪里!倒是在下不该。” 元清见师弟勇于认过,心下稍慰,遂向公孙求剑他们告辞,领着元智、红面道士飘然而去。 丐帮帮主在公孙求剑殷勤招待下,豪饮三日,才辞谢而去。 这二日公孙求剑费尽心力,也不能将阮伟记忆恢复,倒将无剑之道悉心传授给他了。 这无剑之道乃武林仅有,是公孙求剑隐居看龙山二十年独创的剑法心得,其精妙之处,非一朝一夕所能学得。 阮伟此时心智一片纯白,三日工夫却学到其中精髓。 公孙求剑明知阮伟身怀自己渴求数十载的天龙十三剑,但却绝口不问,更不与他谈到十三剑之事。 第四日清晨,公孙求剑向公孙兰道:“兰儿,他的病爹无法治愈。” 公孙兰道:“难道他的记忆永远无法恢复吗?” 公孙求剑叹道:“其实,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何必要再令他恢复记忆,徒增烦恼。” 公孙兰流泪道:“一个人若然不知往事,那是多么痛苦呀!爹,您一定要想办法治好他。” 公孙求剑道:“他一定遭遇到重大的变故,才会如此,倘若恢复记忆那段变故,儿呀!爹看对你将来总是不利的。” 公孙兰道:“不会的,他口中常呼‘义弟’二字,想是不过丧失了他的兄弟,被大风吹刮,脑子受伤而已。” 公孙求剑摇摇头,叹道:“兰儿,你可是真的爱他?” 公孙兰忍住羞意道:“女儿是非他不嫁。” 公孙求剑道:“爹为你将来幸福着想,不如让他懵懂一生,陪伴在你身旁,不是很好吗?” 公孙兰坚决道:“爹!世上可有药物能治好他?” 公孙求剑道:“有是有的,但那灵花千年难遇。” 公孙兰道:“莫非是冰漠上的血花?” 公孙求剑颔首道:“那血花由万年冰雪孕育而成,藏人传说已久,却没听说有人见过。” 公孙兰低叹道:“那女儿明日就上藏北冰漠上去寻找!” 公孙求剑慈爱道:“这不过是一种传说,你真想去找,那是谈何容易。” 公孙兰急道:“那……那……怎么办?” 公孙求剑见女儿如此关切,安慰道:“尚有一法可治愈他,听说在昆仑山脉库库什里山上居住两位天竺僧人,身怀绝世武功。” 公孙兰道:“那两位天竺僧人可治愈他的伤势?” 公孙求剑道:“天下有种神功名曰瑜伽神功,合那两位天竺僧人的功力,当可治好。” 公孙兰想到昆仑山脉正在藏北,传说中可怕的冰漠地区,要到那里去找寻两个僧人,势难如登天,不由问道:“天下还有别人可治好他的伤势吗?” 公孙求剑道:“除瑜伽神功外再无任何内功可治好脑伤,而这瑜伽神功在中原无人会得,只有天竺国盛传这种神功,目前据爹所知,尚无人能治得他这种病。” 公孙兰不敢想象是否能在昆仑山脉找到天竺僧人,当下焦虑满面,一时不知怎样办才好。 公孙求剑轻叹道:“儿呀!劝你还是放弃为他治伤,这两种方法都不大可能。” 蓦见公孙兰神色一凛,道:“爹,兰儿要带他到昆仑山去!” 公孙求剑道:“带他去找天竺僧人?” 公孙兰坚决地点头道:“纵然找不着天竺僧人,说不定可以找到冰漠血花!” 公孙求剑道:“天下事岂可幸求万一,况且就是找到天竺僧人,人家是否愿意耗损功力为他治伤呢?” 公孙兰声音微扬道:“女儿心意已决,不管如何艰难,定要带他至昆仑山脉治好他的脑伤,不然的话我也不回来了!” 突见阮伟走进,面向公孙兰凝视道:“兰……我……” 他本来想叫她兰姐姐,道出感激之话,但想到公孙兰不愿自己叫她姐姐,话声一断,千言万语都无从出口。 公孙兰没想到阮伟在暗中,全已听到自己心中之话,女儿家心事被情郎得知,顿时朝霞满面,娇羞万端。 公孙求剑早已知晓阮伟在侧静听,当下微微一笑道:“兰儿,爹只望你早日得偿心愿。” 他这句话等于赞成公孙兰到昆仑山脉去。 公孙兰欣喜喊道:“爹……” 下 第二十四章?奇人可遇不可求 公孙求剑直送阮伟与公孙兰找到白蹄乌后才止步不送。 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老父之面,公孙兰与公孙求剑话别甚久,才依依不舍地上马。 阮伟不知说什么话来道别,临别时仅道:“老前辈,晚辈终生不忘在此之日。” 公孙求剑殷切地关照道:“你要好好照顾兰儿。” 阮伟点点头,骑在马后,公孙兰忍住离别的眼泪,策马离去。白蹄乌在山中数日休息,更见威风,奔驰起来,又快又稳。 公孙求剑目送二人远去,才返回山中,他心中十分安慰,以为他俩纵然此去白跑一趟,朝夕相处,当使他们情爱更为忠坚。 此时,冬虽已残,藏北一带仍无人迹,公孙兰与阮伟行了半月,只见荒漠一片,而且越走气候越是寒冷。 来到昆仑山脉,抬头看去,山峰插云,连绵千里,山顶在日光照耀下,全是银白色,想见是那万年不化的冰雪。 此处无人可问,也不知库库什里山在哪里,若要一处处细细寻找,真是穷一生之力也不一定能找到天竺僧人,血花更不要谈了,还不知这里有没有呢。 公孙兰策马徘徊在山上,不知向哪里走才好。 阮伟叹道:“兰姐,此去找人有如大海捞针,就让我忘了往事算了,何必再劳累兰姐费心?” 公孙兰笑道:“你怎么灰心了,你看姐都不灰心,怕什么,我们上去一定可以找到天竺僧人,也许一上山就发现一朵血花在等着我们呢!” 女孩子家善于美丽的幻想,阮伟跟着笑道:“兰姐,你不在乎我喊你姐姐?” 公孙兰轻笑道:“喊就喊了,不喊姐姐难道喊妹妹?” 阮伟正经道:“我就喊你妹妹。” 公孙兰娇笑道:“那不成,我明明比你大三岁啊!” 阮伟抱紧她的纤腰,低声道:“那你将来做我的妻子,喊什么呢?” 公孙兰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娇羞道:“我不知道。” 阮伟笑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就喊你阿猫好了!” 公孙兰不依道:“你转弯骂我,好!我不理你了。” 她嘟起小嘴,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阮伟呵她胳肢窝道:“别生气,我还是喊你兰姐,不喊你阿猫。” 公孙兰被他一呵,逗得娇笑不已。 陡听身后冷冷道:“哪有妻子比丈夫大的道理,既做姐姐就不能做妻子!” 公孙兰闻声,脸色忽变,飞身下马,只见马后一丈,立着一位矮小的怪人。 那怪人身着白裘,紧紧包裹着臃肿的身体,头顶上戴着皮风帽,绑在胖胖的脸颊上,勒起的皱纹,把本已凶恶的脸更显凶恶。 他看到公孙兰娇美如花的脸蛋,咧开大嘴一笑,脚下一滑,接近数尺。 公孙兰吓得慌忙后退。 难怪那怪人来到马后,不知不觉,原来他脚下一双又大又长的皮革长靴,能在雪上无声滑行。 公孙兰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怪人怪笑道:“别管我是什么人,年龄足够做你的丈夫,那小子不行,年龄太小,只能做我俩的儿子。” 公孙兰见他辱及阮伟,拔出剑来,道:“你再不走开,莫怪姑娘要用剑赶你了。” 怪人哈哈大笑道:“竟有人敢在‘惜花郎君’李油罐面前使刀弄剑,真是班门弄斧了。” 想不到他这么怪样子会有一个这样文雅的绰号,他那样子十足和他名字一样,像个油罐,矮矮胖胖。 公孙兰闻到他的名声,暗暗大吃一惊,她在中原时曾听说五奇之中,有一位最为好色,江湖讥讽为“惜花郎君”,哪知天下这么大,竟在此地遇到这位魔头。 李油罐好色成性,眼见绝色在前,毫不把公孙兰看在眼下,一个大滑行,伸手摸了公孙兰脸蛋一把。 他直嗅着肥手,大笑道:“好香呀!好香呀!美人儿今晚就陪我一夜吧。” 公孙兰受此奇辱,哪堪忍受,飞剑狠命砍去。 阮伟飞掠下马,托住公孙兰的手腕,他见公孙兰躲不开李油罐随手一摸,这一剑砍去,定要吃亏。 李油罐大怒道:“臭小子,美人要砍我,关你屁事,多手什么?”说着一掌迅劈去,只要这一掌劈实,阮伟脑袋便要开花。 阮伟心有防备,疾快举手挡去,稍稍一触,阮伟便知若要接实,手腕必断,立即用起无剑之道,轻轻滑开。 李油罐怒声道:“好小子,还真有一手!” 公孙兰心知五奇武功与自己父亲不相上下,阮伟恐非其敌,为求阮伟安全,忍辱问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各走各的路,为何要来相扰?” 李油罐狂傲地道:“老夫兴之所至,要怎样就怎样!” 公孙兰强忍委屈道:“就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李油罐狂笑道:“你走你们的,是你们自己下来找岔子,老李可没有拦住你们。” 公孙兰暗道:“只要骑上白蹄乌飞驰而去,就不怕那怪物再找麻烦。”立时牵起阮伟要飞身上马。 忽见李油罐一把抓住公孙兰的衣襟,猛力一扯,顿见公孙兰如飞掠起,被他摔到身后,与阮伟分开。 阮伟大惊道:“你做什么?” 李油罐横眉竖眼道:“小子,快滚!老李看在美人面上,放你一遭!” 公孙兰奔上前,喊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和他分开!” 李油罐张手拦在中间,胖脸直笑道:“老李放他走,也放你走。” 公孙兰急急道:“你既放我们走,就请让开吧!” 李油罐色迷迷道:“放你们走可以,老李并不阻拦,但要分两批走!” 公孙兰变色道:“什么分两批走?” 李油罐大笑道:“就是那臭小子先走,你却要明天才能走。” 公孙兰急怒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油罐仰头长笑道:“老夫说的话不算数吗?美人不陪‘惜花郎君’睡一夜,就想走,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 阮伟再也忍不住这种羞辱,当下以手当剑,施展出天龙十三剑,一招一式凝重攻去。 公孙兰也知多说无用,持剑在旁,只要阮伟一露败象,立刻加入战阵。 但见阮伟数招一攻,李油罐手忙脚乱,他从未见过以手使出这种怪异的剑招,一时根本无法对敌。 然而五奇在江湖上岂是浪得虚名之人,“惜花郎君”李油罐精擅密宗武功“大手印”,他此时无法展出,仅以对敌经验,慢慢抵御。 时间一长,他便看出阮伟手法不熟练,要知阮伟虽然精通无剑之道,却从未有时间演练过,学了等于未学,比之与元智对敌时,进步不多。 元智武功比起李油罐差得太远,只见李油罐一得空隙,立刻展出大手印,大手印果然厉害,顿时压住阮伟的气势,倒转优劣的形势。 阮伟自知再以不纯熟的手法,与李油罐对敌,必定落败,当下抛弃天下第一剑法不用,展出“龙形八掌”。 阮伟才施出两招,李油罐惊叫道:“小子竟是龙掌神乞的弟子。” 江湖虽有五奇之名,却未分出五奇的高下,数年前五奇曾在君山一会,五人印证武功七日,公推龙掌神乞武功第一,这件事并未传出江湖,故而江湖不知,但另四奇对龙掌神乞却是甘拜下风。 龙掌神乞嫉恶如仇,李油罐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最怕的就是他,这时见他龙形掌出现,心中竟惴惴不安起来。 李油罐越打越惊,他知龙形八掌一掌强过一掌,接到第五掌他已不想接,干脆溜掉。 忽觉阮伟第六掌并非龙形八掌第六招,而是第一招,心下奇怪他为何不施凌厉的第六掌,而要打出最弱的第一掌? 莫非是他只会五掌? 这次阮伟打到第五掌后又变回第一掌,李油罐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不由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只会五掌吗?” 阮伟见他节节败退,随口道:“就五掌便叫你吃不消。” 李油罐边打边笑道:“想龙掌神乞本人出八掌,一时半刻还胜不得老李,凭你只会五掌,岂是老夫对手?小子!接招!” 当下连环施出三招杀手。 阮伟打到第五掌,功力正是青黄不接,前后不连贯之际,被他三招一攻,连退三步,形势十分危险。 公孙兰见机不对,仗剑加入。公孙兰的剑法得自乃父真传,立即遏阻李油罐的攻势,两人一联手,一时倒能与他战个平手。 李油罐久战不下,狂啸一声,飞身掠起,脱下长靴,顿时身形灵活,把那大手印的功夫,施展得更为出色。 公孙兰功力较弱,阮伟换掌之际,李油罐一掌照准公孙兰剑身拍去,公孙兰把持不住,一剑从右侧滑出。 李油罐左手飞快抓出,公孙兰惊变之下,不及防身,竟被李油罐拦腰抓住,他意在美人,抓到就走。 阮伟怎能舍敌不追,拼命展出全身能耐,一面追敌一面喝声道:“放下兰姐!放下兰姐!” 李油罐此时已点住公孙兰的穴道,使她动弹不得,自仗轻功了得,自以为阮伟无法追上,狂笑道:“小子!看在龙掌神乞的面子上,老夫饶你,还敢追来!” 阮伟叫道:“你放下她,我不追你!” 李油罐一听声音不对劲,回头一看,阮伟竟已接近数丈,只离自己三丈不到,想不到他轻功还高出自己。 阮伟的轻功得自轻功泰斗萧三爷的真传,李油罐武功虽高,轻功岂是阮伟的对手? 李油罐色心冲动,不愿再停身恋战,当下回身拼命奔去,想回到那原先脱去长靴之处。 他一拼命,阮伟一时接近不了,李油罐来到长靴处,慌忙套上。 就这一停身工夫,阮伟追上,一掌猛力拍去。 哪知李油罐一套上长靴,轻轻一滑,溜走十丈。 这样一来,李油罐轻功等于加长一倍有余,昆仑山脉下全是积雪,脚下一滑,阮伟已落后数十丈。 但见李油罐的身形越来越小。 阮伟厉声大喝道:“站住!站住!站住!” 喝声,万山回应,更觉凄厉。 陡闻一声长啸,从阮伟身后飒然掠过一个身影。 只见他几个纵掠,已追过李油罐。 李油罐满以为天下无一人再能追上自己,此时忽见一条好似鬼影落在身前,心下猛然大骇,惊叫道:“你是鬼是人?” 定身一看,哪是什么鬼神,却是一位高大的老僧。 那老僧威猛道:“贫僧非神非鬼,明明是人!” 李油罐被他的轻功震慑住了,颤声道:“既非神鬼,请莫挡老李的去路。” 这就这片刻工夫,阮伟也追到,声嘶力竭道:“莫要放他走掉!” 高大老僧笑道:“他走不掉了!” 李油罐畏惧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必与老李一个俗人过不去?” 高大老僧威声洪洪道:“你放下那女孩,我也不为难你!” 李油罐色迷心窍,为难道:“这……这……” 高大老僧霍然一指点出,李油罐顿觉身臂一麻,落下公孙兰,他见老僧露出一手绝顶气功,抱头逃命而去。 高大老僧任他逃走也不追赶,阮伟关心公孙兰,俯身为她解开穴道,满面爱怜之色。 公孙兰虽经一劫,却被阮伟的真诚,感动得热泪盈眶,芳心大是安慰,纵然再遭一劫,只要阮伟真心关怀自己,再受苦难又有什么关系呢? 阮伟叹道:“兰姐,小弟无能,让你受惊。” 公孙兰含笑道:“怪我自己无用,怎怪得你?” 阮伟已是惊弓之鸟,泪痕未干,声音沙哑道:“你要真被那老色鬼捉去,我也无法活下去了!” 公孙兰掏出手绢,柔情道:“男人不要流眼泪,快擦干,兰姐以后永远不离开你!” 高大老僧见他俩真挚的情爱,仿佛忘了身旁还有一人存在,不觉亦被感动得低宣了一声佛号。 阮伟被佛号提醒,即道:“兰姐,若不是这位老菩萨救你,你真的要被这老色鬼捉去!” 他也把那高大的老僧当作神仙人物,因那轻功实在骇人听闻。 公孙兰抬头看去,只见那僧人长得黝黑,相貌不似中原人士,心下一动,诚恳问道:“老菩萨可是天竺人氏?” 高大老僧笑道:“贫僧正是天竺龙僧!” 下 第二十五章?玉人何处曾弄箫 两人闻言大喜过望。 公孙兰高兴得声音发抖道:“晚辈正要找……找老菩萨……” 龙僧笑道:“你们不要喊我菩萨,叫我龙僧就可,不知找我可有何事?” 公孙兰见他和善可亲,心下一喜,恳切道:“我这位弟弟,身患隐疾,想请龙……龙老前辈治疗。” 龙僧望着阮伟,慈颜道:“你可是来赴我师弟虎僧的四年之约?”阮伟记忆丧失,瞠目不知所对。 龙僧疑惑道:“你不认识我师弟吗?”阮伟想不起这件往事,只得摇摇头。 在阮伟与“惜花郎君”争斗时,龙僧曾看阮伟用手当剑,施出天龙十三剑,而且虎僧亦曾把在九华山顶发生的事告诉过龙僧,故而他知四年之约。 龙僧不信道:“那你天龙十三剑从何学来?” 阮伟迟缓道:“什么是天龙十三剑?” 龙僧以为他瞧不起天龙剑法,故意装聋作傻,当下脸色不悦道:“天下哪有这等健忘之人,莫非要愚弄贫僧吗?” 公孙兰轻叹道:“晚辈来此,正是求前辈治他这病。” 龙僧道:“他患什么病?” 公孙兰从救起阮伟,一五一十说出他病症的变化。 龙僧脸色恢复正常,微微颔首道:“他叫什么名字?” 公孙兰道:“姓阮单名伟。” 龙僧连点其头,道:“嗯!正是师弟所约之人,却想不到得此怪症!” 公孙兰霍然跪下,哀求道:“祈请老前辈为他治疗,晚辈……” 龙僧双手作势扶起,道:“起来!起来!就是你不求我,看在师弟的面上,我也会尽力而为。” 公孙兰高兴得连磕了数个响头,得到龙僧应允治疗,她比阮伟本人还要高兴,反之,阮伟静立一侧,默不作言。 龙僧仔细端详一会阮伟,见他眼神涣散,病势不轻,沉思一会,忽道:“非我一人之力,所能治疗!” 公孙兰大惊道:“什么?” 龙僧微笑道:“你不用急,我一人不行,合我师弟二人之力,当不成问题。” 公孙兰暗中舒口气,想到爹说过的话,敢情公孙求剑早已算定,若无两大高手之力,瑜伽神功也不一定管用。 阮伟揖道:“晚辈蒙前辈救治,终生感激不尽!” 龙僧道:“世说因果循环,你种因于四年之前,今日贫僧师兄弟该为效力,且随我上山去吧!” 公孙兰牵起白蹄乌缰绳,龙僧见状笑道:“这匹马可带不上去。” 阮伟不舍道:“神骏非凡,善于登山。” 龙僧道:“库库什里山上,为万年冰漠,路途虚实不测,若无轻功实难度过,虽是神驹也无法上山。” 公孙兰晓得冰漠的厉害,当下解下行囊,轻抚白蹄乌的鬃毛道:“乖乖地去吧,等我们回来啊。” 白蹄乌直摇其首,不听公孙兰的话。 阮伟挥手道:“怎不听兰姐的话,快去!快去!” 白蹄乌忠于其主,缓缓行去,离开数十丈后,还不时回首,依依不舍。 龙僧叹道:“好一匹灵慧的神马,舍弃了实在可惜!” 公孙兰笑道:“这匹马才神呢,此去一定在附近寻觅草食,不会走离此地。” 龙僧赞道:“那真是天下少有!” 当下三人鱼贯上山。 三人轻功皆是武林中一流的功夫,盏茶后登上一峰。 由峰顶看去,山势连绵,广大无边,其后高峰,如石笋插立一般,无穷无尽,至为壮观。 再登一峰,极目瞭望,才觉其山更高。 连登五峰云气弥漫,寒光无比,凛冽刺骨,人在其上,有如飘飘欲仙,乘风而去的感觉。 龙僧凝重地道:“注意哪!已至冰漠!” 阮伟、公孙兰丝毫不敢大意,力展轻功,随后而行。 走了一会后,公孙兰内劲较弱,经受不起这种严寒,一面行走,一面冷得直打寒战,无形之中,轻功减弱。 只见前面是段平路,走到中间,公孙兰吐气换息。 她脚步稍一沉滞,陡听轰隆一声。 阮伟、公孙兰心中一惊,突觉脚下踏虚,身形急坠。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震天长啸,龙僧如只大鸟掠在空中,伸手抓住阮伟、公孙兰。 但见他抓实后,空中一个筋斗,就在要下降时,斜飞掠去,直掠数丈后,脚一沾地,突又掠起。 连沾三次后,龙僧脚下踏实,才放下阮伟、公孙兰。 公孙兰向后看去,惊呼失色。 阮伟也向来路看去,只见来路已无,两人小心走近崖边,低头一看,其深无底,竟不可见。 公孙兰吓得连抚其胸,暗道:“好险!好险!” 龙僧道:“此去路途,甚多冰雪覆盖的虚路,看似便道,其实底下是深壑,掉下去有死无生,要特别小心!” 公孙兰再不敢大意,阮伟不放心,携着她的手,随在龙僧身后,同时施展轻功追赶。 半个时辰后,突见前山削壁千仞,高耸入云,整个山峰全被冰雪包覆,如只冰笋插立。 龙僧指手道:“库库什里山已到,我与师弟居住在那峰顶上。” 公孙兰惊讶道:“这怎么上得去啊!” 龙僧笑道:“要凭空上去,真不容易,现在装有软梯,上去不难。” 公孙兰道:“软梯可是前辈装的?” 龙僧笑着点头。 公孙兰疑道:“不知前辈最先如何上得那峰?” 龙僧道:“天下无难事,此峰看来无法攀登,但要碰到有心之人亦可上得去的,等会上山后,你将发觉一件奇迹,这登山之难便不值一顾。” 那山峰周围数百丈,走到一处,果见峰顶上垂下一梯,虽是数百丈的软梯,爬上去丝毫不难。 三人一行龙僧在前,连续上峰,不过一刻工夫爬上那峰顶,但见峰顶上白皑皑一片,雾气弥漫,恍如进入广寒宫中。 阮伟、公孙兰不知峰顶的虚实,不敢轻易举步。 龙僧道:“你们放心走吧,百丈内皆是坚冰凝成的雪路,走上去如履平地,再无深壑虚路。” 走了一刻,突见前面发出金光,照耀在阳光下,渐渐可见是座庙宇。 公孙兰大惊道:“这是什么庙,怎会发出金光?”在此绝地,见此奇迹,任何人见着,都将以为是神迹。 龙僧慈笑道:“那是一座用金砖砌成的神庙。” 走近一看,果见那庙是用巨型的金砖垒叠而成,只有庙顶上是用绿色的琉璃瓦铺成。 庙门上,用碎墨石嵌成四个大字“马清勒庙”。 进入内,是间大殿堂,堂中由佛像到屋柱,全部都是用黄金建造,它的价值,实在难以估计。 佛像共有十二尊,分在两侧,其中却另有一座文士像,那文士英雄清秀,意态脱俗,如似仙界人物。 公孙兰已被殿堂内堂皇肃穆的气氛威慑住,不敢作声,但见佛像伴随着一个文士,忍不住轻声问道:“前辈,那文士是谁呀?” 龙僧庄重道:“乃是天竺圣人马清勒神像。” 公孙兰奇怪这座工程浩大的庙宇,如何能够建在这绝峰上,又为何要建在这绝峰上,正想发问,忽听龙僧沉声呼道:“师弟!师弟!” 他连呼二声,不见应声,心下奇怪,直步而入内堂,不一刻走出,叹道:“真不巧,师弟刚刚离去。” 公孙兰道:“那位老前辈什么时候回来?” 龙僧道:“倘若我们早到一个时辰,师弟也不会离去,此一去少则半月,多则数月才能回来。” 公孙兰急道:“那……那……怎么办?我去找回虎老前辈。” 龙僧摇头道:“没有用,师弟行脚甚快,不易追到。” 公孙兰道:“晚辈对藏内地理熟悉,前辈告知虎老前辈的去处,晚辈自信短期内可以找回。” 龙僧道:“师弟去无定所,主要目的在寻他。” 阮伟惊道:“找我作什么?” 龙僧道:“月余前,师弟下山救回一位少年旅客……” 公孙兰截口道:“那少年可是姓温单名义?” 龙僧点头道:“据他自己说,名叫温义。” 阮伟失声惊呼道:“温义……温义……” 公孙兰急切道:“你可想起那人是谁?” 阮伟苦苦思索,在此一际,阮伟只要想起温义,往事不难全部忆起,病症可不治而愈。 龙僧道:“那少年长得面目俊秀,身材纤长,自称是你的拜弟,在开封认识,想起了吗?” 阮伟好一会才摇头悲声道:“我想不起!我想不起!天呀!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 公孙兰柔声道:“那先别想了,龙老前辈一定能使你记忆恢复,可不要急坏了身体。” 龙僧叹道:“他这病症只有等师弟回来,才能治疗。” 公孙兰幽幽道:“但不知虎老前辈会不会回来?” 龙僧道:“师弟留函说,春内必归,现已入春,三月内必可归来。” 公孙兰道:“虎老前辈此去白跑一趟,尔后伟弟病势治好,此等深恩,实难报于万一!” 龙僧道:“说来已是第二次下山找他了。” 公孙兰道:“不知那位温义现在何处?” 龙僧叹道:“此人难得,得交此友,终生无憾。当日他被师弟救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呼喊阮伟这名字,师弟问清阮伟就是四年前救自己一命的少年,便说出自己的身份。那人得知就跪地不起,哀求师弟偕同他下山,寻找被大风吹散的拜兄。” 公孙兰道:“天下有这等情深的拜兄弟,确实少有。” 龙僧对着阮伟道:“你可知道你来藏北的主要目的,便是在寻找虎僧吗?” 阮伟仍是摇头,茫然地表示记不起这件事。 龙僧转向公孙兰道:“不用他求,师弟就心急阮伟的遭难,当下两人下山,找了月余不得头绪,后来想到二人找不如三人找,便又回庙,来求我下山帮助。” 公孙兰道:“龙老前辈怎不与他二人下山?” 龙僧道:“我因下山采药,为了先治好温义的内伤!” 公孙兰惊道:“那位温义受了什么伤?” 龙僧轻叹道:“师弟救回他时,费了三日的工夫才将他救醒,他醒转后不善加保养,便急于找他的拜兄,这次回转,虽是求我下山帮助,另方面却是师弟看他病情已重,要我寻取药物,给他治好。” 公孙兰道:“可是他等不及龙老前辈,便又哀求虎老前辈再次下山!” 龙僧点头道:“我出外采药不及三日,温义不顾自己的伤势,苦苦求师弟下山寻找,师弟缠不过他,留函说先行一步,并把阮伟的面貌详加说明,哪知我未上山,却让我先遇着你们,昆仑山脉广围数千里,能够突然遇见你们,莫非天数!” 公孙兰暗道:“难怪伟弟记忆丧失,尚且不忘义弟其人,敢情他俩感情竟比亲兄弟还要友爱!” 她心中不由更加敬爱阮伟,一片柔情蜜意牢牢系在阮伟身上。 龙僧又道:“据我想,他们见我没有追去,一月内可能回转,你们且在这庙后居住,等我师弟回来再说。” 此外并无他法,公孙兰只得点头。 殿堂后共有十三间砖瓦盖的禅房,原来只有殿堂全部皆用金砖砌成,其后却是普通的屋宇。 龙僧有意带他俩从第一间开始参观,那第一间禅房除云床一张外,并无他物,却见四周壁上画有三个姿势不同的佛像。 从第一间一直到第十二间,都画着三个姿势不同的佛像,唯佛像每间不一,姿势也各各不同,算来共十二佛像,三十六种姿势。 第十三间空无一物,四壁上写满墨水字,字迹陈旧,显然已经甚久的年代,壁首写道:“十二佛掌”。 一眼看去共三十六招,公孙兰好奇道:“这三十六招可是十二间禅房内三十六佛像姿势的释文!” 龙僧微微颔首道:“这十二佛掌是五百年前,中原十二大高手所创,你俩无事,不妨看看,若想要学会,就看你们天资如何了!” 阮伟,公孙兰见此绝学,便仔细看去,这一看去,但觉神妙无此,两人心神顿时被吸住,再也舍不得离开。 龙僧悄悄离去,任他俩人潜心思研。 俩人天资皆是绝顶聪颖的人,阮伟脑无杂念,效果非比寻常,一月后便把那十二佛掌练得有声有色。 公孙兰功力不够,无法练成阮伟那样声势惊人,但她另走别径,注重其巧妙的变化。 这样一来,一种掌法在他俩人施来,路子一样,味道却完全不同,大有双重阴阳两行之势。 这天阮伟自信练得差不多了,信步走出庙后,来到殿堂中,这时一看,那伴着文士金像的十二尊佛像,神态一一和十二禅房中所画之像相同。 忽见文士像手指着面前供桌上,近前一看,见那供桌中央雕刻着数万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不易辨认。 阮伟极尽目力看去,数万字中一字也不识,原来都是天竺文字。 他看不懂,脑中想到十二佛掌,意趣一发,在殿堂中一招一式挥洒而出,但见他每招每式和禅房中的佛姿完全一样。 三十六招施完,他圈身一转稳稳站定,神定气闲,好似未曾施过一套威猛无俦的掌法一般。 陡闻龙僧赞道:“不错!不错!” 阮伟转首看去,见龙僧从庙外踏雪而入,带进两大袋干粮吃食。阮伟想到月来吃喝不愁,皆是龙僧辛苦购来,心下感激万分,走上前讷讷道:“老前辈辛苦了!” 说罢肩起两袋食物,放在庙后,与公孙兰同时走出。 龙僧笑道:“刚才见阮伟施练,火候已到七成,着实难得,想当年十二高手费尽数载的心智,一个月工夫便被你练成,这份速度,若无绝顶天资,莫可办到。” 公孙兰含羞道:“晚辈不知练得如何?请前辈指正。” 龙僧慈笑满面道:“你练练看!练练看!” 公孙兰微微一福,停了一会,摆定姿势,于是十二佛掌,一招一式在她手中轻妙演出。 三十六招施完,不过盏茶时间,其速度之快,变招之巧胜过阮伟多矣,却见龙僧笑道:“功夫已得四成,不错了!” 阮伟疑道:“兰姐练得比我好,为何只得四成功夫?” 龙僧道:“掌法首重力道的使用,招法尚在其次,你能抓着力道的变化,已得大成。你的兰姐限于体质,只能抓着巧妙的招式变化,只属小成。” 公孙兰笑道:“伟弟,武功上我是再也赶不上你了。” 龙僧道:“那不一定,所谓柔能克刚,若练到极致繁复的招式变化亦可无敌于天下。” 公孙兰道:“那么武功,以何最佳?” 龙僧道:“倘若一人练到刚柔相济相成,自是最好的了,但一人体能有限,刚柔皆能至于绝顶,不大可能。” 公孙兰道:“两人一练刚一练柔,若到极顶,合二人之力那当如何?” 龙僧庄重道:“若合此二人之力,天下无敌!” 阮伟忽道:“老前辈,那供桌上雕刻着什么?” 龙僧不安道:“你看得懂吗?” 阮伟摇头道:“晚辈一字也看不懂!” 龙僧暗中舒口气,道:“那不过是篇古经而已。” 公孙兰道:“那古经写着什么?” 龙僧叹道:“恕我不能说出。” 阮伟道:“马清勒是何人?” 龙僧道:“他便是此篇经文雕刻者的师父。” 公孙兰好奇心大起道:“为何在此绝地,建立一座马清勒的神庙?” 龙僧指着殿堂中蒲团道:“你俩坐下。” 三人坐定后,龙僧道:“说来话长,不可一言而尽。” 龙僧略顿一会后,接道:“这件事发生在五百年前,天竺史上曾有记载,中原却已失传,无人知晓,我与师弟十年前无意发现这本史载,才寻来此地。 “书上说中土出现十二大恶人,骚扰唐国(按古时外国称中土皆曰唐国,并非指在唐朝),为非作歹,无可与敌。 “某年十二大恶人闻说天竺有部奇经,练成可得长生,便欲到天竺抢劫,事被天竺国闻知,举国惶惶。 “原来那部奇经寄存在天竺第一寺——天龙寺的顶层上,天竺人民皆信那部经文能镇住天竺国的祸害,失经祸患必至。 “当时天龙寺僧人会武功者甚少,要想护住那部奇经,不让中土的十二大恶人夺去,势不可能。 “其时天竺出了一位圣人,名叫马清勒。 “天竺国王请动马清勒为天龙寺护经,举国人民欢声腾呼,咸认为只要马清勒守护,任谁也夺它不去。 “哪知马清勒还未前往天龙寺护经,中土十二大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突袭天龙寺,夺去那部古经。 “天竺人民得知后,顿时如丧考妣,全国笼罩一片愁云惨雾,马清勒欲图亡羊补牢,便派座下最得力的弟子克萨纳前去追踪。 “克萨纳是马清勒的首徒,全身武功胜过乃师,追到此处时,便追上那十二大恶人,但他一人无法拦截武功与他相差无几的中原高手,即道出那古经是用最古的天竺文写成。 “十二大恶人一心取得的古经,若不能译成汉文,如同废物,便欲逼克萨纳译出经文,克萨纳应允译文,但要他十二人在武功上胜他一筹才行。 “十二大恶人不知克萨纳的厉害,齐声答应。克萨纳提出一个比赛的方法,就是在此峰上建一座金庙,他一人包建,却只要他们每一人雕一座佛像为比赛标准。 “十二大恶人闻此比赛方法,以为占尽便直,毫不考虑答应下来,这库库什里山下一深谷中盛产金石,取之不竭,克萨纳在一年中盖好金庙,但那十二大恶人却无一人完成佛像。 “他们不知克萨纳自幼是工匠出身,盖庙雕刻乃是专长,故轻易得胜,还另雕成其师马清勒的金像。 “十二大恶人输得没话说,沮丧万分。克萨纳又提出另一比赛方法,只要他们十二人创出一套掌法能胜得过他,仍答应为他们译经,十二大恶人明明已败,想不到他另提出比赛方法,给予他们十二人再次的机会。 “那时十二人彼此间已为保存古经一事,互相争执,克萨纳想出一法,将那古经刻在供桌上,十二人皆可监视,却不怕任何一人偷去,克萨纳刻好后,当他十二人面前毁去原本古经,言道只要胜得过他,立将供桌上的古经译成汉文。 “十二大恶人已知克萨纳的武功胜过自己,当下十二人各在金庙后盖起居室,苦心思研掌法之奇奥,欲合十二人之智力来击败克萨纳。 “其实克萨纳用偷天换日的手法,并未真将原本古经毁去,只是趁十二人苦研掌法之际,将古经暗中携回天竺,归还天龙寺,他为要永保天竺国宝,向马清勒圣人建议,请他师父加紧训练天龙寺僧人的武功,训练出百十个克萨纳,便不再怕古经失劫。 “他第二日又赶回此峰,与十二大恶人周旋,免得天龙寺僧人武功未成,十二大恶人得知古经未毁,难免又要再遭他们的劫夺。 “尔后不再见克萨纳返回天竺,中土亦永不见十二大恶人再次出现。 “世人都道他们两败俱毁。克萨纳送经返回时,曾述建庙比斗一事,记在天竺史上,想是后人找不着这间金庙,便被世人遗忘,我师弟得知此事,心不死,费了数载工夫,才找到此庙。” 公孙兰道:“此地气候终年严寒,纵然经过五百年,尸身也不曾腐化,为何不见他们十三人的踪迹呢?” 龙僧颔首慈笑道:“当年我与师弟发现此庙,也想到此点,见这庙中有很多不解之处,唯有找到克萨纳他们十三人的尸身,才能了解真相。” 阮伟兴趣大起道:“前辈可曾找到克萨纳其人吗?” 龙僧站起道。“你俩随我来。” 走出庙外,云雾仍是弥漫,十丈不辨,可见此峰之高,想是终年都在云气湿雾笼罩之下。 行过一段崎岖不平的雪路,前面小峰突起,转进两处冰峰,可见雪洞零星散落各处。 龙僧从怀中摸出一根蜡烛,迎风燃起火折子,他点着蜡烛,执烛而入,洞里情形,明晰可见。 到得洞底,转了个弯,烛火照耀之下,微微可辨前面是个数丈见方的洞室。 走完狭小的洞中甬道,洞室豁然呈现眼前。 公孙兰胆子较小,蓦见眼前呈出的景象,失声轻呼。 洞室内依地坐着十三个尸身,僵硬成石,灰白的肤色在烛光下更显骇人,然则个个的眉目神情,却又栩栩如生。 其中坐着的一位装束如同马清勒神像的文士,两侧分坐着十二位神态威猛的老者。 龙僧低沉道:“面前便是克萨纳和那中原十二大豪客的坐身。” 阮伟惊奇道:“果真尸身不毁!” 公孙兰叹息道:“他们怎么都死在这里啊?” 龙僧道:“他们死在这里心甘情愿,临死前十三人心中都很宁静!” 公孙兰道:“前辈怎知他们死前宁静?” 阮伟道:“生前是敌对仇人,死后怎会同穴?” 龙僧道:“你们来看。” 走进洞室内,阴气森森,公孙兰打了几个寒战,不由自主挨紧阮伟的身边,阮伟轻轻搂住她的纤腰。 龙僧举起手中蜡烛,照在克萨纳身后的山壁上。 这洞室内虽是严寒,却无冰雪,大概这洞室是整个山峰中唯一不留冰雪的天然地方。 平滑如镜的山壁上,齐齐整整刻着汉文,上写道: 余乃天竺人氏克萨纳。 余之两侧是中土十二大善士,他们生前虽是恶迹彰著,死后却能向善,佛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能成佛,能不称其为善士乎? 金庙中“十二佛掌”为十二善士费时七载研成的掌法,余在连胜他们互相研成的九十九掌法后,终于无法再胜这最后一种掌法。 十二佛掌蕴合天地之奇奥,在禅房中面对掌法释文,共思一载有余,无法思得破解之法,余衷心承认不是十二佛掌之敌。 余谨遵诺言译出经文一册,呈送十二善士。余译经文时,内心痛苦莫名,十二佛掌已是天下无敌,若教他们再研究经文透彻后,吾师亦不是其敌,余信天下再无一人能制住他们。 余想到他们以往恶迹,这译经之事如同为虎作伥,但又不能自毁诺言,经译成后,余自点死穴,一死以谢天下。 余在残剩一天性命中,亲自送上译经,但至他们自盖的房内,发觉他们业已死去一载有余。 他们各在自己房内,留下一纸,同样写道:“吾等殚尽心思于方才创出十二佛掌,不知是否先生之敌!吾等见先生在房中苦思破解之法,暗自得意,但已不能等待先生回答吾等矣! “临死之际,吾等思及往昔之罪恶,魂魄不安,愿先生代为祈求上苍,稍减吾等不赦之罪。 “十余载来,吾等与先生相处,内心早已向善,但不知尚能得救否?” 余见此一纸,内心大慰,未想到以一己之性命救得十二灵魂,他们都要余再次祈求,余尚要求其为余在西天接迎! 余以一天之力寻得此洞,留下此文,留待后世有缘者一见。金庙中一切皆赠其人。 余本想毁去十二佛掌及天竺古经,但想十二善士是中土人氏,若教中土人氏得去,是余心愿也。 但望其善自利用,若仗此为害世人,天诛之! 公孙兰读完后,低叹道:“克萨纳真了不起,他真的感化了那十二大恶人,否则他们无法创出含有佛理的十二佛掌。” 龙僧道:“克萨纳虽不是出家僧人,佛法却胜过有道高僧,与他相处十余载,当真顽石也会被他感化。” 忽见阮伟离开公孙兰,跪在克萨纳坐身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站起后,一声不发,神态肃穆。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却感动了龙僧,他心中不住暗道:“好孩子!好孩子!” 三人出了洞室,走回金庙。 这一日,龙僧闲来无事,便指点阮伟的十二佛掌,那十二佛掌已被他练得得心应手、登堂入室了。 龙僧道:“十二佛掌以我看来,已无疵病,那一日上山之际,我见你与那矮胖老者,最后相斗的掌法,不知是何掌法?” 阮伟摇头道:“晚辈但会使出,亦不知是何掌法。” 龙僧道:“那掌十分精奥,可是我见你只能施出五招,不能施全,威力大减,是何道理?” 阮伟道:“晚辈脑海中,蒙眬只记着五掌。” 龙僧道:“你且把那五掌打给我看。” 阮伟凭着下意识的记忆,手脚自然挥出那神乞传授给他的五掌。 龙僧看完五掌后,忽然坐下,闭眼沉思,阮伟不敢打扰,静立一旁,足足一个时辰龙僧才睁开眼道:“这五掌与天龙寺中最玄奥的一套掌法相似,但更精奇,我想了半天,觉得若再补上三掌,此套掌法才算完全。” 阮伟道:“这套掌法与十二佛掌相比,孰高孰低?” 龙僧道:“各有精奇之处,不能相比。” 阮伟道:“要补上那三掌,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了?” 龙僧道:“纵以掌法高手,补上三掌,完整无缺,若无数载之功,莫可办到,尚且此人要有绝顶天资。” 阮伟道:“那掌法竟有这样玄奇吗?” 龙僧道:“其玄奇之处,我采集天龙寺九种掌法的玄妙,创出三掌,勉强可以补上这五掌。” 阮伟听到这种话,脑下不由翻腾思出五掌的奇妙,他越思越觉精妙,一时竟呆住了,忘了身在何处。 好半晌,龙僧拍他一掌,笑道:“你在想什么?” 阮伟道:“晚辈忽觉对往事十分熟悉。” 龙僧道:“你本身曾经练过瑜伽神功,此种神功无时无刻不在替你疗伤,以我之见,无人替你治疗,数载之后,你必定可以自己治好自己,忆起往事!” 阮伟道:“晚辈冥冥中觉得往事中有重大的变故,正当要苦苦思起时,却思之不得,内心十分痛苦!” 龙僧岔开话题道:“我把采合天龙寺掌法精奇,聚成的三掌传给你。” 这三掌阮伟费了二天的时间才学会。 第三日,龙僧看阮伟从头演出龙形八掌。 演了数遍后,龙僧愉悦道:“这三掌补上去,此套掌法,再无漏洞。” 公孙兰走出道:“前辈何事如此高兴?” 龙僧道:“阮伟学全一套掌法,那掌法不下十二佛掌。” 公孙兰笑向阮伟道:“恭喜你呀!” 阮伟心下欢喜道:“兰姐要到哪里去?”只见公孙兰穿得好好的,身后背着两只大袋,要出远门的样子。 龙僧道:“食物都吃完了吗?” 公孙兰道:“吃得一点也不剩,晚辈赶下去,采购回来。” 龙僧道:“我跑惯了,还是我去吧。” 公孙兰摇头道:“老要前辈烦劳,晚辈们过意不去!” 阮伟道:“兰姐,让我去买。” 公孙兰笑道:“你路途不熟,不用两天,我定可赶回。”说罢,匆匆而去。 阮伟不放心,直送到峰边,看她下峰隐失身形,才寞寞走回。 龙僧站在庙门道:“你放心,以她目下的功夫,不会遭到不幸。” 且说公孙兰走出昆仑山脉后,来到与“惜花郎君”李油罐相斗之处,想到白蹄乌,长啸呼唤。 唤了盏茶时间,“白蹄乌”未唤来,却看到远处奔来一人,顷刻奔到眼前,是个白面书生。 那书生长得俊秀无比,胜过阮伟数分,却病容满面,看来有气无力,一点精神也没有。 公孙兰见到陌生男人,低头走开。 那书生跟上道:“请问姑娘……” 公孙兰见他并非歹人样子,转身道:“有何指教?” 书生倦怠的面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小生请问姑娘一处地方……” 公孙兰陡然见到他的笑容,脑中霍然一震,那笑容再也熟悉不过,那笑容不就是自己闺中知友阿美娜的笑容吗? 她再也想不到,天下有这等相像的笑容,内心奇异万分,就盯着书生看,而忘了说话。 书生见她痴呆的样子,大声道:“请问库库什里山在哪里?” 公孙兰失声道:“库库什里山……” 她脑筋一转,想到阮伟曾被阿美娜熟悉的笑容迷惑了,恍然大悟,不禁惊喜道:“你可是义弟?” 这书生果真是温义,她没想到眼前神经兮兮的姑娘,会喊出义弟两字,那两字已多时不闻了…… 公孙兰见他不回答,以为自己猜测错了,自己未免太鲁莽,正要告歉,忽见那书生竟然流泪了…… 温义含泪喃喃如诉道:“义弟!义弟!……何时再能听到他的呼唤……何时再能听到他的呼唤?” 公孙兰道:“他是谁?他可是阮伟吗?” 温义精神一震,颤抖道:“阮伟!你……你……认识他吗?” 公孙兰见他焦急的样子,笑道:“你可是义弟吗?” 温义急急点头道:“是!是!我姓温,单名义……” 公孙兰笑道:“他那样唤你,我想我也可以这样唤你吧!” 温义道:“大姐年长,小弟该这样唤!该这样唤!” 公孙兰见他听到阮伟的名字,便如此兴奋,想他结拜兄弟俩的感情,可比日月,贵在难得,当下不忍再令他焦急,笑道:“你的大哥,在库库什里山上……” 温义惊喜得泪流如雨,那不是悲苦的泪,而是高兴的泪,好半晌,她的喉咙才迸出声音道:“他没死?” 忽然蹄声得得,白蹄乌如阵风似驰到公孙兰身旁,健壮如昔,公孙兰大喜,拍着马颈道:“他被我救起,现在金庙中,库库什里山在东北角,我去采办食物,尽快赶回,你先去吧!” 温义一听阮伟在金庙中,飞掠而去,都忘了向公孙兰告别。 公孙兰含笑上马,暗道:“既见着温义,虎僧一定在附近,等自己采办食物回来,也许阮伟已恢复已往的记忆,那时一切都美满了。” 她怀着美丽的将来幻想,策马奔去…… 温义来过金庙一次,认定方向后,展开轻功,竭力奔走,恨不得一口气赶到那里与他相见。 一个时辰后,温义奔到峰下,她身体伤未愈,一阵猛力奔跑后,陡然停下,身体忽感晕眩欲倒。 抬头向峰上望去,心中生出力不从心之感,这种感觉对练武的人来讲,是很不祥的预兆。 但她咬牙忍住,攀住梯绳,飞快爬上,爬至峰腰,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甚,直欲就此放手,任其坠落。 忽想阮伟就在峰上,相见在即,精神一震,奋力而上,上了峰顶,胸中血气汹涌难耐,张口吐出数口鲜血。 她毫不在意,伸袖抹去唇上余血,稍一停顿,看定金庙方位,才一步一步缓慢走去。 走到金庙前,听到里面拳声呼呼,一个苍劲的声音指点那练拳之人。 温义听出龙僧的声音,暗道那练拳之人必是阮伟。 分别数月,伊人不知如何。心下但觉忐忑不安,恍如新嫁娘首见新郎一般,不知是何滋味? 忽听龙僧道:“外面是谁?请进来。” 阮伟停下拳脚,回身看去,门首姗姗走进一位面容憔悴、眸含珠泪的白面书生,他脑中一震,犹如万鼓齐鸣,心中不住在道:“这人好面熟!这人好面熟!” 龙僧笑道:“原来是温相公,快来见见你的拜兄!” 温义走进庙门,突见到阮伟的面容,狂喜得欲要奔扑到他的怀里,但见他茫然无动于衷,反是龙僧先来招呼自己,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阮伟脑中虽在轰轰乱响,却总是想不起眼前到底是何人!为何自己对他生出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女子自尊心最强,温义见他不招呼自己,便也不招呼他,走到龙僧身前,躬身揖道:“龙老前辈!” 龙僧慈笑道:“师弟来了吗?” 温义道:“虎老前辈途中与晚辈分手。” 龙僧急道:“他有说到哪里去?” 温义道:“虎老前辈打手势,告诉晚辈到此地,他好像要去找寻一件东西。” 龙僧仔细看一会温义的面色,知道他的病情已重,若不再及时治愈,恐有性命之虑,当下了然道:“师弟定然是去为你寻找冰漠血花,你去休息,不要再加丝毫劳累,切记!切记!” 温义苦笑一声,心灰意冷,虽听龙僧说得严重,也不在意。 阮伟突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温义一听他先招呼自己,少女的矜持顿时瓦解,满怀情感地呼道:“大哥!” 阮伟还是想不起他是谁,只得跟着龙僧称呼他:“温相公!” 温义听他如此称呼,莫非心完全变了?上山时遇见的姑娘救了他,他为了感恩图报,便把自己完全抛弃,装作陌生不识? 温义天生心高气傲,暗中虽是满怀着悲苦,表面却是毫不在意,手抚额角,向龙僧道:“晚辈头痛欲裂,先去休息!” 龙僧看他的病情,不能再把拜兄丧失记忆的事情相告,倘若再加以刺激,很是危险,当下急道:“不用客气,你快入内休息!” 温义入内后,阮伟低喃道:“这人好熟呀!这人好熟呀!” 龙僧想师弟就快回来,合二人之力,不难将他很快治愈,笑道:“几日后,你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山中夜色较早降临,阮伟睡在冰冷的云床上,脑海中,还在不住地思索,心中老是有个声音在说:“他是谁?他是谁?” 幽静的夜中,一缕箫音响起,音调低鸣,如泣如诉,哀怨缠绵,令人听到莹然欲泪…… 阮伟睡在床上,仰面望着屋顶,静静地听,越听越觉那音调熟悉,好像在哪里曾听到过一次。 那箫音越吹越是悲哀……龙僧亦懂音律,暗道:“此人吹箫,已将全部情感注入,若再滥情吹下,必然震伤内腑……” 吹到后来,阮伟脑海被箫音带到另一境界,想着想着他口中不由自主跟吟道:“兼有同时辈,相送诉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他低吟到此,脑海“哗啦”一声,好如骇涛拍岸,一声接着一声,声声轰响,震得他昏昏欲倒。 霍然箫音陡断,阮伟脑中声响寂无……他蓦然大叫道:“那是蔡文姬的《悲愤诗》!” 想到《悲愤诗》,他便想到那夜在开封旅店,认识温义,夜中散步后园时,为他吹箫的往事……这件往事忆起,所有往事跟着忆起……白天所见的那位白面书生不就是温义吗? 他大喜呼道:“义弟!义弟!义弟!” 口中在呼,脚下飞快奔向温义房内…… 下 第二十六章?自古多情空余恨 龙僧听到箫声突然中断,便知不妙,三脚两步来到温义房前,迎面碰到神色奋发的阮伟。 阮伟高声道:“老前辈,老前辈,晚辈想起他是谁,晚辈什么都想起了!” 龙僧黯然地点点头,沉声道:“你快去看看你的拜弟。” 阮伟踏进房门,云床上仅剩竹箫一支,温义不在床上,却俯倒在冰凉的石地上。 阮伟大惊,掠身上前,抱起温义,急呼道:“义弟,义弟——” 叫了数声,不见温义回音,但见她花容灰白,紧咬嘴唇,状若死去一般,阮伟急得热泪盈眶,将她轻放在床上。 龙僧走过来,把了一会脉搏,摇头叹道:“病入膏肓,无法再以人力挽救!” 阮伟心中一急,伸手抓住竹箫,眼睛瞪得好像铜铃般,状甚骇人,那寸许厚的竹箫,被他捏得手印深陷半寸。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来,悲声道:“真没救了吗?” 龙僧道:“目前只有等师弟带回血花,才能救他!” 阮伟泣声道:“虎前辈一定能带回血花吗?” 龙僧叹道:“冰漠血花可遇不可求,我曾费了数载的工夫而未曾找到一株,如今他能不能活命,唯有天意!” 阮伟心想这希望太渺茫了,急切之下,运起内家真元在温义腹上慢慢推揉,足足推了数刻时间,温义毫无动静,却累得他汗水直流。 龙僧道:“没用!没用!不要把自己也累坏了。” 阮伟废然罢手,长声一叹,泪水滚滚流下。 阮伟泣不成声道:“老前辈去憩息,晚辈……陪……她……到天亮……” 龙僧被他兄弟间的真挚情感,感动得连连叹息,不忍再待下去,缓步自去。 龙僧离去后,阮伟为她除下靴子,脱下长衫,解开布帽,如云的秀发披散两旁。 盖好皮毛制成的厚被,他就坐在床首,手抚竹箫呆呆地看着她,有时候想到伤心处,悲叹不已。 第二日清晨,龙僧奇怪早上怎么没听到阮伟的叹息声,走过去一看,床上只剩温义一人,阮伟不知何处去了! 他蓦然发觉温义是个女子,大吃一惊,暗道:“天下竟有女子能装扮得如此酷似男子!” 突见墙上用手指写着一行字:“晚辈去找血花!” 龙僧暗暗摇头,他心中根本无法肯定,谁能找着那传说中的血花。 中午时分,龙僧正在殿堂中打坐,轻飘飘走进一人,那人轻功之高,直走到龙僧面前,龙僧才警觉到。 龙僧慌忙睁开眼,看清身前之人,才心安道:“是师弟!” 聋哑虎僧一点没变,黝黑平凡的面容微微一笑,合十行礼,龙僧看他手上没有拿东西,急问道:“有没有找着血花?” 他说的是天竺话,聋哑虎僧虽是聋子,但看龙僧嘴唇的震动,便知其意,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银盒。 打开银盒,一道血光冲射而出。 虎僧含笑拿出一朵碗大的花,那花血红得鲜艳夺目,好似红色钻石一般,哪似平常花朵的样子。 龙僧赞叹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花吗?” 虎僧显是十分欣喜得到血花,笑容满面地点点头。 庙门奔进一人,大声道:“真有血花?” 龙僧笑道:“兰姑娘回来啦!” 只见公孙兰风尘满面,提着两大袋食物,姗姗走近。 龙僧介绍道:“这位是师弟虎僧!” 公孙兰因白蹄乌的快奔,二日的路程,一日内便赶回,她发觉虎僧,又发觉血花,心中下大喜,放下食物,盈盈上前,拜礼道:“晚辈拜见虎前辈!” 虎僧慌忙摇手,不让公孙兰下拜,眼睛疑惑地望着龙僧,似在说:“她是谁呀?” 龙僧笑道:“她是阮伟的爱侣——兰姑娘。” 公孙兰听不懂龙僧的天竺语,虎僧却看出,脸色微变,暗道:“她若真是阮伟的爱侣,那另一位怎么办?” 当下打手势,询问温义在何处。 龙僧领他到温义处,公孙兰跟进,她发觉温义是个女子时比龙僧更惊,唯有虎僧早已知温义是个女子。 虎僧从怀中摸出一罐酒,倒在碗内,然后将血花捏碎泡在酒中,但见血花浸在酒中后,片刻溶化,将一碗白酒染成鲜血一般。 一碗血花入温义口内后,神效无比,只见温义苍白的脸逐渐红润,本无声息的呼吸,逐渐转重。 再过片刻,她口呼:“大哥!”睁开眼来。 公孙兰见她绝美的姿容,顿时大悟,为何阮伟失去记忆后,仍在念念不忘她,敢情他俩早已私订终身,难分难解! 温义醒后,未见着阮伟,反见着情敌站在眼前,不觉泪水滴滴下流,楚楚可怜地望着虎僧,想说些谢谢的话。 虎僧未等她张口,摇手止住,作手势叫她好好休息,再吩咐师兄、公孙兰出去,自己跟着走出。 来到殿堂,公孙兰低弱道:“龙老前辈,阮伟可在?” 龙僧道:“不知怎的,他的记忆突然恢复,发觉他拜弟病势复发昏倒不醒,急得一夜未睡,今天一早离去,说要找血花去!” 虎僧看不懂龙僧这汉语,打手势问明白后,又打了几下手势便飞掠出庙,转瞬不见,公孙兰急道:“他到哪里去?” 龙僧道:“师弟说,血花凑巧被他找到一棵,已甚不易,阮伟去找,说不定几年也找不到,他去找阮伟回来!” 公孙兰道:“晚辈也去!”说着,就要出庙。 龙僧道:“你若去找,恰好师弟将阮伟找回,那时不又要去找你吗?不如待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公孙兰想想也对,叹息一声,幽幽走回。 龙僧关心道:“你有什么心事?” 公孙兰摇摇头,低声道:“晚辈没有什么心事。” 龙僧道:“情之一字,少年男女最不易看破,往往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而毁终身,其实人生世上皆是缘字,不可强求,若然无缘,就让他去吧!” 公孙兰低喃自语道:“让他去吧,让他去吧!这不可能,我一定要争取!” 午后,饭毕,公孙兰煮熟一壶奶子茶,精选一盘食物,送进温义房内。 温义精神已与常人无异,戴好布帽,正在床上倚墙静养,见她进来,怒声道:“你来做什么?” 公孙兰笑道:“你病虽好,若不吃食物,等于没好。” 温义气道:“谁要吃你的东西,拿出去!” 公孙兰道:“我并未得罪你,为何要生我的气?” 温义闻言一愣,暗道:“不错!她没有得罪我,为何要生她的气?”当下转头他望,声音不快道:“那你放下食物,出去吧!” 公孙兰笑道:“天下有这等不讲理的姑娘吗?” 温义霍然回头,柳眉生威道:“你说什么?” 公孙兰道:“我说一个姑娘……” 温义截口道:“谁是姑娘,胡说八道。” 公孙兰哼声道:“你虽装扮惟妙惟肖,但你露出了头发,还看不出吗?一个女子美得男不男,女不女,真是不雅!” 温义大怒道:“你管我男不男,女不女!” 公孙兰性情虽好,这时却不退让,冷笑道:“你这样故弄玄虚,来迷惑男子,要不要脸!” 她认为阮伟喊她义弟,必定起先也不知温义是个女子。 温义病后易怒,冲动道:“你说我迷惑了谁?” 公孙兰大声道:“阮伟!” 温义翻身而起,扬掌拍去,公孙兰轻闪而过,温义不死心,跃下床连挥三掌,公孙兰左挡右闪,到了第三掌,见她欺人太甚,用力格去。 温义身上无力,被她用力一挡,摔倒地上。 房外一声大笑道:“两个女娃子,打什么?” 公孙兰一听声音,惊惧望去,但见一个矮胖臃肿的身影,如箭射进,温义来不及反抗,便被他点住穴道,挟在胁下。公孙兰尖喝道:“李油罐,放下她!” 来者正是五奇之一“惜花郎君”李油罐。 李油罐笑哈哈道:“我为你擒住情敌,还不感激我?” 公孙兰道:“姑娘才没情敌,放下她!” 李油罐道:“何必瞒我?区区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这假小子要抢你丈夫,只有我能帮得了你。” 温义闻言虽不能动弹,却大声问道:“谁是她的丈夫?” 李油罐望着她绝美的面容,心痒难当道:“管他是谁?你若想要一个丈夫,不用跟她争,区区年纪虽大,比那小子强,不如跟了我吧!” 温义听到“丈夫”两字,犹如万箭穿心,不理李油罐话中淫秽之意,大声急问公孙兰道:“阮伟跟你已经结婚了!” 公孙兰羞赧道:“别听那胖鬼乱说,姑娘何曾有了丈夫?” 李油罐道:“区区明明听过那小子说,有娶你之意,他不是你的丈夫,是谁的丈夫?” 他见温义生得比公孙兰漂亮,只望将温义弄到手,倒帮起公孙兰说话,想叫温义对阮伟死心。 温义花容失色,颤声道:“真是如此吗?他……他……曾说过要娶……” 李油罐大笑道:“区区对天发誓,不会骗你,那小子中意她,跟了我,区区一定忠心对你。” 公孙兰大声自语道:“惜花郎君李油罐,是江湖采花淫贼,凡是女子都要对此人小心!” 李油罐道:“用不着你提醒,她就是要小心也没有用,在惜花郎君手中的女子,就如待宰羔羊,谁敢来救?” 公孙兰冷冷道:“龙老前辈在这峰上,若不放下她,等下有的苦头吃。” 李油罐大笑道:“那老秃贼吗?区区看他下峰而去,才敢上来,谅他一时三刻不会上峰!” 公孙兰怒声道:“恶贼!姑娘叫你放下她!” 李油罐讽刺道:“凭你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想命令惜花郎君,还不配!”说罢,身腰一扭,要从公孙兰身边闪出。 公孙兰这次有防,哪容他逃出房外,一记“十二佛掌”拍出。 “十二佛掌”玄妙奇奥,虽是轻易一掌,吓得李油罐倒退三步,不敢正面交锋对敌。他放下温义,身形一转,双掌如飞抡出,交互急迅拍向公孙兰,公孙兰早已成竹在胸,看他来近,又是一记“十二佛掌”。 李油罐以为她无法再攻入自己的掌影之内,哪知眼睛一花,公孙兰的纤掌已到脸前,但听“啪”的一声,挨了一巴掌。 李油罐身形陡然在空中翻了三个筋斗,逃开公孙兰的掌势范围,其实公孙兰只能打到他一掌,第二掌攻来时他若存心应付,必定不会再被公孙兰打到。 但他被奇怪的掌法吓破了胆,失去对敌的镇静。 公孙兰见他不敢攻来,让开房门,怒声道:“你一个人滚出去!” 李油罐迅快挟起温义,公孙兰大怒道:“放下她,姑娘叫你一个人滚出去!” 李油罐阴笑道:“放下她不难,你把记载无上武功的克萨纳译经给我,我马上就放。” 公孙兰内心疑惑,却装作不知,道:“什么克萨纳译经?姑娘没听说过!” 李油罐大笑道:“区区在这山峰上搜索将近半月,古洞中克萨纳等十三人的尸身,我不信你没见过,还会不知克萨纳的译经吗?” 公孙兰暗道:“敢情他怕了龙僧,虽搜索到古洞,却不敢到金庙内搜索,今天还是第一次进入!”但她也不知克萨纳的译经在何处,只得正色道:“信不信由你,姑娘从没见过克萨纳译经!” 李油罐“哼”声道:“区区不信你没见过译经,竟能练出那套奇怪的掌法!” 公孙兰厉声道:“说没见过,就没见过!恶贼快放下她,龙僧就要回来了!” 李油罐一听内心大慌,他那日已被龙僧的武功骇破了胆,在藏内听到金庙传说,寻来此地,虽发现此峰却不敢接近金庙一步,好不容易等到龙僧忽然下峰而去,才偷到此地,正欲搜索,发现公孙兰端盘走入温义房内,他好淫成性,跟踪而入,等见到温义比公孙兰更美,忘了时间及搜索,此时公孙兰一说,他不知龙僧何时上来,紧张地挟紧温义,大声道:“你把刚才对敌的掌法口诀姿势写给我,便放了她!” 温义被他用力一挟,痛苦得低声呻吟。 公孙兰心肠甚软,不忍见娇美如花的温义受苦,怜惜道:“你放下她,不要挟痛了她。” 李油罐道:“你可答应将那掌法写给我!” 温义忽然大声道:“你不要写给这恶贼,小生不领这个情!” 李油罐大怒道:“你说什么?” 说着手臂一用劲,但见温义立时花容失色,汗珠粒粒渗出,温义咬牙忍住,一声也不吭。 公孙兰虽有救她之意,却不敢将十二佛掌告诉李油罐,这时见温义声言不领情,便默不作声。 李油罐冷眼偷看公孙兰,见她无动于衷,陡然一个念头袭上脑际,阴笑连连地将温义放下。 公孙兰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唯有挡在门前,防止他挟走温义。 李油罐狠声道:“丫头,你要是敢冲上来救,我便一脚踢碎她的脑袋。” 公孙兰本有上前抢救之意,听他一说,倒忌惮起来。 李油罐哈哈一笑,左手“嘶啦”一声,撕破温义的长衫,右手跟着解开她里面的绸缎夹衣。 温义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李油罐大笑道:“你口口声声自称小生,让区区看看到底是真的小生呢?还是假的小生?” 左手飞快掀开她的夹衣,顿时露出温义女子的亵衣裤,雪白粉嫩的肌肤,裎裸而出。 温义冷得牙齿咯咯打抖道:“恶贼……杀了……我吧!” 李油罐淫笑道:“区区哪里舍得杀了这么惑人的美人儿!” 说着右手按到温义的胸上,温义如被蛇噬,惨声一叫,脸色死灰,那样子真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李油罐长笑一声,左手就要解开她的内衣,让她全身赤裸,再加以调戏……在此危急一刻,公孙兰霍然道:“住手!姑娘把掌法秘诀写给你!” 李油罐停手道:“可不能造假!” 公孙兰怒道:“姑娘是那种人吗?你将她衣服掩好!” 李油罐被那掌法迷住,倒舍弃美色,乖乖地将温义的夹衣盖好,但见温义闭着眼睛,清泪沿着眼角流下…… 公孙兰道:“纸笔何在?” 李油罐笑道:“不用愁!” 敢情他早已备好纸笔要偷抄庙中的秘术,公孙兰拿到纸笔,微一沉思,即刻落笔下书。 一刻过去,还没写好。 李油罐急道:“丫头要拖时间吗?倘若龙僧来到,我一脚先踢死她,看你还拖时间不?” 公孙兰冷笑道:“十二佛掌共三十六招,难道要姑娘乱写不全吗?” 李油罐赔笑道:“那你快写!” 再过一刻,公孙兰抛下笔,大声道:“写好了!” 李油罐道:“抛给我!” 公孙兰道:“你先解开她的穴道,姑娘才给!” 李油罐贪心甚重,心想鱼与熊掌兼而得之,他拿住温义的夹衣,作势掀开,阴笑道:“快给,否则我叫她当场现丑,做不得人!” 公孙兰急道:“姑娘给你十二佛掌抄本,但你要马上离开!不要留难于她。” 李油罐哈哈笑道:“凭区区五奇之一的声望,信不过吗?” 公孙兰无奈何,只得将抄本抛去,大声道:“好!我相信五奇的声望!” 她哪知五奇中,唯有他是个不重信义的小人,一接到抄本,就大笑道:“鱼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 他正笑得得意至极,但见温义突然掠起,出手如电点在李油罐双手穴道上,抄本脱手飞出。 原来温义吃了血花酒后,功效未能完全散开,被李油罐在胁下用力一挟,血气汹涌散开,催发血花酒的功效,再加李油罐一阵侮辱,心中一急,血花酒的力量完全散发,在地上暗自运行调息后,自解被点的穴道。 李油罐万万也想不到温义会自解穴道,仓促之变,无法防御,竟然失手被点住穴道。 温义如只飞燕,掠起身形,一把抓住飞出的抄本,双手迅快地将抄本撕成粉碎,再也无法拼拢。 李油罐见温义灵巧的身形,看样子还胜过公孙兰,自己双手不能动弹,若再留下去,只有自取其辱,趁她俩不注意时,逃逸而去。 血花酒功效完全发挥,温义功力陡增一倍,见李油罐逃出,不甘白白受辱,向公孙兰一抱拳,道:“姑娘恩德,小生永世不忘,后会有期!” 她已失意于阮伟,此地不足留恋,急展轻功,追赶而去。 公孙兰看温义衣衫不整,露出里面女人的衣裤,分明是个标致的女子,奇怪为何她一举一动皆是男人的气概,教人不易分辨出她是女人。 温义走后,公孙兰心中十分紊乱,不知将来会如何。她呆呆站在那里痴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一人在身后道:“兰姑娘!” 公孙兰回身欣喜道:“龙老前辈!” 龙僧慈笑道:“一个时辰前,我在峰上散步,忽然预感到师弟找出阮伟,不觉随意下峰走去,倒真让我遇到他们!” 公孙兰大喜道:“阮伟回来了!” “兰姐,小弟回来了。” 声现处,阮伟匆匆走进,忽见床上没有温义的影子,急问道:“兰姐,义弟到何处去了?” 后面跟着走进又聋又哑的虎僧,他见温义不在床上,也觉奇怪,因他只知血花有起死回生之功,还不知血花有增长功力的效能。 公孙兰见阮伟进来就只顾寻温义,心下微微一酸,好一会儿才将龙僧离开峰顶一个时辰内发生的事故,原原本本讲出。 阮伟听到温义去追赶李油罐,大为着急,怕她不是李油罐的对手,向龙虎二僧揖道:“晚辈得二位前辈深恩,终生难忘,此去天涯海角也要将义弟寻到,不知何日再见,晚辈告辞!” 虎僧挥手在空中写道:“在中原遇到剑先生,给他说,今年腊月初一,约斗君山!” 龙僧道:“你的武功等于传自师弟,目下至中原,已是一流的身手,谨记着佛家‘慈悲为怀’这四个字,好自珍重!” 阮伟在清晨下山时,不知到何处去找血花,正在冰漠上盲目乱找时,恰巧被虎僧找到,得知温义已经痊愈。 哪知回来没见着温义,心中十分着急,听龙僧话一说完,便说声:“兰姐再见!”即匆忙出庙。 正拟下峰之际,公孙兰追出,凄凉道:“你什么时候再到西藏来?” 阮伟并非无情之辈,想起当年的误会,事实证明他们父女并非觊觎自己的天龙剑经,但他不能舍下温义,只得低声道:“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来,兰姐一片恩情,伟弟永铭五内。” 公孙兰含泪道:“我不要你记住恩,但要你记住情,你……你……不要忘了我,我……我……等你……” 阮伟为难地迟疑一会,才低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句话说得很明白,道出自己并非无情,谁教我们当年彼此误会了呢?如今心中已有他人,怎可再接受你的感情…… 公孙兰跟着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此情可待成追忆……相思难忘,何堪追忆!不……” 阮伟忍痛挥手道:“兰姐再见!”说罢头也不回,飞快下峰。 下 第二十七章?绮罗堆里埋神剑 阮伟奔下冰漠,来到弃马之处,他内功深厚,长声一啸,声传数里,白蹄乌在附近寻觅草食,听到啸声,迅快奔来。 阮伟欢喜地拍着马颈,正拟上马追寻温义的踪迹,忽见那边追来一条人影,顷刻来到身前,原来是虎僧。 阮伟在空中写道:“前辈赶来有何事吩咐?” 虎僧摸出一本黄色的本子,细看那本子,原来是白纸订成,想是经过年代太久之故,竟然全部变成枯黄色。 虎僧蹲下身子,在地上写道:“此乃克萨纳的译经,他本属意送给一位汉人,你乃最佳人选,收下它吧。” 阮伟恭敬接下,他不知道这古经,有何贵重之处,随意塞在怀内。 虎僧又写道:“你不要小视此本古经,切要仔细保留,不可遗失,若让歹人得到,天下必定大乱。” 阮伟写道:“晚辈必定小心保存!” 虎僧续写道:“师兄说,此本古经是天竺国宝,不能流传外邦,我却不以为然,你得到它,有时间要专心修炼,此篇经文十分深奥,你好好体会,不要辜负!” 阮伟点点头。 虎僧拍拍他的肩膀,叫他离去。 阮伟依依不舍地骑上白蹄乌,虎僧平凡的面容上,露出深厚的情感,注视着他,看他策马缓驰。 阮伟频频回首,马虽缓驰,仍能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虎僧直立的身影,才快马飞驰。 转瞬半月过去,阮伟寻遍藏内各地,都不见温义的影子,李油罐倒让他在拉萨见到一次,然而仅匆匆一面,便被逃逸,再后问遍汉人,都不知有李油罐这个人。 又过半月,已是阳春三月的好时光,阮伟卖掉身上的皮袄,换上一套粗布衣裳,心灰意冷的他,竟连酷爱的白色衣服都不愿意穿了。 那匹白蹄乌,他也懒得照顾,四蹄上发亮的白色,都快变得跟浑身的黑色差不多颜色了。 这时他想藏内找不到温义,定然她未曾追到李油罐,返回中原,如今只有到中原去碰碰运气。 中原地域辽阔,要想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去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难上加难,但他抱着无比的希望,暗道:“纵然找不到,只要在八月中秋,至芮城府一行,定可见到她。” 因八月中秋正好满一年之约,温义曾答应要去芮城府拜见龙掌神乞,完结未了的纠葛。 洛阳位于黄河南岸,人物风华,历代都是有名的大邑,隋时建宫洛阳,唐朝大诗人杜甫曾经感慨地唱出:“隋氏留宫室,焚烧何太频。” 想见当年的洛阳是多么的繁盛,如今当朝虽未建都于此,但其冠盖之盛,竟不下于京都。 在洛阳因其繁茂而最兴起的行业,便是保镖,提到保镖,离不开武林人物,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只要是稍有名望的人物,无不投到洛阳,替镖行出力,过那刀头舐血的生活。 洛阳的镖行大大小小算起来共有四十余家,其中最有声望的是“无影剑”欧阳治贤主持的南北镖局。 南北镖局的声威,全国皆知,凡是南北镖局接的镖,从未听说失镖过,纵是当今江湖上有名的一帮一教也不会找该局的麻烦。 凡是名头大的镖客都想投到南北镖局,在那里不但每年分的花红多,而且在外面讲起来,很受人尊敬。 但要投到南北镖局也不容易,“无影剑”欧阳治贤选取镖客的标准很严格,手底下没有几下真功夫,别想在那里混口饭吃,就连赶车的趟子手也会几手硬本领。 阮伟流浪到洛阳,打听清楚该地的情况,暗道:“不如投身镖行内,镖行耳目广,说不定能找到温义。” 南北镖局之称,就是说能够走南到北,全国各地,皆可走到,只要是重镖,不要先说地方,便敢接镖。 阮伟要借重镖行的耳目,当然就径投南北镖局,跑的地方多,不论寻仇找人,对他都有莫大的帮助。 这天午后,他牵着好久没洗刷的白蹄乌,走到南北镖局。 仅就那镖局门口的气势,便十分惊人,但见占地有数十丈之广,门前的两排石栏上,系着数十匹坐骑,厚重的黑门两边敞门,有一人高的巨形横匾,大书:“南北镖局。” 数十匹坐骑想见都是镖客爱马,养得骠肥毛亮,阮伟的白蹄乌牵到那里,系在石栏上,和他们一比,差得远了,白蹄乌是既瘦毛又乌漆抹黑。 那些凡马,见它来到,“嘶啦”大喊,想是不屑与它伍,旁边两匹,提起后腿向它踢去。 白蹄乌岂是等闲之马,跳跃而起,躲开攻击,四蹄尚未着地,就在空中前后飞踢,踢中攻击它的两匹马。 那两匹凡马被它踢得厉声长嘶,想是伤得不轻,白蹄乌昂首长嘶一声,其声竟盖过两匹凡马的叫声。 众马听到它的长嘶,吓得个个低首垂头。 被踢的两匹马更吓得四蹄飞跳,站立不安,此时门内奔出两位健仆,大喝道:“谁敢偷马!” 阮伟上前道:“在下的马不慎踢到隔壁两匹。” 健仆大惊道:“可踢伤了吗?” 阮伟笑道:“不会吧!” 两位健仆不放心,上前检视,只见张、王两位镖客的坐骑,尽量往两旁站,剩出一匹又脏又瘦的黑马昂首站在中央。 健仆分开一看,各见马腹上淤紫一片,被踢得不轻,他俩倒未看低阮伟的装束,声平气和道:“请问来此有何贵干?” 阮伟道:“在下求职。” 一位健仆道:“那正好,等会你向张、王二位镖客赔个礼吧!” 阮伟道:“是该赔礼,但不知张、王两镖头是何人?” 那位健仆道:“我带你进去。” 走进大门,里面镖车罗列,走到后面,才见一栋楼房,正面大厅,厅上亦有一横匾,写道:“演武厅。” 厅内不少武生装束的镖客,或立或坐,大声谈笑。 健仆向柜台上一位老仆低声几句,老仆走进,一会走出一位垂眉卷髯的豪客,老仆跟在身后。 健仆快步迎上,恭身道:“丁大爷,就是这位爷台求职。” 厅内众人停下话声,齐向丁大爷那边看去。 丁大爷抱拳笑道:“在下南北镖局管事丁子光。” 阮伟回礼道:“在下姓阮单名伟。” 众镖客一听是个没来头的人,便不去注意,恢复互相谈笑的局面,但声音小得多了,显是因管事在的缘故。 丁子光道:“是阮兄,久仰,请问有何技长?” 阮伟笑道:“小弟两膀子略有点力气。” 丁子光一听,是个卖力的汉子,便不在意,笑道:“你到那边去试试,我们这里要能举一百八十斤的石锁,才够格做个趟子手。” 阮伟不以为忤,谦逊道:“小弟试试看。” 走到石锁旁,共见五把石锁并列,由小而大,最大的要比最小的石锁大五倍有余。 丁子光指着最小的石锁,道:“你举举看。” 众镖客没有一个回身来看,因凡是求职者先举石头,力气再大,顶多做个最小的镖客,不值他们一顾。 阮伟不呼气,不蹲身,拿着石锁柄,毫不费力地将一百八十斤石锁举起。 丁子光笑道:“你力气不错,这里共有五把石锁,能举哪个,你就举哪个。” 阮伟豪气一发,大声道:“小弟试试第二把石锁!” 众镖客闻言齐惊,不由全都回过身来。 丁子光正色道:“那石锁共重七百二十斤!” 阮伟笑道:“小弟自信尚可举得起。” 众镖客心中皆都不信,暗道:“他那么年轻的年纪,身体又不十分健壮,要想举起,实不可能。” 但见阮伟仍不蹲身,亦不见其吐声吸气,双手握住石柄,一寸一寸慢慢将石锁高举过头,然后轻轻放下。 丁子光神色凝重道:“你可举得起第一把石锁吗?” 众镖客齐都注视着阮伟,看他如何回答。因这第一把石锁,南北镖局也只有几个名镖头举得起,倘若他能举得起,便胜过这厅内大半镖客的力气。 阮伟不愿过于炫耀,摇摇头,也不说话。 丁子光以为他无法举起,客气道:“你拳脚上功夫如何?” 阮伟摇摇头,丁子光又道:“你刀剑上功力如何?” 阮伟仍是摇摇头,丁子光暗叹道:“可惜这么好的人才,只有两膀子的力气。” 当下,招呼老仆道:“带他至第二十号趟子手领班处就职。” 众镖客一听,这小子力气虽大,却只能做个趟子手领班,比起众人的职位要低多了,大家顿时恢复高声谈笑声,不再把阮伟看在眼内。 阮伟不计较此事,跟在老仆身后,欲要离去。 忽听两声暴喝道:“小子站住!” 众镖客中涌出两位粗眉彪形肥汉,一人低声道:“这小子怎么得罪了张、王?” 姓张的彪形肥汉,上前道:“你的马,可是伤了兄弟两位的坐骑?” 阮伟听他喊自己小子,不悦道:“不错!” 姓王的彪形肥汉,大喝道:“不道声歉,就算了吗?” 下 第二十八章?江海无情人不见 张、王两位镖客是结拜兄弟,在众镖客中性格最粗暴,拜兄是“横眉大胖”张熊辉,拜弟是“竖眉二肥”王道。 阮伟外和内刚,见这两位凶巴巴的样子,气道:“怎样道歉法?” 张熊辉恶声道:“小子不会道歉,大爷教给你,先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 王道大笑接道:“再从这里爬出去!” 阮伟道:“怎么爬法,请阁下爬给在下看看!” 王道一愣,张熊辉喝声道:“小子无礼!” 王道挽起衣袖,骂道:“他娘,看老子揍不死你!” 阮伟眉头一皱,跨前一步,道:“阁下为何出口伤人?” 张熊辉鼓动满脸肥肉,大笑道:“骂了你这兔崽子,又怎么样?” 阮伟霍然大怒,但见那垂眉卷髯管事丁子光突道:“口舌逞能,非我辈之能事,各位闪开!” 顷刻演武厅中让出一块空间,足够数人械斗,丁子光豪然道:“若求哪方是非曲直,不妨拳脚上见个高低!”说罢,退到一侧,他倒有意要见见阮伟如何应付。 王道跃至空间中央,大咧咧道:“小子上来吧!二爷让你三招。” 阮伟眉头轻皱,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张熊辉哧哧笑道:“量他没种敢向我二弟挑战。” 丁子光低声道:“阮兄若不愿比试,赔个礼算了!” 阮伟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无可奈何道:“好吧!” 众镖客闻声,齐皆暗笑,以为阮伟怕事,要赔礼道歉,在这情况下,输一口气,实是莫大的耻辱。 阮伟缓步走至中央,昂声道:“阁下何人?” 王道见他气昂昂的神态,不是来赔礼的样子,连忙站稳马步,怕他神力击来,自己抵挡不住,马步站稳,才道:“二爷‘竖眉二肥’王道。” 阮伟回身面对张熊辉道:“阁下何人?” 张熊辉大笑道:“小子听清楚了!大爷‘横眉大胖’张熊辉!” 阮伟神态更是轩昂道:“在下不打无名之辈,二位既报姓名,一齐上吧!” 众镖客齐皆一惊,看不出阮伟文绉绉的样子,说出话来,竟比张、王两位镖客,还要狂上三分。 张熊辉胖脸挤成一堆,好半晌才笑出声音道:“一齐上……哈哈……一齐上……”他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厅中众镖客却不觉好笑,也无一应声附和,阮伟更是静得神色不变,直等张熊辉声音越笑越小。 笑到后来,张熊辉自觉情形不对,才尴尬地停下笑声,他见阮伟从容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凛。 王道突喊道:“大哥……” 他这一喊,显是心中胆怯,阮伟暗笑他刚才还不可一世,原来是银样蜡枪头,当下微微一笑,缓步上前。 王道连退数步,不敢迎敌,张熊辉见状,不得不跃至王道身旁,骂道:“站住,没出息!” 阮伟笑道:“好!好!一齐上吧!” 张熊辉气得脸发紫,喝道:“小子找死……” 喝声未毕,双拳左右开弓,闪电飞出;王道也不省事,飞起一脚,朝阮伟腹下踢去。 阮伟身突然一旋,众人皆未看清他施出何种手法,却见张熊辉双拳作下击状,王道作飞状,呆在那里,动也不动。 厅中众人皆是武术行家,知道张、王两人是被制住穴道,因见阮伟奇特迅快的手法,众人自忖皆非敌手,是故无一人敢上前去替他两人解开穴道。 厅中寂静无声,阮伟回眸四顾,忽见丁子光笑道:“阮兄,请看在兄弟‘醉八仙’脸上,放了他两人吧!” 阮伟微微一笑,在他两人胸前一推,两人咳出一口浓痰,才能转动身体,张熊辉犹不死心,大喝一声拳飞快击向阮伟。 “醉八仙”丁子光身体一摇,掠至张熊辉身前,出手飞快捏住他手腕,喝声道:“住手!” 张熊辉肥脸挣得通红道:“你……你……” 丁子光霍然放手,张熊辉站不住脚,向后冲了数步,才拿住桩,丁子光沉声道:“我怎么样!自今以后阁下与你拜弟不再是南北镖局的人!” 张熊辉苦着脸道:“丁大爷……” 丁子光寒脸道:“不要多说,到柜台支了钱,赶紧走!” 王道知道自己兄弟俩人丢了脸,已无法再在南北镖局立足,叹声道:“大哥,我们走吧!” 张熊辉凶恶地瞪了阮伟一眼,转身走去。 丁子光大声道:“记住!尔后你两人在江湖上行事,不得再打着南北镖局的招牌,否则你两人自知厉害!” 张熊辉回道:“这个晓得,不劳丁管事费心……” 他两人去后,众镖客恢复谈笑,仿佛刚才“醉八仙”丁子光断然处决的事,并不引起他们的反感。 阮伟于心不安道:“丁兄,兄弟害得贵镖局失去两位镖客,这……这不太好吧!” 丁子光含笑道:“他俩自讨苦吃,咎由自取,坏了南北镖局的名气,今日若不逐出,他日必为祸患。” 阮伟道:“兄弟托身贵镖局,以后尚请丁兄多照应,兄弟这就去领职……” 丁子光道:“等一下!”他张开双手,大声道:“各位注意!” 顿时,厅中安静下来,丁子光接道:“南北镖局的第一信条是什么?” 众镖客齐声道:“不能公然坏了南北镖局的名气!” 丁子光道:“今日之事,为尔后之诫,没有本领便不要妄自尊大,否则损了南北镖局的名头,永不录用!” 众镖客诺诺应声,阮伟暗道:“这南北镖局,纪律倒是不错,想来行事的效率一定十分卓著。” 丁子光昂声又道:“去年副总镖头因故去职后,此位子一直未有适当人选上任,本人推荐阮伟阮兄弟就任该职,各位意下如何?” 这“醉八仙”丁管事虽名为管事,却非普通的管事,除镖主“无影剑”欧阳治贤外,局内任何事都可由他决定,镖主很少过问,他提议由阮伟就任副总镖职位,自无人反对,大家齐声附和。 阮伟慌忙道:“兄弟德鲜能薄,岂可当此大任,千万不可!千万不可!” 丁子光笑道:“阮兄不要客气,今天兄弟眼拙,差点错失一位高人,以阮兄之才能,足够当此大任多矣!” 阮伟摇手道:“不行不行!我毫无经验……” 丁子光道:“经验是磨炼出来的,过一段时日后,没有经验也变成有经验,阮兄不要推辞,再推辞就见外了!” 阮伟讷讷道:“那……那……” 丁子光一笑,大声宣布道:“阮兄答应当此大任,各位鼓掌欢迎!” 顿时掌声响起,但是仔细一听并不热烈,显是以阮伟的年纪及声望,并不足以服众,使众镖客心悦诚服。 众镖客中忽有一人高声道:“请咱们副总镖头露一手,给大家过过眼界!” 丁子光低声笑道:“阮兄,大家有意见见他们副头儿的真功夫呢!” 阮伟年少志高,当下不再推辞,大声道:“兄弟忝任此职,以后尚望各位兄弟协助……” 丁子光听他答应接受副总镖头职位,心中暗暗高兴,庆幸得为镖主寻到一位有力的助手。 阮伟停了一会,走到五把石锁旁,赧颜笑道:“兄弟随便玩点功夫,不好之处,请各位多加指点……” 他伸手握住那把最大的石锁,未见如何用力,轻易举起,众人惊呼一声,暗叹他的神力惊人。 阮伟另只手跟着拿起第四把石锁,双手用力一抛,石锁飞起,在这顷刻间,他将另三只石锁也迅快抛起。 眼看最大两把石锁就要落下,突见阮伟一记怪招,两把石锁突又飞起,另三把石锁又要落下时,但见他又是一记怪招,三把石锁也同时飞起。 如此五把石锁分成两批交替落下,阮伟每打出一招,便将要落下的石锁击起,他每施出一招无不声势惊人。 凡人要举起一把石锁已不可能,他却视若无物地打出一套拳脚,那一套拳脚其威力可想而知。 众镖客见状惊得目瞪口呆,起先他们尚怕阮伟接不住石锁,只要失手一把,谁也无法承担,是故大家躲得远远的,其后见阮伟掌法的稳定,绝无失手的可能,再想接近去看个究竟时,竟被那四周激起的掌风止住,接近不了。 丁子光也看得大加赞佩,暗道此人神功已达绝顶的地步,尚未注意到阮伟那套掌法,其实更为惊人。 堪堪三十六招“十二佛掌”打完,阮伟一个收势,五把石锁先后落地,好像放下去一般,轻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其用力之巧,手法之精,看得四周众人,连喝彩声都忘记了。 阮伟谦逊道:“现丑!现丑!” 这时众人才爆出惊讶赞叹声,顿时厅中乱成一片,互相纷纷讨论阮伟的表演,实乃生平所罕见。 忽听一人喊道:“总镖头来了!” 厅中静下时,只见厅门走进一位风尘满面,年纪三十余,中等身材,国字脸的豪客。 他经过众镖客身前时,众镖客恭声招呼道:“总镖头好!” 他虽然含笑点头,却掩不住眉头现出的忧色,丁子光带着阮伟迎上前,抱拳道:“郑兄一路辛苦了,此趟镖回来得真快!” 这镖头掌上功夫十分了得,人称“大力神鹰”郑雪圣,做事谨慎,只要是重镖,都是由他亲自押送,甚得镖局中各人的爱戴。 他回了一个礼,没有说话,眼睛却注视到阮伟,似在问丁管事,他是谁呀。 丁子光立即会意,介绍道:“这是今日兄弟才请到的一位能人,荣幸聘为本局副总镖头,郑兄以为如何?” 郑雪圣伸出青筋虬结的大手,要向阮伟握手,阮伟伸手迎接,众人知道总镖头在试功夫了,每次新人来时,他都要握手考究,但每次都是微微一握就放手,被握者但觉总镖头的功力和自己不相上下,事后才知他适可而止,不为己甚。 阮伟一接到他的大手,觉到一股大力逼来,还未想到抵抗,瑜伽神功立即自然运转,手掌顿时变得软绵绵的。 郑雪圣心中一惊,知道再运起全身功力也无法奈何得了他,连忙放手道:“好!好!好!” 众人从未听总镖头试过新人后,道声赞评,今日却听他连道出三个“好”字,当下心中对阮伟更是佩服! 其实郑雪圣只能道出个好字,好在哪里却说不出,他每次都能试出新人功力的深浅,唯有今日,但觉阮伟功力甚高,高到什么程度,却无法得知。 丁子光大笑道:“郑兄,兄弟的眼光如何?” 郑雪圣终算开口道:“丁管事好眼光!”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便住嘴不语,丁子光道:“郑兄去休息吧,兄弟招呼好阮兄后,再与你谈。” 郑雪圣道:“我们在镖主那里见。” 阮伟道:“郑总镖头好像不大喜欢说话。” 丁子光颔首道:“老郑是有名的没口子葫芦,难得听他说几句话,这趟重镖至四川,情况不知如何?” 他早已发觉郑雪圣回来时的神情,隐隐觉得到情形有点不大对劲,碍于阮伟不便走开。 阮伟玲珑透顶,听他这句话,即道:“丁管事有事请自便,随便派一个人招呼小弟就好,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再客气。” 丁子光赞声道:“好!”即刻唤来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 丁子光道:“起新,你好好照应副总镖头。”回身向阮伟道:“阮兄,有不懂之处问他,兄弟到镖主那里去,容后再为你引见镖主。” 丁子光去后,青年笑道:“副座,小弟凌起新。” 那青年长得英俊潇洒,样子十分讨人欢喜,阮伟道:“小弟今年十九,不知兄台贵庚?” 凌起新不安道:“小弟今年二十。” 阮伟笑道:“那就不应该自称小弟,应称大哥。” 凌起新摇手道:“那不行,副座位置在起新以上,起新岂敢以大哥自居!” 阮伟道:“朋友相贵在知心,凌大哥若要以职位区分,莫非是不愿交小弟这个朋友?” 凌起新慌忙道:“非也!非也!” 阮伟笑道:“凌大哥!” 凌起新无法,只得讷讷道:“兄弟……” 由于凌起新热心的安排,阮伟舒适地住进以前副镖头住的地方,这南北镖局气派很大,只要无家室的镖客、趟子手,皆可免费住在局内,供吃供住,专人照顾。 这凌起新自幼就跟随丁子光,武功也等于得自丁子光的指点,由于平时勤奋的关系,功夫学得还不错。他和阮伟一见投缘,无所不谈,到了第二日,阮伟已全盘了解南北镖局一切情形。 南北镖局一大清早起,就忙碌起来,不像别的镖局个把月才能保一趟镖,这南北镖局整天都有生意,有时一天能接下十数宗镖,局里的镖客很少闲着。 第二日阮伟起来,到处看看,众人见着他,恭声道:“副座早!”阮伟不懂局内的行情,只有走马看花地看过去。 走到演武厅前,碰到凌起新,凌起新笑道:“伟弟要进去练功吗?” 阮伟笑道:“我们进去看看。” 厅内寥寥数人,四周布满各种兵刃武器及练功用具,凌起新走到五把石锁旁,叹道:“昨日伟弟的表演,令我惊叹不已,现在想来,我还不信世上真有人能够将这五把石锁抛起。” 阮伟道:“世上奇人异士比比皆是,我那点雕虫小技,不堪言道。” 凌起新摇头道:“我不相信,你的神力据我所知,无人能及,就连镖主‘无影剑’恐怕也无此神力……” 陡听一声娇叱道:“谁说的?” 凌起新大惊,循声望去,见侧姗姗走来一位二八姑娘,身着黑色劲装,背着一柄长形宝剑,阮伟问道:“她是谁?” 凌起新皱眉低声道:“糟糕,麻烦惹上身了!” 二八姑娘怒声道:“你说什么?” 凌起新慌忙道:“没……没……说什么,小姐起得早。” 二八姑娘道:“有什么早!你还以为早,可见你平时是个懒骨头!” 凌起新不敢顶嘴,知道顶嘴麻烦更多了,唯有低声诺诺,那姑娘望向阮伟,嘴角微翘道:“你就是昨天新来的副总镖头吗?” 阮伟简洁地道:“不错。” 凌起新讷讷道:“她……她……是镖主的小姐!” 阮伟点点头,默默站在那里,那姑娘见他不招呼自己,一派目中无人的样子,娇嗔道:“喂!你是不是哑巴?” 阮伟摇摇头,他想到自己的大妹阮萱,倒有点像眼前这位姑娘,对付这种姑娘,唯有给她个不理。 那姑娘气道:“你不是哑巴,怎么不说话?” 凌起新道:“小姐,副座不喜欢说话!” 那姑娘道:“要你多嘴!”她憩了一会,叹道:“真好笑,丁大叔选了一个总镖头,已是没口子葫芦,现在又来一个副的,赶明儿咱们镖局改为吃饭镖局好了!” 凌起新不解道:“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道:“咱们镖局里的人生了一张嘴,只会吃饭张口,不会说话张口,不叫吃饭镖局叫什么?” 阮伟听她说这话的口气和阮萱一样,不觉微微一笑。 那姑娘哼声道:“笑什么?没听别人说过话吗?” 阮伟忍不住道:“欧阳姑娘,在下尚未谒见镖主,失礼之处,请姑娘多多原谅!” 他这句话,明显说出自己尚不是南北镖局的人,没有正式认识她,故不便招呼。 欧阳姑娘轻蔑道:“那敢情好,你既然没见过家父,算不得自己人,姑娘正好领教,如此胜败不伤和气。” 阮伟谦逊道:“在下功夫浅薄得很,不是姑娘的对手。” 欧阳姑娘冷笑道:“你放心好了,姑娘不会伤你!” 阮伟眉顶一掀,但想到此刻的处境,终是忍了下去,默不作声。 欧阳姑娘不屑地道:“想不到男子汉大丈夫,皆是无胆之辈!” 凌起新突然大声道:“副座是客气,才不与你比,岂是怕了你!” 欧阳姑娘笑道:“你若是有胆之辈,不妨和姑娘比比看!” 这欧阳姑娘是“无影剑”的独生爱女,一身武艺得自真传,她平时被父母宠爱惯了,十分任性,常常要和局内的镖客挑战,想一试己身所学,但谁敢和她比呀,看在镖主的面上,谁也不敢惹她。 凌起新已不知被她挑战好几次,都忍了下去,他想:“以阮伟的武功,连镖主也非敌手,你岂能胜得了!”当下冷冷道:“小姐胜得了起新有什么用?胜得了副座才是真本领!” 欧阳姑娘道:“你叫他来和姑娘比,姑娘不信胜不了他!” 凌起新豪声道:“副座!给她点颜色看看。” 阮伟低声道:“凌大哥,我们走吧!” 说罢,移步从欧阳姑娘身边走过,凌起新无法再说,只有跟着走过,他正走过欧阳姑娘身前,突听她冷冷道:“没出息!” 凌起新回身道:“小姐若能举起那把最大的石锁,才和副座比吧!” 欧阳姑娘娇喝道:“站住!” 阮伟不由停下步子,但听欧阳姑娘道:“空有神力有什么用,牛的力气不是很大吗?” 阮伟听她把自己比作牛,不悦道:“在下并未得罪姑娘,姑娘为何如此说?” 欧阳姑娘自顾自道:“要叫家父举这五把石锁,他还不愿意举呢,其实姑娘不举也能将它搬动。” 说着,陡然抽出身背长剑,一剑挑去,只见那把最大的石锁被她一剑挑起,她跟着抽剑在石锁上一拍,那石锁安稳落下,亦如放下一般。 她蓦然露出这一手高超的剑法,不但凌起新惊住了,就是阮伟也看得大吃一惊,顿生较艺之心。 要知剑手最怕自己的剑法没有敌手,阮伟见到欧阳姑娘的剑法,其威力不下天龙十三剑,心中一动,沉声道:“凌大哥,请找一把剑给小弟。” 凌起新迅快找来一把剑,阮伟接过,凝重地道:“姑娘请!” 欧阳姑娘学了剑法从未和人敌对过,想不到阮伟敢和自己比,心中大喜,笑道:“好,看剑!” 这一剑刺来,隐隐含有无穷玄机,阮伟哪敢大意,以天龙十三剑的首招“笑佛指天”迎去。 欧阳姑娘不等阮伟那一招用实,轻剑一收,“飒飒”攻去三招,阮伟用尽全力才挡住那凌厉的攻势。 等阮伟第一招攻去,欧阳姑娘又“飒飒”一连攻来六招,但见一剑一剑快如闪电,看得旁人眼花缭乱,若非阮伟的天龙剑法,二招之内便要败下阵来。 一旁凌起新看得心颤肉跳,那边练功的镖客全都围过来看,他们只知欧阳姑娘常练剑,却不知她的剑法如此高明,暗中道:“亏好平时没敢和她比斗,否则一招便要失手。” 阮伟越斗精神越是抖擞,使到第六招时,他已不知欧阳姑娘攻了多少招,只觉她的剑势绵绵无尽,生似她的剑招没有止境。 当下,他第七招使出时,剑上带起全身的功力,只见他的招慢了下来,一招一式清晰可见。 欧阳姑娘使的剑法共有三百六十招,一百招前尚可挥洒自如,一百招后,自己的剑好似掉入泥沼中,挥动起来十分吃力。 她不像阮伟学过瑜伽神功,功力和他比起来差得太远,而她这套剑法利在快攻,使得不顺手,一慢下来,威力大减弱。 阮伟使到第十一招,已可带动欧阳姑娘的剑,第十一招用完时,他轻喝一声,两方停了下来。 但见阮伟的剑压着欧阳姑娘的剑,他这时只要稍一用力便可使她撤剑。 欧阳姑娘知道自己的功力太弱,无法抽出被阮伟真力黏住的剑,心中暗暗一叹,欲要放手认输。 阮伟突然收剑后退,大声道:“姑娘好剑术,下次再比吧!” 如此一来,旁人看不出谁胜谁负,欧阳姑娘芳心感激,脸孔微微一红,转身快步而去。 欧阳姑娘去后,众人喝彩顿起,今天他们才看出阮伟的武术非凡,昨天只道他神力惊人,哪知他的剑术,竟能敌住欧阳姑娘那种骇人的剑术! 阮伟回房时,凌起新一路道:“副座好剑术!副座好剑术……” 回房后,阮伟道:“凌大哥,我的剑术没有什么了不起,欧阳姑娘的剑术才真的不凡!” 凌起新道:“你不用骗我,小姐的脾气,相处多年,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今天暗中已败,才会无言而去,若然没有分出胜负,她决不会离去的!” 阮伟叹道:“我虽然胜她,怪她功力不够,那套剑法若教一位功力与我相差无几的人来使,不一定能胜!” 凌起新道:“真有那么厉害吗?” 阮伟点头道:“若教镖主使那剑法,我可能就要败了!” 凌起新摇头道:“以愚兄看,镖主并不会使那套剑法!” 阮伟道:“那她跟谁学得那套剑招繁复的剑法!” 凌起新道:“我也不知,镖主虽称‘无影剑’,以我看来,其出招之快,剑法之精妙,还不如小姐的剑法!” 阮伟疑道:“那倒奇怪了!” 凌起新道:“确是奇怪,小姐使出这套剑法,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谁也不知小姐的武功如何,但知她常常练剑而已。” 阮伟道:“不要说了,凌大哥待会带小弟去见丁管事。” 门外一声轻咳,凌起新道:“丁大爷来了!” 丁子光含笑入内,阮伟揖道:“丁兄,好!” 凌起新奉上茶茗,丁子光呷了一口茶,问道:“刚才阮兄真的胜了小姐的剑术吗?” 阮伟道:“没有,小弟与她平手而已。” 丁子光道:“小姐亲口向镖主说,剑术输在阮兄的手中,当时我与镖主都不大相信,世上会有人在剑术上胜过小姐。” 阮伟诚恳道:“小姐的剑术确是不凡,若非小弟全力以攻,不定还要落败。” 丁子光道:“那你真的胜了小姐?” 阮伟含笑点头,丁子光道:“我带阮兄去看欧阳大哥。” “无影剑”欧阳治贤就住在南北镖局最后一栋平房内,平房前遍植花草异木,尚有一处小型练功场。 平房两旁是厢房,中间是长形的厅房,厅房中正坐着“大力神鹰”郑雪圣与一位白面无须、鼻高额广的中年文士。 丁子光与阮伟一入厅,中年文士与“大力神鹰”迎上来,丁子光道:“大哥,阮兄来啦!” 阮伟抱拳行礼道:“镖主,在下阮伟拜见!” 中年文士英俊的面貌笑道:“南北镖局有幸得聘小兄弟,请坐!” 入座后,丁子光道:“阮兄才入镖局内,便有一件重事相托!” 阮伟道:“小弟既已入南北镖局服务,有何事待办,只要小弟能力所及,无不从命。” 欧阳治贤道:“南北镖局自敝夫妇成立以来,十多年了,兢兢业业,还好从未失镖一次。” 沉默寡言的郑雪圣,忽道:“惭愧得很,这一次兄弟无能……” 说到这里,他就不说了,仿佛多说一句,十分吃力似的。 丁子光接道:“郑兄自来南北镖局,十年来不知接了多少重镖,屡次都达成任务,皆未发生过意外……” 阮伟暗暗点头,心想:“目前江湖上帮教林立,正是最混乱的时候,一个镖局能做一两年便不错了,南北镖局竟能十多年不失镖一次,确是不凡。” 丁子光停了一顿,叹道:“上次郑兄保了二十万珠宝至四川一行,在川边遇到一位单骑红衣蒙面女客拦路打劫……” 阮伟插口道:“那女客身高、体形如何?” 郑雪圣道:“高约五尺余,体态窈窕,看来不像身怀武功的样子,哪知……”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阮伟“哦”了一声。 阮伟道:“小弟有一位义妹,身怀绝世武功,已有一年没见面,行踪何在,小弟找了半年,也不知在何处。” 蓦然想起一事,问郑雪圣:“那女子操何口音?” 郑雪圣道:“完全是川境女子的口音。” 阮伟叹道:“那就不是了。” 丁子光道:“这二十万珠宝装在一木匣内,仅由郑兄带两位趟子手走镖,郑兄的武功,江湖上公认在天争教金衣香主以上……” 郑雪圣道:“还是我自己来说吧……” 他想了一会,理好头绪,才道:“那天一路平安走到川边,再一天的路程便可交镖,十年来保镖,偶尔也遇到拦路打劫强客,但一经打听是南北镖局保的,皆不敢轻易下手,除非是些不懂江湖掌故的新人。 “川边都是荒僻的山路,照十年来的经验,我心中想再不会有意外了,哪知忽见前面奔来一骑。 “我见那女骑士蒙着红巾,暗想一定是初出道的娃儿,也不在意,直等她勒马停在身前,才暗暗留神。 “我这一大意,致招今日之耻,哪知那女骑士陡然左掌右剑凌厉攻来,根本不问一句话。 “我失了先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用尽全身的功夫也扳不回失去的先机……” 阮伟暗惊那女骑士有如此的能耐,她既能胜得“大力神鹰”,武功自在天争教金衣香主之上,江湖上有哪个女子有这身惊人的武功。 郑雪圣长叹一声,又道:“她那把剑,剑法层出无穷,有时夹杂几招奥妙的刀法,仿佛那女子所学甚杂,结果在九十几招时,我被她在胸前刺了一剑,抢去盛装珠宝的木匣,飞驰而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所幸那一剑刺得并不深,三日后养好伤,我便快马而回,禀告镖主,愿镖主给雪圣严厉的处责!” 他说完话后,满面惭愧,懊恼之色,又好似说了这些话,刺得心中生出无限的痛苦。 “无影剑”欧阳治贤道:“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二十万珠宝本局负责赔出,郑兄不必再耿耿于怀,以后尚需郑兄多多效力。” 他这一番话说出,“大力神鹰”虽未说出一句话,内心业已感激涕零,阮伟暗佩欧阳镖主的大量。 “醉八仙”丁子光道:“二十万珠宝赔出是小事,但这件事却不能传扬出去,否则江湖知道南北镖局失镖,尔后影响甚大。” 他这话就生意眼光来说,确是很重要的一件大事。 丁子光续道:“据子光昨晚的调查,最近洛阳五家镖局歇业,原来都是失了重镖,赔偿后已无力再经营!” “再一打听,他们皆在川边附近失镖,因鉴于对方高超的武功,不敢再去追镖,目前我们唯一的要事,最好能把失镖追回,这样才能保住南北镖局的声誉。 “但是考虑再三没有适当人选去担当这件任务……” 欧阳治贤道:“丁贤弟的意见是想请阮小兄担任这件艰巨的任务,郑兄也力推小兄,认定你能胜任。” 郑雪圣道:“镖由我失,却要阮兄烦劳,在下好惭愧。但是话说回来,我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因我自认无法胜得那红衣女骑士,唯有阮兄武技高强……” 阮伟起立抱拳道:“郑兄武劲高超,小弟何能,诸位太抬举小弟了……” 丁子光笑道:“阮兄不必客气,我们欧阳大哥的小姐,别人不知,我可知她的剑术,目下江湖难有其敌,阮兄能败得她口服心服,自动向大哥说出,阮兄的剑术那真是骇人听闻的第一剑法了!” 欧阳治贤道:“芝儿的剑法是跟她母亲学的,连我也不会,内人的剑术远在我之上,我这‘无影剑’三字,只有内人才受之无愧。芝儿秉承母学,十得七八,小兄能败得了她,这份剑术确可无敌于江湖,当得第一!” 阮伟谦逊道:“哪里,哪里……” 丁子光道:“这件事尚且不能让局内人知晓,倘若郑兄偕同得力镖手去,势必牵动局内,暂且郑兄不能远出,按照惯例郑兄出镖回来,应休息一段时日……” 他走向阮伟,抱拳道:“子光的武技远不如郑兄,欧阳大哥为局中之主,千思万虑这件事唯有烦劳阮兄了……” 阮伟性格豪爽,慨然道:“小弟尽力而为!” 欧阳治贤起身揖道:“治贤预祝小兄马到成功!” 丁子光道:“物主那边,我们尽量拖延,事后给予赔偿,但希阮兄能尽力赶回,挽救南北镖局的声誉。” 阮伟道:“这边能拖延多少时日?” 丁子光道:“三月内,可使物主无疑。” 阮伟坚定道:“三月内,事情无论成功与否,阮伟定有所报!” 欧阳治贤道:“你可需要帮手?” 阮伟想了一想,道:“叫凌起新跟着我一行好了!” 丁子光道:“何日起程?” 阮伟道:“即日起程!” 大家皆是豪迈汉子,阮伟辞别欧阳治贤,跟着凌起新说走就走,走到店前,却见闪进一位窈窕身影。 定眼一看,是镖主爱女欧阳芝,只见她身着长袖绢服,姗姗娜娜,一除早上凶傲之色。 欧阳芝垂首道:“阮兄……” 阮伟正色道:“姑娘有何见教?” 欧阳芝低声道:“三月回来,小妹讨教高招……” 阮伟眉头一掀,应道:“好!” “那真要回来……”欧阳芝声音更低。 阮伟没有回答她这句话,跟着凌起新匆匆走出。 晚上,阮伟便与凌起新出了黄河南岸,装扮成镖客样子,两骑上标明南北镖局的招牌。 凌起新背着一个长形木匣,伪装红货,其实里面只是些银子,总共不过五百银。 一月后,来到川边,一路果然无事,安安稳稳,客店伙计见着他俩,都是殷勤招应,与别的旅客截然不同。 凌起新来过四川,路途甚熟,川边山路崎岖,不易行走,他在前带路,阮伟随后而行。 长江、嘉陵江流经四川,两江至此,因地势的关系,水势十分湍急,舟船少有行走,俩人来到一山洼处,突见山的那头,飞来一骑红影,掠过凌起新身旁,凌起新但觉身后一轻,伸手摸去,木匣不翼而飞。 他大惊失色,呼喊道:“不好!劫客!” 阮伟落在他身后十余丈,白蹄乌走山如履平地,阮伟轻轻一带,挡住红衣骑士的去路。 红衣骑士勒马,阮伟一见是红衣红巾蒙面女客,心知此人便是要寻之人,当下暗自警觉,大声道:“在下南北镖局副总镖头阮伟,阁下一介女子,为何作此强梁行为?” 那女客默默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阮伟怒气勃勃道:“请将镖货放下!” 那女客真听话,果将那长形木匣放在地上,仍是不作一声。 阮伟道:“阁下若能回善,大好前途仍在汝前,在下与你无亲无故,却愿意劝你此后不要再做此行为!” 那女客没有理他,策马后转。 阮伟大声道:“喂!上次阁下劫得本局二十万珠宝,请归还,免伤和气!”他初次出道江湖,说话便不十分老练。 那女客停马,压低声音道:“明日必定归还!” 阮伟一愣,心下大疑,急道:“你是谁?” 那女客仍是压低声音道:“你管我是谁,我答应还你,难道不相信吗?” 阮伟道:“你为什么要还我?” 女客道:“奇怪,你难道不希望还?” 阮伟急道:“不不!” 女客策马前进,随口道:“那就好了,明天镖货一定还你!” 阮伟大声道:“慢着,慢着……” 女客马蹄不停道:“还有什么话说?” 阮伟追掠而上道:“你说话为什么不露出本音?” 女客加快马道:“我不愿意让你知道我是谁。” 阮伟急道:“那你到底是谁?” 女客道:“以后你自会知道。” 她山路熟悉,阮伟马虽快,却落下一段,阮伟大声呼道:“你可是义弟?” 女客没有回答,顷刻间拉了更长一段距离。阮伟急得用力一夹马,白蹄乌狂奔起来,边奔他边喊道:“义弟下马!义弟下马!你为什么不见我,你……” 女客见阮伟马快,策马更急,但摆脱不了白蹄乌的狂奔,越来越是接近。看看奔到一处山崖边缘,阮伟追得只剩一马之距……但见那女客陡然从马上跃下……崖下是滚滚江流,那女客身影渐小……终于落入湍急的江流之中…… 阮伟扑在崖边,凄声喊道:“义弟……义弟……”他以为那女客一定是温义了! 下 第二十九章?群豪齐集寻镖仇 阮伟雇了一艘快舟,与凌起新在长江两岸找了一天,也找不到红衣女子的尸身,但他仍不死心,冀求万一。 他出高价请到的两位舟子也劝他道:“在这长江中要想找一位投江的女子,实在不可能。” 第二日,阮伟另雇了四川最佳的舟子两位,欲再去长江搜索,凌起新劝道:“伟弟,今天你不要去了,大哥一人去找好了。” 阮伟坚欲自己去找,叹道:“若找不到她,誓不离此!” 凌起新是番好意,暗道:“纵然今天找到,泡在江中一天一夜,定然死了,若然教他见到尸身,那不知他要多么悲伤!” 凌起新劝不过,只好陪他来到江岸,大江岸边雇好的舟子已在等待,见他两位来到,一位舟子上前道:“今天风大,江流处处打漩,客官!今天不能出江呀!” 阮伟变脸道:“怎么,昨天晚上拿银子时不是满口答应没有问题吗?” 舟子苦着脸道:“谁知今天气候变了,格老子这个天气谁敢下江,下江就喂了王八!” “今天下江,加一百两银子!” 一百银子是个大数字,那舟子咽了咽口水,迟疑不决,另一位舟子提着一个布包走来,大声道:“老王,你要玩命,我不陪你。” 他将布包递给阮伟道:“刚刚客官来以前,有一位红衣女子叫我将布包交给客官,叫客官赏小的五十两银子。” 阮伟大喜伸手接去,舟子一缩手道:“赏银呢?” 阮伟向凌起新道:“给他五十两银子。” 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果是意料中的木匣,暗中揭开,凌起新轻声道:“正是那二十万珠宝!” 阮伟急急问道:“那红衣女子到何处去了?” 舟子伸手道:“五十两银子!” 凌起新大怒,愤愤道:“你又要五十两做什么?” 舟子笑道:“那红衣女子去时说,若有人问她的去处,要五十两一定成,没有银子我便不说。” 阮伟微笑道:“再给他五十两!” 舟子接过银子才道:“红衣女子说,谁也别想找到她,她想见谁她就见谁,若是找急了,她要翻脸成仇……” 阮伟急道:“她可说到什么地方?” 舟子道:“没说!” 说完收好银子,向先前那位舟子道:“老王,走吧!” 两人轻舟也不管了,匆匆而去,凌起新叹道:“为了一点锭银,连船也不要了!” 阮伟想不通她为何刁难自己,不知在何处得罪了她,致使她不愿再见自己。左想右想也不知其故何在,暗中决定要在川内找到她,问个明白! 他俩将二十万珠宝,送到酆都城业主处,取得回条,阮伟将回条交给凌起新道:“大哥把这回条送回镖主吧!” 凌起新道:“伟弟你呢?” 阮伟叹道:“我一定要在这里找到那位红衣女子!” 凌起新心知阮伟对那红衣女子的感情十分深厚,也不相劝,黯然道:“何时再见伟弟?” 阮伟道:“找到她,说明一切后,一定会回到南北镖局,大哥代向镖主说明,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凌起新点点头,祝福一段话后,便与他告别,策马奔回洛阳,免得丁大爷等得心焦。 阮伟既得知红衣女子并未在江中淹死,心中大大安定,便骑着白蹄乌随意走去,欲在广大的川内找到她。 蜀中山水,雄伟秀丽兼而有之,阮伟尽拣那山水找去,暗想只有在这些地方可能找到,闹市内是绝对不会有的。 这天走到乐山城。说到乐山城,在唐时屡为洪水淹没,原因是四川之一的岷江自成都曲折东流,到乐山与大渡河相合,在这两水汇集之处,由于一山耸立,每当川江在春泛期间,水量大增,尤其是合流处,更是波浪滚滚,不独行舟危险,而且常漫为水患。 处在这岷江与大渡河合流的乐山城,便屡遭淹没,成为一片泽国,如此一来,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到唐朝开元初年,有沙门海通禅师,在乐山对面双江台流处的高山,依势开望,利用整座山崖雕成一座巨大的释迦牟尼坐像,这座大佛高三十六丈,顶围十丈,目广两丈。在大佛的头顶上,可以摆上两桌酒席,算是世上最大的坐佛雕像了,大佛共经过九十多年才完成。 这大佛的奇妙作用能够缓冲水势,当春泛时期,江水汹涌而来,冲入大佛座下之凹处,再回流而出,这样就大大减轻了洪水的冲击,不但有利舟楫,而且解除了洪水对乐山城的威胁。 乐山城的居民感于海通禅师的恩典,家家供着他的雕像,日日祭拜、传说下来,已将海通禅师描绘成仙佛一类的人物了。 这时已是晌午时分,阮伟觉到腹中饿,便走到一家酒楼,欲去饱餐一顿,但见这家酒楼名叫“望仙楼”,门面广阔,酒客众多,生意兴隆。 阮伟走入酒楼,无人前来招呼,敢情楼下宾客已满,伙计无法分身前来招呼了。 好半晌,才看见一个伙计匆匆上前道:“客官是宋太爷的朋友吗,请上楼!” 他不等阮伟回答,便带阮伟上楼,阮伟腹中十分饿,管不得伙计把自己当作是谁,找着位子,先吃饱再说。 登上楼一看,楼上静悄悄的,空自摆着十三桌餐具,竟是一位食客也无,阮伟大感奇怪,正要问话,伙计已匆匆下楼,去照顾别的食客了。 阮伟就在梯口一个位子坐下,哪知等了半天,也不见伙计送来吃食,正要叫唤,“砰砰”走上三位同一服色的大汉,其中一位大喊道:“怎么?都没来吗?” 另一位大汉道:“老三,我们到那边去等着!” 三人在窗口找到位子,落座后便滔滔大谈,阮伟一听,他们谈的都是镖局的事,暗道:“这三人不知是哪家镖局的师父?” 不一会,“砰砰砰”又走上五位同一服色的中年汉子,眉目英挺,显是会家子,那五人上楼后,略一张顾,围着一桌坐下,低声轻谈。 不过二刻时间,先后来了十一批劲装汉子,顿时把十三桌酒席坐满了十一桌,阮伟自己一人坐一桌,结果只剩下一桌无人坐用,空在那里。 十一桌中或三或五,最多只坐十一人,唯有阮伟那一桌只坐他一人,整个看来,十分刺眼,于是别桌频频向他注目,看得阮伟好不自在。 一刻,哈哈大笑走上两人,左边是位身高威猛、满面胡髭的大汉,右边却是位瘦骨嶙峋、如同竹竿的白面文士。 那大笑的胡髭大汉,回目一顾,大声道:“十二路群豪都来齐了吗?在下四英镖局镖主张万一,这位是乐山城大豪‘排骨仙’宋名斤。” 群豪齐皆站起,阮伟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但听他们道:“多谢宋太爷招待!” 阮伟暗道:“原来这楼上被宋太爷包下,宴请各方豪杰,看样子都是保镖人物,不知何故,齐集此地!” 大家入座后,顷刻送上酒菜,阮伟饿已极,举筷大吃起来,张万一看得眉头一皱,不知他是何方英豪,阮伟却未注意到别桌皆未动筷,他望了一下,不以为然继续吃下去,暗道:“我吃完后,付账便走,也不白吃你们的!” “排骨仙”宋名斤捧酒起立道:“宋某敬大家一杯。” 顿时杯觥交错,宋名斤干完后,又道:“请用!请用!” 群豪这才大吃起来,阮伟自认并非被宴请之一位,也不是来白吃,只竟自蒙头大吃,吃完后好结账而去,却把一侧旁观的张万一看得怒火高升,但又不好发作。 只见群豪中,一人站起道:“兄弟龙门镖局黄文开,被‘无敌三拳’张万一张镖主邀请至此,现在也用不着掩饰了,大家谈谈失镖的事吧!” 这黄文开长得孩面胖身,外貌矮小,不足惊人,哪知却是金陵首屈一指龙门大镖局的镖主“断门绝户刀”黄文开。 张万一起立抱拳道:“在下邀请各位至此,乃是探知各位均在川边失镖,敝局不幸亦于上月失去三十万重镖。劫镖者几经探查,发觉隐居此地……” 立时问话声突起,各桌七嘴八舌,均道:“那劫镖者是何等模样?” “那劫镖者是谁?” 张万一道:“各位可是失镖在一位红衣蒙面女手中?” 各桌齐声应道:“正是……” 张万一道:“那就不会错了,大家尽情饱餐一顿,待会便至乐山大佛处,寻找那位丫头!” 黄文开道:“张镖主当真探实那位红衣女子隐居在乐山大佛寺吗?” 张万一摸摸满面胡髭道:“这丫头敢在蜀中作案已是不该,不想竟敢劫起敝局的镖银,这样一来,岂非砸了敝局的饭碗,叫敝局无法再出重镖!” 原来这四英镖局是川内第一镖局,镖主武功不怎样高,却不知从哪里学来三拳,横行无敌,未曾败过。 张万一叹了一口气,又道:“敝局这月生意也不做了,倾出全力,乃在月中探到这位丫头落脚在乐山城大佛寺,这一定不会错的。” 黄文开道:“果真如此,大家可要好好商量下对敌之策!” 未曾参加意见的主人“排骨仙”宋名斤突道:“以宋某看,这件事不大妥当……” 众人异口同声道:“怎么不妥当?” 宋名斤道:“各位可知乐山城的忌讳吗?” 张万一道:“什么忌讳?” 宋名斤道:“张镖主蜀中人氏,难道不知乐山佛寺从未有人上去过吗?” 黄文开道:“没有人上去又怎的,凭我们各人的身手,还怕登不上那座大寺?” “排骨仙”宋名斤笑道:“宋某不是这个意思……”继又严肃道,“当年沙门海通禅师建佛九十余年,居在乐山顶上,无一人上去看望过,直到大佛寺建成,海通禅师不知所终,有人道他死在那里,又有人道他得道成佛,升天而去…… “传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大家敬畏海通禅师的惊人成就,没有一个人敢到乐山去证实,传到今天,已成习俗,若有人敢登那山,便是渎犯神祇,乐山城居民必不容他……” 黄文开冷笑道:“宋太爷可是乐山城人氏吗?” 宋名斤讪讪道:“宋某自幼生长此地……” 黄文开道:“这样说来,宋太爷也不容我们哩!” 一位大汉站起吼声道:“宋太爷可是有意把我们集到此地,来个一网打尽……” 旁边一位大汉道:“老三,不要胡说!” 那位大汉不服气道:“怎么胡说,这姓宋的探知我们要到乐山去找那红衣女子,才假意招待,他们乐山城既不容许登山之人,说不定这酒中就叫他下了迷药……” 此语一出,众人齐皆大惊,暗暗运气,真怕酒中会有迷药,阮伟向那说话鲁直的大汉看去,见是第一批登楼临窗而坐的三人中的一位。 “无敌三拳”张万一道:“‘花枪’王四嫁王兄弟过虑了,在下保证宋太爷不是那种人……” 宋名斤抢道:“宋某怎敢谋害各位,宋某得知各路英豪齐集敝处,招待都还来不及,哪有得罪之理,再说宋某有谋害各位之意,张镖主会不晓得吗?” “花枪”王四嫁是个莽撞大汉,见排骨仙说得诚恳,抱拳道:“那就得罪了!” 一屁股“扑通”坐下,傻笑了笑。 这“花枪”王四嫁与他两位拜兄“金枪”路亭花、“银枪”任红冰共同主持皖北莲甫镖局,三人枪法各有独到的功夫。 宋名斤又道:“宋某顾虑的一点,就是数十人全去乐山的话,行踪太过明显,若教乐山城居民得知,麻烦是少不了的……” 张万一道:“那好办,待会各镖局留下不必要的兄弟,在这里等着,各镖局尽量只派出主持者,人数越少越好!” 这样一来,大家纷纷议定,除皖北莲甫镖局三兄弟外,别家皆是一人,加上宋名斤带路共十五人,唯有阮伟那桌,只他一人低头吃喝,没有参加意见。 张万一皱着浓眉,走上前道:“这位兄弟是哪家镖局的?” 阮伟既得知他们集在此地,为要对付红衣女子温义,心下哪得不惊,暗思应付之策,如何助义弟一臂之力。 黄文开讥笑道:“这位兄弟好像是特为赶来吃的……” 阮伟抬头正要答话,楼口走上一人道:“啊!啊!兄弟来迟了!抱歉!抱歉!”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楼梯口站着位瘦小干枯的猴脸汉子,张万一立即认出,大笑道:“曹大哥!来!来!在下给各位介绍,这位是直隶通达镖局总镖头‘瘦剑’曹胜仇曹大哥!” 这“瘦剑”两字名震江湖,众镖局豪客一一上前寒暄,各人告坐后,张万一站在中央,大笑一声道:“我们南北各镖局齐集此地商量大事,想不到却来位白食客,打秋风什么地方不好去,来到这里,真是有眼无珠了!” 他转向阮伟道:“不要再装蒜了,起来吧!让让正主曹大哥坐!” 阮伟微微一笑,拿起酒杯,仰头喝干。 张万一怒道:“阁下没有耳朵吗?” 阮伟笑道:“什么人才可坐这位子?” 张万一道:“这桌是预备给通达镖局的位子,任你是谁!也不能坐这位子!” 阮伟笑容不变,放下酒杯,左手按在桌面,右手持壶倒满一杯,大声道:“真不能坐这位子吗?” 但见那酒杯突然跳起,阮伟顺势就唇饮干,右手轻描淡写地放下酒壶,才接住酒杯,这几下动作看来清晰缓慢,其实迅快已极,一气呵成。 曹胜仇见阮伟在说话中,只用单掌内力逼起酒杯,这掌上功夫闻所未闻,暗中一想,大惊道:“阁下可是南北镖局的……” 众人一听南北镖局四字,齐皆悚然动容,要知南北镖局的声望,谁人不晓,要以自个镖局的势力与南北镖局比起来,那真不知差了多远! 阮伟道:“在下姓阮!” 曹胜仇慌忙抱拳道:“原来是南北镖局副总镖头阮伟阮兄!” 阮伟微微起立还礼,曹胜仇却不以为忤,大笑道:“兄弟给大家介绍,这位阮兄是南北镖局新进副座……” 阮伟就任南北镖局副总镖头一事,江湖上并未传开,但直隶靠近河南,这件消息很快就让通达镖局知道,曹胜仇由传说已知阮伟这人在南北镖局方显神功之事,所以由阮伟露出一手掌功,便猜测到了。 下 第三十章?开天辟地十八斧 群豪不由自主全部起立,抱拳道:“阮兄!” 阮伟这才站起身,抱拳回礼,转面望着张万一,笑道:“在下可以坐这位子吗?” 张万一尴尬道:“坐得!坐得!” 阮伟恨他刚才无礼,却不就座,故意道:“在下怎敢坐张镖主预备给曹大哥的位子,还是站着吧!” 说着走出位子,曹胜仇慌忙道:“阮兄千万留个面子!请坐!请坐!” 张万一惹不起南北镖局,暗道:“若要惹翻了天下闻名的南北镖局,连保镖这碗饭也别想吃了。”当下只得忍住气,赔礼道:“张某有眼无珠,不识尊驾,万请恕罪!” 阮伟不知南北镖局有这等声望,张万一竟能厚着脸在群豪面前给自己赔礼,心下反感不安,笑道:“也怪自己没有声明身份,何罪之有,大家请坐!” 群豪见阮伟坐下,才一一就座,张万一暗中舒口气,曹胜仇与阮伟同桌,坐定后先道:“各位关于失镖之事,谈得如何?” 张万一道出刚才的议定,曹胜仇道:“待会算上兄弟一份!” 阮伟心想先跟他们上得乐山再说,于是笑道:“也算上阮某一份!” 群豪闻言大喜,他们并不知南北镖局也曾失镖,以为南北镖局插手此事,追回失镖之事,大有希望! 饭毕后,十四家镖局同宋名斤共十七人,向乐山出发。 “排骨仙”宋名斤备好两艘快艇,分开向乐山划去,航行迂回,给别人看来,以为是普通行舟,不会疑心到是要上大佛寺。 划到背山隐秘处,两艇会合,群豪只见山壁上青苔遍生,滑不溜手,毫无攀登着力之处,显是无人登上过。 宋名斤在舟上早已预备两大盘爪绳,船上各人功力皆是不错,随便两人,便将爪绳抛上三十余丈,抓住大树,其后各人借力,一一登上。 登到山腹,但见处处杂草丛生,林木处处,不良于行,群豪聚在一起,慢慢爬起一段。 “花枪”王四嫁爬得不耐烦,骂道:“这个鬼地方,走路都不好走,一个女娃子怎会躲居在这里!” 这句话道出各人的怀疑,因这山虽然高不及百丈,但上下一般粗,爬上去十分艰难,若教一位女子住在上面,武功虽高,上下也不方便。 “断门绝户刀”黄文开道:“人家居在上面,自有方便之道,只怕不会有人住在上面!” “无敌三拳”张万一苦笑道:“在下敢担保那丫头住在上面!” 阮伟听他又叫温义丫头,心下大怒,一拳击在他的腰上,装着心中烦躁道:“快走!快走!别啰唆了!” 阮伟那一拳虽未运功,也把张万一打得一阵酸麻,他不敢回手,急忙爬上三丈,倒真听话。 爬到三分之二,群豪有的衣服被树枝刮破,有的受了轻伤,有的头发散乱,除阮伟完好如初外,大家都是狼狈不堪,轻喘连连。抬头看去,顶上密密麻麻,树枝交叉互生,要想爬到顶峰,可还要大费一番手脚呢。 “金枪”路亭花疑道:“莫非真没有人住在上面吧?” “花枪”王四嫁大声道:“鬼才住在上面!” “无敌三拳”张万一嘘声道:“小声点!莫叫那丫头听到了!” 阮伟一拳打在他腰上,怒道:“叫你走快点,怎么又慢了!” “无敌三拳”张万一嗫嚅道:“阮兄,爬……爬……不快呀!” 阮伟气道:“爬不快,就不要说话!” 张万一闭住嘴,果真不敢说话了。 “瘦剑”曹胜仇叹道:“这附近一定有暗道,否则那女子不会住在上面!” “排骨仙”宋名斤身体最弱,功力较差,一面擦汗,一面喘气道:“有是会有的,只是不知在哪里。” “花枪”王四嫁骂道:“废话!你要知道暗道在哪里,还会跟着我们穷爬!” “银枪”任红冰暗暗一笑,他觉到三弟这句话说得很聪明,不由大加赞赏,把宋名斤气得脸上阵阵发红。 再攀登半个时辰,总算被他们登上峰顶,各各互相一看,暗暗惭愧,因为衣服都刮破了,唯有阮伟没事似的,好像没登山一样,由此一见,大家便觉自愧弗如。 四下一看,这峰顶十分广大,俯身向下望去,大佛顶距山顶数十丈,向外突出,大家皆不知,当年海通禅师如何能建成此佛! 十七人商议一会后,预备分开搜索,宋名斤道:“你们去吧!宋某在这里等着!” 群豪暗道:“他于这事无关,只是尽义务把自己带到这里,待会到不能把他牵连进去!” “无敌三拳”张万一道:“有劳宋兄了!” “断门绝户刀”黄文开阴阴道:“咱们开始分开搜索!” “花枪”王四嫁大叫道:“不要找了!那妞儿来啦!” 众人齐皆一惊,但见那边姗姗走来一位红衣女子,蒙着红巾,正是那位屡劫镖货的独行女盗! 阮伟心中一震,暗道:“她究竟是不是义弟?”一时他不敢贸然上前,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她。 蒙面女子只露出黑如点漆的双眸,瞟了阮伟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们可是来找姑娘的吗?” 阮伟疑道:“她为何不敢露出原来声音,莫非真是义弟,而不愿让我知道?” 群豪皆知红衣女子武功非凡,自忖不是敌手,是故无一人敢先挑,免得吃了大亏,一时大家呆站在那里,瞪眼望着。 蒙面女子笑道:“姑娘道是哪方豪杰来到此山,原来是群哑巴!” 阮伟笑道:“姑娘有请!”当下躬身一揖。 蒙面女子回了一礼道:“你是他们的头儿吗?” 阮伟轻松道:“非也!在下到此要找一人。” 蒙面女子道:“此山仅姑娘一人,并无别人!” 阮伟道:“那么在下找的就是姑娘。” 蒙面女子笑道:“你可知姑娘是谁?” 阮伟被她一问,愣住了。 蒙面女子冷冷道:“你既不知姑娘是谁,找姑娘做什么?” 阮伟暗道:“莫非她并不是义弟?” 这一想,他更不敢贸然认她,讷讷道:“请姑娘将劫得镖银归还他们!” 蒙面女子道:“谁能在姑娘十招之内不败,姑娘便将镖银归还,但是……” 群豪暗道:“维持十招不败,不见得不能!”顿时大家紧张地注视她,不知她“但是”什么。 蒙面女子娇声一笑,道:“只准三人,三人一过,姑娘便不奉陪了!” 但见三人迅快抢先齐声道:“在下和姑娘比!” 这三人是“瘦剑”曹胜仇、“断门绝户刀”黄文开、“无敌三拳”张万一。 蒙面女子道:“你们三人先出来,就准你们三人和姑娘比!” 余众暗忖:“只有和她比,才有夺回失镖的希望,她若一走,倒不易拦住她!” 顿时大家鼓噪道:“在下也和姑娘比!”“在下也和姑娘比!” 阮伟暗叹道:“他们只为自己,来到这里没有同仇敌忾之心,看来谁也夺不回失镖了!” 张万一大声道:“你们不慌,待我们三人比完后再说!” “花枪”王四嫁怒声道:“好不要脸,你们比完后,咱们跟谁比!” “断门绝户刀”黄文开冷冷道:“若有谁不服气,先和黄某比比!” “花枪”王四嫁怒眉一掀,就待涌身而上,“金枪”路亭花见状赶紧地一把抓住他,低声道:“三弟,不要鲁莽!” 他知三弟不是黄文开的敌手,只有静待情况的发展,“花枪”王四嫁不敢违抗大哥的命令,忍气站住。 别人也不是傻瓜,要知“断门绝户刀”黄文开在群雄中,除阮伟武功最高外,谁愿先和他比斗? 静默了一会,蒙面女子笑道:“怎么,没人打?” “瘦剑”曹胜仇拔出细若指肠的细剑,上前道:“曹某先和姑娘比!” 蒙面女子拍手道:“好!好!姑娘用的也是剑。” 话声甫毕,她已拔剑在手,抢先攻去,曹胜仇大惊,飞身掠开,回攻一剑。 曹胜仇细剑重刺,只见他东刺一剑,西刺一剑,带起“飒飒”剑风,声势凌厉,蒙面女子不躲不闪,举剑挡了三招。 三招过后,蒙面女子已知他的剑法虚招多于实招,第五招一起,根本不理曹胜仇的刺剑,连攻五招,但见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狠过一招! 曹胜仇哪曾见过这等毒辣的剑法,躲到第五招业已成了强弩之末,最后一招蒙面女子递出时,他已不知剑从那个方位刺来。 蒙面女子圈剑一转,轻而易举地将曹胜仇的瘦剑击落。 曹胜仇惘然若失,呆在那里愣了半天。 “无敌三拳”张万一看到蒙面女子毒狠的剑法,心中凉了半截,心想自己赤手空拳,怎是她的敌手? 蒙面女子笑道:“哪个再上来,若不敢上来,姑娘要走了!” 张万一鼓起勇气,大步上前,道:“张某领教姑娘的剑法!” 蒙面女子挥剑入鞘道:“你既叫‘无敌三拳’,姑娘就领教你的拳法!” 张万一大喜,哪知他还没预备,蒙面女子飞身而上,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顿时鼻血直流。 张万一哇哇大叫攻去一拳,这一拳从正面攻去,看似平凡,却教蒙面女子暗吃一惊,不敢轻敌。 张万一蹲下身子,第二拳跟着击去,这一拳攻得凌厉,守得更是严密,蒙面女子无法回击,仗着绝妙轻功,飞身从他头顶掠过,欲向他后背攻去。 哪知张万一这第三拳正是背面一招,当年传他三拳的那位异人对他说:“这三拳只要你能练得精通,天下无人可以伤你……” 但他资质鲁钝,靠这三拳打倒过几人,扬名江湖便很自满,也不深研这三拳的道理,以为天下已无人敌得过这三招! 蒙面女子虽被他这突来的第三拳,打得手忙脚乱,总靠轻功闪躲过去。 张万一三拳一过便稍稍一停,他正奇怪这三拳怎么没将蒙面女子打倒,蒙面女子业已飞掠而上,一脚将他踢了一个大马趴! “断门绝户”黄文开横刀注目道:“黄某领教刀法!” 蒙面女子叫声:“好!”但见她身体一闪,已从群豪中夺下一把单刀。 黄文开聪明得很,不等蒙面女子攻来,先已攻去。 断门绝户刀毒辣凶狠,众人暗道:“这下蒙面女子十招之内一定败不了他!” 哪知黄文开斗了三招,蒙面女子大叫道:“泼风刀!”他慌忙收招后退,蒙面女子却不住手,一刀将他左手砍断,黄文开抱住左臂,忍住剧痛,颤声道:“断门绝户刀绝不敢和泼风刀相斗!” 说罢,踉跄下山,但他没走十步,昏厥在地! 阮伟眉头一皱,不悦道:“姑娘为何砍断他的手臂?” 蒙面女子毫不在乎道:“谁叫他不抵挡,砍了活该!” 阮伟声音微怒道:“一个姑娘,哪有这样残酷!” 蒙面女子气鼓鼓道:“残酷又怎样,要你管得着!” 阮伟眉头皱得更厉害,缓慢道:“你将镖银还给他们!” 蒙面女子道:“他们有本领能逃过十招,没本领讨什么镖,不还!” 阮伟叹口气道:“在下十招之内胜你,你信不信!” 蒙面女子怪声道:“我才不信!” 阮伟道:“我就空手接你十招,十招若能败你,请将镖银还给他们!” 蒙面女子转身奔走,叫道:“姑娘不愿和你比!” 阮伟大声道:“不要走!” 他跟着追下,但他起步已慢,只见蒙面女子飞快下降,原来就在附近便有粗糙的楼梯,盘回在山腰上。 追到大佛顶,蒙面女子如只飞燕跃到十丈广的顶围上,那顶围离栈梯十丈,难不倒阮伟,但见他跟着跃下! 大佛头顶靠在山壁,那山壁平整如削,阮伟站在顶围中央,看不见蒙面女子到何处去了。 突见山壁右侧,在靠近大佛耳边,有一人高的山洞,阮伟心中一动,纵步跃进洞内。 他高声喊道:“姑娘出来!姑娘出来!” 半晌不见应声,阮伟一步一步迈进,越入内越是黑暗,走进十余丈后,伸手不见五指。 突听身后轰隆一声,阮伟大惊,飞快掠回洞口,见那山洞已被巨石封死,用尽全力也推它不开。 他心中一横,暗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走了二十余丈,可见前面有了光亮,大喜向前快步而去,只见是个广围十余丈的山窟。 山窟四周挂着四盏巨大的长生灯,照在洞壁上,可见上面刻画着十八个手持巨斧的赤身大汉,洞首写着七个大字道:“开天辟地十八斧。” 下 第三十一章?桂子秋香处处飘 阮伟仔细看去,将十八尊各种姿势不一的赤身大汉刻像看完后,对洞首“开天辟地十八斧”这七字暗忖道:“这十八斧的威势,果真当得开天辟地!” 要知武学高深的人,见到奇奥的武术,自然而然要想把它融会贯通,阮伟学了天龙十三剑,又学龙形八掌及十二佛掌,这三套至高的武术被他学会后,识见自然高人一筹,他见这十八斧的威势似乎尚在天龙剑法之上,不觉忘了所处之境,潜心研究体会! 他忘了饿,更忘了时辰,直到十八斧完全都被他体会透彻,已是第五日的凌晨了! 他这时神志离开了专心思索的境界,登时觉到又饥又渴又疲倦,他不知已在洞内住了整整四天,神志一恍惚,便伏在地上沉沉睡去。 睡了一天,他才醒来,突见身侧放着一篮精美的食物及一大瓶羊乳,他不管东西从何而来,大喜之下,将一切吃得干干净净,解了数日来的饥渴! 吃完后,他才想到这些食物一定是红衣女子送进来的,她能进来必能出去,心中一动,掠出洞中黑暗的甬道,来到洞口,果见洞口已然打开。 数日来,不见一丝阳光,这时沐浴在阳光下,感到无比的舒畅,不由连伸了几个懒腰,心中真想长呼一声,蓦然,他见到石壁上放着一封素笺。 只见上面写道: 谁要你多管闲事,关你五天,以示薄惩。 这个乃小妹无意发现,壁上所刻十八斧,小妹功力不够无法学会,兄若有意,不妨习之,但望离去时将此洞关闭,免为他人得知。 小妹另有苦衷,不敢以真面目与兄相见,尔后小妹完成一事,自会与兄再逢。 笺后附记开闭山洞之法。 阮伟依法掠至一人多高的佛耳旁,见那大耳内左右垂着两条儿臂粗的铁链,左边的铁链比右边长出二尺余,他抓住右边的铁链用力一拉,拉到三尺余时,忽听轰隆一声,向外一看,洞门果然关闭了。 看那左边的铁链,已然缩进三尺余,心知再拉左边的铁链便是开洞之法,当下真不知为何二条铁链能够控制有几万斤重的石门! 其实这是很简单的原理,当年海通禅师不但精通武学,而且通晓土木建筑之学,在建佛期间,他设计造成此洞,为栖息之所,他共建佛九十年,便在这洞中住了九十年。 这十八斧是他用斧数十年,体会出的一套惊天动地的武学,十八斧连环使出时,就好像一个工匠在刻佛一般。 阮伟暗忖:“红衣女子若是义弟,她便不会如此刁蛮关我五天,但若说到义弟的才能,也唯有她能识破这山壁上的暗洞。” 他想了半天也不敢确定,红衣女子到底是不是温义!但觉那女子纵然不是温义,亦然必定以前认识自己,方不愿以真的声音让自己听到。 想到后来,心想她既不愿与自己相见,何必再勉强,眼看八月将届,倘若她真是义弟,八月中秋,至山西芮城府,是定然可以见到她的了。 心思一定,他决定不再找那红衣女子,掠上佛顶,看那粗糙的栈梯,在头上很高处,他在山壁上借力两次,纵跃而上。 那栈梯造得虽是粗陋,却很稳固,以红衣女子一人之力恐难造成,如此看来,红衣女子隐居此地,尚非一人,必有同伴,才能造成这蜿蜒山壁中的栈梯。 奔到山顶,山顶上留下不少兵刃,兵刃旁血迹数摊,显是那班镖客被红衣女子杀得落花流水。 阮伟一面轻叹一面摇头,想到那天,红衣女子一刀砍断“断门绝户刀”黄文开的手臂,未免太不应该了,不知随来的“排骨仙”宋名斤可曾遭殃,他若被红衣女子杀伤,那真是无辜了! 从栈梯走下山峰,栈梯直通山脚,到一处隐僻地,丛林中暗藏小舟一只,阮伟心知是红衣女子留给自己,他这时真摸不透红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看她处处给自己着想,对自己是半点恶意没有,但由她的举动,却是一个十分任性、残酷的女子。 刚到乐山城,他没有待留,取回寄在客店的白蹄乌,径向河南驰去,心想在八月中秋前,先回南北镖局一趟。 他的马快,不过一月回到洛阳,南北镖局得知副总镖头回来了,镖主欧阳治贤亲自出迎。 一向不喜说话的总镖头“大力神鹰”郑雪圣也对他倍加赞扬,“醉八仙”丁子光更是大笑道:“阮兄,若不是你,咱们这从不失镖的金字招牌可要砸了!” 在镖主为阮伟洗尘的席间,郑雪圣道:“郑某承蒙镖主的厚爱,担此总镖头的职位,现在郑某发现阮伟的能力远胜过在下,诚意推荐阮兄担此总镖头职位,不知镖主意下如何?” 阮伟慌忙道:“这……这……不行……这不行!” 郑雪圣道:“阮兄不必谦让,郑某并非虚伪,诚心说话,郑某情愿随侍于阮兄左右,以阮兄的才能必能更加发扬光大南北镖局的声威。” 欧阳治贤笑道:“老郑是个直肠子的人,心里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话,他既推荐阮小兄,我看小兄就接下总镖头的职位,如何?” 丁子光也道:“郑兄既说出推荐的话,倘若阮兄不答应,据子光推测,他晚上睡觉也要睡不着了,阮兄就答应吧!” 郑雪圣在旁,一再恭让,仿佛他三人已商议好,定要阮伟担任这总镖头的职位! 阮伟心感他们的诚意,谢道:“并非小弟不知进退,谢辞各位的厚爱,实在是小弟身负血海深仇,待得深仇已报,小弟再来极力效劳。” 欧阳治贤道:“小兄仇人是谁?” 阮伟叹道:“十三公子太保!” 丁子光惊道:“十三公子太保,这十三个魔头已有数年没有听到他们出现江湖了!” 阮伟道:“小弟流落江湖旨在寻找他们,报那杀母之仇,哪知却丝毫发现不到他们的踪迹,唉!” 欧阳治贤劝道:“你不要忧心,今后南北镖局动员全力为你探听这帮魔头的下落。” 阮伟感激不迭,憩了一会,又道:“小弟尚有俗事缠身,想明日便离开此地至山西一行,今日一宴,小弟预行告辞了。” 这宴中只有欧阳治贤、丁子光、郑雪圣、阮伟四人,他们既知阮伟不能留下,便不再相劝,欧阳治贤恳切道:“小兄若要任何帮助,只要一纸相召,南北镖局必定全力以赴!” 丁子光感慨道:“但望阮兄大仇报毕,再来南北镖局。” 所谓英雄惜英雄,他们这一顿酒宴吃到三更,皆有醉意,才散宴憩息! 第二日起来,阮伟正在盥洗,凌起新匆匆走进,大声道:“伟弟真要今日就走了吗?” 阮伟洗净,回身道:“大哥,小弟八月中秋前在山西有约,现已七月,再不出发,恐怕赶不到哩!” 凌起新叹道:“本想和你多聚些时日,既是要走,我也不勉强留你,我……” 阮伟笑道:“大哥有什么事吗?” 凌起新道:“你可知镖主的女儿已不在此地!” 阮伟奇道:“怎么?” 凌起新道:“那天我回来,向镖主报告得回失镖的经过,正好欧阳小姐也在,说完一切后,镖主十分夸奖你,倒没追问你为什么不回来,哪知欧阳小姐却先问道:‘他为什么不回来?’ “我说明你为要追查那红衣蒙面女子的来历,她又问道:‘那有什么好追查的,那女子若不认识他,怎会将二十万重镖白白还他,你说他到底为何不回来?’ “我嘴上没说,心里却道:‘你一个姑娘家,管人家一个大男子的行动做什么?’ “谁知她突然大怒道:‘你可是要替他编一个理由来骗我!’我倒想这奇怪了,我为什么要骗你,嘴上跟道:‘你管人家骗不骗你!’ “我才说完,她‘啪’的一声,重重打我一记耳光,尖声叫道:“我就要管!我就要管!’我没敢还手,镖主看不过去,斥声道:‘芝儿!你怎么啦?’ “我们那镖主平时十分溺爱他的独生女儿,镖主的脸色虽然不好看,她也不怕,扑头拥进镖主的怀里,竟哭了起来!” 阮伟不解道:“她……她……哭什么?” 凌起新道:“我也感到奇怪,只听她一面哭泣,一面撒娇道:‘爹爹!他骗我!他骗我……他说三月后要回来……’” 阮伟恍然大悟,记得那天离开镖局时,欧阳姑娘曾问自己,自己曾说过三月回来后,再与她比剑,原来自己没有来应约,竟惹她生气了,当下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的不对,下次见面时再向她赔礼!” 其实当天阮伟并未肯定答应欧阳芝的要求,算不得错,是故阮伟嘴上认错,心下并不在意。 凌起新叹道:“我不知你如何得罪了小姐,但想一定是她不对,便不再理会,告辞而出,到了第二天突听她离开镖局,到她母亲那里去……” 阮伟道:“我来时就觉奇怪,怎不见镖主的夫人出现,原来欧阳夫人并不住在这里啊!” 凌起新道:“你可知镖主夫人是谁?” 阮伟笑道:“这我怎知道?” 凌起新声音不正常道:“镖主夫人就是昔日武林四美之一昆仑玉女崔佩!” 阮伟惊道:“武林四美!” 他可知武林四美是谁,自幼阮大成便常和他说,没想到镖主夫人竟是久在江湖不见的一美!但不知她为何失踪江湖,而今无声无息地嫁给“无影剑”欧阳治贤。 凌起新道:“敢情伟弟知道武林四美是谁!” 阮伟暗笑道:“我母亲便是武林四美之一,怎么不知!”他也不说明,笑着点头道:“这个我早已知道,欧阳姑娘既去母亲那里,不是很好吗?” 凌起新摇头道:“本来小姐去她母亲那里是件常事,可是这次她去时,扬言再回来后,一定要把你败在剑下,你可要小心了!” 言下十分关心阮伟尔后的安危,阮伟豪声笑道:“不是我自负,欧阳姑娘的剑术虽然了得,却不会是我的对手,大哥不用担心,以后她纵然找到我,我也不怕!” 凌起新忧虑道:“小姐最得她母亲的宠爱,倘若说动她母亲来找你,伟弟虽能胜得小姐,却胜不得镖主夫人!” 阮伟道:“我若见着镖主夫人不动手就是,想她乃是武林长辈,必不会再加以为难。” 凌起新叹道:“你不知镖主夫人如何地宠爱她女儿,只要被她女儿说动,除非你向她女儿赔罪认错,否则不动手也不行!” 阮伟不觉豪气一发,笑道:“就是动手,我也不见得会伤在镖主夫人的手下!” 凌起新连连摇头道:“那你可小视了镖主夫人的能耐!” 阮伟暗道:“只听武林四美以美貌名扬江湖,却不听说武功如何了得,就拿自己母亲来说,武功不是很平常吗?” 想到这里,不信道:“再不济事,我也不会轻易败在别人的手下!” 凌起新音调神秘道:“你知道为什么南北镖局从来不失镖呢?” 阮伟心想:“这倒奇怪,南北镖局内并无能人,而今江湖动荡不安,为何从来不会失镖,这真是怪事,难道其中有什么缘故?” 只听凌起新接道:“当年南北镖局才开时,那时我还年幼便来到这里,起先半年内没有生意也还没事,后来接连来了三票生意,结果保出去,全部失镖……” 阮伟惊道:“原来南北镖局早就失过镖!” 凌起新摇头道:“那算不得纪录,因在半月后,失镖原封未动,专人送还……” 阮伟吃惊道:“有这等便宜的事!” 凌起新神往道:“记得那时镖主夫人尚住在局内,失镖的第二天,镖主得知情形,惶急不已,哪知夫人毫不忧心,反而安慰镖主,下午只见她身着劲装,骑着一匹黑马,身背宝剑而去……” 阮伟暗道:“难道只凭她一人之力,能将三趟失镖,在半月内全部收回,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停了一顿,凌起新又道:“第七天,镖主夫人疲倦地返回,向局内说失镖就快送还,大家安心做事,尔后南北镖局决不失镖!” 阮伟不觉出口道:“好大的口气!” 凌起新接道:“说起来真令人不信,果然在第八天失镖送还,而且江湖上有名的一帮一教相继派四名武士及金衣香主登门……” 阮伟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凌起新续道:“本来咱们以为他们来找茬,哪知他们送上正义帮的银牌,天争教的金锣,并且传言道:‘若有人侵犯南北镖局,请取出此物,见此物如同见到此物的主人一般!’” 阮伟道:“如此说来,一帮一教各赠信物,等于答应南北镖局在一帮一教的庇护之下!” 凌起新大声道:“可不是吗!没几天江湖上便传开此事,知道南北镖局有了两个硬牌靠山,自后谁也不敢再动南北镖局的脑筋!” 阮伟叹道:“若然抢劫南北镖局所保的镖,就等于和一帮一教过不去,真不知镖主夫人怎会使得江湖上一正一邪的两大帮会同时受保南北镖局!” 凌起新道:“咱们本来也不知道,后来江湖上慢慢传言,才知其故。” 阮伟好奇心大起,道:“那是什么缘故?” 凌起新道:“原来那天失镖后,夫人并未直接去找镖,而是分别到正义帮及天争教拜访,传言说夫人到了天争教及正义帮的总舵,开口就要和教主与帮主挑战……” 阮伟不觉问道:“结果如何?” 凌起新神色严肃地道:“结果正义帮帮主吕南人,天争教教主萧无分别败在夫人的剑下!” 阮伟大大吃惊道:“有这等事?” 凌起新叹道:“这件事绝不会错,否则凭咱们镖主夫妇俩人的面子,决无法号令得动一帮一教为南北镖局出刀,在短短数天内找回三趟原封未动的失镖!” 阮伟神色茫茫道:“难怪欧阳姑娘的剑法奇奥无比,敢情她那套剑法就是向镖主夫人学的!” 凌起新道:“也只有镖主夫人能教出小姐这身本领,小姐这次去,不定又向她母亲学到了不凡的武功,以后伟弟确实要小心一点!” 阮伟道:“谢谢大哥关照,你去跟镖主说小弟就要告别了……” 凌起新迟疑了一阵,又道:“伟弟,镖主留你在局内做总镖头的用意,就在化解这场无故的怨恨,希望小姐回来时,见镖主如此重用你,便不好再加刁难,哪知你却要走了……” 阮伟冷笑道:“那欧阳姑娘如此任性,镖主都不能管她吗?” 凌起新叹了一口气,道:“小姐得宠于夫人,镖主哪敢管她?” 阮伟不觉有点愤怒道:“哪有这种刁蛮的姑娘,她若回来找我,大哥跟她说,我此去山西芮城府办事,并不是怕她才离开。” 凌起新摇了摇头,心中着实想不透小姐为何对伟弟过意不去,他无法留住阮伟,只好离去报告镖主。 当天下午,阮伟束好行装,便离开南北镖局,丁子光与凌起新直送他驰出洛阳界外,才挥手分别。 阮伟来到山西,已是八月,离中秋还有数天的时间,他计算到芮城府顶多二天,时间还多,便不着急赶路。 这天他驰到芮城县附近的城镇,见到不少武林人物,或道或僧或俗纷纷赶向芮城府,心想一定是芮家一年一度的论规大会所邀请来参观的宾客。 他怕芮城府的人识出他是去年破坏论规大会的人,不让他进去。到了中秋前一天,他化装成个中年人,凭他的易容技术稍一化装,根本就认不出了。 彩色斑斓的芮城与一年前毫无两样,阮伟混在入城的宾客中,守城的芮家子弟以为他是被邀的宾客,没有查问身份,就放他进去。 论规大会要到晚上才举行。阮伟与同来的武林豪客安置在芮家招待外客的四海楼中憩息。 在四海楼中有各门各派的代表,就是正义帮与天争教也有四名武士与金衣香主参加,想见芮家虽不准弟子与外界随便交往,然而,芮城府在武林中的地位倒具有很大的威势。 到了下午四海楼中摆起盛大的酒宴,凡参加芮家论规大会的宾客都饱餐了一顿。饭后,黄昏时芮家派了弟子,把众宾客引到广场中,阮伟随着人群来到上次论规大会的老地方。 广场中的位置分作两边,一边是芮家族人,另一边是宾客坐的地方,但见芮家族人业已到齐,位置上已无空虚,等外客来到,就宣布开会。 众人在来宾席上坐定后,场中走上一位四十余岁的人,中等身材,长得圆圆胖胖,一团和气富贵的仪态。 阮伟身旁是九大门派的弟子,只听其中一位三十多岁的武当弟子道:“哪!这人是龙掌神乞的堂弟芮镜容。”说罢,满脸昂然自得之色,表示出自己的识见渊博。 另一位终南弟子大概是第一次来到芮城府,十分好奇道:“这人也有龙掌神乞那么高的武功吗?” 武当弟子笑道:“若然人人都有龙掌神乞那身武功,那就不值钱了,可是此人虽无龙掌神乞的武功高,但芮家个个身怀绝技,此人的武功比起你我当是高得多了!” 一位少林和尚显是凡心未泯,不服气道:“不见得吧!” 武当弟子冷笑道:“少林在武林中虽是第一大门派,比起芮城府的资格还是嫩得多,武功就不见得成!” 少林和尚霍然大怒,但一想人家的话并没有说错,顾到自己的身份,只好强忍怒气,闷不作声。 要知芮城府自周朝大封天下时就传下,而少林一脉仅起自南北朝,相差的年代不知凡几,就因芮家的祖规严厉,所以不能像少林名重武林,徒弟遍及天下,然而比起在武林中的资历,少林自是大大不及了。 武当弟子见少林和尚没作声,冷笑了笑,不再理会。 这时那胖胖的主裁芮镜容正在与佛爷商讨一年来对外交易的事情,研究得失,不会儿商讨完毕,论规就开始了。 芮家每年论规邀请外宾参加的目的,是使天下人都知芮家的清白,及祖规的严厉执行,有罪则罚,决不轻易放纵! 一时芮家那边座中,纷纷提出控诉,主裁芮镜容得到佛爷的指示后,一一裁决,没多久就判了十多件违犯家规的案子。 看看快一个时辰了,所控诉的事情都没大的过错,会场慢慢冷静下来,眼看再无人提出控诉,就要散会了。 这时突见一个年轻汉子,跑到场子中央,大声道:“大伯何在?大伯何在?” 他叫了两声,回首盼顾,但见场中静悄悄的,无人应声,终南弟子向武当弟子问道:“他叫谁呀?” 武当弟子低声正色道:“龙掌神乞!” 阮伟正在奇怪,怎不见芮老前辈与义弟出现,忽听到他提到芮老前辈的侠号,不禁失声道:“这位兄台怎知他叫的是龙掌神乞?” 武当弟子望了阮伟一眼,也不问阮伟是谁,就道:“敢情去年你没来这里?” 阮伟道:“小弟来过。” 武当弟子叹道:“这人就是去年主裁镜愚的儿子歌生!” 阮伟想到龙掌神乞与镜愚之间的仇恨,不由惊得暗呼一声,心道:“他既是镜愚的儿子,此举必然不怀好意!” 那名叫歌生的年轻汉子半晌不见有人答声,就道:“各位大叔,咱们去年佛爷规定镜元大伯完成的两件事,还记得吗?” 众人没有作声,歌生见芮家座中没有人附和他的话,显是偏袒镜元大伯,想到父亲的死,不由怒气蓬生道:“我歌生却不健忘,迄今一年已届,镜元不在,他违背佛爷所规定的话,该当何罪!该当何罪!” 他最后两句凄厉已极的问话,响彻全场,闻者莫不被他的话声所动,暗道:“他怎如此怀恨镜元呀?” 他们哪知歌生以为父亲镜愚之死,完全是在龙掌神乞芮镜元。他总觉父亲生前十分怀恨镜元大伯,尤其死去的前一日还和自己谈到要把镜元大伯的龙形八掌设法学来,第二日就无缘无故死在佛爷手下,于是暗暗以为镜元大伯虽不在,亦必定关系到大伯,才致死去! 眼看父亲之死,无法向镜元大伯索报,只有目前尚有一线机会,他哪肯放过,只见他忽然声泪俱下道:“镜元有罪,为何不判!镜元有罪,为何不判……” 越说声音越是凄厉感人,场中顿时好像罩上愁云惨雾,令人听来十分心酸,芮家座中人皆知镜元今夜若不赶回参加此会,果是犯了家规,应当治罪,但大家想到镜元之为人正直无私,谁也不想使他定罪,故而任歌生如何嘶唤呼叫,还是无人为他出声助势! 宾客中有的去年参加过芮家论规大会,知道此事,心想:“难道就任他如此呼冤不已,芮家家规有何公正可言?” 宾客不像芮家中人,知道其中底蕴,大部分业已心中不平起来,但惧惮芮家的威势,只有不平在心中,不敢爆发出来。 歌生哭喊半天,不听有人出声同情,侧眼偷看来宾中已有不少人脸现不平之色,心下一动,正要展声大哭,博取他们的同情,忽听主裁镜容大声叱道:“歌生回去,镜元兄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吗?” 歌生横袖抹去眼泪,怒目道:“镜元有罪,做不得长辈,怎生叫不得?” 镜容神色严肃道:“镜元兄有何罪?要你指责!” 歌生声音悲怨道:“大家有目共睹,镜元不在,显是没有办成去年佛爷吩咐的两件事,佛爷有命令而办不到,该当何罪?” 镜容道:“你怎知镜元兄没有办成佛爷吩咐的两件事!” 歌生理直气壮道:“他若办成,怎会不赶回来参加此会,显是畏罪!” 镜容大笑道:“当年佛爷时限一年,要到晚上子时才满,你急什么,还不退下!” 歌生一想果然不错,现在才亥时初到,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但他心急父仇,不知进退道:“现在是论规大会,就该赶到,没有赶到,就该论罪!” 镜容念他是堂兄镜愚的独子,暗生维护之心,叫他赶快退下,免得别人指责目无尊长之罪,但见他还不退下,不由微生怒意。 歌生还不知厉害,大声喊道:“各位评评,镜元该不该判罪?” 他这一喊,触怒佛爷,洪声道:“将他拿下!” 那边芮家执法的长辈,走出两位,迅快上前,擒住歌生,歌生大恐,颤声呼道:“歌生何罪?” 佛爷缓身站起,威严有神的目光四下一扫道:“芮家辈分最为重要,小子目无尊长,可恶已极,处残刑!” 说完就垂目坐下,佛爷有令,镜容哪敢不从,只得缓缓道:“歌生目无尊长,该当断……” 这罪名在芮家本当砍断一臂,只要主裁一宣判出来,立时执刑,歌生吓得面无人色,冷汗滴滴渗出,暗道:“这下完了。” 哪知就在此时,一声巨喝道:“且慢!” 但见人群中走出一位方面大耳,面目微黑的老乞丐,来宾席中大都认识他,只听纷纷嚷道:“龙掌神乞来了!龙掌神乞来了……” 龙掌神乞芮镜元后面跟着走出一位姿容绝美的女子,大家见着这女子,齐都暗暗称赞。阮伟看出是温义,心下大喜,差点忍不住要冲到场中,大大地喊她一声“义弟”。 龙掌神乞走到佛爷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走到镜容身前,问道:“镜容弟,歌生所犯何罪?” 主裁芮镜容起立行礼道:“镜元兄,歌生触犯及你,佛爷有令处残刑。” 龙掌神乞面向佛爷大声恭敬道:“老佛爷,可否看在晚辈面上,饶歌生一次!” 佛爷摇头道:“家法不可乱,歌生目无尊长,轻饶不得!” 龙掌神乞道:“望佛爷念歌生年轻无知,晚辈斗胆还请佛爷饶恕!” 佛爷微怒道:“芮家家法谁敢违背!” 龙掌神乞见佛爷生怒,不敢再说,场中顿时寂静无声,这时走上一位年轻的芮家子弟,手提一柄雪亮的砍刀,走到歌生面前,就要行刑。 歌生吓得牙齿咯咯直响,在这关头他也不顾镜元大伯是不是自己的仇人了,只听他颤声求道:“大伯救我!大伯救我……” 龙掌神乞眉头一皱,突道:“镜元代歌生一罪!” 来宾中尚未听清他的话意,只见龙掌神乞右掌迅快向左手抓去,一下就把小指拗断,递到主裁面前道:“镜元罪过,望主裁见谅!” 在芮家中本有长辈代晚辈受过之理,但甚少实行,就是实行也常是父亲不愿爱子受罪,以己身代受较轻之刑,像龙掌神乞只是歌生的大伯而代他受过之事,却从未发生过。 镜容接下龙掌神乞的左手小指,大叹道:“既是镜元兄代罪,歌生无罪!” 佛爷垂目观鼻,缓缓道:“歌生还不快向你伯父道谢!” 歌生再也想不到大伯会如此救了自己一次,心中大为感动,行至龙掌神乞身前,抱住他的双腿泣道:“大伯……大伯……” 他叫了数声却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龙掌神乞用白布缠住尚在流血的小指头,笑道:“回到座位上去坐好,论规大会还没有完呢。” 歌生乖乖地站起,满面泪水地走回自己的座上。 龙掌神乞豪声向四面道:“镜元有事,致使来迟,祈请各位谅宥扰乱之罪。” 镜容缓声道:“镜元兄,去年佛爷吩咐的两件大事,可曾办妥?” 龙掌神乞恭声道:“幸不辱命!” 说着他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来赫然是对人耳,他将人耳送到镜容手上道:“这就是去年擅自闯进芮城府,天媚教少教主万妙仙女的双耳,请主裁过目!” 顿时来宾席中一阵喧哗,要知这时天媚教的声势已甚响亮,只较之天争教稍稍逊色,众人再也难于想象天媚教的少教主竟然如此轻易被龙掌神乞残了双耳,不由对芮城府的规矩更为胆寒,但却十分想不透芮城府为何不许陌生女子进入城内。 镜容过目后,正色道:“那另一件事呢?” 龙掌神乞道:“去年乔装进城的少年,就在镜元的身后,请主裁定夺!” 阮伟不觉十分紧张起来,生怕他们要义弟嫁给芮家中人,仔细向温义望去,见她虽是女装,与当年的男装完全不一样,人却比去年消瘦多了,神情也忧郁多了。 镜容低声向身后一位年轻子弟说了一句话,他立时走去,带来一位妇人,那妇人走到温义身边,笑道:“姑娘跟我来。” 温义什么表情也没有,跟着妇人而去,那样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阮伟看得暗暗心酸,眼泪夺眶而出,只听旁边那位与终南弟子道:“这姑娘空负绝世姿容,却无一点灵气,实在可惜!” 武当弟子叹道:“去年我见她身着男装,却不是如此,未想到一年来变得如此厉害!” 阮伟暗暗呼道:“义弟!义弟!你可是为了大哥而如此憔悴……” 他不由伤心得连连横袖抹去泪珠,亏好旁人都注意场中而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否则真要奇怪一个大男子怎会无缘无故如此伤心。 场中龙掌神乞向佛爷报告一年来行乞的生涯,不一会那妇人又带温义走进场内,妇人低声向主裁说了几句话,便即退去。 镜容得到妇人的报告,大声向温义道:“你既是处子之身,便可嫁给本城子弟,不知你可愿意?” 温义冷冷道:“什么愿意不愿意,我凭什么要嫁给你们芮家中人!” 镜容道:“你擅自闯入芮城,不嫁给芮家就得受刑,这两条路随你选择,你愿选那一条?” “我不愿嫁给芮家……” 镜容恕声道:“你不愿嫁给芮家,就得立即自毁容貌!” 温义冷笑道:“毁了我的容貌又有什么用!” 镜容道:“这是芮家的规矩,谁叫你去年闯进城来,快快自行动手,否则本主裁要派人上前执刑了!” 温义转向龙掌神乞道:“老芮,你约我一年后见面,我从千里赶来,没想到你们芮家要如此待我,是何道理?” 龙掌神乞不安道:“芮家祖规严厉,老芮约你一年后见面,也是要劝你嫁给本城子弟,恕我没先向你提及……” 温义幽幽叹道:“其实我嫁给你们芮家有什么用,娶得了我身,却娶不得我心……” 镜容道:“你到底愿不愿意,快快答来!” 温义低头喃喃道:“人生乐在相知心……” 镜容等得不耐,大怒道:“什么知心不知心,你再不答来,莫怪本主裁不客气了!” 温义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镜容,凄凉地笑道:“你要我嫁给芮家,就嫁给芮家吧!” 镜容笑道:“咱们芮家不会亏待你,将来于你只有好处……” 他停下话声,眼眸四下一扫,大声又道:“本主裁当着天下英雄宣布,此女以后成为……” 他正要在宾客面前宣布温义为芮家中人,突然一声暴喝,来宾席中飞掠下一人,站定场中后,洪声道:“且慢!” 众人一看那人是个面目平凡的中年人,各各都不认识,心下奇怪:“此人是谁,竟敢到芮家府中撒野!” 镜容也不认识来者是谁,但见他从来宾席中跳出,不敢失礼道:“这位兄台有何见教?” 那中年人就是阮伟,他不理镜容的问话,走到温义面前,沉声道:“你可是真愿嫁给芮家?” 温义看不出面前此人是阮伟装扮,冷冷道:“什么是真?什么是不真?” 阮伟凝视着温义消瘦的面容,真想即刻呼出“义弟”两字,但他在这情况下,不敢相识,竭力忍住心胸中的激动,缓缓道:“你心中愿意便是真,你心中不愿意便是不真。” 镜容眼看这件事很快解决,了结镜元兄的难题,哪知此人突然出来,竟是扰乱,不由大怒道:“你是何人,来此多管闲事?” 阮伟根本不理镜容,双目透出无限的柔情道:“你若不愿意,便不用嫁给芮家了!” 镜容道:“她就是不愿意也要嫁给芮家,要你担心什么?” 阮伟霍然回身,怒目道:“谁说的!” 镜容豪然道:“芮家规矩,天下皆知,她此生只有嫁给芮家,难道阁下愿意她这娇美如花的面容成为丑八怪吗?” 阮伟威凛地护在温义身前,大声道:“她不愿意,谁也不能奈何得了!” 镜容冷笑道:“阁下是说,这位姑娘若不愿意,就是任谁也不能动她分毫?” 阮伟丝毫不惧道:“不错!她不愿意,在下便要护她出城,谁要拦阻,便是在下的死敌!” 众人听他出此大言,齐皆大惊,思忖不出,此人是谁,竟然甘冒大险来护卫一个女子,而且显然这位女子还不认识他! 温义在阮伟身后,突然道:“你怎知我不愿意呢?” 这句话声音虽不大,因在静夜,四下皆闻,镜容哈哈大笑道:“对对对!阁下怎知她不愿意,真是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阮伟反身望着温义,泪盈于眶,激动道:“你当真愿意?” 温义看到阮伟出乎异常的神情,心下奇怪,这个人为何如此关心自己,不觉生疑:“你是谁?” 那边镜容怕事情再起风波,吩咐两位弟子走到场中,要将阮伟逐出城外,免得他真将温义说得不愿嫁给芮家了。 那两位弟子,不知厉害,走到阮伟身后双双出手,欲将阮伟后臂擒住拉出场外。 下 第三十二章?父子相逢不相识 阮伟业已觉到背后有人袭来,但他艺高胆大,毫不在意,口中回着温义的问话,说道:“你不要管我是谁!你说你是不是真的愿意!” 芮家个个武功不凡,那两位弟子出手如电,眼看就要抓住阮伟的后臂,却突见阮伟双手反背挥出,这一反背招法直为龙形八掌的绝招,两位芮家弟子哪能躲得开,“砰砰”两声,摔到地上,被制住穴道。 场上众人看得个个大惊,除了龙掌神乞外,无一人能看得出阮伟那记绝招出自何处。 温义却不觉得阮伟那招有何异处,楚然欲泪道:“你说你是谁?” 龙掌神乞忽然叹道:“他是阮伟,你还不知道吗?” 要知龙形八掌天下只有龙掌神乞一人会,而他从未传给别人八掌,只例外地传给阮伟五掌,阮伟无意中施出一招,龙掌神乞一看便知他是谁了! 温义陡然听到阮伟两字,整个人一震,竟呆住了。 阮伟不再隐瞒,柔声道:“义弟,我是阮伟,我是你的大哥!” 温义呆愣中想到公孙兰的情义,想到阮伟的负情,胸中一阵冲动,忽然大声道:“谁说我不愿嫁给芮家?” 镜容见到阮伟的招法,不敢随便派人再下场将他逐出城外,当下大笑讽刺道:“真是可笑,别人愿意,他偏来多事,莫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阮伟热泪直流,他此时根本不觉到镜容言中的讽刺,声音哽咽地向温义道:“你真要嫁给芮家?你真要嫁给芮家……” 但听他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已然无声,只是嘴唇在颤动,仿佛他再也不相信温义会愿意嫁给芮家。 温义忍住心中的无限悲伤,走过阮伟的身旁,走到镜容的面前道:“我愿意嫁给芮家!” 镜容大喜道:“本主裁宣布姑娘以后为芮家中人,任谁欺负了你,便是芮家的敌人,赶明儿我再为你定下一门好亲事。” 芮家座中皆是一户之长,见温义生得貌美,都想为自己的儿子娶下这个媳妇,镜容话声刚完,已有七八个五十余的芮家户长站起身来,大声向主裁道:“这媳妇咱家定下了!” 镜容一看这么多人抢这门亲事,哈哈大笑道:“不忙!不忙!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这时场中走下几位年轻的芮家弟子,将被阮伟制住穴道的两位兄弟抬起,欲将他俩抬出治疗。 突然阮伟好像发疯了似的,手脚飞快之间,将走下的芮家弟子一一点倒,然后掠到温义身后,一指点去。 温义暗暗悲伤之中,哪防到阮伟突然一指点来,顿时被阮伟点住背后的软麻穴,倒在阮伟的怀中。 阮伟抱住温义,大声道:“谁也不能娶她!谁也不能娶她!” 镜容大怒道:“你敢情活得不耐烦了,你点倒芮家弟子已经是罪不可恕,现在还敢逞强,来人呀!快将这疯汉拿下。” 这时镜容身后跳出十余位身手矫健的芮家高手,将阮伟团团围住,温义没有被点住哑穴,只听她急急唤道:“放下我,你快走吧!” 但见阮伟真像疯了似的,嘶声大喊道:“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将她抢去!” 他一面呼叫,一面凶猛地向外冲去。 十余位芮家高手,岂是等闲人物,他们迅快合拢,各出绝招向阮伟身上擒去。 阮伟双手抱着温义只能双脚移动,但见他数步踏去,就轻易地走出他们的合围,芮家见到阮伟这种神奇的步法,莫不大惊,那合围的十余位芮家高手更是惊愕得呆住了! 镜容飞身跃出拦在阮伟的身前,大声道:“你是何人门下?” 要知阮伟刚才的步法是温义父亲温天智的绝学,温天智的脚法天下无双,其中只有龙掌神乞走遍天下识得,镜容却不能认出,他见阮伟掌法与脚法俱不能识,心下大奇,待要问个明白。 阮伟此时一心想将温义救出,哪管到别人的问话,一脚向镜容身前踏去。 镜容大怒,自忖武功了得,双手箕开,猛力抓去,暗道:“看你在我面前,还能逃得了吗?” 哪知阮伟人在他面前,他一抓去却抓了个空,回头望去,不知何时阮伟已走到他的身后。 这一亲身经历,他才觉到阮伟身怀绝世奇功,眼下城中除老佛爷与镜元兄外,恐无人能将他擒住,但老佛爷不能惊动,当下大呼道:“镜元兄快来擒他!镜元兄快来擒他!” 就这瞬间,阮伟已冲出十余丈,虽有不少芮家子弟拦他,哪能拦住,只有眼见他冲出合围。 龙掌神乞暗中不愿将他俩人擒下,一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不一会儿阮伟已走得没有影儿。 阮伟冲出芮城府急急飞奔,生似后面还有不少人来追他,要将怀中温义放下,其实以他的脚程,谁也无法追得上,他早已将芮城府抛下很远了。 这时子时已过,深夜的寒气阵阵袭来,温义忽然道:“大哥,你真的舍得我吗?” 阮伟陡听温义喊自己大哥,心中一阵甜蜜把她搂得更紧,声音微微发颤道:“你……你……不再离开我……” 温义轻声道:“你放下我!” 阮伟痴痴道:“你当真不离开我了?” 温义叹道:“只要大哥舍不得我,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阮伟听她这样一说,心中一喜,慌忙将她放下,他却忘了温义被自己点住穴道,哪能站得住,只见温义咕咚一声摔到地上。 温义轻声一哼,阮伟吓得脸色苍白,急忙俯下身去,关切地问她道:“你摔痛了吗?” 温义的脸蒙在手上,没有理阮伟的问话,阮伟不知她生气没有,急急道:“大哥该死!大哥该死……” 他说了好几遍大哥该死的话,才听温义娇嗔道:“大哥没良心……” 阮伟一愣,心道:“我怎么没良心啦?” 忽听温义声音微弱含笑道:“傻大哥,你还不将我穴道解开!” 阮伟暗道该死,怎么尽说废话不将她穴道解开,难怪她说自己没良心,当下连忙挥手将她穴道解开。 温义穴道被解即刻站起,没见她说话就向前走去,阮伟大急道:“你……你到哪里去?” 温义看他着急的样子,才知阮伟确是深爱着自己,不忍再令他焦急,笑道:“傻大哥,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过夜吗?” 阮伟患得患失,神志一时紧张过度,不觉伸手敲了一下自己脑袋道:“大哥真是昏了!” 温义返身握住他的手道:“你心中真的舍不得我吗?” 阮伟傻傻道:“我不知道。” 温义一气甩下他的手,但听他接着道:“但叫我离开你,我死也不会了!” 温义一听到这话,千缕柔情一一升起,扑进阮伟的怀里,低声道:“我……我……死……死也不会离开你了……” 温义这时已深切了解阮伟待自己的心,在芮城府的一切,充分表现出他的真情,以往的事她再也不计较了,她只要目前确实证明阮伟是爱着自己就够了。 他俩相伴着向芮城府附近的城镇走去,一路上阮伟把在那次大会分别后的遭遇全盘说出。 温义听他说完一切,不但不计较公孙兰对阮伟的情意,反而怪阮伟对公孙兰太绝情了! 阮伟笑道:“你口里说不计较,谁知你心中在想些什么?” 温义叹道:“我就是气你在金庙见到我时,如同陌生人一般,哪知你那时神志不清,怪不得你,兰姐姐对你有恩,我怎会再忌妒她呢?” 阮伟道:“你真的不对她忌恨?” 温义笑道:“你就是娶她,我也不会忌恨,反要替你们欢喜。” 阮伟脸色微红,讷讷道:“我……我……怎会娶她……” 温义见她大哥脸这么嫩,不由笑意盎然道:“你不娶她……娶……娶……谁呀?” 阮伟爱极温义这时的笑意,不觉出口道:“我只要娶你。” 温义陡听他如此说出,心中虽喜,却也羞得脸色通红,不敢再说出一句俏皮的话了! 走到城镇,万家灯火俱寂,已是三更时分,阮伟找到来时投居的客栈,给温义另叫一间,分别安寝。 次晨,阮伟恢复原来的面貌,温义又着上男装,俩人合乘白蹄乌离开山西。 阮伟为要找剑先生,告知虎僧约他相斗君山之事定在今年腊月初一,想起与剑先生,曾在金陵钟静钟大叔家见过一面,如今只有再至钟大叔家,才能得知剑先生的行踪。 自从在西藏碰见钟静劝他还俗后,现在不知如何,就是温义也很关心,此去金陵一为寻找剑先生的行踪,再者也可顺便拜访钟大叔,他俩人兴致勃勃,一路直向金陵驰去。 来到金陵,阮伟先至高升客栈拜见外祖父萧三爷,哪知客栈里的店伙说,萧三爷早已离开客栈云游四海去了,阮伟见不着萧三爷,内心十分惆怅,但想到外祖父性情好游山水,也就不以为然了。 阮伟偕同温义出聚宝门,至钟静的屋宇,只见那院落式的小楼静悄悄的,门前的铁环已然生锈,显是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阮伟到附近的村舍打听,才知钟静的家已经搬走一年多了,算来自己当年离开这里,她们就搬了,问了半天,村民只能告诉阮伟她们搬到嘉兴,至于嘉兴什么地方,便问不出所以然来。 阮伟很奇怪凌琳她们为什么要搬,她们这一搬走,钟大叔自西藏还俗回来,怎么找得着呢? 阮伟猜测不出凌琳会迁至嘉兴何处,正在茫然没有主张的时候,温义笑道:“我想她们会搬到那里。” 阮伟素知温义十分聪明,急急问道:“她们搬到哪里?” 温义道:“听说正义帮的总舵设在嘉兴,她们若然迁至嘉兴,一定是投在正义帮内。” 阮伟想到钟大叔出家的原因,就是正义帮主吕南人与凌琳不轨,惹起他的忌恨,而今凌琳搬到正义帮,更为接近吕南人,不是太明目张胆了吗?念至此,不由怒火上升,愤愤道:“果然不错,凌大婶一定是搬到那里,这……这……绝不是好事!” 温义听出阮伟的话意,轻叹道:“也不见得完全是这个原因,她才搬到正义帮去。要知现今天下天争教的恶势力无所不至,她若不搬至正义帮,在正义帮的庇护下,还真难在这里住得安稳!” 阮伟认定凌琳搬到正义帮去,是为了和吕南人相好,虽听温义如此解释,并不以为然,当下十分慨叹道:“钟大叔不知如何了?” 温义也不敢想象钟静的遭遇会如何,勉强笑道:“大哥,我们到嘉兴去吧!” 阮伟点点头,心想只有到嘉兴才能得知一切了。 不数日,他俩快马来到嘉兴,出嘉兴城再走数里便到正义帮的总舵。远远望去,苍茫的林园在日光下,显出一片葱绿蓬勃的气象。 尚未接近那林园十丈内,霍然从林园内走出三位银巾包头的银衫壮汉,其中一位打着切口道:“青山依旧在。” 阮伟不知所对,茫然地站在那里,温义十分机警,赶紧笑着接口道:“绿水长流存。” 银衫壮汉道:“是哪方朋友?” 温义道:“来自南谷,拜见贵帮帮主。” 三位银衫壮汉面面相觑,不知南谷是什么地方,好像从未听过,但见阮伟他俩人气宇昂轩,甚有名家风派,不敢怠慢,那位问话的银衫壮汉恭敬道:“贵客稍候,待在下入内通报。” 话毕匆匆走入林园,留下两位银衫壮汉在外面招呼,他入内后不久,忽听园内传出三声炮响,顷刻走出一排腰束红带的司礼银衫壮汉。 跟着里面传出洪亮的话声道:“帮主恭迎南谷贵宾!” 阮伟暗暗吃惊,倒想不出温义说出南谷两字,竟会有这么大的声势,心下奇怪,向温义望去,只见她俏皮地向自己霎霎眼,好像在说:“你看怎么样?” 洪亮的话声一完,走出一位方脸长身银衫壮汉,他猛然看到阮伟,不觉惊得微噫一声。 阮伟认出,他是曾在钟静家见过一面的银枪陶楚,而且那次见面,还无意中伤了他,当下甚是歉然地向他笑了一笑。 陶楚身后跟着走出一位潇洒脱俗的中年文士,笑道:“陶大哥,是谁呀?” 陶楚没有作声,当阮伟看到那中年文士,心中一震,那中年文士见到阮伟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那中年文士与阮伟互相默然地站在那里对望着,陶楚看到这种情况,暗暗心酸,不禁把头撇过去,不忍再看。 顿时一切都好像静默住了,还是温义惊讶地先开口道:“奇怪,你们两位怎么这样相像啊?” 中年文士先是惊醒,笑着向阮伟道:“这位小兄,敢情是南谷温老前辈的传人吗?” 温天智很多年前便名震江湖,中年文士还是在南偷北盗的口中听说过,如今听到南谷有人来访,哪能不隆重出迎? 阮伟神色失措地摇了摇头,讷讷道:“不……不……是……” 中年文士笑着又道:“吕某正义帮主,敢问哪一位是南谷来的?” 阮伟忽然大声道:“你就是吕南人?” 吕南人见他直呼自己名。虽是没有礼貌却不以为意,应道:“正是!” 倒是陶楚忽然回头,怒色满面地向阮伟斥道:“你……你……怎敢直呼其名!” 阮伟冷笑道:“他也不是帝王,怎么呼叫不得!” 陶楚心中正要冲口说:“他是你的父亲,当然不能直呼其名呀!”但想到剑先生的嘱咐,不要拆穿阮伟的身份,总算尽量忍了下去。 温义一见吕南人和阮伟生得相像,就生好感,不觉忘了吕南人在钟静的口述下是个不端的人了,当下接口道:“小生是南谷来的,特来拜会帮主。” 吕南人含笑点头道:“温老前辈是……” 温义道:“是家父。” 吕南人客谦道:“令尊名满天下,吕某得识兄台,实是三生有幸。” 温义见他虽然是一帮之主,却很随和,心中十分赞佩,好感越发增加,笑容满面道:“小生单名义,能够拜见吕大帮主,才是小生之幸呢!” 阮伟心中已认定吕南人不是好人,这时见温义与他谈得好生融洽,以为吕南人又要诱惑义弟了,顿生妒意,大怒道:“吕南人,你把凌大婶藏到何处去了?” 吕南人一愕,不解地问道:“哪个凌大婶?” 阮伟恨声道:“就是钟静钟大叔的妻子,你身为天下正义之帮的帮主,却想不到做出拆散人家美满姻缘的恶事,不惭愧吗?” 他这一快口地指骂吕南人,吓得陶楚脸色苍白,暗道:“你这小子真该死,怎么指责起自己的父亲来了!” 吕南人涵养虽深,听到此事也不禁色变,气得声音发抖道:“你……你是何人,怎可信口诬人于罪!” 阮伟以为他是心虚,才致声音发抖,心中确定他有罪,义正词严道:“本人阮伟劝你确要好好反省一番,莫要做了人人耻笑的罪人,那时正义帮的声誉可就要一蹶不振了!” 吕南人气得话说不出了,指着阮伟讷讷道:“你……你……” 阮伟不等他说下去,接道:“阮某见你是正义帮帮主才好心劝你,人孰无错,错而能改善莫大焉,希望你勒马回头,快快找到钟大叔,使他夫妇俩人重新和好,我也不会为难你的……” 陶楚听得亦是有口难言,他当然不信吕南人是这种人,确信阮伟是误会了,插口道:“小子,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阮伟望了陶楚一眼,不理他说些什么,接着又道:“今天阮某来这里,一是为劝劝名闻天下的正义帮主,相信他是一时糊涂自会改过,另外要找凌大婶请她传句话。现在她既住在这里,就麻烦你们传给她吧。过几天自有一位聋哑虎僧于今年腊月初一约斗剑先生于君山之顶……” 吕南人听到这话,总算惊出话声,道:“你说什么?” 阮伟叹道:“话说到这里没什么再好说了,听不听劝告由你,义弟,我们走吧!” 他说走就走,仿佛不愿再待一会,拉起温义的纤手飞身上马。 吕南人这时已气到极点,见他要走,哪能白白受辱,大喝道:“站住!” 阮伟不愿与正义帮为敌,不理吕南人的厉喝,策马飞驰。 吕南人岂会让阮伟逃走,正要掠起身来,欲将阮伟扯下马来,好好教训一番,出口胸中屈辱之气。 陶楚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吕南人掠起之身,急急道:“帮主,让他去吧!” 吕南人怒声道:“为什么?” 陶楚道:“他年纪小,误会帮主,何必计较?” 吕南人大怒道:“放开我,什么事都好误会,这件事却千万误会不得,我非要抓下他,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陶楚死力抓住吕南人,他知道只要一放手,以吕南人的脚程一定可以追上策马飞奔的阮伟,他怎能让他父子两人相斗呢? 吕南人见陶楚不放,气得用力一挣,挣开他的双手,飞起步来就要追去。陶楚在这紧要关头,急忙道:“他是你的儿子,快不要追了!” 吕南人听到这句话,硬生生定下冲去的身子,大惊失色道:“他是我儿子?” 陶楚点头道:“他正是与你一别十余年的儿子。” 吕南人大叫一声道:“他真是我的儿子,快……快追……” 这时白蹄乌早已飞奔得无影无踪了! 下 第三十三章?奇情惨景费猜疑 离开正义帮,阮伟直驰出百里以外,才缓下马来,白蹄乌载着他俩快跑了这么长的路程,毫无疲惫之态,端是一匹神驹。 缓驰之间,温义忽道:“大哥,我想回家一趟。” 阮伟惊道:“什么,你要离开我?” 温义笑道:“谁说要离开你啦!” 阮伟叹道:“你要回家岂不是要离开我?” 温义咯咯笑道:“真是个傻大哥,你难道不能到我家去玩一趟,我俩不就不会分开了吗?” 阮伟道:“你父母亲会欢迎我去吗?” 温义迟疑一阵,叹道:“我也不知父母亲会不会欢迎大哥,他们连我这个亲生女儿都不爱护,谁知会待你好不好呢?” 阮伟讷讷道:“那……那……我不用去了……” 温义嘟起小嘴,故作生气道:“大哥不去,我也不回去了!” 阮伟连连摇手道:“那怎么成!那怎么成!你离家一年有余,再不回去未免有失人子之道,你一定要回去一趟。” 温义轻笑道:“那你得答应随我回去!” 阮伟知道温义的性倩十分执拗,不答应她果真会不愿回去了,再者真不愿与她分离,只得应道:“好,大哥陪你去。” 温义大喜,连连雀跃,状同年幼的孩童,差点摔下马去,阮伟笑骂道:“这么大了,还像小孩一般,羞也不羞!” 温义笑道:“我在大哥身边,愿意永远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她这句情意深长,阮伟不觉伸手抱住温义,真把她当作一个躺在怀中,要人爱怜的孩童了…… 一月的时间,他俩来到广西。 阮伟早已向往广西的奇山异景,这时路上一一得见,心中十分愉悦,但有时想到外公萧三爷的遭遇,不觉黯然。 这天来到柳州,柳州的奇景为康西之最,阮伟身伴意中人,游此大自然风光,有说不出的幸福之感。 他们到柳州城中投宿,安寝时温义道:“等明天我再带你至一所奇异的景致地方,到了那里,我看大哥非要咋舌大赞不可。”说完,温柔地一笑,款摆而去。 阮伟满怀幸福地躺在床上,望着房顶,霍然他想到一句话,脸色大变,陡然跃身坐起。 只见他喃喃自语道:“乐极生悲,乐极生悲!难道我阮伟……” 想到外公的遭遇,无论地方、情况完全吻合,他不禁毛发悚然,神色顿然呆痴起来。 第二天,阮伟整个人好像变了,温义也未看出,笑道:“大哥,我们走吧!” 他俩人仍是合乘一骑,驰出柳州城,走了十余里,眼前呈现出怪异的山景,那山景如同一朵青莲,莲瓣上薄云朵朵覆盖,好像仙境一般。 温义指着那山景道:“这座山人称青莲山,大哥进去便知这座山的怪异,天下难有敢与其抗衡者!” 阮伟想到外公萧三爷的仇人就住在这山内,声音微微发颤道:“你……你……家就住在里面吗?” 他真希望温义答声“不是”,哪知温义笑道:“大哥怎么猜到的?” 顿时阮伟脸色大变,温义看得大惊道:“大哥!大哥!你怎么啦?” 说着用温柔的手覆盖在阮伟的额上,接道:“是不是病了?” 阮伟竭力忍住心中的悲痛,暗道:“要想替外公复仇,千万冲动不得,否则没有温义的指引,不易进入那老贼的谷中。” 当下勉强笑道:“没有……没有什么……只是略略感到不舒服。” 温义笑道:“那没关系,待会到了家里,我给你吃一颗父亲制的丸药,保险你立刻痊愈。” 于是她滔滔不绝说出她父亲的才干,要知南谷温天智是天下奇才,无所不能,也难怪温义这么自夸了! 阮伟惨然地望着温义,心中大大叹道:“你为什么会是外公仇人的女儿,你为什么会是外公仇人的女儿……” 想到待会就要与温义翻脸成仇,眼角不由汩汩流出伤心的泪来,温义只顾说话,哪知她亲爱的大哥这时的悲痛呢? 阮伟随着温义轻易走进温天智费尽才智布置的怪石阵,不一会儿就走到谷内,谷中果有一栋如同外公所述的石屋,恰好共有三间。 尚未接近石屋,石屋内走出一位道袍老者,那老者见着温义虽然故作镇静,却抑不住眉宇间的关切。 温义见父亲一年多未见,消瘦多了,顿时忘了父亲待自己的凶恶,扑进他的怀内,娇唤道:“爹!爹!女儿回来了……” 温天智伸手爱怜地抚着温义,慈声道:“起来,起来!这么大了别被你的朋友笑话……” 温义听父亲的话声,丝毫没有责怪自己带阮伟擅自进谷的意思,欣喜地站起,笑容满面道:“爹,我给您介绍,他是……” 阮伟忽然冷冷道:“不用介绍了,我知道他是温天智!” 温义吃惊道:“大……大哥……你怎可对我父亲如此无礼……” 阮伟厉声道:“我今天不但要对他无礼,而且要杀了他!” 温义气得清泪直流,花容失色道:“你……你……你敢!” 温天智突然大笑道:“这个年头真是变了,温某没有怪你擅自进谷,你这小子倒要找起老夫的麻顷,莫非生了三头六臂!” 阮伟严阵以待道:“我就是个文弱书生,如今也非要你的命不可!” 温天智疑道:“老夫与你有何仇恨?” 阮伟突然一掌劈去,大声道:“有不共戴天之仇!” 温天智闪身让开,大惊道:“你是谁?” 阮伟如同发狂一般,双掌飞快拍去,不再说一句话。 温义急得哭喊道:“大哥住手!大哥住手……” 她的呼唤哪能止住阮伟的攻势,温天智被攻得心火上冒,见阮伟掌法凌厉,不再顾及他是爱女的朋友,一脚踏去,虚幻莫测,左脚跟着飞起踢去,暗道自己这一脚他一定闪躲不了。 哪知阮伟学过温天智的九宫连环步,他那一脚虽然天下无二,阮伟却能轻易地闪开。 温天智大大吃惊道:“小子哪里学来老夫的步法?” 阮伟惨然大笑道:“是跟你女儿学的。” 温天智暗忖,女儿连九宫连环步也传给他,关系定然不浅,可不要大意伤他,可是阮伟的掌法奇奥无比,却不由得温天智不全力以对! 顷刻来往十数招,九宫连环步在温天智使来,高出温义、阮伟甚多,阮伟掌法虽然厉害,却无法奈何得了他。 阮伟久战不下,思起萧三爷的武功,暗道要以外公的武功杀他,才算替外公报了大仇,一念至此,双手握满五茫珠,用漫天花雨手法射去。 这暗器手法果然非同凡响,温天智一个大意,手臂上中了一颗,顿时鲜血直流,要知五茫珠的威力在阮伟使来,就是练有罡气,亦难抵挡,若不是温天智怀有无上气功,整条手臂就要被打断。 温天智识得五茫珠,大惊道:“你是萧三爷的什么人?” 阮伟凄厉惨笑道:“萧三爷是我外公,今天来替外婆报仇,快快纳命来吧!” 说罢又握起两把五茫珠,要再用最厉害的暗器手法“漫天花雨”射去。 温天智大笑道:“真是笑话,你外婆根本没死!” 阮伟根本不信他的话,撒手射去,立时温天智胸上又中一颗,鲜血滚滚而出,顷刻染满衣衫,十分怕人。 要知这漫天花雨手法是萧三爷苦研十八年成就的最高最深的手法,莫说是温天智,就是剑先生也难逃过。 阮伟两度得手,信心大增,顷刻又握满两把,暗道这下射去,一定要取得温天智的性命。 温义这时已哭喊得昏眩过去,温天智无法一举击败阮伟,只有眼睁睁见他再度出手。 阮伟正拟出手替外婆报仇,忽听一声庄严无比的娇唤道:“你且停下手来。” 阮伟被这声音一震,抬头望去,见石屋内姗姗走出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阮伟看到这位妇人,暗暗惊道:“这位妇人好面熟!” 那中年妇人走到温义昏倒的地方停下,拿起手中的湿巾扑在她的额上,轻唤道:“仪儿醒来!仪儿醒来!” 温义幽幽醒来,见到母亲,虽知母亲不大喜爱自己,但在这伤心的时候,不由扑进妇人的怀里,哭道:“娘!娘!他要杀爹……” 阮伟突然想起这妇人长得和自己母亲一般模样,无论脸形、身材都酷肖三分,只有年纪大过十多岁,显得苍老一点。 温天智胸中所受一颗五茫珠,伤得甚重,他见自己的妻子只顾女儿,正眼也不瞧自己一下,显是一点也不关心自己是死是活,想起十多年来用情如付流水,一点收效也没有,不由老泪纵横。 阮伟知道温天智已无力再战,逃不过自己手下,便不再理会,缓缓走到妇人身前道:“请问夫人可认识我娘萧南苹吗?” 妇人抬起头来,喃喃呼道:“南苹!南苹!南苹……” 只见她喊到南苹时满面溢出无限的挚爱,阮伟冥冥觉得其中一定不寻常,激动地问道:“夫人真认识我娘吗?” 那位年近半百的妇人突然轻泣道:“南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认识……我怎么不认识……” 阮伟惊骇得脸色大变,他看到妇人额上有块疤痕,定是当年她撞在岩石上没有死去所留下的,而外公以为她死去,其实却未死去,反而嫁给温天智生下温义。 想到这里,阮伟满身冷汗涔涔渗出,暗道:“好险!我幸亏与温义未及于乱,否则真是犯了莫大的乱伦之罪!” 如今既知道外婆没有死去,哪能再杀温天智,阮伟心中不愿再待片刻,面向那位妇人,讷讷道:“外……外……” 妇人慈声道:“我是你的外婆,你怎么不叫我?” 阮伟念及孤苦的外公,认定外婆是不贞的人,霍然生怒道:“我不叫你!我不叫你!” 妇人珠泪莹然道:“你为什么不叫我!” 温义抬头来,楚楚可怜道:“大哥,你还要气我娘吗?” 阮伟一声惨笑,大喊道:“大哥!大哥!我哪是你的大哥,你倒是我的阿姨,我的长辈……哈……哈……哈……我的长辈!” 阮伟心中痛得一刻也不能再停留了,向温义一揖,苦笑道:“温姨再见了……”说罢飞身掠去。 温义挺身而起,大叫道:“大哥!大哥!大哥!” 她正要追去,妇人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你不要再去追他了,你是他的长辈!” 温义哪里舍得情爱深挚的阮伟,大哭道:“我不要做他的长辈,我不要做他的长辈……” 可是谁又敢冲破这伦常的束缚呢? 且说阮伟离开南谷后,骑着白蹄乌独自而行,想到昨天还是双双两人,如今孤苦伶仃,事情的变化真太令人难以想象了。 他无目的地流落江湖,月余后又恢复那时离开西藏找温义芳踪的落魄形态了,他不注重自己的身体,更不注意自己的仪容了! 无时无刻他不在尽力设法忘记温义,但却偏偏忘记不掉,他发觉自己和温义之间已到不可分离的地步,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和温义结合呢? 转瞬腊月将届,阮伟忆起虎僧与剑先生之约,便向君山进发。 诗圣李太白有诗道:“浅扫明湖开玉镜,丹青古出是君山。” 这君山在岳州洞庭湖之中,阮伟赶到君山,因路程遥远,已是薄暮时分,他不知虎老前辈决斗过没有,内心忐忑不安向君山之顶走去。 但见一盘火轮挂在山边,渐渐低垂,然而君山之顶仍是十分明亮,斜照的红光射在高台上,照出两个独坐的人影。 阮伟见到两条人影,以为决斗尚未完毕,才放下不安之心,慢慢向高台走去。 这高台的台边有三个大字:“轩辕台。”相传黄帝在此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 在这高台上决斗,倒是个好地方,就怕有闲杂人来到,尚好现在是腊月冷天,谁也不会冒着严寒来这游玩。 阮伟渐渐走近高台,看清人影,心下奇怪,他们在做什么? 起先以为他们静坐是在对掌,较量功力,但这一走近看见他们双掌并未相对,他们既不对掌,呆坐在那里做什么,难道是比禅功吗? 武家哪有比禅功之理,阮伟飞身上台,仔细看去,这一看惊得他大呼一声。 只见虎僧与剑先生背后各印着一只乌黑的手掌印,早已死去多时了! 下 第三十四章?落魄江湖载酒行 阮伟虎目圆睁,厉声大吼道:“谁杀死他们!谁杀死他们!” 显然虎僧与剑先生正在对掌时被人暗算,而且那暗算之人一定是熟人,才未引起他俩的警戒,以致惨遭杀害! 阮伟伤心得连连狂呼,以他的内劲,虽未运功,那声音也传开数里,要是君山上有人早就听到了! 然而他叫了半天,四下静悄悄的,偶尔惊起几只水鸟,不见有任何人迹,那杀害虎僧与剑先生的凶手,想是早已走了。 阮伟呼到后来,已然声嘶力竭,只见他颓然地坐在高台上,双目发呆,不知他现在想些什么,或者他现在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好一会儿他没有动弹,却见远处走来一位黑衣女子,那女子长得甚为娇美,身上虽仅是一袭粗布长衫,却掩不住天生的灵秀、绰约的风姿。 女子渐渐走近阮伟,看起来年纪只在二八年华,她走到阮伟身前一丈处,停身问道:“这位大哥,什么事令你如此悲苦啊?” 哪知阮伟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仍旧低头坐着,呆呆的,好像痴迷了一般。黑衣女子叹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这位大哥不要再哀痛了,若是有何困苦,小女子甚愿帮助你!” 半晌,阮伟没有作声,黑衣女子自讨没趣,内心并不难堪,但见他不理会自己,只得同情地叹息一声,缓缓走开。 她尚未走出三步,阮伟突然抬起头来道:“好心的姑娘,你能帮助什么呢?” 黑衣女子含笑转身道:“小女子身上有点……” 她看到阮伟的面容,霍然一愣,整个的神色好像凝固住了,好一会儿她才失声呼道“你……你……你是……大哥……” 阮伟惊道:“你……你是谁?” 黑衣女子神情激动道:“我是芸儿,大哥忘了吗?” 阮伟一时因伤心过度,感官失灵,他呆望了一会,终于看出眼前黑衣女子就是一别数年,被神行无影妙手许白抱去的二妹。 他既认出,欢喜得猛然站起,一把紧紧抓住阮芸的双手,颤声道:“二妹……二妹……原来你是二妹……” 阮芸被阮伟抓住双手,却未想到会突然羞红满面,纤手好似微微一挣,本能地想要挣脱,但她却未挣脱,只是垂下粉颈,反而默然无语了。 阮伟丝毫不觉得阮芸的异态,一扫刚才的愁容,敞声笑道:“大哥好高兴能遇到你,你这几年在哪里啊?过得可好?” 阮芸慢慢抬起头来,秋波微转地道出这几年的遭遇,她自被妙手许白带去后,隐居山中,终日除了学艺外,便无他事,还是最近艺成下山,经过洞庭湖时,偶然触发游兴,未想到却能遇到亲人,实是巧逢。 阮伟听她说完,才放下她的双手,问道:“闻说神行无影许老前辈在正义帮中,为帮中前辈人物,他老人家怎会有暇带二妹至山中隐居,传授武学呢?” 阮芸道:“许老前辈与正义帮只有十年之约,当年他把小妹从十三公子太保手上救下时,正好届满十年。他老人家无牵无挂,畅游天下名山大泽,机缘凑巧从魔掌中救了小妹一命,更不厌其烦舍弃宁静的生活,将一身武学传授给小妹。” 阮伟赞叹道:“千里追风神行无影许老前辈武功盖世,二妹得他传授,真是莫大的福缘,大哥真为你高兴。” 阮芸垂下头,低声道:“可惜小妹资质鲁钝,尚未学到许老前辈全身武学的十分之一。” 阮伟异道:“你怎么不称许老前辈为师父呢?” 阮芸抬头笑道:“小妹要称他为师,哪知他老人家得知我的身份后,说使不得使不得,仅叫我称他老前辈就可。” 阮伟道:“既得知二妹的身份,他为何不愿你称他为师,难道他老人家与父亲有什么渊源吗?” 阮芸似是不愿再谈到这件事,讷讷道:“这……这……小妹也不知何故。” 阮伟想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生身之父为谁,显是自己和二妹不是一个父亲了,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呢?想着他不由叹息一声。 阮芸甚是关切道:“大哥你这几年来怎么过活呀?为……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伤心呢?” 阮伟概略述出这几年的遭遇,说到后来回身指着剑先生与虎前辈的尸体所在地,十分悲痛地道:“哪知……这两位前辈高人,竟在同一日被人暗算在此,大哥真不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是事实,到底是谁杀他们的啊!到底是谁杀死他们的呀……” 阮芸听到阮伟这几年多彩多姿的遭遇,心中暗暗高兴大哥的奇遇,倒没想到一个中原武学高手、一个天竺武学宗师会同时毙命于此,见大哥如此伤心,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哥不要再悲苦了,我们仔细去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好给虎老前辈复仇。” 阮伟摇头道:“我已仔细看过了,除了两位老前辈背后各印着一只致命的乌黑手掌印外,别无其他的痕迹留下!” 阮芸道:“这乌黑的手掌印可是一门绝学?” 阮伟叹道:“只是一种普通的乌砂掌,来人深谋远虑,想是早已有心要杀害虎老前辈与剑先生。可是,虎老前辈又聋又哑,心肠又好,他一生会害谁呢?谁会想要杀死他呢?” 说到后来,阮伟用手捧住头连连叹息,阮芸见他苦恼的样子,劝道:“不要愁坏了身体,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们去把两位老前辈的尸体安葬吧!” 阮伟葬好虎僧与剑先生的尸体后,便与阮芸同时离开君山,他俩人别无他事,商量好回杭州老家去一趟。 途中阮伟一直闷闷不乐垂头丧气,他的形态本已落魄潦倒,这时更形落魄了,若非阮芸和他说话,相信他连话也不愿意说! 这天驰到一处不知名的乡村,村上炊烟是午饭时分,二人自清晓已赶了半天的路程,便向村上居家驰去,好憩息一番,用点饭物。 只见数百丈前炊烟处有十数栋宅屋,两人驰近后看那宅屋共有十三栋,每栋房屋衔接起来围成一个圈子,建造的砖瓦都是新的,似乎才盖成不久的时光。 阮芸道:“大哥,这村庄怎么是新盖的呀?” 阮伟勒马停住,沉声道:“二妹,这不是普遍的村庄,敢情是些武林人物归隐于此,若是村庄不会有这么好的房屋。” 阮芸点头道:“看这些房子建造得甚为奇特,一定住着非凡的人,大哥!我们再赶一段路,不要进去打扰。” 阮伟摇头道:“要憩一会再赶路,你的身体吃不消。”他轻轻一带缰绳,缓缓向那十三栋怪屋驰去。 阮芸听他话中关怀自己,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即刻随着策马,再也不理会这怪屋内会住些什么人了。 这十三栋房屋,每栋长约十丈宽约三丈,盖得比普通房屋高出八尺,两栋房屋衔接的地方是用铁条编成,每根铁条高与屋顶齐。 阮伟围着这十三栋房屋绕了一圈,见这十三栋房屋虽是互相衔接成一个圈子,但是很奇怪,衔接的地方全是用铁条编成,竟然没有一个入口。 每栋房屋的门开在里面,背向外,以致外面的人除非翻过屋顶或者爬过铁条,否则无法进入屋里。 住在屋里的人要想出来,也唯有翻过屋顶或爬过铁条才能出来,这十三栋房屋这样的建造,任谁也要莫名其妙! 再绕一圈,阮伟还是寻不着一个像入口的地方,阮芸跟在后面,忽道:“莫非这十三栋房屋是个监狱?” 若说它真是个监狱,监狱盖成这样住家的样子,太令人费解了,而且纵然是监狱也要有个入口呀! 但若说它不是监狱,再难令人相信它是什么了,除非是疯子才会盖这么高的屋子而又没有一个入口! 那衔接的铁条排得很密,根本无法攀登,要想出入这十三栋怪屋非要有高来高去的本领不可了! 阮伟考虑了一会,才道:“这样看来真好像是个关人的地方,但不知这里被关着些什么人。” 阮芸指着仅有一栋在冒着炊烟的屋子道:“大哥,到那里去问问看!” 阮伟飞快驰到那栋房屋后,大声问道:“在下阮某偕同小妹想要进来憩息一会不知可否?” 屋里一人苍声道:“阁下大概是武林人物吧?” 阮伟道:“阮某略通武功之道。” 屋里那人叹道:“你的武功假使不高的话,还是不要进来的好!” 阮伟道:“听老先生的话,莫非有什么困难吗?” 屋里那人振声问道:“我老了吗?” 阮伟照实答道:“听老先生的声音大概在八十上下!” 屋里人惊声道:“什么?八十上下,李某今年才四十七,想不到才几月时间便苍老如斯,唉,这又怪得谁!” 阮伟道:“老先生有什么冤屈?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屋里人大叹道:“我兄弟十三人有满腹的冤屈,这关我们的人便是我兄弟十三人唯一的徒弟!” 阮伟大怒道:“有这种大逆不道的人,世上真有此事吗?” 屋里人苦笑道:“我那徒儿舍不得一下把我们杀了,废了全身武功,关在这里慢慢死去,她还真有点良心哩!盖了十三栋好房屋给我们住,可惜她的用心却是最好的弑师方法,哈!让我们慢慢老死!” 阮伟越听越怒,喝声道:“老先生不要愁,阮某救你们兄弟十三人出来,再帮你们杀那弑师之徒!” 他正要作势跃上屋顶,突听身后远远传来娇喝道:“谁敢进去!” 阮芸急道:“大哥,慢着!后面来个女人,问清楚后再进去救他们不迟,不要有了差错!” 屋里人道:“来人的声音正是我那徒儿。” 阮伟道:“你们的徒儿是个女的?” 屋里人急急道:“不错!她的武功甚为高强,阁下要救兄弟们,可要小心点……” 就在这短短的说话时间,来人飞快奔至阮伟身前陡然停住,阮伟后退一步,凝神戒备。 那人身着红装,背插宝剑,娇美的面容与窈窕的身材,无一不酷似阮芸三分,阮伟看她那样子,记忆中十分熟悉! 阮芸忽然娇唤道:“大姐!大姐!你是大姐……” 阮伟霍然忆起面前这红衣女子就是关闭自己五日的蒙面女盗,想到她的残酷、任性,不由大怒,一掌拍去。 红衣女子轻身闪开,大叫道:“妹妹,大哥打我,你还不快来帮我!” 阮伟收掌,停身道:“谁是你的大哥?” 阮芸急忙上前道:“大哥,她是萱姐,难道你不认识吗?” 阮伟仔细一瞧,见红衣女子虽如阮芸一般娇美,却无阮芸的灵秀资质,满面透出逸荡飞扬的神情,一看便知性格十分放任,正是阮萱小时候的神态! 阮伟凝重道:“你可是我的萱妹?” 红衣女子笑道:“怎么不是!大哥,在四川乐山城小妹多有得罪了。” 突见阮伟又是一掌拍出,这一掌出手好快,幸好阮萱武艺不凡,翻身跃起,但她一落地,阮伟另几掌紧跟而上。 阮伟的掌法已至上上之乘,只见一掌快过一掌,攻得凌厉已极,掌风呼呼,劲力之强只要阮萱挨上定要毙命! 阮萱毫无还手抵御之力,竭尽所能让开了阮伟五掌。 阮伟五掌攻毕,停手站住。 阮萱掏出丝绢抹去满额满面的香汗,要知她躲过这五掌,不但尽出所学而且吓也吓坏了! 她抹着抹着忽然掩面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似是受了无限的委屈。 阮芸望了阮伟一眼,走到阮萱身旁,低声道:“姐姐!姐姐!你不要哭了……” 阮萱呜咽道:“大哥好坏,我为了他好,关他五天,想不到如今他还还我五掌,差点就把萱萱打杀了……” 阮伟见她此时的娇态,正是小时受了自己委屈的样子,忆起那时的情分,顿起情怀,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为了你关我五天才打你五掌,只是你的行为太乖戾了,我不好好管你,谁来管你!” 阮萱抬起如花带雨的面容道:“自从在乐山城与大哥会了面后,我就不敢再抢劫镖局,最近我尽心学好,大哥您说,小妹有何乖戾之处?” 阮伟怒道:“暂且不管在乐山城以前的事,最近你做了罪大恶极的事还敢不承认吗?” 阮萱茫然道:“我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阮伟气得脸色苍白道:“你再故作不知,莫怪大哥不客气了!” 阮萱道:“小妹确实不知,只要大哥指出我最近做的坏事,任凭大哥责罚!” 阮伟道:“真的吗?” 阮萱满不在乎道:“自然真的!” 阮伟忽然双手摆出掌势道:“这十三栋屋里的人可是你的师父?” 阮萱笑道:“大哥准备杀我吗?” 阮伟瞪眼道:“你答得一个不好,我有把握在一招内杀你!” 阮萱仍不在乎地笑道:“大哥舍得杀萱萱?” 阮伟正气凛然道:“大义灭亲,我怎么不舍得,别再说废话,快快回答!” 阮萱道:“这屋里的十三人正是萱萱的师父……” 阮伟气势威严道:“他们十三人教养你有同父母,你为何师恩不报,反而残害他们?” 阮萱道:“师恩一定不可不报?” 阮伟道:“当然!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师恩哪有不报之理,倘若师恩不但不报反而杀害,此人便要十杀无赦!” 阮萱道:“大哥可知小妹为什么将我十三位师父关在这屋里吗?而且……” 阮伟愤怒得几欲出手道:“而且你将他们一一废了武功,教他们再也无法走出这十三栋怪屋,你这罪恶还有何可饶恕之处!” 阮萱徐缓道:“我将他们十三人,关在这里便是报恩……” 阮伟怒极哈哈大笑道:“天下有这等报恩法吗?你将他们永远关在这里老死便是报恩吗?” 阮萱冷冷道:“我就是将他们十三人放了,他们也不敢走出这里,宁愿住在这里老死……” 阮萱见阮伟怒容越来越甚,不敢再大意,赶忙接着道:“因为他们离开这里走到江湖,一旦被人知道丧失了武功,马上就要惨遭杀害!” 阮伟道:“纵算他们是江湖恶人,但他们武功是被你废的,这间接弑师之名仍不可饶!” 阮萱悲凄道:“但是他们不但是江湖恶人,而且是我杀母仇人!” 阮伟大惊道:“什么?他们是十三公子太保吗?” 阮萱道:“大哥难道不知当年是他们将我掳掠去的吗?” 阮伟略有不信道:“当年果是十三公子太保将你掳去,难道他们不但没有杀害你,而且皆将全身武学传授给你?” 阮萱笑道:“他们见我丧失母亲丝毫不悲,便以为我不是娘亲生的,说我是什么教主的女儿,我也就承认了。他们哪知在掳去我的那一天,我便已下定决心报此杀母大仇!” 阮芸忽然悲泣道:“大哥!大哥!娘死得好惨呀……娘死得好惨呀……” 这一悲泣勾起阮伟的仇恨,思起那日亲眼见娘被“神龙手”李民政一掌击毙,顿时热血沸腾,只见他满面杀气向十三栋怪屋走去。 阮萱闪身拦到阮伟的身前,哀求道:“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阮伟想到刚刚说的话,师恩不可不报,暗道十三公子太保于萱妹有大恩,这个仇不能再报了,不觉停步深深叹了口气。 阮萱体会到阮伟的心情,接道:“他们皆已被小妹伤了大脉,纵使是华佗再世也无法治愈,这生再也无法用得力气,活着只如行尸走肉一般!” 阮伟心想给他们十三人这样的下场也就够了,当下消了杀他们之心,倒庆幸阮萱的心肠并不太残酷,可是却想不透萱妹怎么有能力将十三公子太保全部废了! 阮芸停住了悲泣道:“姐姐,你怎么将娘的仇人都关到这里呀?” 阮萱笑道:“这还不容易,我若不是想学全他们十三人每个的独门武功,早就将他们害了,自从在四川与大哥会面后,他们的武功全部被我学完了,于是有一天我整备一桌精美的酒宴,等他们吃完后,便一一昏倒……” 阮伟轻叹道:“于是你就一一将他们废了,然后关到这里?” 阮萱道:“暗箭难防,他们哪知唯一的徒儿早已深种了报仇之心,还说我是天下恶人萧无的女儿呢,好叫我以为不是娘生的,再不会反叛他们……” 屋里人突然大声道:“你怎么不是萧无的女儿,只有萧无那恶人才会生下你这弑师之徒!” 阮萱道:“你……你……放屁,我娘是萧南苹,我爹是蜀中有名的伏虎金刚阮大成!” 屋里人大笑道:“伏虎金刚是条没遮掩的汉子,会生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货!你照过镜子再去找萧无,看是不是一样的坏蛋!” 阮萱气得急叫道:“你放屁!你放屁!” 屋里人又是笑道:“好臭呀!好臭呀,想不到我‘神龙手’教了个会放屁的徒弟!” 阮萱被激起野性,但见她纵身一跃掠进怪屋内,拔出宝剑,朝向一幢怪屋走去。 阮芸见姐姐动了杀心,她的轻功得自妙手许白真传,胜过阮萱甚多,只见她单足轻点,身如飞鸿跟着掠进怪屋。 阮萱正走到怪屋前,阮芸急快赶上,转声道:“姐姐!姐姐!你不要杀他们……” 这时每幢怪屋内走出一位老人,各各老态龙钟,满头满面散乱着枯燥无光的白发白须。 阮芸惊道:“他……他们就是十三公子太保吗?” 第一幢怪屋内走出的那矮胖老者道:“好!好!咱们能死在自己的徒儿手下也好!” 另十二位公子太保齐声道:“大哥,我们跟这臭货拼了!” 话声中气息喘喘,想是功力不济,“神龙手”李民政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 阮萱想不到数月时间,自己的十三位师父会变成这样,心中虽然难过,但她生性悍泼,倔强地向阮芸道:“为什么不杀他们?” 十三公子太保似有默契般,缓缓向阮萱围拢,他们明知不是徒儿的对手了,但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向阮萱索仇! 阮芸看他们每个人杀气满面,怪里怪气的样子,颤声道:“姐姐……我……我们走吧!萧……无真是你的父亲……” 阮萱脸色惨变道:“天下第一恶人萧无真是我的父亲?” 阮芸微微点头,阮萱紧跟道:“那你的父亲也是萧无?” 阮芸轻叹道:“不错,我俩的父亲都是萧无,但……但……但是姐姐的母亲却不是娘……” 阮萱急迫道:“我娘是谁?” 阮芸道:“姐姐的母亲就是大哥的母亲……” 阮萱道:“那大哥的父亲是谁?” 阮芸幽幽道:“大哥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好人正义帮主……” 在这片刻之间阮萱得知身世之秘,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忆起儿时难怪爹娘都不喜欢自己,原来自己亲生的爹娘都是别人啊! 十三公子太保缓慢的脚步渐渐围近,粗重的鼻息声都可闻及,阮萱既知自己的真实身世,再也无心杀害他们,纤足一跺,飞掠而去。 阮芸生性善良,见十三公子太保现在的惨状,虽知他们与自己有杀母之仇,也不忍再报复,跟随在阮萱身后掠出怪屋。 阮伟还在屋外,只见阮芸劝了一阵阮萱,阮萱就不再杀十三公子太保,但不知阮芸跟她说些什么,还以为阮萱性情变得和善了。 阮萱走到阮伟身前道:“大哥,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阮伟道:“我与芸妹要回家看看。” 阮萱道:“回家!回什么家?” 阮伟责怪道:“自然是回杭州的家,难道萱妹离家数载,连家都忘了吗?” 阮萱气道:“你我早就没有家了,那杭州的家不是我们的家……” 阮伟厉声道:“胡说!胡说!你再胡言乱语,大哥要打嘴了。” 阮萱倔强道:“大哥不信问芸妹!” 阮伟自幼十分注重伦常,见阮萱连家都不承认,怒气无法再抑制,动念之间,举掌拍去。 这一掌快得叫阮萱根本无能闪躲,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响亮,阮萱被打,激起野性,大叫道:“你……你……不是我大哥,凭什么打我!” 阮伟怒道:“谁说我不是你的大哥!” 阮萱气忿道:“你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好人,我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坏人,你打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只听她说到这里飞奔而去。 阮伟大声道:“谁是天下第一好人?” 顷刻阮萱奔得没了影儿,阮伟得不到回答,喃喃自语道:“天下第一好人!他是谁?他是谁……” 一侧阮芸突道:“他便是正义帮主吕南人!” 阮伟大惊道:“吕南人!” 阮芸道:“不错!大哥的父亲是正义帮主,我和萱姐的父亲是天争教教主……” 阮伟急道:“谁说的?” 阮芸道:“是传我武功的许老前辈说的。” 阮伟失声惊道:“妙手许白!” 原来当年萧南苹怀着萧无的身孕,抢走了吕南人的儿子及薛若璧与萧无甫生的女儿,这件往事许白是当场目击者,知道得清清楚楚。 妙手许白打听清楚阮芸的身世,便知她是萧南苹与萧无的女儿,他不愿和阮芸定师徒的名分,就因辈分的关系,他长吕南人一辈,算来阮芸、阮萱、阮伟三人要比他矮两辈。 这件事妙手许白一直没和阮芸说,到阮芸下山时才全盘告诉她,阮芸和阮伟在君山见面后,本想告诉阮伟,但是阮芸怕说出自己父亲是天争教主后,阮伟会瞧不起自己,便不敢说,现在情势逼得她不得不说,于是将妙手许白告诉她的,一一说出。 阮伟得知整个事情的细节,苦笑道:“这样说来,我和萱妹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我和你……” 阮芸突然红着脸,低头道:“我和大哥没有一点血统关系。” 阮伟握住阮芸的纤手道:“芸妹,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我虽不是你的真大哥,尔后也要把你当作亲生妹妹相待……” 阮芸忽然急道:“我不要你待我做亲生妹妹,只要你待我好……” 说到这里,她的脸越发羞红,但一会儿就恢复正常,抬起头望着阮伟道:“大哥,我们去见你的父亲吕伯父,好吗?” 阮伟放下她的手,走到白蹄乌身边,苦笑道:“我不愿意见他!” 阮芸紧跟走上道:“为什么?江湖盛传吕伯父是天下第一好人……” 阮伟激动道:“他的名声虽然好,行径却和我死去的母亲一样……” 他话未说完,想到“子不论父过”这句话,举手“啪啪”打了自己两记耳光,跨身上马道:“芸妹,你父亲不一定是坏人,去见见他告诉娘去世消息,大哥有事先走啦!”只见他马轻轻一带,如飞驰去。 阮芸急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要走……我跟你去……” 阮伟头也没有回,白蹄乌的脚程天下无敌,片刻后早已奔得无影无踪,阮芸自知没法追上,走到坐骑旁,伏在鞍上忽然哭泣起来。 她正哭得很伤心,耳旁听到一个女子声道:“妹妹,不要哭了,我们去见爹爹吧!” 阮芸回身抱住去而复回的阮萱,泣道:“姐姐!姐姐!大哥走了……” 阮萱道:“不要伤心,我们总有再见他的时候……” 天空骄阳高照,照在这对重逢和好的姐妹身上,是那么的柔和,但照在另一个孤骑的身上,却显得十分的寂寞。 阮伟无目的地缓驰着马儿,伴随着他的只有一个影子,直走到黄昏才走到一个小镇,镇上有家酒店,于是阮伟想到目前只有酒才能解去自己的寂寞了! 匆匆一月后,阮伟流落江湖到处飘走,鞍旁除了行囊外就是挂着一袋酒,他现在与酒已分不开了。 这天漫游到信阳州,阮伟进城后,只见街上到处都是挺胸拔背的武林豪士,纷纷向城西赶去。 阮伟心下奇怪,拦着一位老年侠客道:“敢问前辈,信阳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年侠客急着赶路不拟回答,但听阮伟尊称自己为前辈,只得停身道:“这是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你难道不知道?” 阮伟恭身道:“在下孤陋寡闻,尚请前辈告知!” 老年侠客精神一振道:“归隐江湖二十年余的南谷北堡突然宣布,今日在信阳州决一雌雄,这件事哄传各地,凡是得知消息的武林人物,谁不想来见见这场罕见的争斗!” 阮伟听到南谷两字便知指的是温义父亲,不知他要和什么人决斗,想他数月前被自己打成重伤,怎会再是别人的敌手,当下急急问道:“北堡是谁呀?” 老年侠客正要回答,前面一人道:“倪老!和臭小子谈什么,快点走吧,否则赶不上看热闹,遗憾终生。” 姓倪的老侠客不好意思道:“我那朋友性格鲁直,说话欠考虑不要见怪,小兄弟若想知道北堡是何等人物,不妨赶去看看!” 说罢,快步赶上前面一位满面胡髭的中年大汉,阮伟见他骂自己臭小子也毫不在意,看看自己身上褴褛不堪,已有月余没有洗换了,也难怪人家喊自己臭小子。 阮伟心中急想见温义,现在既知身世,便知她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统关系,更不是长辈了,见了她得好好赔罪一番,于是牵着白蹄乌,跟着人群迅快向城西走去。 来到城西一片广场处,只见人头攒动,顶前方搭着一个高台,台上两侧各坐着一位老者,阮伟一眼看出坐在右侧的是温义的父亲温天智,左侧却是位从未识面的高大威猛老者。 再见台中两人正在打斗,斗势正急,只见人影往来交手,分不出两人到底是何许人也!但是阮伟眼光锐利,瞧了一会瞧出一个是自己的意中人温义,另外一个是在开封府酒楼上打败自己数次的花花公子简少舞。 阮伟知道胖公子简少舞的掌法十分厉害,温义恐非其敌,心中焦急万分,恨不得飞身上台帮她打,但上去又怕温义见着自己,一个失神,就要伤在简少舞那凌厉的掌下,只得在台下静静观看。 看了数刻后,才知温义的掌法并不下于简少舞,尚且在身法轻灵上,要略胜胖公子半筹。 当下阮伟大大放心,暗知简少舞要想打伤温义绝非可能,但是温义要胜得简少舞也非轻易之事。 台上南谷温天智也看出这点,一面看一面不停轻轻摇头,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女儿在功力上稍强一分,定可胜得简少舞,可惜她离家一年余,否则在南谷不离开,专心练功,便不会变成今日胜负难料之局了! 另一侧那威猛老者正是二十余年前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北堡简则民,只见他眉头紧蹙,显是见自己的儿子如此不济,胜少败多,不禁深怪自己太溺爱儿子了,以致平日让他纵情酒色,而令功力不能发挥出八成效果,看来三十年前赌的那口气,要输在对头温老儿的手上! 台下各路武林人物却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哪会看到过这等招式奇幻、身法快捷的比斗! 正在大家看得紧张的时候,突听一声暴喝,跟着一声娇叱,两声甫毕,台中两人已然分开。 阮伟大惊看去,幸好温义没有受伤,只是罩在头上的英雄巾被简少舞抓去,披下长发露出女儿的容貌。 群豪见南谷的儿子怀绝世武功,哪知却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容貌绝世的美姑娘,登时齐声大哗! 胖公子按着肩头被温义抓裂的伤口,惊道:“你……你……是个女子……” 按理说温义击伤简少舞已然胜了一筹,温义冷笑道:“是个女子又怎么样!难道你不承认败了?” 北堡简则民突然站起,大笑道:“当然不能承认败!”他稳重地走到台前,又道:“二十年前北堡南谷在江湖上一直势均力敌,小老儿与南谷温老私下比斗共达九次之多,然则无一次定出胜负,最后一次比斗在二十年前,那次比斗仍分不出胜负,咱俩便定了另一种斗赛的方法,这方法可请温老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温天智铁青着脸站起身来,走到台前,叹道:“那年温某与简老商定二十年后的今天,各养一子,在二十岁以下,当着天下英雄面前比斗一番!” 简则民笑道:“胜了如何?败了如何?” 温天智低声道:“败了的要在天下英雄面前,宣布自己的父亲不是对方父亲的敌手!” 简则民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样说的!” 他转身走到温义面前,冷冷道:“丫头!你快宣布令尊是咱家的手下败将吧!” 温义娇叱道:“胡说!我明明打败那位胖小子,怎要我宣布,当要那小子宣布他父亲是家父的手下败将!” 简则民冷冷道:“你是男是女?” 温义红着脸讷讷道:“我……我……当然是女的……” 简则民笑道:“那就好了!简某夫人的肚子还争气养了一个儿子,刚好二十岁,但不知……” 他走到温天智旁近接道:“温老可有儿子?” 温天智断然道:“没有!只有一个女儿!” 简则民哈哈大笑道:“二十年前相约二十年中各养一子代父决斗,想不到堂堂一代英雄温兄却无法办到,不知当年之约温兄可承认败了!” 温天智自温义生出便给她着男装,及至长大,无论言行动作都教她学男人,为的是应付今天,更辛勤不倦地强令她学艺,哪知今天武艺是学成了,却万万料不到会被揭穿女儿身份,结果功亏一篑,岂非命哉! 温天智摇头叹道:“怪我温某本身无德养不出儿子,这口冤气只有认了……” 简则民笑声不断道:“你既然认了,快在天下英雄面前宣布不是咱家的对手,并且此后南谷之名永不能与北堡并称!” 温天智听停不禁微怒道:“大丈夫输则输,简兄,不要太狂!温某自信若有一子,必能在百招内击败你那儿子!” 简则民大声讥笑道:“可惜呀!可惜呀!可惜却没有儿子,徒呼奈何……” 就在此时陡见一条黑影疾飞上台,定身后大声道:“谁说南谷无子?” 简则民怒声道:“小子是谁?” 简少舞上前笑道:“爹爹!此人在开封酒楼曾被孩儿打下酒楼三次!” 温义突见阮伟来到,惊喜得竟呆住了,温天智也深觉奇怪,不知他来此何干,只有静观其变。 简则民听了简少舞的话,“嘿嘿”笑道:“阁下是谁?” 阮伟神色凛然道:“在下便是南谷之子!” 简则民指手大笑道:“你是南谷之子……你是南谷之子……别丢人了,南谷就是有子也不会有你这样窝囊的儿子,况且咱们温兄刚刚承认此生无子……” 阮伟冷冷道:“岳父虽无贤郎却有一婿,婿为半子,怎说无子!” 简则民洪声笑道:“不错!不错!有女必有婿,有婿可为子,这样说来阁下可是温兄的贤婿呢?” 阮伟正色道:“在下正是南谷温公之婿!” 简则民暗道,这小子曾被自己的儿子打下酒楼三次,一定武功不行,可能看上温天智的女儿,自告奋勇上来想博得美人欢心,且看温天智有何表示,他若承认,叫那小子当场出丑,好教温天智大大丢人,从此南谷声势一蹶不振! 当下简则民打着如意算盘,向温天智笑道:“温兄,此人可是你贤婿吗?” 温天智不知阮伟在弄什么玄虚,心道他是女儿的晚辈,怎会甘冒乱伦之罪上台承认是自己的女婿呢?莫非他的身世另有秘密? 温义芳心窃喜,她可不管是不是阮伟的长辈,只要能与阮伟终生相守,就是天崩地裂她也不管了,若非女儿的矜持,她早已跑上前叫爹爹承认阮伟是女婿了! 下 第三十五章?故人重逢解情怨 简则民等得不耐道:“温兄不承认这臭小子是女婿的话,快快说出,莫耽误了时光,天下英雄在等着温兄说话呢!” 温天智几经思索,判定阮伟不会是女儿的晚辈才敢出头,他虽打得自己重伤,若能今日拾回自己的面子,就是将女儿许配给他,亦无不可,当下凝重答道:“不错,他正是温某最近才招得的女婿!” 阮伟没想到温天智竟然会将女儿许配给自己,在这天下英雄面前答应是断断不会改变的,不由感激地向温天智望去。 温天智点头笑道:“你去向北堡之子简世兄讨教讨教。” 简少舞大笑道:“什么人要向少爷讨教?” 阮伟昂然道:“在下阮伟!” 他现在明知自己姓吕,但仍不愿改姓。 简少舞轻藐阮伟那身落魄的样子,狂笑道:“是你吗?你也配与少爷动手!” 阮伟见他蔑视自己,神色不动道:“阮某在十二招内摔倒阁下十二次!” 简少舞一听此话,似乎不信自己的耳朵,暗道:“纵然你学会了掌法,也万难摔咱一跤,莫说连摔十二跤了!” 简则民突道:“你若不能摔倒犬子,又如何呢?” 阮伟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下摔不倒简兄,拍手就走!” 简则民见阮伟颇有自信,暗道他不是疯子,定有所能,暗暗起了戒心,吩咐简少舞道:“你可要小心点,只要维持十二招不败,便算胜了!” 简少舞大笑道:“咱叫他第一招便败在手下!” 说着一记绝妙怪招向阮伟攻去,阮伟早已有备,见他攻来,即刻展出从未施展的十二佛掌! 这十二佛掌一招三式,招招精绝,式式奥妙,比之龙形八掌威力犹胜三分,可说天下无敌掌法。 简少舞的掌法是北堡家传绝学飞蛇掌,其威力非同小可,但碰到十二佛掌却半点威力也发挥不出,只见阮伟第一招施到第三式,左掌带起一股掌风,劈到简少舞的肥股上。 简少舞万料不到那掌突然劈到,顿失重心,一个踉跄,俯倒地上,幸亏他内功不弱,一个“鹞子翻身”挺身而起。 台下群豪见他虽然迅快站起身来,但是算来已是败了,众人皆未见过阮伟,看他褴褛不堪的样子定是个无名小子,以一个无名小子打倒天下闻名北堡之子是何等骇人之事,而且仅在一招之内,顿时惊呼赞叹声四下迭起! 简少舞羞愤得脸色通红,第二招竭力攻去,阮伟第一招见功,胸有成竹,当下将十二佛掌第二招施出。 这一招三式一串而出,到得第三式,简少舞依样葫芦被阮伟劈倒地上,简少舞被劈得心火上冒,疯狂攻去,只见两人的招式如浮光掠影般你来我往。 群豪见到这等绝学,虽见简少舞被连连劈倒地上,亦无人发出惊呼声了,因为他们的神志皆迷醉在阮伟那正大光明、招式宏伟的十二佛掌中。 阮伟三十六式一一施出,到得最后一式用出六成真力把简少舞劈飞三丈外,摔倒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这时恰好十二招,台下有人算得清楚,大声道:“十二跤!十二跤!果然摔了十二跤……” 简则民铁青着脸走上台扶起简少舞,走近温天智身边道:“你招得好女婿,北堡从此江湖除名,可惜那小子的武功并非你所授,胜了亦算不得光彩!” 温天智笑道:“兄弟的武功有限,哪能教出这等武功的女婿,不怕丢人,兄弟尚曾败在他的手下!” 简则民惊道:“你曾被你的女婿打败过!” 温天智冷静道:“不但败了而且受了重伤!” 简则民大叹道:“这等说来,连老夫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当下他抱起简少舞,当走过阮伟身边时望也不望一眼,对天呼道:“江山代有新人出……” 他下面话没有说出,便已飞身下台,走失人群中。 直到此时温义再也顾不得女儿的矜持了,缓身上前,欢喜得欲泪道:“大哥!大哥,你可不要再离开我了……” 阮伟握住她的纤手,激动道:“大哥因身世不明,误会令尊,将温伯父打成重伤,你还怪我吗?” 温义摇头娇嗔道:“不!不!大哥怎么还叫爹爹做伯父呢?” 阮伟一时傻住,不解道:“那……那……叫什么呢?……” 温义紧摇着阮伟握住的手道:“大哥装傻!大哥装傻!” 他俩彼此相爱甚深,数月未见,日日刻骨相思,今日相见误会冰释,顿时忘了身在广庭大众之间,只道在深闺密室中,相爱之情,横溢于语言形态中! 温天智看他两人如此相爱,忆起自己孤苦一人,虽有妻女,但得不着相爱之情,想到伤心处,转身他望。 群豪皆是三山五岳的人物,这等儿女私情他们可体会不出,见热闹已完,纷纷离去。 当群豪将要完全散时,忽听一声柔嫩的语言道:“好不羞呀!好不羞呀!大庭广众之间如此肉麻,真是伤风败俗……” 这声音不大,但人人听到,而且像在耳边细说一般,闻者莫不吃惊,以为身边有个女子在说话,可是回身望去,身旁哪有女子! 群豪中武功高的便知这是一门绝顶的气功,当今江湖上功力能臻至此者,怕再找不出一个了。 只见台上突然现身出两位女子,一位身着黑装年在二九,另一位身着道袍,是个三十上下的女道士。 阮伟看到黑装少女,心中一惊,暗呼道:“好丫头!竟然不放过我,找到这里来了!” 那女道士板着面孔道:“小子,你就是阮伟吗?” 这声音柔嫩细腻,群豪一听就知是刚才如在耳边说话的声音,众人看女道士如此年纪竟怀有如此绝顶气功,莫不大惊! 阮伟见女道士容貌绝美,虽是板着面孔亦有一种能够摄人心魄的魅力,当下即刻判断出她是武林四美之一昆仑玉女崔佩了! 他不敢僭礼,道:“晚辈正是阮伟,前辈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昆仑玉女崔佩冷笑道:“谁敢吩咐你,你连我女儿都敢欺负,我还敢吩咐你吗?” 阮伟笑道:“晚辈何曾欺负了令嫒……” 只见崔佩白玉般的纤掌突然扬起,“啪”的一声打在阮伟的脸上,怒道:“你敢强辩!” 阮伟摸着被打的左颊,一面暗惊凌起新说得不错,镖主夫人果有非凡的武功,那一掌击来,自己一个大意竟无法避开,一面心中气道:“亏你是个出家人,怎么动手就打人,哪有出家人的气质!”但碍于她是前辈,忍住胸中怒气,一言不发。 黑衣女子欧阳芝惊叫道:“娘!你打他做什么?” 崔佩见阮伟没有还手,来时的怒气稍消一点,回首笑道:“这种人不教训他一下,眼中还有别人的天下?” 阮伟不作一声,转身牵起温义的手,向温天智道:“岳父,我们走吧!” 温义本来很气愤女道士打了阮伟一个耳刮子,这时听他喊爹爹一声岳父,心下一甜,乖乖地跟着阮伟向台下走去。 欧阳芝急道:“娘……他……他走了!” 崔佩将手中拂尘一圈,如疾箭般缠向阮伟牵着温义的手,阮伟陡觉手背上如有针刺,心下大惊,不敢大意,左掌突出,劈开拂尘,右手迅快将温义牵到身后。 温义大骂道:“不要脸的道姑,臭道姑……” 崔佩大怒,拂尘没有收回,右臂内气一运,拂尘伸张如箭,射向温义的脑门。 温义哪曾防到崔佩拂尘不收,便能再次击人,只见眼前银芒闪闪,暗道完了,这下脑袋一定要被她击碎。 阮伟急切之下,不及救人,他一咬钢牙,左臂一拳打出,拦在温义的面门前,拂尘一击之方便全部落在他的手臂上。 但听到“哗啦”一声,阮伟的左袖被击成粉碎,在血肉横飞中缓缓飘下! 幸亏阮伟身怀绝妙的瑜伽神功,运气护住左臂,只击伤了一块皮肉,否则整条左臂都要被拂尘击成碎粉。 纵然如此,阮伟的左臂也被击得血肉模糊,看来十分怕人! 崔佩未想到阮伟会如此抢救他的意中人,无缘无故打伤了他,女儿可要心痛,缓声道:“谁叫你走了?” 温义含着泪水,急忙扯下衣襟包住阮伟的左臂。 那边欧阳芝同时也扯下衣襟要去包住阮伟的左臂,但见温义已在包着,气得满面嫉容,恨恨地将衣襟摔在地下,掩面低泣起来。 崔佩爱怜地劝着欧阳芝道:“芝儿不要哭,一切有娘在这里做主!” 温义包扎好了,气急道:“大……大哥,都是我害你的……” 阮伟摇头道:“不要着急,没关系!” 崔佩冷笑道:“没关系!你假若再挡我杀那贱婢,下次可没那么简单了!” 阮伟抱拳揖道:“阮某敬你是个前辈,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打了阮某一掌二尘,再大的怨恨也该消了!” 崔佩道:“谁要杀你,你走你的!” 阮伟道声“谢了”,牵起温义的手就要下台,崔佩怒道:“放下那个贱婢!” 阮伟凛然道:“前辈怎生说的?” 崔佩笑道:“你还敢发怒?我叫你走,并没叫那贱婢走!” 阮伟怒气不可再抑制,气得大声道:“她与你无冤无仇,你左一声的贱婢右一声的贱婢,骂也骂够了,还要留她做什么?” 崔佩冷冷道:“谁叫你喜欢她?今天不但要留下她,尚且要取她的性命,除非……” 阮伟怒道:“除非什么?” 崔佩笑道:“除非你跟我们走,万事皆休!” 阮伟大怒道:“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不放过我!” 当下他指着欧阳芝骂道:“你这个任性的丫头,阮某不过失了一次莫名其妙的约会,你便如此记恨,把你娘请出来要赶尽杀绝,天下哪有像你这样恶毒的心!” 欧阳芝气苦道:“娘!娘!” 她自幼娇生惯养,哪会被人这样当面骂过,越思越伤心,只听她哭泣得越发厉害了! 崔佩只有一女,是往日未做道士时生的,见她哭得这样伤心,心中一恨,不但恨温义和女儿的意中人相好,就连阮伟也恨上了! 当下她怒颜道:“小子,你划下道来吧!” 阮伟也激起傲气,向温天智道:“岳父,请您将义妹先带走,阮某倒要会会昔日曾剑败天争教主、正义帮主的人物,凭仗什么不顾人情法理?” 群豪本要散去,见又有斗争便纷纷聚拢,这时听到阮伟的话,齐皆大哗,他们未想到台上这女道士竟会击败天下一帮一教之首。 温义突道:“大哥,我等你打败了那恶女人再走!” 阮伟心下大急,暗忖自己恐非敌手,倘若自己败了,她们一定不会放过义妹,当下急切道:“义妹,你快随岳父走吧!” 温义晓得阮伟的心,不禁幽幽道:“大哥,你想我会抛下你,让你一人和强敌拼生死吗?” 这几句话说得很平静,却含蕴着无限的柔情与蜜意,阮伟知她心意再劝也劝不走了,目前唯有奋力一战,才能保住她不会被崔佩杀害! 崔佩等得不耐道:“快快动手吧!只要你胜得过我,我马上带着女儿就走,否则你就要杀死那个贱婢,终生侍候我女儿!” 阮伟怒喝道:“放屁!”双掌一分,直袭崔佩门前。 崔佩拂尘一拂,闪开阮伟的攻击,笑道:“空手你不是我的对手,快拿兵刃出来吧!” 阮伟一惊,暗忖要是没有兵刃哪是她的对手,但自己身上寸铁皆无,哪有兵刃,当下叹道:“我没有剑,空手一样可打!” 崔佩冷笑道:“你不用兵刃,我这拂尘却要用的……” 一旁温天智突道:“那不公平!” 只见他突然飞纵到人群中,一刻即回,本来空手,这时却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递到阮伟的手上。 台下一人大惊道:“那是我的剑!那是我的剑!” 群豪暗惊温天智的手法了得,片刻下台上台,人不知鬼不觉地夺得别人的宝剑,这份功夫,端的匪夷所思! 那失剑的豪客被旁边的人劝道:“你那把剑能得高手较艺,实是莫大的荣幸,还吼叫什么?” 阮伟一剑在手,精神大壮,立即凝神聚气,默运玄功,缓缓将天龙剑法起剑式“笑佛指天”施出! 崔佩是剑道中的能手,一见阮伟的剑势便知非同小可,当下就用拂尘当剑展出天罗地网剑。 顷刻只见台上崔佩的招式犹如疾风雷雨,而阮伟的招式却是缓慢得很,一点也不着急,稳健得有如泰山峙立一般! 天龙剑法阮伟一一施完后,却无法伤到崔佩,阮伟不由紧张起来,知道今天遇上了天下第一的剑道高手,她的剑法虽是和欧阳芝在镖局与自己对敌的剑法一样,但同样的剑法在她手中施来,其威力岂能同日而言! 阮伟反复把天龙十三剑施了三遍后,仍不见有任何进展,反之每当手中之剑和对手拂尘相击时,发觉对方拂尘中含蕴无上的内力,几使自己把持不住手中之剑,敢情崔佩练的内家玄功竟然比瑜伽神功还要厉害! 崔佩的天罗地网剑共三百六十招,这时已打了三百五十几招了,暗道:“这小子哪来这么沉稳厉害的剑法?连一帮一教的头儿在自己手下亦逃不过三百招,假若不再运用全力,让他再使一趟十三剑,恐怕三百六十招施完了,也不管用!” 当下她最后几招运起无上玄功,其威势陡然增加一倍,阮伟挡了三招已然全身乏力,到最后一招崔佩娇喝一声,整个拂尘缠在阮伟的剑身上。 阮伟运劲一夺,夺之不下,再次运劲,亦然无效,到得第三次,他大喝一声仍然没有将崔佩的拂尘扯动,却听“啪”的一声,将宝剑拗断了! 阮伟用尽力气只夺得半剑,丧气万分,暗忖这半剑哪里再是崔佩的对手,只有束手待毙了! 崔佩存心要将阮伟伤在手下,使他败得口服心服,尔后再也不敢反抗自己,乖乖地做女儿裙边的不二之臣。 只见她拂尘带着强大的劲风向阮伟断剑击去,温义急叫道:“不要脸的恶妇,我大哥的剑断了,让他换一把剑再战,不然……”声音满含关切,看样子要上前相助的意思。 阮伟心知她上来毫无用处,只有陪着一死,在这紧要关头,他突然想到开天辟地十八斧! 于是他用断剑当斧,大喝一声,劈砍出去。 温义本要上前相助,这时见阮伟断剑的威势,不下于刚才的剑法,心下一宽,仔细观望。 只见阮伟砍了两剑,崔佩就手忙脚乱起来,本来开天辟地十八斧是用巨斧作为兵器,这时阮伟的内力大弱,用分量轻得甚多的断剑作巨斧,使将起来十分称手,威力毫不减弱,大有雷动万物的气魄! 等到阮伟砍到第五斧,崔佩已被奇妙的斧法劈退三步,剑法施展不出,仿佛那斧法竟将整个剑法封住了,再也不能大开大阖地施展。 崔佩正在焦急万分的时候,突听一声巨喝道:“停手!” 只见台上跃上一位身着短衫手持巨斧的胡须大汉,他站定后,大笑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都是一家人……” 下 第三十六章 ?飘香剑雨结全书 阮伟见好即收,不是一个赶尽杀绝的人,他轻易从战圈中飘退一丈,望到上台的那位短衫大汉,大喜道:“公输老前辈,是你!” 大汉正是与阮伟在九华山上相遇的五奇之一公输羊。 崔佩险些被阮伟杀败,心中感激那位上台解围的人,瞟目看去,惊叫道:“原来是羊伯伯!” 公输羊大笑道“不错吧,你们一个喊我老前辈,一个喊我羊伯伯,不正是一家人吗?一家人打什么?” 阮伟感情很深,十分关切地道:“老前辈有五年多没有相见了!” 公输羊上前紧握着阮伟的手道:“老弟,九华山一别,老兄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着你我在九华山相聚的时日,那一段日子是我公输羊感到最快乐的时光……” 崔佩眼见羊伯伯与阮伟的情感,知道今天再待下去一定讨不了好,不一定阮伟的斧法可能是公输羊授给他的,自己打不过他,女儿的心事只好罢了,当下笑道:“羊伯伯我们走了!” 公输羊回身笑道:“崔姑娘好久不见,长得这么大了!” 崔佩年已四十余,听公输羊说出这种话,脸色一红,指着欧阳芝道:“羊伯伯,这是小女。” 公输羊哈哈大笑道:“哦!哦!快三十年没见了,连你的女儿都比你当年大了!” 原来崔佩还是他二十七年前到东海找屠龙仙子的女徒孙时遇见的,当年崔佩才十六岁,如今二十七年后陡然相见,她身着道装,还以为她是当年的崔姑娘。 欧阳芝敛衽行礼后,幽怨地向阮伟瞥了一眼,但见阮伟转头他望,丝毫没有一点情意,只得无可奈何地跟着娘离去。 公输羊见她娘儿俩远去后,摇头叹道:“这个小丫头,还是做了女道士!” 言下似是在崔佩幼时便知她将来要做女道士,台下群豪这时见已无热闹可看,已纷纷散去。 阮伟问道:“老前辈怎么认识崔前辈的?” 公输羊道:“她是凌波仙子的记名弟子,当年我到东海时,被凌波仙子囚禁岛上二十年就见到她,到了我离开岛出外建佛时,凌波仙子说她气质太差,虽有一身武功不会行善,叫我在江湖上注意她的行为,若有一丝不对,便要强令她出家,想来我离开岛后,凌波仙子便已闻她行为不善而强令她出家了!” 阮伟暗道:“难怪她的武功剑法出众,原来是东海屠龙仙子传人的记名弟子,如今她虽是出家了,还是没有一点出家人的风度,敢情果是凌波仙子强迫她出家的。” 霍然阮伟想到公输老前辈不是还要建九尊佛像,怎么能这样快就建好了?当下问道:“老前辈的佛像全刻好了?” 公输羊哈哈大笑道:“那年与你分别,我道要十八年才能刻完九尊佛像,谁知再刻一尊佛后,给我悟解到一套高妙的斧法,结果其余八尊不到两年便全给我用那套斧法刻完了。” 阮伟十分向往道:“那是一套什么样的斧法呀?” 公输羊正要讲出,想到一事,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那套自创的斧法虽然厉害,还不及适才我看你用断剑使的几斧呢,那是什么斧法呀!连凌波仙子教的徒弟都不成!” 阮伟将得斧法经过说出,公输羊听后,大惊道:“乖乖!敢称开天辟地!快使给我看!快使给我看!” 阮伟道声好,也不管台下有人在看,将那开天辟地十八斧一一使出,刚刚使完,公输羊喝道:“接着!” 阮伟挽手接住公输羊抛来的巨斧,巨斧在手,他的精神百倍,抛下断剑,一斧一斧重新砍出,砍到最后一招,公输羊大赞道:“好斧法!好斧法!当得‘开天辟地’四字。” 阮伟停手将巨斧递给公输羊,公输羊道:“这斧用寒铁铸成,为东海之宝,送给你吧!” 阮伟正要拒绝,公输羊接道:“不要推辞,否则我要恼火了,快将你身后的朋友介绍给我!” 阮伟只得厚颜收下巨斧,笑道:“这是晚辈的岳父南谷温天智,这是岳父之女温义……” 温义笑道:“我不叫温义,我叫温仪!” 温天智向公输羊抱拳道:“久仰公输兄大名。” 公输羊回礼道:“温兄之名早已如雷贯耳。” 阮伟向温天智深深一揖道:“小婿前有得罪,望岳父谅宥!” 温天智叹道:“北堡那老儿说得不错,江山代有新人出,我们这一辈老了,不中用,我不怪你伤我,仪儿希望你好好照顾,从今后温某真的归隐了!”说罢就要离去。 温仪急叫道:“爹爹,你不去找娘了吗?” 温天智摇头叹道:“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温仪惊道:“为什么?” 温天智苦笑道:“仪儿,爹终生做了两件大错事,一是将丐帮六老的老幺废去全身武功不知所去,一个就是对不起你娘……” 阮伟暗道:“果然丐帮第六老没有死去,想是他被废了武功后,不愿再见他兄弟面,尔后有机会倒要向丐帮五老说明。” 温仪低泣道:“爹哪有对不起娘呀!” 温天智摇头道:“怪就怪在我输不了一口气。二十年前我与北堡约定各养一子代父决个胜负,那时我未成婚何来有子,恰好次年你娘的丈夫与她误闯入我的谷中,我见她美貌便不顾一切伤了她的丈夫将她抢下为妻,十余年来我对她用情似海般深,她虽然与我生下了你,对我仍是不理不睬,只想念她的丈夫萧三爷,这次我带她出谷,她便永远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温仪心道:“难怪爹娘都冷冰冰的,不疼爱自己,原来她们之间有这般的怨恨,怎会再有心思来照顾自己呢?” 她想娘去了,是再也不会和爹相好了,爹一人要寂寞,当下毅然道:“爹,娘走了,让女儿永远陪着您!” 温天智坚决道:“爹见着你,想到你娘,反而惹我伤心,你跟阮伟去吧……”只他话声一断,袍袖一挥,疾展轻功,如飞而去,顷刻失踪影。 温仪忽然痛声大哭,阮伟上前抚着她的肩道:“不要哭!不要哭!大哥永远照顾你的……” 温仪转身扑进阮伟的怀里,泣道:“大哥,爹娘都走了,天下之间,仪儿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阮伟怕别人看不惯,扶起温仪向公输羊道:“老前辈,我们走吧!” 公输羊笑道:“不成!我不能跟你们去,我要赶紧去帮吕南人打架!” 阮伟大惊道:“吕……吕前辈怎么了?” 公输羊道:“我在岳州碰到一个矮胖的金衫老人在店中纠合一班人马,说什么三教联合,尽快扫平正义帮。得快快赶去帮忙,否则正义帮帮主定非是那矮胖金衫老人的对手!” 阮伟急道:“那老人的武功如何?” 公输羊道:“我试验过,恐怕还在我的上头!” 阮伟到底是关心亲生父亲,闻言慌忙道:“那我们快去帮忙!”说着带起温仪,飞也似掠上白蹄乌,如疾箭驶去。 公输羊摇头道:“年轻人真是急性子!” 蓦然想到正义帮完了,天下必然大乱,大叫道:“得快!” 他不管一切,在众目睽睽下疾展轻功,想来他的性子此任何人还要急吧。 阮伟与温仪合骑来到嘉兴郊外,来到正义帮的总舵时,只见那片苍茫的林园已化为灰烬,阮伟见状大恸,翻身跌下马,呆呆地愣住了。 在途中温仪已得知阮伟的身世,眼见目前的情况,只道正义帮已被三教夷为平地了,不由也呆在马上。 好半晌,温仪看到青烟不停从灰烬中逸出,耳闻远处似有喊喝声,心下一动,掠到阮伟身旁。 他见阮伟清泪直流,似已伤心到极点,连耳目也失去了灵敏,劝道:“大哥不要伤心,正义帮并未全部被毁!” 阮伟失魂落魄道:“你怎知道?” 温仪道:“随我来!”当下温仪带着阮伟向有声音处奔去,一边说道:“那灰烬尚有青烟,正义帮被攻不过一二日,可能尚有余众在竭力抵抗!” 奔了百十丈后,又转了几个弯,果见前面山脚布满不少人众,有着白衣,有着黑衣,黑衣多过白衣,人数略有数千左右。 奔近见白衣人与黑衣人相互对阵,却未动兵刃,只静静看着中央有两人正在龙争虎斗! 四周围着不少老少男女,阮伟看去,一个矮胖的金衫人站得离决斗场最近,另有正义帮的三花、四花武士与天争教的金衣香主,其中站着孙敏与凌琳、阮萱与阮芸,尚有一个中年和尚怒目注视着场中,他竟是失踪不见的钟静——凌琳的丈夫。还有一个花衣窈窕少女,站在钟静的身旁。 阮伟看到眼下的情景,便知场中两人相斗,定然一个是正义帮主一个是天争教主。 他安静地走近过去,花衣少女看到他,低声道:“阮大哥,是你!” 阮伟看出她是钟静的女儿钟洁,两年多不见长得好快,他点头示意,恭声向青年和尚道:“钟大叔好!” 钟静怒目向他一视,冷哼一声,理也不理,阮伟碰了一个软钉子自觉没趣,便也不再搭理别人,注目场中。 其实所有人都关切到场中的变化,因这场斗争关系甚大,胜者便称雄江湖,败者便要身首异处。 只见场中两人斗得甚慢,显是斗了很久,两人皆都消耗了不少体力,但仍可见吕南人占了绝大的优势,萧无业已节节退守,而无还手之力! 钟静眼看吕南人将要得胜称江湖,自己的仇恨永无法报了,不由恶向胆边生,手中暗扣起几枚毒镖,一见吕南人背向自己时,抖手射出。 他未防到阮伟站在身旁,岂容他得手,阮伟一招李广射箭绝顶轻功赶上暗器,将那毒镖一一接到手中。 钟静暗道要得手,眼看着被阮伟破坏,大怒道:“臭杂种!你为什么不让大叔杀掉那淫贼,你不是答应纵然他是你父亲,也不会饶他抢了大叔的妻子吗?” 阮伟在西藏喇嘛寺中确实答应过钟静,这时被质问无话可答。 孙敏突道:“静儿,你胡说什么?谁抢了你的妻子?谁又是淫贼啦?” 钟静最敬爱他的岳母孙敏,闻言道:“你老人家难道还不知道吕南人诱拐了我的妻子!” 孙敏一皱眉,沉思一会后,决然道:“静儿,我告诉你,吕南人是天下最正直的人,我也不隐瞒了,琳儿不肖,虽然一直在勾引吕南人,但是吕南人却未乱于礼,你信吗?” 凌琳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被自己母亲揭穿心事,羞得无地自容,掩面奔去。 钟静一想,霍然道:“我信!我信!只怪我疑心别人了!”说罢紧追凌琳而去,其结果甚难逆料。 矮胖的金衫老人见情势不对,萧无几有立败的危机,暗忖自己是三教首脑,人势又多,不再顾道义与诺言,沉声道:“萧无贤侄下来,看老夫收拾吕南人!” 孙敏惊叫道:“三心神君你敢帮助天争教,就不怕剑先生吗?” 矮胖金衫老人正是三心神君,他哈哈大笑道:“那老儿吗?哈哈……那老儿一日不死,我三心神君一日不得操纵武林,如今三教聚此,武林声势谁敢与敌,就是老儿在也不怕他,况且此时他早已被慕容某送到阴间享福去了!” 阮伟大喝道:“聋哑虎僧也是你杀的吗?” 三心神君冷笑道:“化外番人,杀了不足为惜!” 阮伟怒发冲冠,举起巨斧一斧砍去,巨喝道:“杀人偿命!” 三心神君见那一斧声势惊人,哪敢大意,小心迎去。 三教伙众见主脑三心神君动手了,哪敢怠慢,齐声呐喊,在天媚、天毒教主领导下,向正义帮杀去。 正义帮人势大弱,武功高者不及敌方,接战不久死伤甚多,此时突然听见一声大笑道:“打了吗?我公输羊来了!” 只见也不知从哪又拿来一柄巨斧,冲进人群人如切瓜般将天争、天媚、天毒教中高手一一杀倒。 顷刻强弱互转,三教死去高手,便被正义帮杀得落花流水。 阮伟的开天辟地十八斧果是绝世武功,把三心神君杀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但是三心神君神功非凡,竟将十八斧躲过去了。 到阮伟重施斧法时,三心神君已胸有成竹,一一破解,反而屡有怪招攻去。 阮伟功力不如三心神君,第二遍斧法勉强施到第十七招,已经气喘吁吁,这第十八斧眼看也要无用,蓦然,他想到聋哑虎僧给他那本古经中一招绝学,于是第十八斧施到一半,霍然飞斧打出。 这飞斧手法,奇奥深玄,是天龙寺至高绝学,三心神君哪会见过,一个失神,横腰被劈断斧下! 只见他两半身体,滚动甚久还不死去。 钟洁不忍看到这样惨景,一剑杀掉他的脑袋,三心神君才正式毙命。 那边吕南人已打得萧无跌倒地上,吕南人飞身掠上,一脚踏在胸前,拟要踩下。 阮萱、阮芸姐妹两人双双扑上,求道:“吕大侠,饶了我的爹爹吧!” 阮伟念在与她俩兄妹一场,亦求道:“父亲,饶了他吧!” 吕南人蓦听儿子喊自己父亲了,喜欢得泪水流下,放开萧无,向阮伟走去,笑泣道:“好孩子!好孩子……” 突见公输羊飞身上前,双脚连踢萧无三十六大穴,喝声道:“死罪虽免,终生武功不能再有!” 阮萱、阮芸扶起萧无苦笑道:“我爹爹残废了,自有女儿为他奉养终生!” 她俩人肩起萧无,疾奔而去。 三教首脑人物全部死尽,已被正义帮完全制伏。 吕南人牵着阮伟的手,走到场中道:“这天下就是你的了,我老了,该让你出世!” 钟洁天真地笑道:“阮大哥,吕伯父要让你做帮主呀!” 孙敏亦笑道:“他不姓阮是姓吕!” 钟洁改口道:“那我错了,该叫吕大哥!” 吕南人另只手牵起钟洁,笑道:“帮主之位让与我儿,贤内助是不可少的!” 孙敏笑道:“让洁儿与伟儿在明年重阳,帮主转让大典中成亲吧!” 吕伟突然挣开吕南人的手,恭揖道:“父亲,儿无才干,不配统御正义帮,天下武林不可乱,希望父亲不要辞掉职位,再者……” 他指着温仪道:“儿已有妻子……” 吕南人道:“他不是男人吗?” 吕伟掀开温仪的头巾,顿时绝美的姿容呈现在众人眼前,钟洁忽然泣道:“大哥,你要她,不要我了吗?” 吕伟怕见女人的眼泪,抱起温仪掠上白蹄乌,大声道:“父亲,儿去天涯飘荡,后会有期。”顷刻,白蹄乌绝尘而去。 钟洁哭倒尘埃中,吕南人苦笑道:“让他去吧!让他去吧……” 《飘香剑雨》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